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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明信片

        1

        “今天晚上,他揽着我呢!我是说荣宝啊!可惜你看不见。”徐可穗抱着吉吉在床上,说:“但是,他没有吻我啊!他像揽着个朋友那样揽着我,叫我不要哭,根本没把我看作是女孩子。”

        她望着窗外,大海的那边有一豆亮光,也许是一艘夜航班吧。这是个奇异的晚上,天堂和地狱同时降临了,先是她爸爸,然后是荣宝,一个男人令她哭,另一个令她笑。

        她总觉得荣宝心里有个人。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大概猜到那人和荣宝的感情是不稳定的,也许还未开始,也许已经结束。一个恋爱中的男人,不会有荣宝那种落寞的神情。

        “这起码是个开始!”她朝吉吉说。

        早晨的微光驱散了长夜的黑暗,她爬起床,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带吉吉到海滩去散步。这是个不能游泳的海滩,水太深了,浪太大了。自从搬来这里之后,她喜欢每天早上带着吉吉散步,因为荣宝每天这个时候也会在海滩上跑步。她和吉吉散步的速度自然赶不上荣宝的步伐,那便可以看着他在她身边来来回回了。她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这个男人在她心灵的镜头里走过去之后又退回来,这中间就有了一种期待。

        这天,荣宝在她身旁走过的时候,她说:“昨天晚上谢谢你!”

        “你以后开车别再开那么快,很危险的!”他说。

        “你很烦呢!”

        然后,她问:“我可以怎样报答你呢?”

        “用不着报答的。”

        “我请呢吃早餐吧!”

        “今天不行啊!我今天要去农场。”

        “农场?”

        “是个有机农场,我种了一些南瓜,今天正好收成。”

        “我也想去看看。”

        “好啊!”

        “开你的车还是我的车?”

        他笑了:“我的比较安全。”

        那个农场就在附近,荣宝种的南瓜已经长得够大了。

        “可惜万圣节已经过了,不然,可以用来做南瓜灯笼。”她说。

        “是用来吃的。”

        “你吃的东西也真奇怪。”她一边摘南瓜一边说。

        “奇怪?”他接过徐可穗摘下来的南瓜,放进身边的竹篓里。

        “我是说你吃的,还有你的生活非常健康,像个三十岁以上的人,一点也不像你的年纪。”

        “小时候我家有一片农地,妈妈喜欢种植,我们吃什么便种什么。吃完西瓜变用西瓜核再种西瓜,吃完柠檬又种柠檬,妈妈还会种玫瑰,她种的红玫瑰特别大,特别漂亮。”

        “我妈妈什么也不会种。”她说。

        “但她会拉小提琴,这不是每个妈妈都做得到的。”

        “我们并没有选择自己的父母,也没有选择自己的样子。”她从来就不喜欢自己的外表。

        “你怀念你妈妈吗?”她接着问。

        “种菜的时候,我会想起她。”他说。

        “你每个礼拜都来的吗?”

        “嗯。”

        “那么,我下星期也要来,我一直想种冬瓜!我喜欢吃冬瓜盅!”

        “下星期我不能来。我跟几个朋友到东京玩。”

        “是吗?喔!我正想去东京呢!你什么时候出发?”

        “星期五。”

        “你住哪家酒店?到了东京,如果有时间的话,我或者可以找你。”

        第二天,她连忙订了去东京的机票和旅馆,就是荣宝住的那一间。她有个非常漂亮的理由去东京。她一直梦想开一家精品店,既卖家具也卖衣服、精品、杂志和书,全都是她从世界各地搜罗回来的品味。她可以去东京看看有什么好东西。

        荣宝完全相信了她。

        “你找到铺位了没有?”他问。

        她喜欢荣宝常去的那家酒吧一带,接近闹市,又自成一角,附近都是些有品味的店。而且,在那里开店,可以常常见到荣宝。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喜欢一个男人,她会投入到连她自己都吃惊的地步。如果对方对她无动于衷,她会锲而不舍。当对方爱上了她,她反而会退缩。

        她从来就不相信自己值得被爱。

        可是,荣宝是不一样的,她希望这一次不会再退缩。

        隔天,她送了一本书给荣宝。

        “我买了两本。”她说。

        荣宝看了看,那是一本旅游书,书名叫《爱恋东京手册》。

        “里面的资料很丰富,我想,你会用得着的。”

        荣宝星期五出发,她订了下星期一的机票。

        行李箱摊在床上,吉吉趴在床边。

        “我又要出门啦!你要暂时回大屋去了。”她说。

        吉吉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的主人,仿佛知道又是离别的时候。他跟别的狗儿不同,十几年来,他没有离别焦虑症,因为离别在他和徐可穗之间不过是一种过生活的方式。

        “你猜在东京发生什么事呢?”她咬咬手指头,问吉吉,说:“两个人单独在外面,真的很难说!”

        2

        她满怀希望的来到东京,抵达旅馆之后,她先问问柜台荣宝住几号房,然后要求同一层楼的房间。

        夜里,荣宝回来之后,打了一通电话到她房间。

        “真巧!我们住在同一层。”她说。

        “就是啊!”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累。

        她等他已经几个钟头了,本来很想约他出去吃碗面或是什么的,此刻却识趣地说:“坐了大半天的飞机,我累坏了,你明天有时间吗?我们可以一起出去逛街。”

        荣宝爽快地答应了。

        在香港的时候,她就住在荣宝的隔壁,现在和荣宝,是同一层楼,相隔了十几个房间,距离比起在香港好像遥远一些,然而,这个距离又比在香港更令她心跳得快。她想像在十几个房间之外的那个男人,也许还没睡,也许和她想着同样的事情。异乡的晚上,她被一种恋爱的渴望拥抱着。

        她怀着这样的甜梦滑入了睡眠。

        第二天上午,她和荣宝已经在吉祥寺了。

        荣宝的几个朋友,飞了去冲绳潜水,只有荣宝一个人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留在东京。起初她以为荣宝是为了她而留下,渐渐她发觉荣宝似乎是在东京找一个人,找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人。

        她在路上无意中发现一家专卖明信片的店,名叫‘Billboard’,里面有六千种以上的明信片,她挑了一大叠。

        “放在我的店里卖也不错。”她说。

        “除了小时候外国笔友寄来的明信片,我已经很久没收到过明信片了。”他说。

        “我妈妈有时候会寄给我的。”

        “其实她很好啊!”

        “她是个很出色的音乐家,但不是个出色的妈妈。”

        后来,他们又去了代官山。她在《爱恋东京手册》上知道有家‘Petit Loup’的毛毛熊专卖店,人客可以定购‘个人专属毛毛熊’,熊身上可以缝上纪念的年、月、日及个人姓名,并附上制作证明书,但要两星期才做好。

        “我可能不会待在东京两个星期,寄回去,我又怕寄失。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徐可穗说。

        “我还没决定。”

        “你在东京是不是要等什么人?”终于,她问。

        “没有啦!”他耸耸肩。

        她压根儿不相信。对方一定是个女的,才会那样盘踞在一个男人的心头。她忽然觉得难过,充满想拥有他的嫉妒和忧愁。

        “你到时候怾帮我拿我的毛毛熊吗?”她问。

        “当然可以。”

        她挑了一只黑色的毛毛熊,熊背上缝上这一天的日期。

        夜里,他们在新宿一家居酒屋吃饭。荣宝点了一瓶清酒。

        “你不是只喝π水的吗?喝酒不健康的。”

        “旅行的时候,有些事情可以例外。”他笑笑啜饮了一口清酒。

        “开店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他问。

        “正在找铺位,你有没有办法?”

        “你想找哪一区?”

        “就是你带我去的那家酒吧附近,但我没看见有空的铺位。”

        “我帮你想想办法吧。”他满有把握地说。

        “那就拜托你了。你可有兴趣跟我合作?”

        “我?”

        “对啊!我一个人一定应付不来。你的品味也很不错呀!虽然没有我那么好。”

        他咯咯地笑了:“我想开健康食品店。”

        “我的精品店也准备卖一些健康食品,就这样决定吧。”

        荣宝不知道怎么推辞,她的梦想变成了他们两个人的梦想。想到以后更可以朝夕相对。她陶醉地笑了。

        “那我们要赶紧筹备了。”她说。

        东京之行,变成了为新店搜购货品。五天之后,她离开了。她本来不急着回去,但她知道在适当的时候离开才会令人怀念。登上往飞机的专车时,她跟荣宝说:“记得帮我拿毛毛熊啊!”

        他点了点头。

        她坐在前排,车子开走的时候,她跟他挥了挥手,便转过脸去,她习惯不做挥手挥到最后的那个,她喜欢在别人的视线里消失,而不是让别人在她的视线里消失。

        只要荣宝记得帮她拿毛毛熊,那么,无论他在东京待多久,也无论他心里想着谁,她还是在他的记忆里占据了一个位置。

        回来香港的那天,她先去接了吉吉。佣人说,阿姨找了她很多次,似乎是急事。

        阿姨找她,说不定又是爸爸想见她,她才没兴趣理他们。

        等到几天后,她才懒洋洋打电话给阿姨。

        “你为什么现在才回电话?”阿姨沙哑着声音说。

        “到底有什么事?”

        “你爸爸——”

        她的心突然慌乱了起来,却故作冷漠的问:“他有什么事?”

        “他过身了。”阿姨在电话那一头呜咽着说。

        她愣住了。

        “是癌症,已经发现一段时间了。”阿姨说。

        她握着话筒,一句话也没说,没流过一滴眼泪。

        不久之后,她收到律师的通知,徐元浩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她。

        3

        离开律师行的时候,她走在街上,只觉得内心一片荒凉。她是否太无情?她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她终于明白徐元浩为什么在十四年之后想见她,也终于明白那天的他为什么那样苍老。她不应该向他发脾气,那是父女最后一次见面。她以为以后还有机会。

        徐元浩不是忽然记起自己是个爸爸,而是想在临死前赎罪,但她没容许他这样做。她只是想看见他痛苦和内疚,惟有这样,才可以补偿她这十四年来失去的父爱。

        九岁那年的中秋,徐元浩答应来接她。结果,她在合唱团的练习室外面等了又等,也见不到他,最后跟了孟颂恩回家。从此以后,她决定不要对爸爸有任何的思念,这种思念是注定会失望的。

        爸爸真的不爱她吗?儿时,他总爱把她抱在膝头上看书,一看就是几小时。她喜欢看书,也是因为爸爸。隔了十四年无法弥补的光阴,这一幕依然留在她童稚的记忆里。

        她连最后一个忏悔的机会都不肯给出来,她是个多么残忍的人?她不能原谅自己。

        夜里,她打了一通电话给远在德国的妈妈。

        “他不在了。”她说。

        “谁?你说谁不在了?”

        她终于说:“爸爸。”

        她多久没说过这两个字了?

        沈凯旋沉默了,两母女就这样隔着海角天涯悼念一个在她们生命中出现过,永不会在记忆里消逝的男人。

        他是个好人,只是并不适合当爸爸。他骨子里是个浪子,她深深知道自己也有这种遗传。

        她太恨他了,他从来就没有给她时间,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她以前没有机会向他撒娇,以后也没机会原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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