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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曲四 命里的人

        舒曼终于还是决定去离城看看,既然是林希邀请她去学校执教的,她如果再推辞,似乎有些不给林希面子。而且副校长韦明伦也亲自给她打了电话,诚邀她加盟,虽然还没有见面,不过听那人说话的声音,非常和气,应该是个好相处的人。其实她是很忌讳去离城的,每年除非是某个特殊的日子,或者哥哥和妹妹打电话要她过去,否则她不轻易踏足那座城市。

        因为她很清楚,对于舒林两家来说,她是一个不祥的人。这是众叛亲离的代价,她避无可避,就只好尽量不去那里。

        从桐城去离城有两个小时的火车车程。出门的时候,天空阴沉沉的。舒曼下了火车,在林希给她预定的酒店放下行李,步行去钢琴学校。离城现在已经是个繁华的大都市,高楼耸立,商铺满街,酒楼娱乐城比比皆是,跟十几年前那个宁静的小城相比,多了很多令人陌生的浮华。纸醉金迷、腐朽奢靡的生活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向往。

        但漫步到离城著名的桃李街和紫藤路上时,除了街道两边的香樟树更高大了些,她没有感觉到太过明显的变化,似乎外界的灯红酒绿还没有蔓延到这里来,一切还是老样子。桃李街和紫藤路均以城市中央公园为起点,是离城最具象征意义的街道,因为过去是租界,遗留下来很多的洋房和老宅,“文革”期间虽然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但大部分还是被完好地保存下来了。

        这里没有柏油马路,仍然是老旧的水泥路,行人道则保持了原有的青石板,尽显岁月的沧桑。最具特色的就是这里的树木,多是南方特有的香樟树和榕树,遮天蔽日,郁郁葱葱,站在外面的闹市往这边看,只看到一团团的碧绿,隐约露出屋顶。一栋栋历史悠久的深宅大院掩隐在绿树丛中。很多的悲欢离合就在那些宅院里一幕幕地上演。

        此刻,舒曼出了中央公园,远远地望见一大片的白色楼群掩隐在绿树丛中,最高的那栋楼上大大的红“十”字似乎在提醒过往的人们,这就是享誉江南的离城仁爱医院。她眯起了眼睛,明明是阴天没有太阳,却被什么刺得睁不开眼,眼底泛起朦胧的水雾。

        一辆救护车经过公园门口疾速驶向医院。刺耳的鸣笛声渐渐远去。

        她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隐忍已久的泪水汹涌而出,毫无阻碍地顺着脸颊滚落……耳畔有树叶落地的声音,除此以外她什么都听不到了,只闻到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明明闭着眼睛,却看到满眼都是刺目的雪白色……时光交错了吗?她感觉自己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下午,那个末日般的下午,对于她,对于舒、林两家来说都无疑是一场噩梦……

        那天,舒曼赶到医院的时候,林然已经不行了。因为中毒太深,回天无力,医生已停止抢救。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嘴唇乌紫。他的家人守候在床边,个个哭成了泪人。林父不在场,据说一听到噩耗就直接被抬进了抢救室。

        林然已经不能说话了,眼睛微睁着,已是弥留之态。舒曼扑到他的床头,握住他的手,不住地亲吻他的脸和唇,压抑着哭声,一遍遍地唤他:“然,是我,睁开眼睛看看我,是我,是我……”

        可是无论舒曼怎么呼唤,林然始终没有回答。但他肯定是听到了的,因为他的嘴唇在轻微地颤抖,两颗浑浊的泪,缓缓地,缓缓地,自他的眼角流出来……

        然后,他的眼睛渐渐闭上了。床头的心电监测仪上,原本微弱的曲线最后拉成了一道直线。

        病房里顿时被排山倒海的哭声掀翻。

        舒曼紧握着他的手,感觉着他的体温逐渐变凉,直至僵硬。混乱中,舒曼被架出了病房,眼睁睁地看着医生将白色被单拉过他的头……她尖叫着扑过去扯下被单,赫然发现他额头的那道伤疤已经浅得看不见了,她一遍遍地吻着他的额头,不放过一寸肌肤,可是伤疤,真的像隐去了般踪迹全无。她知道那道疤的来历,跟他爱过的一个女孩有关,后来那个女孩死了,临终时抚摸着那道伤疤,要他别让这伤疤长在心里。不曾想,他为此疼痛了一辈子的伤疤竟然在他的生命终结时消失了。难道爱情的伤,非要到生命终结时才可以痊愈?

        两小时后,无论舒曼怎么哭喊,林然还是被推进了太平间,早上还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走得这么匆忙,连句交代的话都没有,他甚至还没有给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字,他说过,他要亲自给这个孩子取名的。舒曼断不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折磨,仿佛是自己亲手替他挖掘的坟墓,撕裂的痛苦,无边无际的黑暗,泪水和哭声,像洪水决堤火山爆发般,刹那间就彻底将她摧毁……

        她毁了,支离破碎。从此只剩下个空无的躯壳。

        她的灵魂面对他冰冷的身体再次出窍,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一定是去追他了,也许追到了,他们在自己独有的空间里终于结合,一起弹琴,共奏出很多美妙的乐曲;也许没有追到,那她肯定找不到回来的路,从此她的魂魄游荡在外,没有了灵魂的肉体更趋于麻痹,这似乎成为她日后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曼曼,你……你要坚强!”林然的弟弟林希自己哭得接不上气,却还要舒曼坚强。

        而事情的经过,也是林希哭着断断续续讲给舒曼听的。舒秦约了林然见面,说是签字。她的确是签了字,签完字最后要求林然吻她一次。林然满足了她的要求,可是她却趁机将一颗事先包了毒药的胶囊送入林然的喉咙,林然来不及反应,就吞下了那颗剧毒的胶囊,随即倒地。

        舒秦则不慌不忙地到派出所去自首。

        “我们去晚了,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我哥已经不行了,我亲自参与的抢救,早十分钟说不定都还有救……”林希哭得像个孩子,抵着走廊墙壁拼命揪自己的头发,他说他真没用,自己是医生,却救不了哥哥。这家医院就是林家开的,可是林然却死在自家的医院里。林希从此拒绝行医,只在医院担任管理和科研工作,他说他这辈子都无法再上手术台。

        当时的舒曼,已经听不见任何人的言语,茫然四顾,觉得一切都像在梦里一样,那么可怕。她宁愿相信这只是个梦,是梦,终会醒的。梦醒了,林然会好好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曾发生。哪怕他们从不相识……

        数天后,林然的葬礼,舒曼被林家亲友赶出了灵堂。

        “是你害死了我儿子,你这不要脸的狐狸精,如果不是你,我儿子怎么会被你姐姐下毒手,滚——你给我滚——”林然的母亲刘燕声嘶力竭地冲她咆哮。

        两个月后,法院宣判了舒秦死刑,当日执行。囚车从舒家门口经过,舒伯萧夫妇呼天抢地,舒秦表情木然,脸上看不到丝毫悔意。舒曼挺着大肚子站在人群中,囚车在她面前驶过的刹那,舒秦看到了她,迅速扫了她一眼,嘴角往上一扬,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舒曼顷刻间泪雨滂沱。因为舒秦的笑容分明在说,她赢了!哪怕赢得的是一具尸体,她也觉得自己赢了!她用一个剧毒的吻带走了林然,就像当初把舒曼从林然身边踢开一样,她不会让妹妹有任何机会跟林然厮守。

        五年了,舒秦凄厉的尖叫一直是舒曼挥之不去的噩梦。本来她还有个孩子可以作为寄托,却因悲伤过度不幸流产,她失去了和林然在这世上仅存的维系。命运赶尽杀绝,没有给她一丝一毫的念想。而且,厄运并没有因为林然的去世和孩子的夭折而终止,不久,在一次大型演出中,舒曼出现严重失误,加上负面新闻不断,从此没有人再敢邀请她演出。恰在这时,经纪人趁她精神崩溃之际卷款潜逃,舒曼全部的积蓄和财产顷刻化为乌有,几乎是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所有。离城自然是待不下去了,舒曼搬到了毗邻离城的桐城。舒曼常想,若当年没有认识林然,没有经历那一切,她现在是什么样?可能还是那个风华正茂、骄傲的舒曼吧。

        然而,她现在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穷困潦倒,一贫如洗。即便如此,她始终认为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生活应该可以继续。无论多么潦倒,哪怕外面狂风暴雨,她别无去处只能缩在屋子里发抖,看着窗外树叶簌簌地落,心里总还是希冀着春天的来临。

        可是为什么她常常觉得很无力?就如此刻,她站在中央公园的门口,适才排山倒海的回忆令她有些发怔,一时间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她茫然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街道,努力地在想,我这是在哪里,我要去哪里,哦,要去见韦明伦,韦明伦在哪,在哪里……想起来了,他说是樱花大道28号,樱花大道……是不是就是紫藤路附近的那条大道……

        舒曼没有想到鼎鼎大名的林然国际钢琴学校真的就坐落在紫藤路旁边,刚好和紫藤路呈“7”字形,连接着中央公园。而此刻她就正站在中央公园门口,往左走就是紫藤路,往右拐就是桃李街,过一个路口直走就是樱花大道,非常微妙的布局。天空越发的阴沉了,寒风萧萧,舒曼只觉背脊出汗,人一阵阵的发虚,只好在公园门口的长椅上坐下,缓了好一会儿才步行过马路。

        顾名思义,樱花大道两侧清一色全是樱花树,从中央公园一直延伸至大道尽头的人民剧院,每年四月间,满大街都是纷飞的花雨,游人如织,是离城著名的旅游景点。林然生前很喜欢樱花,他的家人把钢琴学校选在这里,应该也是对他的怀念吧。不过学校设在樱花大道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条大道是出了名的文化区,音乐厅、美术展览馆、话剧中心、作协文联、电视台和报业大厦都设在这条道上,文化气息非常浓郁。

        只是现在正是秋天,樱花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尽显萧瑟。钢琴学校就掩隐在一片樱树林中,从大道的一个路口拐进去,避开了大道的车流,算是闹中取静,只见林中坐落着一片非常艺术的白色建筑,远远地就听见隐约的琴声从里面传出。而门口站着一位着西装的男子,大老远的就冲舒曼微笑,他应该就是韦明伦了,竟然亲自到门口迎接,让舒曼很不好意思。

        “舒老师!”韦明伦握住她的手,笑容温暖如春风,“久仰大名啊,终于把你盼来了!”舒曼打量着他,三十四五的年纪,戴副眼镜,气质儒雅,身上有种由内而散发出来的文化气息,应该跟他从事的工作很有关系。

        韦明伦非常和善,引着舒曼进入大门,一进去舒曼就怔住了,正对着大门的花圃中竖着一尊铜像,正是林然!

        完全是真人般的大小,坐着的,双手交握,微微俯身望着前方。而目光刚好对着舒曼,面带微笑,栩栩如生……舒曼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浑身抑制不住地战栗,五年了啊,除了梦里偶尔相见,除了他留下的那架琴,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跟他有关的人或物。

        “这是林然去世三周年时专门请人雕刻的。”韦明伦背着手站在舒曼旁边,低声跟她介绍。

        舒曼压抑着哭音:“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好吗?”

        “可以,我在那边楼上的办公室等你。”韦明伦很善解人意,临走还拍拍她的肩膀。

        就剩她一个人了。她慢慢走近铜像,一步步,伸着手,就像无数次在梦里想触摸他一样。因为铜像是连接在一个半米高的大理石台上,舒曼必须仰视,她踮起脚,颤抖地抚摸他的脸,冰冷的,没有一丝热度,一如当年。

        “林然——”舒曼将头伏在铜像的膝上,顷刻间情绪崩溃。

        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有这般的剜心之痛,那痛楚从胸腔里骤然迸发,令她无法呼吸,就像有人拿着刀子将心生生挖去了一块,血流如注,什么样的希冀也是枉然;从来也不曾想过,失去一个人会这么绝望,仿佛生命中那最重要的一部分,已随着灵魂彻底死去,苟延残喘,垂死挣扎到今天还是毫无办法,只能任由着它千刀万剐。

        五年了,她仍是走不出来。

        “林然,林然,你一直在这里吗?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正是上课时间,花园中没有人,她抱着铜像喃喃说了些什么,没有人会听到。但她的出现还是引起了远处教室里学生的侧目,甚至已经有人趴在窗户上看她了,指指点点。她可能也意识到这种场合不适合哭,终于哽咽着掩面而去。

        韦明伦已经泡好茶在办公室等着她了。

        “请坐。”他招呼她在沙发上坐下。

        韦明伦很善于处理这种情况,他微笑着,随意地跟舒曼聊了起来,开头竟然说:“十年了,你还是没有多大变化,还是这么漂亮。”

        舒曼疑惑地抬眼看他:“十年?”

        “是,舒老师,我认识你至少有十年了。”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耸耸肩,“当然,你不认识我。十年前,你还在日本留学,我刚好也在日本,看过你的演出,是你的崇拜者呢。”

        舒曼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她睫毛轻轻扬起,淡淡地说:“哦,你认识的是那个时候的舒曼,很可惜,那个舒曼已经死了,现在你看到的舒曼,早已不记得从前的那些事了。”

        韦明伦连忙说:“你也快别这么说,人这辈子哪有不走弯路的,人生总是要面临这样或那样的打击和伤害,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能老陷在里面出不来。活着,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而且还要好好地活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见舒曼沉吟不语,又道,“舒老师,突然请你来,是有些冒昧,不过大家总还算是有缘分,虽然你并不认识我,但我一直在关注你,前阵子跟林希偶然谈到你,他就建议把你请来当老师,而这正合我意,希望你可以慎重地考虑,你不知道,学生们得知要请你来执教,已经热闹很多天了,都在期盼着你来……”

        “可是……”

        “别可是了,我知道你的顾虑,没有关系的,这所钢琴学校林家只占了少量的股份,真正的投资人是Sam。”

        “山……山姆?”舒曼不知道有没有听错发音。

        “对,他是这所学校的校长,不过因为他事务繁忙,很少来。学校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我在打理,这家伙,当初连哄带骗地把我拉来,自己完全不管事,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韦明伦一说起Sam就滔滔不绝,摊着手说,“你可能还不了解他,他这人有些……哎,该这么说,就是有些怪,不大好相处,但是他本人很欢迎你来,托我向你表示问候。”

        舒曼微微蹙起眉头:“他是外国人?”

        “外国人?”韦明伦一愣,知道她误会了,连忙摇头,“不,不,他不是外国人,他是地道的中国人,中文名字叫杜长风,英文名字叫Sam Lin,最近他要在离城举办国内首场演出,很忙。”

        “他就是拉小提琴的那个Sam Lin?”舒曼还真是意外,在音乐界谁不知道Sam Lin的名字!舒曼虽然弹的是钢琴,但老早就有耳闻,有个华人小提琴演奏家很有名,不过这人比较神秘,从不在公众前露面。

        韦明伦笑着说:“Sam这家伙一直不肯露面,哪怕他的音乐专辑畅销这么多年,他就是不喜欢被别人议论,也不喜见生人。你不知道,为了说服他举办这次音乐会,我可是费了两年的口舌呢。”

        舒曼很好奇:“为什么不肯露面呢?”

        “这个……”韦明伦尴尬起来,支支吾吾,“主要是他个性使然,加上一些……个人经历,让他变得有些孤僻。”韦明伦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舒老师如果来我们这里执教,待遇是没问题的,我们可以给你配个助理,因为你是大腕嘛……”

        “别,我不是什么腕儿。”舒曼隐居多年,很不适应被人这么夸赞,“我只要有个临时的住处就好了。”

        “这没问题,我们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要是今天有空,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参观,很近的,就在仁爱医院的对面。”

        一听到仁爱医院,舒曼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一想自己如果真来这执教,初来乍到,似乎没有理由挑三拣四的。桐城的那个院子马上就要拆,她如果不赶快找个容身之地,肯定要露宿街头。

        见她迟疑,韦明伦有些着急,怕她拒绝,就说:“这样吧,我先带你参观一下学校,然后再去看看你住的房子,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一一照办。”说着就起身引舒曼往外走。

        舒曼只得跟在后面。

        学校的环境非常美,有两栋教学楼,根据年龄段分成三个少儿班、两个青年班以及一个特殊班。舒曼问什么是特殊班,韦明伦介绍说,是针对特别优秀的学生设立的,是一对一的培训,能进入这个班学习的,每年不会超过三人。如果表现优秀,可推荐至法国及日本的音乐学院继续深造,这个名额,每年只限定一人。韦明伦说:“我们学校跟巴黎音乐学院有着密切的教育合作关系,我们输送过去的人才,已经有好几个在国际上拿大奖了,像最近刚刚获得李斯特钢琴大赛冠军的张灏,就是从我们学校出去的。”

        说话间,韦明伦已经领舒曼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整个教室不过十来个学生,跟传统的音乐学院教学完全不一样。韦明伦给老师做了个手势,站到一群十几岁的孩子面前,笑容可掬地说:“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你们非常喜欢的著名钢琴家舒曼老师,她即将来我们学校执教,大家欢迎!”说着带头鼓掌,孩子们也跟着热烈鼓起掌来,“哇,太好了!”“呀,她是舒曼啊,好漂亮!”“好年轻啊!”“她真的来我们学校呀?”……孩子们一边鼓掌一边抑制不住兴奋的表情,以最诚挚的目光注视着舒曼。

        舒曼已经很多年没有面对过掌声以及人群,显得很不适应,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她像是连笑都不会了,完全不知道怎么面对孩子们的热情。韦明伦见好就收,因为这已经达到了他要的效果,把舒曼领出教室后跟她说道:“你都看到了吧,他们都盼着你来。”

        舒曼刚好站在一个回廊上,目光又落在了庭院中的那尊铜像上,漆黑的眼眸瞬间蒙上泪影。

        韦明伦没有说话,观察她的反应。

        她穿了件黑色毛衣外套,下面配了条长长的格子薄呢裙,围巾刚好也是咖啡色格子的,虽然是很随意的装束,却仍掩盖不住她清冷的美丽。她的确是美丽的,长发零乱地在脑后绾了个髻,光洁的脸庞宛如一朵白莲,浑身有股仙气儿似的,纤尘不染。她目光眺望远处时,睫毛像两把小刷子似的忽上忽下,风吹动着她额角的碎发,迎风而立,站在她身边隐约有茉莉的香气。

        这样一个女子,对于任何男人来说应该是没有多少抵抗力的。她绝对是值得男人粉身碎骨的那类女人。比如林然。

        “好吧,我留下来试试。”她终于点了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尊铜像,好像是对铜像说话一样。

        韦明伦才不管这么多,忙对舒曼伸出手,难掩激动之情:“舒老师,我代表我们全校师生欢迎你的加盟,欢迎!”

        舒曼却完全无动于衷,依然望着林然的铜像,像是自言自语:“他一个人在这里,该有多冷,多寂寞,每天盯着大门口……我想陪他,不能陪伴在他的墓前,陪着他的铜像也是可以的。”

        这,这个……韦明伦尴尬不已,悻悻地缩回手,他也望向那尊铜像,苦笑着摇摇头,转过脸对舒曼说:“我们去公寓看看吧。”

        他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舒曼这才三步一回头地跟随着韦明伦走出庭院。

        韦明伦给舒曼安排的住处虽然是跟仁爱医院隔街相望,但其实隔得很远,因为小区没在路边,车子开进去颇有些路程,似乎是个树林,非常幽静。小区就掩隐在树林中,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海棠晓月”,面积不大,但是一看就是非常人能入住的高级公寓,戒备森严,里面的设施也很齐全,泳池、球场、葡萄架长廊,非常漂亮。

        当然,既然是海棠晓月,肯定少不了海棠,错落的公寓楼群间种着很多海棠树,因为是秋天,跟樱花大道上的樱花树一样,海棠树的叶子都掉光了。不过这么大片的海棠树林,如果到了春天,必是花荫遍地,蜜蜂嗡嗡,站在露台上赏月看花,真是难得的胜景。

        韦明伦领舒曼进了一栋小高层公寓,复式结构,三居室,装修非常奢华,一切生活设施齐备。

        舒曼目瞪口呆,连连摆头:“不,不,我哪需要住这么好的地方,随便有间宿舍就可以了。”

        “舒老师——”韦明伦笑容温和,彬彬有礼,“别忘了我们是林然钢琴国际学校!学生住的宿舍都是高级公寓楼,何况是你这样的大腕老师,如果让你住普通的宿舍,传出去会被同行笑话的。再说林希已经打了招呼,务必安排好你的生活,他是大老板呢,我们可不敢得罪……”

        舒曼仍觉局促:“我一个人也不用住这么大的房子吧。”

        “这没办法,房子有这么大嘛。每天学校都会派专车来接送你,还有保姆,待你搬过来后,会照顾你的起居……”

        “韦先生!”舒曼叫道。

        韦明伦举起手做投降状:“别,舒老师,你就依了吧,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能来我们学校,是我们的无上荣耀,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他笑了笑,耸肩道,“其实我们已经是很俭朴的了,去年我们请了个日本的钢琴老师来授课,还是临时的呢,安排的可是城东的别墅,委屈你住在这,我们已经很过意不去,因为林希特别交代过,说你不喜欢奢华,喜欢安静,而且特别低调……”

        其实林希压根就没说过这话。韦明伦觉得自己撒谎的本事是越来越高明了。

        但是舒曼却信以为真:“我确实……不喜欢张扬。”

        “我能看出来!你放心,这里的保安措施非常严密,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你的私生活不被打搅。”

        这话说得有点……舒曼倒笑了,她很少笑,一笑就有种隔世的恍惚:“我只是希望安静点就可以了。”

        韦明伦也自知说错了话,连忙打圆场:“不好意思,我这人很随性的,尤其在国外待的时间长,都不大习惯中文的咬文嚼字了,有时候说话不经大脑,你别见怪。”

        “哪里啊,我觉得韦先生很有头脑。”舒曼不动声色。

        “何以见得?”

        舒曼看他一眼,微笑道:“你很善于利用外界的因素,比如刚才在孩子们面前,呵呵,您真是费心了。”

        韦明伦暗惊,原来她都知道啊。好聪明的女人!可见她外表疏离冷漠,内心却是极其细腻敏感的,她是个很智慧的女人。韦明伦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虽然接触短短一个小时,他已经被她的气场折服,甚为欣赏地说:“看来我以后要学着诚实点了,尤其是对舒老师这样的大智之人。希望你别见怪,我是太想把你留下来了,之前又没跟你接触过,摸不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看来你也是个性情中人,哈哈哈……”韦明伦一下就放松了,大笑起来,“这就好说话了嘛,我就是个性情中人,其实最不喜欢拘礼,我觉得人与人最好都像朋友,比如我跟学生们,都处得像朋友,希望能跟舒老师……”

        “那你就不要再叫我舒老师,就叫我的名字吧,这样自然些。”舒曼笑着说。韦明伦忙不迭地点头,换了种语气说话:“没错啊,我其实一直就想叫你的名字,又怕对你不敬,舒曼,我觉得你是个很可爱的人呢。”

        舒曼显然被逗乐了:“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可爱,而且我又不是菩萨,你要那么敬我干什么?”

        “哎哟喂,我原来还真是想把你当个菩萨供起来哩,全校师生必将顶礼膜拜,而且你看上去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不是菩萨,也是菩萨下凡。”韦明伦收起了一本正经,尽显幽默本色,开玩笑一套一套,逗得舒曼笑个不停,这是很难得的,舒曼已经记不起自己多久没这么开怀地大笑过啦。

        两人聊了会儿,韦明伦邀舒曼吃晚饭,舒曼说跟哥哥约好了,韦明伦只得作罢,顺便说了句:“替我向舒隶问好。”

        舒曼诧异:“你认识我哥哥?”

        韦明伦又是耸耸肩:“舒曼,离城很小的,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怎么不认识?你哥哥跟林希经常在一起切磋刀子功夫,我又常跟林希混在一起,不认识才怪,只是我不太理解,他们谈论手术刀运用的时候,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舒曼说:“他们都是很优秀的大夫。”

        虽然舒、林两家长辈断绝往来多年,但是孩子们一直有来往,大人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上辈人的恩怨没有必要延续到下一代,恩怨这个东西是最伤人的,这一点林仕延和舒伯萧难得地达成了默契。

        清晨,舒曼被小棠的电话吵醒时,天已经大亮,酒店房间的窗帘缝隙间透出刺眼的白光,隐约听见窗外车水马龙的声音。

        小棠在电话里显得很急:“你在哪呢?”

        舒曼说:“我在离城,过来和韦先生见面。”

        “你快点回来!小区已经在拆了,你的东西还没搬出来呢……”小棠一句话就把舒曼的瞌睡吓醒了,她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什么,已经在拆了?”

        “是的,一大早推土机就开进了院子,各家各户都在忙着搬东西,政府已经出面了,说是暂时安顿到郊区的一个安居工程。我和我老公现在都在外地,一时没法赶回去,刚给葛雯打了电话,看她能不能帮忙去搬东西出来……”

        舒曼首先想到的是林然的那架琴!她翻身下床,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狂奔出酒店。还好,赶上了最早的一趟火车。

        一到桐城就下大雨。

        舒曼没有带伞,差点晕倒在小区门口。这还是人住的地方吗?狭小的院子里堆满了家具、箱子、蛇皮袋和锅碗瓢盆,家家户户都在冒雨往楼下搬东西,老的少的,忙得不亦乐乎,而门口停着好几辆货车,走了一辆,马上又来一辆,显然都是在为住户搬家。

        不是说不搬的吗?怎么一夜功夫就投降了呢?

        “舒老师,你怎么还在这啊?”邻居马大婶抱着一床被褥刚下楼就跟舒曼撞了个正着,“快点把你的东西搬出来,房子要拆了,明天施工队就要进场了!政府出面了,帮我们大伙找了地方安置,是刚建的安居工程,楼层任选,谁先搬过去谁就抢到好的楼层……”快人快语的马大婶抱着被褥边走边冲院子里吆喝,“喂,有哪个男劳力去帮舒老师把东西搬下楼?”

        众人各自忙着,都似没听见。突然,杂乱的货堆里伸出一个头,回道:“舒老师的东西已经搬出来了,她同学叫人搬的,大部分都拉走了,就只舒老师的琴还有几箱子书在这,说是待会儿再过来搬……”

        琴!琴!舒曼四处张望,寻找她的琴,东西太多,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她艰难地在那些旧家具、旧电器间穿梭,衣服很快被雨淋透,手和脚也被铁钉刮伤,她也顾不上。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丢掉,就是那琴,比她的命还重要!那是林然给她留下的唯一的纪念,她和他的爱情,现在只剩这架琴,它是她今生仅有的高山流水的知音。

        终于,她在一个大衣柜后面发现了那架琴。上面竟有被人踩过的泥泞的脚印,不知道谁家的高压锅和一坛子泡菜放在琴盖上,还有,一条小孩的脏兮兮的裤子搭在琴上。她尖叫着,将那些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林然一生爱整洁,惜琴如命,如何能忍受这样的玷污?

        林然……她哭泣着,脱下风衣,就着雨水擦拭琴上的污垢。来来往往的人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在哭泣,都在各自忙着快点把东西搬下楼,装上车,好去新小区抢个好楼层。他们都有地方去。她呢,哪里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哪里都可以成为她的墓地。唯一伴着她的,只有这架琴。

        雨越下越大。

        院子里渐渐空旷起来。

        只有少数几户还在搬仅剩的几样家具。

        舒曼将钢琴擦拭得光亮似镜,坐到了琴边演奏,没有人再来打搅了,她可以好好地弹上一曲,献给自己吧。她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许推土机从自己身上碾过去也说不定。

        依然是那首《秋天奏鸣曲》。

        此时此地,她想不到还有什么比这更恰当的曲子。琴声伴随着风声和雨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旋,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渗透了雨意,湿湿冷冷的,那么的空茫无助,恍然奏出了尘世的味道。

        有人在朝她走来!她没有转过头,余光看到一个打着雨伞的男人走向她,穿了件米色风衣,踩过满地的垃圾,一步步,站到了她身后。她确定身后站着一个人,可是她连回头看的力气都没有了,视线一片模糊,琴声戛然而止,她摇晃了几下,从琴凳上滑坐在地上。

        恍惚中,感觉那个人站到了她面前。她想睁开眼睛,可很无力,虚弱得连呼吸都接不上。只觉那人俯下身,探她的鼻息还有脉搏……接着又拍她的脸,使劲摇她:“喂,你要死了吗?”

        舒曼耷拉着头,没有反应。

        “你真的要死了?”那人丢下伞,扶住她,语气中露出一丝惊慌。舒曼已经呼吸不上来了,努力抬起眼皮,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眼前一片模糊,“看清了吗?”那人的嘴角分明含着笑意。

        “你……你是谁?”她虚弱地问。

        “你命里的人。”那人双眼如暗夜寒星,目光森冷,冷得生了刺,直刺到人心底去。舒曼本能地打了个寒噤,半睁着眼睛看着他,模糊的视线中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是真的似曾相识,那眉眼,那目光,分明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她喘着气,挣扎着,努力搜索记忆:“我……我不认识你……”

        他露齿一笑,一口整齐的白牙:“可我认识你,我是你命里的人!”那笑透着邪气,只有魔鬼才有这样的笑。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他凑近脸庞,眼中似燃着两簇幽暗的火苗,在阴暗里也似有火星飞溅开来,溅到她的脸上,“十三年了呢,我都惦记你十三年了。我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能耐让林然去死,别以为你活着就行,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活着给他陪葬,你觉得怎么样?你这么爱他,一定很乐意吧?”

        她已经说不出话。最后看了他一眼,猝然歪在了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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