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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曲三 没有永远的秘密

        终于到了开庭的这天!法院门口聚集了大量媒体,因为是不公开审理,除了被告和原告双方的家属亲友,其他人等一概不准入内。

        林希走进审判庭的时候,记者们蜂拥而上。他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气宇轩昂,彬彬有礼,即便他没有回答记者的问题,脸上始终挂着善意的笑容,非常谦和,那样子像是出席某个商业谈判或者高级酒会,根本不像是上庭接受审判。随后杜长风也来到了审判庭,他也穿了西装,以表示对法庭的尊重,只是没有像林希那样系领带,他戴着墨镜,记者们围上来的时候,他一声怒吼:“走开!”骇得记者们霎时静下来,自觉让开一条道,杜长风板着脸昂然走了进去。倒是跟在他后面的韦明伦对记者们拱手作揖:“他现在不适合接受访问。”一直就是这样,杜长风对媒体始终没好感,每次都要韦明伦在后面收拾残局。

        但是很奇怪,作为原告的叶冠语并没有在法庭上出现。是他的高级助理吕耀辉代替他出庭的。

        十多年的恩怨情仇,终于到了刀刃相见的一刻。

        很多人猜测,叶冠语可能是无法面对旧案重审时不可避免地揭开伤疤而没有出庭的,那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

        真实情况如何,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庭审的情况完全是一边倒,作为被告之一的林希一脸镇定,嘴角差点就要露出笑容。他的律师陆华坤不费吹灰之力就扳倒了名震江南的大律师欧阳昭,不是欧阳昭不会庭辩,而是证据对原告不利。

        首先是在林仕延的自首材料是否有效上,双方展开了激烈辩驳,林希接受原告律师问讯时说:“我的父亲年事已高,精神状态一直不佳,患有轻度的老年痴呆症已经两年,意识常有不清,一个老人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说的话恐怕是不能作为呈堂证供的吧?”

        林仕延有老年痴呆症?

        幸亏他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出庭,否则只怕会背过气。

        随后,除了管家老张,林家的家族成员包括保姆也相继出庭作证,证明林仕延的确患有老年痴呆症,一直靠药物稳定病情,仁爱医院也出具了相关的医疗证明、人证物证,林仕延的自首材料当庭被法官驳回。

        林希漂亮地赢了头一个回合。

        坐在听众席上的舒伯萧一家目瞪口呆,舒隶打量着台上信口雌黄的林希,似乎完全不认识他了。他该做了多久的准备,竟然打通了这么多环节,买通了这么多人,连家族成员都站在了他这一边。可见林仕延的自首是众叛亲离,没有人愿意让真相毁掉现有的一切,他纵然有一百张嘴,怕也说不清了。

        第二个回合,在杜长风是否有精神病这件事上,双方再次展开了激烈辩驳,虽然有北京的专家组鉴定杜长风并无精神病的病症,但是当被告律师陆华坤当庭质询杜长风时,杜长风的回答完全相反:“不,我的确患过精神病,不过是短期的,去日本治疗了一段时间,回来就好了。”

        台下一片哗然。

        原告律师欧阳昭当即表示质疑:“可是在鉴定期间,你亲口跟专家组说,你没有精神病,从来没有,还要专家们还你清白,对此你怎么解释?”

        杜长风表情木然:“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这话时,他眼神空洞,仿佛这些话并不是出自他之口。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了,他不知道他现在是在哪里,他也不愿知道他在哪里,他只知道,如果他承认自己伪装过精神病人,林希就有可能被定罪,或终身囚禁,或处以极刑,这让他无法面对已经亡故的林然,他有责任保护唯一的弟弟。而且,而且舒曼怎么办,林希若不在了,谁来给她保证后期的治疗?

        他投降了。只能是这样。

        欧阳昭走到他跟前,看着他的眼睛问:“你确定你患过精神病?”

        “是的,我就是个精神病人,我是疯子,一直是。”

        “那当年捅进叶冠青心脏的那一刀,是你捅的吗?”欧阳昭咄咄逼人。

        杜长风点头:“是我捅的。”

        “你现在的思维很清楚,不像是个精神病人啊。”

        “我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可是有人亲眼看见那一刀是你的弟弟林希捅的,你怎么回答?”

        “谁看到的,你让他来说好了。”

        ……

        林希的嘴角浮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欧阳昭无奈地摇摇头,因为没有人可以证明那一刀是林希捅的,原定出庭作证的目击证人吴明突然在庭审半个小时前临时变卦,来不了了。让原本信心满满的欧阳昭方寸大乱,他知道,这又是林希的杰作。

        但他直视杜长风,最后说了一句:“你会为今天的言论后悔的,而且……你永世都不得翻身了。”说完转身对法官说,“我的问题问完了,但因我方证人今天暂时无法到庭,我恳求法庭改日再审。”

        欧阳昭的请求得到许可。法官宣布,第二次庭审将择日进行。

        林希非常有风度地向欧阳昭点下头,继而过来拍拍杜长风的肩膀,杜长风呆了似的,毫无反应。林希给台下的韦明伦递了个眼色,韦明伦赶紧上来拉杜长风走。在经过舒隶的身边时,舒隶盯住杜长风,只是摇头:“你让我很失望,杜长风,你真是让我失望。”

        “舒隶,你不觉得你的话太多了吗?”林希的脸当即拉下来了。

        舒隶扭过头看着林希,反问:“你觉得你赢了吗?说自己的父亲是老年痴呆,你就不怕遭谴?”

        “他已经不是我父亲,我们已经没有父子关系。”

        舒隶正要反驳什么,舒伯萧叫住他:“你少说两句,人家的家事你管得了吗?就是遭雷劈,也劈不到你头上来。”说完板着脸喝道,“还不快走!不是只有人才会说人话的。”舒伯萧的意思是,畜生有时候也说人话。明摆着是骂人,林希脸上反而露出笑容,彬彬有礼地目送舒伯萧大步向前,颔首道:“伯父慢走。”

        舒隶紧随父亲脚步,都走到门口了,忍不住回头,朝林希冷笑道:“我爸说得对,不是只有人才会说人话的。”说着瞥了一眼杜长风,“包括你!”

        足足有两分钟,杜长风像被定住了似的,纹丝不动。

        “哥,我们走吧。”林希拉他。

        “Sam,走吧,舒曼还在山庄等着我们呢。”韦明伦也拉他。

        可是杜长风却挣脱他们的手,撒腿就跑了,仿佛一阵风,转眼就跑出了审判庭,等到林希和韦明伦追出去的时候,杜长风已经跑出了法院大门,奔下台阶,外面正下着雨,他也全然不顾。

        “哥——”林希追到台阶喊。

        “让他去吧。”韦明伦发话了,冷冷地看着林希,“他需要一个人静静。”边说边走到他跟前,定定地看着他。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林希卸下伪装,瞬即恢复了冷酷的表情。韦明伦耸耸肩,道:“你赢得了官司,赢不了天理,林希。”

        杜长风数日来将自己关在房间内,足不出户。

        舒曼急坏了,不管怎么敲门,他就是不应。每天给他端来饭菜,也只能放在门口,有时候吃了点,有时候完全没动。老梁说,除了当年那两只天鹅死掉时他这么关过自己,他没有这样崩溃过。

        韦明伦说:“能不崩溃吗?违背自己的良心说话,谁都不好过,除了林希。”这些天他每天都来山庄看杜长风,好在是暑假,学校的事情没有那么忙,他只觉心痛,这么多年,他是看着杜长风怎么在精神病人的阴影中煎熬的,他曾说过,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摆脱掉“疯子”的阴影,可是经过这次庭审,用欧阳昭的话说,他永世也翻不了身了。

        舒曼在得知庭审的经过后,一直哭:“难怪开庭前的几天他整晚都不睡,一个人在塔楼上抽烟到天亮,大把大把地吞药,他好可怜,为了救弟弟,一辈子背上这样的黑锅,达尔文,山姆好可怜……”

        韦明伦也是哽咽:“舒曼,我们给他点时间。”

        然而,时间并没有让杜长风清醒,在连续关了四天后,杜长风的情绪更加失控,在房间里咆哮砸东西,谁都不敢靠近,连舒曼都不认得了,见人就打见人就骂,真跟疯了似的。老梁骇住了,他在疯人院工作多年,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打电话给仁爱医院,林希获知情况后第一时间赶到,给杜长风注射了镇静剂这才让他暂时安静。

        “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韦明伦吓坏了,语无伦次。舒曼看着杜长风发狂的样子,失声痛哭:“长风——”特别是看着他被一群人摁在床上注射镇静剂时,他挣扎的样子,舒曼的心都碎了。她打电话给哥哥哭诉,舒隶随即赶来山庄,一边安慰妹妹,一边检查杜长风的身体,探探他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看,问:“他最近有吃什么没有?”

        “什么都没吃,连饭都不肯吃。”老梁说。

        舒曼想起来了:“只吃药,大把大把地吃。”

        “什么药?”舒隶警觉起来。

        舒曼从床头柜里翻出一个白瓶子的药给舒隶,抽泣着说:“就是这个,在开庭前就吃了,说是改善睡眠的。”

        舒隶拧开瓶盖,闻了闻,又倒出药片仔细察看:“谁给他开的药?”

        “他说是林希给他开的,睡不着的时候吃很有效果。”

        “谁?!”舒隶大叫一声。

        “林……林希。”

        舒隶的瞳孔剧烈地收缩起来:“林希?”

        舒曼茫然地点点头。

        韦明伦意识到什么,也一把拿过药瓶,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看看药瓶,又看着舒隶:“不……不会的吧……”

        “你说呢?”舒隶反问,他伸出手,“给我,我拿回去做化验。”又对舒曼和老梁说,“从今天开始,任何人给他开的任何药都不要给他吃,尤其是林希开的,在结果没有出来前,你们也不要声张,只当不知道这回事好了。”

        雪上加霜的是,林仕延突然中风,虽然经仁爱医院医生全力抢救,捡回了一条命,但出院时已经半身不遂,叱咤商场数十载的林仕延余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不仅仅是因为林希说他患老年痴呆症刺激到他,也因为刘燕提出离婚断了他最后一线生机,加之杜长风突然发疯,病情恶化到无法控制的地步,他终于是被击垮了。舒伯萧去看他,他握着舒伯萧的手说:“伯萧啊,这都是我造的孽呀,我怎么不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林仕延坐在轮椅上双泪长流,悲伤得无以复加。

        舒伯萧说:“谁让你养了一头狼呢。”

        当时是在林家大宅的客厅,林仕延捶着轮椅扶手说:“我就是养了一头狼啊,伯萧,我真的是养了一头狼!”

        “既然如此,你就认命吧,什么都不要想了,安心养好身体最重要。”舒伯萧只能安慰他,又提醒道,“你现在要是闭眼,才正中他下怀呢,他是法定继承人,你死了他就名正言顺地继承你的家业啦。”

        “哼,休想!我立了遗嘱的,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他。”林仕延咬牙切齿地说,“我都留给了奇奇,全部都给了奇奇!”

        一说到奇奇,舒伯萧终于忍不住把林希给杜长风开药的事告诉了林仕延,他也是听舒隶无意中提起的。

        “你说什么?林希给……给奇奇开药?”林仕延脸色大变。

        “嗯,是的,舒隶已经把那些药拿去做化验了,结果还没出来,现在我们还不能下定论。”

        “畜生,他真的连做畜生都不配!”林仕延浑身战栗,看着舒伯萧,脸色没有了一丝血色,颤声说,“伯萧你放心,我不会死的,在没有看到这个畜生挨枪子前,我是不会死的。就像他自己说的,整个林家就是口巨大的活棺材,我和他父子一场,到底是有缘,生和死都在一起了!我爬不出这口棺材,他也爬不出去,我撑着一口气不咽也要拖死他——”

        “仕延……”

        晚上,林希意外现身。

        还拿了一捧鲜花,递到林仕延跟前:“父亲大人,您近来可安好?”

        林仕延也不是吃素的,倒笑了:“我的儿,你总算来看我了,我以为要到我入土那天你才来呢。”

        “哦——”林希大大方方地坐到沙发上,笑着打量半身不遂的父亲,“您这么快就要入土了?我看您气色不错嘛,何必说这么丧气的话?”

        林仕延反击:“你气色也不错啊,喝了多少人的血,养得这么红光满面的。连你哥哥都不放过,你真是出息啊!”

        “父亲大人何出此言?”

        林仕延冷哼了声:“别当我不知道,你瞒得了天瞒得了地,你瞒得了我?你给奇奇开的什么药,赶紧把药方交出来,否则我会报案,把你的那个地下实验室一锅端了!不用叶冠语打赢官司,你就可以直接拉去打靶!”

        林希的眼睛眯成一线:“谁告诉你我给哥开药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忘了,舒隶也是医生!他现在就正在化验,等结果一出来,你就玩完!我一直没有拆穿你,就是念及你到底还是姓林,谁知道你不知悔改,变本加厉,把毒手伸向了自己的哥哥,他为了庇护你不惜撒谎,一辈子背上精神病人的黑锅,你怎么下得了手?!”

        “原来如此,是舒隶。”林希点点头。

        “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把药方交出来!”

        “只是一种辅助睡眠的普通药物,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林希装作漫不经心,眼底却闪烁着非人性的光芒。

        林仕延恨不得上前给他两巴掌:“林希我的儿啊,为父也是行医一辈子,你研制的那个药你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什么见鬼的辅助睡眠,只是麻痹神经而已!药量达到一定程度,还可以造成意识混乱,严重的可致人精神分裂,相当于是一种新型的强效迷幻药,你一直没有批量的生产是因为资金不够,而且临床试验还没过关。但是最近你得到某个利益集团的幕后支持,给你开了家什么狗屁投资管理公司,那是挂羊头卖狗肉,一等临床试验过关,你就准备大批量生产,林希,你这是在造孽啊!”

        见事已至此,林希也不隐瞒了:“父亲大人看来知道得确实不少。”

        “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我唯独没有想到你会对你哥哥下手,虽然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林希,你们到底做了几十年的兄弟,奇奇从小就护你,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

        “那也是你逼的,你都能大义灭亲,我有什么做不到的!”

        “我是希望你迷途知返才自首的。如果我真要灭亲,我早就把你搞地下研究的事捅给警方,你今天还能坐到这跟我嚼舌头吗?”林仕延气得发抖。

        林希知道这个时候他已经失去了绝对的强势,于是转变策略:“好吧,我也就实话跟你说吧,我是在做研究,我不为自己辩解什么,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禽兽不如。不过这种药物是有相对应的解药的,也不能说是解药,应该说是某种可以稀释药性的辅助药物,只要不是长时间服用,短期治疗就可以康复。不过我可不是无条件交出来哦,我是商人,商人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你想要我修改遗嘱?”林仕延明察秋毫。

        林希咧嘴一笑:“姜果然是老的辣。”

        林仕延颓然地叹口气:“果然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他也像做好了准备,点头说,“可以,我可以修改遗嘱。但你必须先给奇奇治疗,而且停止研究,销毁现存的全部药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继承了林家这么大的家业,你还搞什么研究,足够你子子孙孙享用不尽了,你还不满足吗?”

        “舒隶那边呢?他很快就会什么都知道了,你堵得了他的嘴吗?”

        “这个,我会做舒伯萧的工作,只要你肯救奇奇,相信他们也不会为难你的。”

        “成交!”林希笑逐颜开。

        然而,笑容在林希的脸上转瞬即逝,他盯着父亲,又说:“不过我还有个附加条件,父亲大人。”

        “你还想要什么?”林仕延没好气地问。

        “真相!你必须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是谁,你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没必要把这个真相带进坟墓吧。”

        林希直直地看着父亲,目光如炬。有些事埋在他心里已经很久了,他一直怀疑,却不能肯定。他需要面对面地证实,哪怕证实的结果让他万劫不复,他也不想背着这个包袱爬进坟墓。

        林仕延倒很坦然地迎接着儿子的目光,冷笑道:“林希我的儿,不是我有意瞒你,是我怕你受不了这打击啊。”

        “谢谢父亲大人的体恤,不过长这么大,什么打击都经历过了,我自认这世上没什么可以再打击到我。”

        “真的?”

        “真的。”

        “那你先告诉我另一个真相,我就告诉你这个真相。”

        “你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林希知道什么都瞒不住父亲,索性摊开来讲。林仕延微微颔首,脸色变得凝重:“你告诉我,你伯伯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下的手?”

        林希似乎早有准备,用林仕延的话反击:“父亲大人,不是我有意瞒你,是我怕你受不了这打击啊。”

        林仕延道:“谢谢我的儿体恤为父,不过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什么打击都经历过了,我自认这世上没什么可以再打击到我。”

        他把林希的话还回去。

        父子对决,从未如此惊心动魄。

        林希的脸绷得像石像,眼底却闪动着暗光,仿佛行走在黑夜中的狼发出的冷酷的眸光:“父亲,我真是可怜你,戴了一辈子‘绿帽子’,而给你戴‘绿帽子’的人却是你的亲兄弟,很不幸,作为儿子的我发现了这可耻的一幕,为了维护家族的声誉,我不得不忍气吞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一步步走向深渊……”

        林仕延打断他:“这个你就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你知道?”林希不相信。

        “你母亲亲口承认的。”林仕延颓然地叹着气,面露哀伤,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都不止,“这的确是我这辈子最失败的地方,最爱的人和最亲的人一起背叛我,而我当了三十多年的傻瓜,竟浑然不觉。林希,就这一点上,你大可以嘲笑我,我无话可说,你母亲现在又跟我提出离婚,以前多少还能保留个名分,现在连名分都不要了……”

        “当然,母亲想以自由身去地下见伯伯。”林希始终还是维护着母亲,“你可能不知道,伯伯想带着母亲远走高飞,被我发现了,我劝阻他,他不听,说是带母亲去过他们自己的生活……不,谁都不可以带走母亲,哪怕他是我的伯伯,这世上除了母亲,我没有真正的亲人,父亲可以是假的,母亲却假不了,我爱妈妈,用全部的身心爱着她,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哪怕是从人变成狼……”

        “所以你就杀了你伯伯,并且嫁祸给叶冠语?”林仕延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终于还是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林希说:“不然怎样呢?如果母亲真的跟着伯伯跑了,我们家还能在离城站得住脚?这样的丑闻,如果是你,你允许发生吗?何况当时他手上还有12%的股权,如果落入叶冠语手里,林氏只怕早就江山改姓了,当然,后来叶冠语还是搞走了那部分股权,不过到最后我不是又要回来了嘛。”说着身体向前倾,仰起下颌,紧盯着林仕延,“现在到你了,父亲大人,你该告诉我,我想知道的那个真相了吧?!”

        林仕延老泪纵横,颤抖着嘴唇,几乎不能言语:“林希,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还需要问我真相吗?”

        “什么意思?”

        “你说是什么意思呢,你母亲跟你伯伯的私情不是一天两天,她爱你伯伯爱到失去理智,在跟我结婚前他们就好上了,你说你还有可能是谁的儿子?你自己想想,你会是谁的儿子?”

        林希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嘴巴微微张着,仿佛猛遭了一闷棍,半晌反应不过来。

        窗外雷雨交加。闪电将屋内照得蓝莹莹的。

        林希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似的,灵魂已经不复存在,太可怕了,虽然母亲和伯伯的私情很早就被他撞破了,但他一直没敢往自己身上想,抑或是潜意识里不让自己去想。他怕想明白了,自己会活不下去。

        一直以来,他就是个表面淡然随和,骨子里却很强势的人,虽然他不去想,但他心里或许比谁都明白,其实很早就明白。没办法,他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是没办法装糊涂的。他下那样的手,发那样的狠,也许是为了毁灭他最不愿意知道的真相,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他不承认,并不表示他的内心就可以获得平静,事实上他根本没法平静,伯伯一向待他如己出,这成了他今生都无法挣脱的枷锁,做梦都梦见林维浑身血淋淋地站在他面前,什么都不说,就那么看着他,直直地看着他。

        林维被刺后送到医院时还没有咽气,林希亲自参与了抢救,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想把伯伯救过来,用尽了一切办法。那个时候他可能已经后悔了,直到伯伯最后被拉上白布,他还游离在可怕的幻觉中,以为那只是一场梦。他真希望是梦,梦醒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多个夜晚,他纠缠在那样的梦境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内心越不去想,就越想要证实,就像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心里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很害怕,却又想获得医生的证实,因为或多或少会心存侥幸,希望只是误诊。林希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病人”,如果不能得到父亲的证实,他早晚会在无休止的猜疑中发疯。

        证实了,如今终于是证实了,林希还在做着垂死挣扎,嗫嚅着嘴唇,仍不能肯定:“我——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林仕延道:“你说呢?”

        一声闷雷自头顶滚过,瞬时地动山摇。

        “不,不可能!”林希摇着头,“如果我是伯伯的儿子,那我很大可能应该跟你有着相同的血型,因为你跟伯伯是兄弟。”

        林仕延仰起脸,将目光投向墙上林伯翰的画像,一声长叹:“那就应该问你爷爷了,这个问题不是我可以回答的。”

        “……爷爷?”林希失魂落魄,也将目光投向画像。乱了,全乱了,这是什么样的家庭,这是什么样的亲情,如此不堪,如此悲惨。原来从头至尾他只是一个牺牲品。终于有泪渗出眼眶,林希茫然四顾,就像一个被押上刑场的死刑犯,终于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伯伯……不是爷爷的亲生儿子,是这样吗?那他从哪来,我又是从哪来,无耻!真无耻!我怎么会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恨死你们,把我带到这肮脏的世界……”

        “亡人为大,留点口德吧。你爷爷的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我只是听你的两个姑奶奶无意提起过,从未得到你爷爷的证实,他死了这么多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约已经被他带进坟墓了。”

        突然,林仕延说不出话了,电闪雷鸣间,客厅的门口分明站着一个人,一身青衣,形容消瘦,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水。

        林希转过身,顺着父亲的目光望过去,顿时一阵战栗。

        刘燕摇摇晃晃的,骇然瞪着眼睛,像是不认识了他们似的,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角。显然他们刚才的谈话,她全听到了。

        她抱住头,凄厉地惨叫起来:“啊——”

        是的,死去的人不会说话。真相只能被深埋地下,生虫生蛆,腐掉烂掉也唯恐被人知。

        然而,这世上从来没有永远的秘密。

        林维到底是不是林伯翰之子,在林氏家族争议了数十载。林伯翰的两个姐姐断不承认林维的血缘,因为林维非林伯翰原配所生,是林伯翰婚外的一个恋人为其诞下的私生子。林维出生在解放前夕,林伯翰作为红色资本家刚刚步入政界,林家是断不允许这样的丑闻外传的,于是严格封锁消息,强行押那个女人去堕胎。也许林维命不该绝,拉扯过程中那个女人动了胎气早产,八个月了,生下来是活的,为防止林维的生母纠缠,林家谎称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随后林维被抱回林家,对外称是林伯翰收养的一个亲戚的孩子。但是林维的长相实在跟林伯翰没有任何相同之处,林伯翰的两个姐姐不断提出质疑,要给林维验血,都遭到林伯翰的拒绝。也许是因为害怕真相被揭开,他无法承受那样的打击,他宁愿活在欺骗里,就当林维是亲生的儿子。至于林维的生母,“文革”初期就被林伯翰送到了国外,以躲避迫害,据说林伯翰为了弥补亏欠,临走时给了那个女人一大笔的钱,他深爱那个女人,即便心存疑虑,也不曾开口问过林维的血缘。只是他对林维始终态度冷淡,就像林仕延不待见林希一样,林伯翰也一直不待见林维,他的遗嘱里也将大部分家产留给了林仕延。

        一直到临终,林伯翰终于有所悔悟,咽气时握住林维的手默默流泪,很吃力地跟他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又遣开家族其他人,单独跟林维在病房里说了很久的话。至于林伯翰为什么跟林维说“对不起”,又单独跟他说了些什么,至今仍是一个谜,也是属于林维和父亲林伯翰之间的秘密……

        但林维一直不被这个家族所容是事实,他绝顶聪明,从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性格又要强,父亲去世后更加发奋用功,凭借自己的实力最终成为名震江南的大律师。也许是父亲临终时说的某些话起了作用,他一直是个很平和的人,与世无争,所以,即便林维的身份一直备受家族质疑,但他的才华和气魄也一直让家族中的晚辈甚为敬仰。

        而且上天在某些方面也是公平的,比如林仕延,从小就泡在蜜罐里长大,上天给了他万众景仰的人生,唯独没有给他渴求的爱情,他耗尽半生,始终不曾得到过刘燕的爱;相反,林维从小就备受歧视,饱受冷眼,自成年就一个人在外面打拼,没有人给过他一丝一毫的怜悯,但他偏偏得到了刘燕的爱情,至死不渝,无怨无悔!

        两人是怎么相识的已经不重要了,当时林维在省城实习,刘燕是部队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刘父是省军区司令,刘燕是将门之女,即便如此,谈恋爱仍不是她自己说了算的事。刘父一心想把女儿嫁给部队上的人,不愿意女儿留在地方,无奈刘燕死心塌地要跟着林维,那个时候的刘燕胆子也大,被家里宠坏了,任性得很,最后和林维私奔到北京去了。当时的林维一无所有,虽然出身世家,却并不愿依赖家里,大学的学费都是他勤工俭学赚的,那个时候的律师不像现在富裕,林维收入微薄,养活自己都费劲,更别说养“家”。

        但刘燕是个死性子,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虽然自小娇生惯养,但她一样能吃苦,洗衣做饭样样活都干,她甚至连舞都不跳了,一心想嫁给林维相夫教子。那个时候她已经怀孕,还来不及跟林维分享将为人母的喜悦,父亲就派人把她从北京抓回了省城,软禁起来。军区司令的女儿未婚先孕,这事就严重了,无奈刘燕当时已怀孕七个月,流产很危险,家人只得偷偷让她生下了孩子,随即就把孩子送了人。刘燕跟孩子连面都没见上,只在迷糊中听到接生的护士说是个男孩,等她醒来,孩子已不知去向。

        三十多年了,孩子的失踪成为刘燕心头挥之不去的痛。她也因此和父母决裂,一直到嫁人,她都拒绝跟父母见面。一个人住在文工团的宿舍里,过年都不回去。她无法原谅父亲,虽然父亲晚年悔悟,派人去找过那孩子,但茫茫人海,要找个连姓名都没有的人谈何容易。

        几年后,刘燕到离城演出,经人介绍认识了林仕延,当时她并不知道林仕延就是林维的弟弟,因为她和林维在一起的时候,林维只字未提过家人,不仅不提,还很忌讳,好像他的家庭羞于见人一样。而林仕延对刘燕可谓是一见钟情,随即展开热烈的攻势。刘燕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勉强应付着,直到有一天意外地见到林仕延的哥哥——林维,她才意识到,她和林维远没有结束。但林维却拒绝跟她旧情复燃,因为他不想跟弟弟抢女人,刘燕一不做二不休,接受了林仕延的求婚,风风光光地嫁入林家,目的只有一个,可以和林维常相见。到底是年轻,做事情不会思前想后,刘燕嫁入林家的代价就是她从此陷入痛苦的深渊,一个是同床共枕的丈夫,一个是深爱的男人,她挣扎得筋疲力尽,郁郁寡欢,三十多年言不由衷的生活,她从未开心地笑过。

        林维也许是跟他做律师有关,非常理智,在最初的几年始终没有和刘燕逾越道德的底线,而且为了让刘燕死心,他也飞快地组建家庭,这对刘燕来说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但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表达,再大的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一次家宴,刘燕醉酒,当时林仕延正陪老姑妈打牌,就要林维送她回家,就是那次,在刘燕的缠绵下,林维没有把持住,陷入了她温柔的陷阱。不久,刘燕怀孕,林仕延喜不自禁,刘燕却惊惧万分,执意要打掉孩子,因为她不能确定这孩子是谁的。最后还是拗不过林仕延,孩子生下来了,刘燕从此陷入了另一种煎熬……

        林希四岁时,真相大白,刘燕死都不肯说出林维的名字,哪怕夫妻从此形同陌路,她也不敢说。

        刘燕在长期的精神抑郁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林维也好不到哪去,他是男人,面对有子不能认,一点点的情感都不能外露,他也挣扎得几近发疯。他已有妻室女儿,因着这份责任,他一直熬到了年过半百,女儿大了,出国留学了,他才终于决定为自己的余生留点生机了。因为他和刘燕苦熬半生,头发都熬白了,他没有办法再熬个三四十年,今生今世,只要能在一起,什么样的指责他都认了。他偷偷安顿好妻子的生活,他一直拒绝交出那12%的股权就是为妻子和女儿打算,想让妻子下半辈子生活有个着落,也想让女儿能有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然而林维断没想到,正是因为那12%的股权,让他陷入家族争权夺利的旋涡,最后竟丢掉了性命。当然这只是一方面,他预谋和刘燕私奔的事被林希发现,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多次交涉未果的情况下,林希终于失去了人性最后的一点理智……

        刘燕一直以为林维的死是叶冠语所为。她做梦都没想到,会是林希嫁祸。从听到林仕延和林希的对话那一刻开始,刘燕就已经“死”了。其实那晚她是去看望林仕延的,听闻他中风,到底是夫妻一场,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去看看,顺便谈一下离婚的事情。

        “我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林希这么说。

        就是这句话,宛如闪电将刘燕劈成了碎片。她不知道她是怎么跑出来的,一连数天,她将自己关在翠荷街的小楼里,谁都不见。

        一夜,真的是一夜,刘燕原本花白的头发全白了。四嫂早上给她端早餐的时候,吓得惊叫。

        林仕延和林希先后上门看望刘燕。林希在母亲门前长跪不起,刘燕始终置之不理。

        除了林氏父子,每日都有施工队的工作人员上门劝说户主搬家,因为翠荷街全面拆迁已经持续了几个月,林家的这栋小楼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岛”。周围一片废墟瓦砾,电线杆什么的都被推倒了,唯独小楼还在漫天的尘埃中艰难地守着最后一寸土地。

        “就是这了,总裁。”

        吕总管下了车,指着已成“孤岛”的小楼说。

        叶冠语茫然四顾,但见一片尘土飞扬,昔日破败的翠荷街已然是一片工地,除了那栋小楼,旧楼和平房都不见了踪影,推土机和吊车在残垣断壁间紧张地作业,现场一片忙碌。随处可见戴着黄色安全帽的施工人员和民工,项目经理和一干公司高层显然已得知董事长要来,大老远的就迎过来,他们以为叶冠语是来视察工地的,项目经理指着工地说:“工程进展一切顺利,就是那栋楼的户主死活不肯搬出去,我们做了几个月的工作都没用……”

        叶冠语踩过瓦砾,走向那栋孤独的小楼。项目经理欲跟过去,吕总管跟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止步,又对其他负责人说:“你们都忙自个的去吧,总裁也就随便看看,有事再叫你们。”

        众人这才作鸟兽散。

        小楼一楼大门紧闭,叶冠语敲门,里面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说了你们别来,没用的,我家夫人不搬。”

        紧随其后的吕总管发话了:“我们不是来劝你们搬家的,我们是你家夫人的老邻居,过来看望下夫人。”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四嫂上下打量站在门口的叶冠语和吕总管:“你们是我家夫人的邻居?”

        “正是,你上去通报声吧,就说一个姓叶的老邻居来拜访她。”吕总管完全代替了叶冠语发言。

        四嫂迟疑着,终于还是上去通报了。不过片刻,她就下了楼,指了指里面:“你们进来吧,夫人有请。”

        吕总管看了下叶冠语:“总裁,我就在楼下等你吧。”

        叶冠语没有做声,自顾跨过门槛。四嫂将他往楼上引,木楼梯显然已年久失修,踩在上面吱呀直响。因为门窗都是关着的,屋内光线极暗,空气无法流通,从一楼到二楼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叶冠语知道,这是腐朽的味道。

        这个家族已经走向腐朽,一代名门,也不过如此。他们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于是宁愿守在黑暗里,一日复一日地腐烂。只是他们不懂,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秘密,他们宁愿腐烂也害怕真相最终被剥开来,呈现在阳光下。叶冠语只觉悲伤,他做梦都没想到他的身世竟然也是他们家族的一个秘密,腐烂了三十多年,现在竟要他自己亲手来揭开。

        “我终于把你等来了。”

        “……”

        “从前我就怀疑过,原来就是你!”

        “……”

        “可不可以走近点,让我好好看看你,孩子,我找了你三十多年,这么多年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就是因为你啊……”

        “……”

        “对,对,走近点,再走近点……你长得很像你父亲,尤其是眼睛,但你比他好看,比他英俊……”

        “我的父亲是谁?”叶冠语终于说话了。他是面对着窗户站着的,窗帘只拉开了半边,刘燕背着光半躺在躺椅上,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下是一张形如骷髅的脸。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叶冠语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稳,不,不,梁喜珍才是他的母亲,哪怕她贫贱,哪怕她没有姣好的容颜,但她善良,是这世上最最善良的女人……可眼前这个女人,这个曾经傲慢如皇后的贵妇人,当年甩给梁喜珍一个耳光,那个时候叶冠语才八岁,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耳光!天哪,她竟然就是他的生母!命运如此残酷又如此滑稽,他们两家人曾经做了那么长时间的邻居,梁喜珍还给林家奶过孩子,喂养过林然,究竟是几世的冤孽,竟让他们两家到了今世还纠缠不清。

        “你的父亲……”刘燕挣扎着坐起来,大热天的裹着厚厚的披巾,仍抑制不住瑟瑟发抖,她颤声说,“他已经死了。”

        “死了?”叶冠语蹙起眉头。

        “是的,死了。”

        “他是谁?”

        刘燕并没有马上回答,痴痴地看着叶冠语,这是丢失三十多年的儿子啊,竟然长成这么大了,挺拔伟岸得像一棵傲然雪峰的松。她多想抱抱他,摸摸他的脸,三十多年,她常在梦中听到婴儿的啼哭,那么凄厉,梦中撕碎的心醒来仍是尖锐的刺痛。可是,他分明拒绝跟她的亲近,脸上的线条绷得生硬,没有一丝一毫缓和的余地,嘴角沉着,语气冷得结冰:“他到底是谁?”

        “他已经死了。”刘燕喃喃的,像失了魂魄的幽灵。

        “我问你他是谁?!”叶冠语猛地提高声音,那声音仿佛呼啸的狂风,让整间屋子都在颤抖,卷起飞扬的尘土。

        刘燕像是被吓着,颤颤巍巍地缩着身子,瞪着一双干涸的双眼看着叶冠语,声音浑浊不清:“是,是林维……”

        叶冠语的身子明显地摇晃了一下,林维……怎么会是他,给杜长风做无罪辩护的,不就是他吗?他猛然想起欧阳昭给他看过的一份卷宗,林维和刘燕的私情他早就知道的,当时他还以这份卷宗威逼过林维交出林氏12%的股权,他该想到的啊,吕总管告诉他生母就是刘燕时,他就应该想到生父是林维,是他想不到,还是不敢去想?

        耳畔仿佛有轰隆的雷声滚过,血海深仇,兜了一大圈,竟然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重逢”,即便天人永隔,但仇恨已深植他的心,他恨那人胜过恨杜长风,因为杜长风那时候毕竟年少,失手杀人,很多事情都是他的家人在背后操控的,而林维就是那场荒诞官司的策划人。叶冠语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林维在法庭上信口雌黄时的从容镇定,枉他一直叫他“林伯伯”,出了法庭,他问林维怎么能这样,林维没有给他答案,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现在,叶冠语仍想问,问天,问地,问命运,也问已经入土的林维,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够这样?!

        “你父亲也想了你……三十多年……”刘燕干涸的眼中涌出滚滚的泪水,摇晃着站起来,大约是身体过于虚弱,几乎走不稳。

        她蹒跚着往前走,叶冠语就往后退,母子相逢,竟成了他此生最残酷的打击,他无法面对,他不能接受,他只能后退……

        “孩子,让妈妈抱抱你啊——”

        刘燕张开双臂,真丝的衣衫里露出皮包骨的手臂,指关节突兀地暴起,仿佛干柴一样,颤抖着伸向叶冠语。她满头白发,双泪长流,抽泣着:“孩子,你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肯让妈妈靠近……我知道你恨林家,我也恨林家啊,我这一生的青春和爱情都埋在了林家,现在一口气没咽,就是想看看你,让我真实地触摸到你,我好怕这是梦,一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叶冠语冷冷地看着她:“你只是生了我而已。”

        “对,我只是生了你,一天也没有养过你,我没有资格称作你的母亲,可是孩子,很多事情不是妈妈可以扭转的,人怎么拗得过命啊……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林然去得早,林希又这个样子……我真愿自己没有生他,可是有什么办法,是我把你们带到这世上来的……”

        一句话触动了叶冠语,刘燕是他的母亲,那林希……岂不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上帝!

        叶冠语彻底被击垮,连呼吸都仿佛牵着痛,他摇头,只是摇头,终于有泪自眼角渗出:“这不是真的,不,不,这不是真的……”

        刘燕站在他两尺之外,哭得哀绝凄厉:“林希是你的弟弟,冠语,他是你的弟弟!我知道他犯下的罪天理难容,可是冠语,他是你弟弟啊——你放过他吧,妈妈拿这条命来换他的命,好不好?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要看到你们自相残杀,不,冠语,不可以的……”

        “我没有这样的弟弟!”叶冠语咆哮着,额上青筋突突地跳,他挥舞着双手退向门口,“我没有这样的弟弟——你求我也没用,他是我们叶家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不会原谅他!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将他送去刑场——”说着就要转身出门。

        刘燕扑过去,结果步子太快,跌倒在地。她一把抱住叶冠语的腿,死死地抱着:“冠语,他是你弟弟啊,你不可以伤他——妈妈求你了,我死了,他就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有血缘的亲人啊,你明不明白——”

        叶冠语大口喘着气,一狠心拔出了腿,飞快地狂奔下楼。差点和正欲上楼的四嫂撞个正着,四嫂是听到哭声上去看究竟的。吕总管在门口见叶冠语下来,连忙迎上来,叶冠语没有理会他,大步走出去。

        “总裁。”吕总管忙跟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踩过瓦砾尘土,直奔路口的奔驰房车。早有随从为他拉开车门,前脚,也就是前脚刚抬起,叶冠语猛听到身后一声大喊“夫人——”,接着是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摔在了地上。

        吕总管先回过头,吓得往后一缩。

        叶冠语仿佛背后中一了剑,瞬间穿刺入心,他依旧保持着前脚踏上车门的姿势,后脚跟踮起,身子半弓着,一动不动。他很想转过头,可是浑身上下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不好了,有人跳楼啦!”

        一片嘈杂,四面八方的人涌向那边。

        而叶冠语拼尽全身的力气,缓缓直起身子,双手撑着车顶边沿,埋下头:“送她去医院。”半晌他才说了这么一句。

        “是,总裁。”吕总管飞快地跑开了。

        叶冠语始终没有回头看,他木然地坐进车内,闭上眼睛,就像伤势过重奄奄一息的垂死者,呼出一口气,就不知道下一口气还接不接得上来。脸上湿湿的,他伸手拭了拭,视线一片模糊,却再也拭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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