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叶念菁的派对出来,柯纯嗅到一股糖炒栗子的香味,那混着火苗的清淡气息随着寒夜晚风一阵阵飘送到她的鼻孔里,有一种温饱幸福的感觉。
她看到路旁停了一台卖糖炒栗子的木头车。一个中年男人,脖子缩在衣领里,戴着一双手套,用一只用来修路的大铁铲在炒栗子。
那年,在异国,也是栗子香的季节。
那个秋天,儿童合唱团到意大利罗马表演。表演结束后的第二天,团长带着他们一行人在罗马市中心游览。市中心挤满了游人,她和秦子鲁在著名的特雷维许愿池附近跟大家失散了。
正在彷徨的时候,她嗅到一股糖炒栗子的香味。许愿池旁边,一个老人正在卖新鲜的炒栗子。她没想到意大利街头也有这种好滋味,好得让她忘记了迷途的恐惧。
“我想吃栗子。”她跟秦子鲁说。
他们付了钱,老人伸手进木桶里抓了一大把栗子放在一个纸袋里。意大利的栗子跟香港的不一样。这里的栗子每一颗也像桔子那么大,比香港的栗子甜得多。
清冽的月光浮在罗马的天空,柯纯和秦子鲁靠在许愿池旁边剥栗子。
“你记不记得团长说,把一个铜板投到特雷维许愿池里的人,有一天会再一次回到罗马?”她边说边从钱包里掏出一个铜板,“咚”的一声投到池里,然后把另一个铜板放在秦子鲁手里。
秦子鲁接过铜板,抛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那个铜板掉在池里,漾起了水花。
“你有什么愿望?”他问。
“我希望快点长大。”她说。
“长大有什么好?”他皱起眉头说。
“那就不用再渴望长大了。”她把一颗栗子送进嘴里,问:“你呢?有什么愿望?”
他搔搔头,想了老半天,说:“我希望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
“太贪婪了!”
他忽然指着她的脸,说:“你嘴边粘着些栗子碎。”
她用手去抹,抹不到。
他伸手去替她抹走那颗栗子碎屑。
她的耳根徒地红了起来。她刚刚许愿希望快点长大,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
她进合唱团的时候是五岁,秦子鲁比她晚一年。他有一头棕黄塞的头发、羞涩的神情配上一张俊美的脸,看起来像个女孩子。她刚好相反,她蓄着齐耳的短发,不爱穿裙子,人又粗鲁,倒像个男孩子。
她和他住在同一条街上,念不同学校的同一级。她念女校,他念男校,两个人常常有说不完的话题。秦子鲁长得好看,演出的时候,指挥总让他站在前排最当眼的位置。团里的女孩子都爱跟他聊天,可柯纯知道,他跟她才是最要好的。
八岁那年的一天,她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秦子鲁在街上在街上被三个男孩子欺负。他们把他按在地上,用颜色笔涂污他的脸。柯纯连忙冲上去跟那三个男孩子扭打。她被其中一个男孩子推倒在坑渠边,漆盖受伤了。那三个男孩子也落荒而逃,颜色笔掉满了一地。
他感激地朝她微笑,又为自己被欺负而感到有点难堪。她拾起一支颜色笔,在他脸上画了个交叉,他也用颜色笔在她额头画了个圆圈。两个人愈画愈起劲,直到秦子鲁的爸爸秦先生经过看到他们的时候,把这两个花面猫拉起来,他们仍然笑个不停。秦先生没好气地说:“《老夫子》也没有你们这么好笑!”
那年,暑假将要结束,秦子鲁已经做好了暑期作业,柯纯连碰都没碰过那叠作业。
“我来帮你做吧。”他带着笔袋到她家。
他们在桌子上铺满了零食。做到一半的时候,她软瘫在地上问:“你有没有见过你爸爸妈妈做那个?”
“那个?”他答。
“嗯。”
“很小的时候见过。”
“他们是怎么做的?”她爬起来问。
“我看见他们扭在一起,好像打架似的。你爸爸妈妈呢?”
“我看见他们在床上滚来滚去。”
过了一会儿,她问:“我们要不要试试看?”
“也好。”他点点头。
柯纯和秦子鲁面对面站了起来。
她揽着他,他抓着她,用身体互相摩擦,倒在地上滚来滚去。
她喘着气,说:“一点也不好玩。”
“就是啊!我长大了也不要跟女人做这个。”
“我也不要跟男人做。”她说。
当秦先生来接秦子鲁的时候,秦先生慈祥地问:“你们两个今天做了些什么?”
他们傻傻地望着他。
悠忽五年了。两个人已经由小孩子变成少年人。这一刻,在特雷维许愿池旁边,他们各自低着头,凝视着自己那十根被栗子壳染黄了的手指头,惊异地意识到大家已经长大了。她的胸部开始发育,他也长高了很多,跟从前不一样了,一些微妙的改变正在发生。
突然,他们听到身后传来两把中国人的声音。两个人同时回过头去,看到团长和长太太就站在那儿。团长抹了一把汗,说:“终于找到你们了!”
柯纯和秦子鲁交换了一个眼神,很有默契地做出一个可怜又无辜的表情,她把吃剩的一颗栗子悄悄塞进口袋里。
从意大利回来之后,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天补习后,回家的路上,她嗅到一阵阵栗子的甜味。一个老人在长街上卖糖炒栗子,她买了一大包。
为怕栗子凉了,她用身上的毛衣兜着栗子。连跑带跳的来到秦子鲁家里。
她走进他的房间,把身上的栗子抖落在窗台上。
他爬到窗台上,两个人坐在那里剥栗子。
“我想养一只小狗。”她说。
“好啊!我也想养一只小狗,但爸爸只喜欢金鱼,我妈妈讨厌小动物。”
“我们可以合养一只。”
“那怎么分配?”
“一天跟呢,一天跟我。”
“好啊!养什么狗好呢?”
“我喜欢牧羊狗。”
“我喜欢贵妇狗。”
“什么?”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贵妇狗。”他尴尬地说。
“哪有男人喜欢贵妇狗的?”
他窘迫地说:“贵妇狗蛮可爱的。”
“你喜欢贵妇狗吗?”
“狗?”
“我是说那种举止高贵温柔的女人。”
秦子鲁摇了摇头。
“你不介意女孩子粗鲁和不够温柔?”
秦子鲁微笑摇头。
“我想养一只黑色的狗。”她接着说。
“牧羊狗好像没有黑色的。”
“那就养别的。”
“为什么要黑色?”
她一边剥栗子一边说:“黑色没那么容易肮脏嘛!我楼上那家人养了一只小白狗,久而久之,他变成了一只灰狗。黑的便不会变成灰。”
他说:“贵妇狗有黑色的。”
她瞪着他,说:“不要贵妇狗。”
夜已深了,房外忽然传来秦先生和秦太太吵架的声音。
秦子鲁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
过了很久之后,他们听到砰然一声的关门声。
柯纯俯身望向街上,看到秦先生身上穿着睡衣,汲着拖鞋,抱着他那缸金鱼从公寓走出来,上了一辆计程车。
“你爸爸走了。”她告诉秦子鲁。
“也不是头一次。”
“但他带着那缸金鱼。”
他愣了愣:“那倒是头一次。”
“我爸爸妈妈也常常吵架。”她安慰他。
他从窗台跳了下来,打开衣柜最底下的一个抽屉,拿出一包万宝路香烟来。
“你抽烟的吗?”她惊讶地问。
“是偷我妈妈的。”
她坐在床边,会意地朝他微笑。
他点了根烟,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后递给她。
她用手指夹住那根烟,用力地啜吸了一下,又交给他。
他喷了一个烟圈,说:“我妈妈常常背着我爸爸向那缸金鱼喷烟圈,她恨死他们。”
话刚说完,他就呛到了,靠在床边不停地咳嗽,她挨在他身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什么时候死?”他问。
“你想过?”
“嗯。”带着忧郁的神情,他说:“我想我会在二十五岁之前死去。”
“为什么?”
“二十五岁已经够老了。你呢?”
“我只是曾经想过几岁会结婚。”
“几岁?”
“二十六岁。”
“我死了你马上就结婚?”他有一种被背弃的感觉。
“我怎么知道你准备二十五岁前死去?”她爬到他身边,手托着头,用双无辜的眼睛望着他。
“你想不想试试接吻?”她颤抖着声音问。
“你试过了?”语调中充满了妒忌。
“没有。”她用力地摇头。
“嗯,好的。”他点了点头。
她伸出食指,弯了弯,说:“你要靠过来一点。”
他把身体移向她。
她合上了眼睛,伸长了嘴。
过了一会,她张开眼睛,发现他不在房间里。这时,他匆匆跑回来。
“你到哪里去了?”
“我去刷牙,用我妈妈的去烟渍牙膏。”他难为情地说。
“你才没有烟渍呢。”她没好气地说。
隔壁房间传来他妈妈的嚎哭声和摔东西的声音,她侧着身子,他也侧着身子,他伸长了嘴,她用嘴巴啜吸他的嘴巴,两个人像僵尸一样,在床上动也不动。
那夜之后,秦先生和他的那缸金鱼没有再回来过。他后来跟一个年纪差不多可以当他女儿的大学生一起。
自从僵尸事件后,秦子鲁对她有点若即若离。她常常听她妈妈说,男人把女人得到手之后就不会珍惜。但,问题是他还没有得手啊。他不会笨得以为这样算是得手吧?
那段日子,他常跟一个叫刘望祖的男同学出双入对。刘望祖那张脸比白纸更要苍白,还有哮喘病。他是由祖父母带大的。他祖母每天也送饭到学校给他,饭后还会帮他抹嘴。
“我爸爸走了,但他爸爸妈妈都走了。”秦子鲁说。
她不以为然地说:“你总会找到身世比你可怜的人。”
那天,秦子鲁答应放学后找她。她在家里一直等,也见不到他。她跑上他家,推开他的房门,看到他和刘望祖两个人有说有笑。
“你祖母被车撞伤了!”她很凝重地告诉刘望祖。
刘望祖吓得几乎昏了过去。
“你还不快去看她?她现在很危险呢!马路上还留下了一大滩血。”
刘望祖连忙抓起书包冲出去。
“你见过他祖母吗?”秦子鲁诧异地问。
“没见过。”她靠在墙山说。
“那你怎知道她被车撞倒?”
“我骗他的。没想到他会相信。”她抱着肚子咯咯地笑。
“你太过分了。他是有哮喘病的,万一发作怎么办?”
“你为什么那么关心他?”她满怀妒忌的说。
一瞬间,他的脸红了。
“你近来为什么避开我?”她怏怏地问。
“我没有。”他怯怯地往后退。
“你有。”她把他逼到墙角。
“没有。”
“真的没有?”她可怜兮兮,像一只被同伴丢下的小动物。
“我只是有点儿混乱。”他沮丧地说。
“混乱?”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女孩子还是男孩子。”
她吃惊地望着他。
“你跟刘望祖做过我跟你做的那些事?”
他连忙说:“没有,没有。”
“你喜欢我吗?”她问。
“喜欢。”
“没可能的。既然喜欢我,就没可能喜欢男孩子。”
“你身上有哪一点像女孩子?”
她气极了,捉住他的手。
“你干什么?”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说:“男孩子有这个吗?”
他的脸羞得通红,沮丧地说:“我只是怕自己弄错了。你记不记得我们谈过养狗的事?你说你想养一只黑狗,因为黑狗不像白狗,会变成灰狗。我想,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黑和白,我会不会是灰的?”
“灰的?”她望着他良久,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赌气不再跟他来往。搬家的时候,也没有通知他。
直到某年某天,她在《el A》节目里听到一把熟悉的歌声,这个新人的名字就叫秦子鲁。他凭着一张俊美的脸孔被星探发掘,瞬间成为冒起得最快的新人。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一群少女把他重重包围。
有谁知道他是她的青春梦里人?他们曾经一起干过许多小小的坏事。那些属于年少的糜烂与甜蜜的堕落,是成长里最绚烂的回忆。只是,他已经离她很远了,或许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有一天晚上,她跟荣宝去酒吧。上洗手间的时候,在走廊上碰到秦子鲁。
他们诧异地对望着。
“纯纯。”他首先叫她。
这是她的乳名,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时光一下子倒流回去童年的那段日子。
“你好吗?”她腼典地说。
他点了点头,问:“你呢?”
她点点头。
“你爸爸妈妈好吗?”
“爸爸后来跟那个女大学生分手了,但他没有回来,鱼也没有回来。”
她笑了。
“你爸爸妈妈呢?”
“还不是老样子?天天吵。”
“你留了长发。”他说。
“现在看起来是不是比较像女孩子?”
他笑了。
“你现在有养狗吗?”他问。
她摇摇头:“找不到灰色的。”
他一脸尴尬。
“我只是开玩笑。”她连忙说。
“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他问。
“嗯?”
“关于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我很混乱的那回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任何人?就当作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他结结巴巴地说。
“喔,那件事——”
“嗯。”他的脸红了。
“我怎会不告诉别人呢?”她顿了一下,“我会说你很咸湿,我要叫所有女人小心你。”
秦子鲁粲然地笑了。
他们对望着,有一种亲近与熟悉。她在他眼眸里重温了逝去的童年和那段秘密的时光。
“你搬家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
她抱歉地笑了笑。
今夜,栗子混着火苗的气息,唤回了最美好的初恋。她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跟同一个人重回罗马。但她的第二个愿望实现了。可是,她现在又不想长大。长大有什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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