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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精神分裂

        他的脸上带着一个人正在思索的简单表情,而且无意掩盖这一点。

        “您的病情,谨慎地说,非同寻常。我知道,作出任何诊断都不能操之过急,但现在没有时间继续观望。第一,我们这里不是医院临床治疗,您本来是应该去那里的;第二,我怀疑方圆五百公里是否能找到合适您的临床治疗医院;第三,您的生活基础非常不稳定,而且您好像卷入了某些事情,而这些事情不利于进一步的治疗。所有这一切当然首先取决于,您所作的说明都是正确的。最后我还想说,我不是失忆方面的专家。我更多是采用原野、森林和草地疗法的心理医生。我知道一些,但肯定不是全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现在大胆地说一点可能依据不足的意见,希望您可以帮助我。”

        他翻看着记事本:“您的身体功能上没有什么问题,这您自己也看出来了。您对时间和空间的辨认很好。您的知识结构是完好的,大概相当于一个中学生的水准。您能够回忆起发生——我们且称之为——事故以来的所有事情。你看上去没有任何头颅损伤时常见的顺行性遗忘症的迹象。您记忆方面的问题仅仅涉及您的过去、您的经历。这是非同寻常的。通常功能性的知识和对过程的判断能力不会受到影响,但病人对本人经历的记忆则会呈现‘先进后出’的遗忘规律。按照里伯特定律,病人遗忘的恰恰是受伤之前几天、几周或几年的事情。有这样的病例,病人最后能够回忆起的是七岁生日的事情。也有这样的病例,病人相信自己一直停留在七岁的年龄。这种情况下肯定很多东西都被损伤了。十分罕见的情况是——我说的十分罕见是说可能性几乎为零——病人把自己的整个生命历程以及自己的身份认同完全遗忘了。某个病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什么,这就像虚构的故事中通常描写的失忆症那样,比如在娱乐电影里。某人脑袋上被打了一下,身份认同一下子就没了;脑袋上又被打了一下,记忆又回来了。阿斯泰利克斯和奥贝利克斯。”

        考克罗夫特博士靠在他的沙发椅上,把两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无力地微笑着。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我想对您实话实说。您的病有不存在的迹象。”

        禁区里有一群人围着裁判,穿深色球衣的运动员在抗议。穿白色球衣的运动员推撞着穿深色球衣的运动员。巡边裁判员穿过球场跑了过去。

        “您想说什么?”卡尔问,“您是说我在装病?”

        “这我没说。”考克罗夫特博士把眼睛从电视屏幕上移了回来,“我说的是:您的病有不存在的迹象。这是说,有理由对某些事情产生怀疑。我没有怀疑的是,您确实,让我怎么说呢,您确实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但我无法说是什么样的损伤。装病乍听起来当然非常不好,但通常并不意味着,某人为了逗乐才假装颅脑受伤。这也可能是不得已而为之,比如在某种绝望的紧急情况下。现代科学了解一种在本人意识阀下的邻近区域发生的伪装。比如说甘塞尔综合征……当然您的情况不是这样。但这就是我们的问题。其他可能的症结都跟您对不上:老年痴呆症、完全性痴呆、科尔萨科夫氏症候群,更不要说歇斯底里精神分裂的那些可疑东西了。”

        “什么是科尔萨科夫氏症候群?”

        “酒精。不过您不可能是这种情况,您的表现明显很好。虽然在一个仓库里,背景堆满了蒸馏器皿,实在不可思议。但真正的科尔萨科夫氏症候群,那一定是因为酗酒把整个脑子都喝坏了,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噢,这种病真的很可怜。”

        “这就是说?”

        “这就是说,我只能用排除法来排除某些事情。而且,我前面已经说过了,请您记住我的说明,我不是专家。但我可以引用经典教材里的话:完全失忆的现象十分罕见,而装病的现象则要多出千百倍。”

        “但失忆的现象还是存在的。”

        “好像是。”

        “那甘塞尔综合征是什么?”

        “甘塞尔是一个德国医生。这种症状他先是在监狱犯人身上发现的。他先是把这种情况称作走题。您是否能够想象走题这样一种病症?没错,当然。您会怎么想象呢?”

        “某人说话偏离另一个人的话题。比如说我偏离您,或者您偏离我。”

        “如果您问一个患有甘塞尔综合征的病人,二加二等于几,他回答是五。他没有说是四十八,但也没回答是四,而是稍稍偏离。问他有几只耳朵,他会在耳朵上摸来摸去,猜出是两只。要是询问个人身份的话,他会说不知道。这种现象会持续三天,然后会彻底痊愈,之后他完全回忆不起来那看上去是痴呆的三天。出于这个原因,这种疾病也称为假象痴呆。”

        “您可以排除我不是这种情况?”

        “根据您的有些回答,我不能完全确定,而另外一些……”

        “但如果这一切真的都是痴呆的话,这些病人的脑袋事先是否也被打破过?”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这真的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也正想说这一点。当然,被打破脑袋并不是引发甘塞尔综合征的起因,但造成个人身份记忆遗失的其他可能性,同样也不一定是因为脑袋给打破了。原因应该是发生了使精神遭受损伤的事情。”

        “您说的可能性指的是什么?”

        “您在找救命稻草,这可以理解。我处在您的位子上也会这么做。但这样做没有任何用处。”

        “您刚才提到的另一种症状是什么?歇斯底里的精神分裂?”

        “精神分裂。不,您不是。”

        “但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是在本世纪初发现的。漫游狂,也叫漫游癖。很难说这究竟是什么,行业内一直在争论。”

        “但出现这种病症时身份认同也会消失?”

        “一些人这么说,另一些人又有另外的说法,就像我前面提到的那样。但对此只有很少的病例,还没有可靠的研究。甘塞尔综合征也是这样。这些有关身份记忆遗失的东西都不太可靠。如果您想知道我的看法的话……”

        “那症状是什么样的呢?”

        “您指的是什么?”

        “漫游狂。”

        “漫游狂,”考克罗夫特博士说,“发生在一段有限的时间内,而您早已越过了这样一段可能的时间。在这样的一段有限的时间里,病人表面看上去自我感会完全消失,只有一种强烈的活动欲望。这一点您也略有表现。而引发这一切的是使精神遭受损伤的特定事件。折磨、童年,就是现在那些时髦的东西。但您非常理智、非常慎重,所以不可能是这种情况。您讲的整个故事非常清晰、直白。只是您想象中的或者并非想象中的追踪者……”

        “那不是想象出来的。”

        “这就更增加了事情的难度。如果是想象出来的追踪者,对于一个小小的听上去不错的人格障碍故事,想象出来的追踪者还能算得上是一个可用的解释……但是事实存在的追踪者就对不上精神分裂症这样的故事了。”

        “四个男人,他们在追踪我,还打破了我的脑袋,这不可能让我的精神遭受损伤?”

        “遭受损伤并不一定就是打破脑袋。所谓的精神损伤指的是心理上的困境。我无意淡化这件事情,但要让您失去对个人身份的记忆,除了四个穿着白袍挥舞着千斤顶的白痴,您还需要提供稍微多一点儿的东西。”

        “他们挥舞着千斤顶并威胁要杀了我。”

        “不。”考克罗夫特博士把下巴搭到胸前合拢的手上,直视着病人的眼睛,摇了摇头,“不,不,不。您知不知道,这样的话我们面对的是多少精神遭受损伤的人?”

        “那之前发生的事呢?不是砸破脑袋那件事。我回忆不起来的之前的那些事呢?那些事会不会……之前会不会也发生过什么?心理上的困境,然后成了诱因,还有脑袋被砸破,其他的只是后果?”

        “您想做一名出色的侦探。真的。但漫游狂之所以叫漫游狂是有道理的。患有漫游狂的人,他的内心是空虚的:他之所以漫游,只因为他在漫游。他看到一条美丽的河,会想,我就沿着这条河走吧。就这样他会走上几百公里,然后他可能会被截住。如果问他为什么,他就没法回答。他完全忘了是什么原因驱使他去漫游。他的内心完完全全是一种美妙的漫不经心。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如果您的追踪者真的存在,那么这虽然是一个造成心理创伤的很好的解释,就像您刚才扮演夏洛克·福尔摩斯发现的那样。”考克罗夫特博士闭了一会儿眼睛,好像是在尝试形象地去想象一下四个男人的样子,“那么您在沙漠里势必遭受到那四个家伙长时间的压力和虐待,直到您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听上去不错。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根本就不需要脑子上的那一击,砸破脑袋就成了多余的了,就像在蛋糕上再加一层奶油一样。如果损伤真的那么严重,以至于您整个人的身份记忆都消失了,那么同样也可以让您的追踪者消失。您明白吗?让您遭受损伤的东西最先被隐没了。这是整件事情的意义所在。如果您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那么对最初发生的事情的记忆也应该没了。特别是四个男人和一个害人的千斤顶。您可以叫我沃森。”

        卡尔看着心理医生。他看着光秃秃的墙壁、医生的记事本和桌子。为了能够更好地思考,他用手遮住了眼睛。他听到考克罗夫特博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心理医生的推论里面有一点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不符合逻辑。而且他一直觉得考克罗夫特博士对沙漠里发生的事情似乎比对他的心理过程更感兴趣,这个想法越来越让他觉得思路混乱。或许是他自己的认识发生了偏差?他试着去想象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医生。

        “对不起,”考克罗夫特博士说,“您是想要我给出一个诊断。这就是。”

        双臂交叉着的医生。光秃秃的家具。足球比赛。

        “您确定吗?”考克罗夫特博士说着,向前弯了一下身子,“您没有对我隐瞒任何事情?”

        “您真的确定,您是心理医生?”

        “您有什么觉得可疑的地方吗?”

        “如果您坚持说,我是在装病,如果您那么确定的话,那我也很确定,您根本就不是医生。”

        考克罗夫特博士没有回答。

        “为什么您一直在提一些跟失忆完全没有关系的问题?为什么这儿看上去就像……就像……”

        “有问题吗?”

        “比如说为什么提有关酒精的问题?”

        “您已经忘了吗?”

        “没忘。我也没忘您说的,患有科尔萨科夫氏综合征的人说不了一句完整的句子。那样的人的脑子应该是完全没了。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必要提那么多的问题?有什么用处?既然那么肯定我是……”

        “您不能想象会有这种可能吗?”

        “不,我不能。”卡尔跳了起来,接着又坐下了,“我不能。或许现在周期性发作酒瘾的人都开始自己酿酒了?”

        考克罗夫特博士做出了一个希望对方平静下来的手势,这至少表示出,他愿意相信病人的激动是可信的。

        “信任,”他说,“请您安静地坐着。信任是最重要的。我之所以想那么详尽地了解情况,因为,如果您没有忘了的话,我们是在寻找您的身份记忆。如果一个人在沙漠里被砸破了脑袋,血流满面,又在一大堆制造酒精的设备中醒了过来,那么怀疑他就是私自酿酒的人,怀疑那就是他的实验室,也不为过。难道不是吗?”考克罗夫特博士在手里摇晃着一个虚幻的喇叭筒,然后把手指并拢在一起,“我们现在可以排除这一点,因为你的关于酿酒的知识是人人都知道的。但仅凭这一点不够。”

        “那做爱呢?”

        “对不起。”

        “为什么您想知道,我跟海伦是不是做过爱……”

        “这只是程序性问题,”考克罗夫特博士说,“完全是走走程序,主要是测验一下您是否愿意诚实地回答问题。”

        “这我不信。”

        “您为什么不相信?”

        “任何一位正派的医生都不会提这样的问题。他会问其他方面的问题。”

        “您怎么知道,一位正派的医生会问什么而不问什么?”

        “我的功能型知识不是很健全吗?”

        “好,您还能记起我说过的话。不太好的是,您在这里……”

        “您不是医生。”

        “您真的怀疑?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一进门就开始了。整个时间里我都怀疑,其实从我看到您留下的小纸条就开始了。”

        “什么小纸条?”

        “体验价。”

        “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一位正常的医生会因为新开张而搞什么体验价。而且这里看上去也不像医生的诊所。为什么电视机一直开着?您的……设备在哪里?您也没有专业文献放在那里。您没穿医生的白大褂。您……”

        “没有医生的白大褂!”考克罗夫特博士短短一刹那间显得有点失控,“如果我穿着医生的白大褂的话,您便会相信我的诊断?对不起,作为心理医生通常是不穿……不过我是有那么一件大褂的。那件衣服可能挂在楼上了。摆放专业书籍的书房也在楼上。至于电视,对不起,那是因为开关坏了。要关的话,得很费事地到后面把插头拔了。而且,如果您记得起来的话,您来的时候并不是我的开诊时间。”

        考克罗夫特博士用脚踢了一下电视机。新闻播音员的图像可怕地漂移着,慢慢变成了一道道曲线,一会儿脑袋看不见了。脑袋慢慢抽搐着又回到了屏幕上,不过只剩下了头颅中间的一小块,停在屏幕右角一动不动。

        “另外我还可以告诉您一点,”考克罗夫特博士说,“我虽然不知道,我是否还能争取到您的信任或者是彻底失去了……当然您是对的。这里的确不像医生的诊所。您也许很难想象,在这里要挣点钱维持生计有多么不容易。像您这样的病人完全是例外。老实说:您是我第一位病人,我的第一位真正的病人。”

        新闻播音员把一摞纸放在写字台上。考克罗夫特博士一口喝完了他的威士忌。

        “但这是非洲。您以为,这里有多少心理医生在开业?在开普敦据说还有一位。和当地人您没法做生意。他们有自己的办法。敲敲鼓,跳跳舞,再唱唱歌。这一般说来就足够解决他们所谓的问题。非洲人的心理状态还处在小孩儿的年龄阶段,没法跟一个普通的美国家庭妇女的神经系统相比较。如果您现在想知道,我靠什么挣钱:那些戴着大墨镜的丑陋的妈妈们,还有那些大屁股的富家千金。女性旅游者。这里就是为她们开的。她们来这里休假,在沙滩上寻求一点刺激,小小的出轨是常有的事。我的工作多多少少使她们的业余生活变得更为充实。如果这就是您想听到的答案的话。我的诊所属于酒店。每两个星期就有一次新开张体验价。这一做法被证实是行之有效的。”

        “但您真的是……心理学家吗?”

        “心理医生,普林斯顿大学毕业。”考克罗夫特博士说着,开始盘点着一大串他的人生所经历的时期和大学的名称。卡尔听着一言不发。

        “那您有证书吗?或者其他可以证明您是医生的东西?”

        “医生的白大褂算不算?”

        卡尔不想点头也不想摇头。

        “您想看看我的医生白大褂?”考克罗夫特博士又追问了一句。他微笑着。不是那种没把握的,而是那种不怀好意却兴趣盎然的微笑,好像在问:您是否想看一下您母亲的私处?

        “好。”卡尔勇敢地回答。

        “衣服在上面,我刚才说过,我想是。但也可能送去洗衣铺了。”

        “也可以是什么证书,或者是专业文献。”

        “书籍也在上面。您是不是想去看看?”(您是不是想插入您母亲的私处?)

        卡尔把头埋在两只手里,用那只健康的手按摩了一下头皮。考克罗夫特博士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病人。

        “认真的,”卡尔说,“您真的同意让我跟您一起上去看看,而且……”

        “如果您想的话。如果我这样就能重新赢得您的信任的话。没有医生和病人间的信任,任何治疗都是徒劳的……不,没有问题。”考克罗夫特博士撑着沙发椅的把手站起来了几厘米,“我很愿意给您看我漂亮的白大褂。您真的希望看到吗?”

        他的整个举止都表达出那样的一种合作的意愿,以至于到楼上去看看都变成多余的了。卡尔不能再固执己见,否则就会变得非常可笑。他觉察到了这一点,而且他还觉察到,这可能是医生热心妥协的秘而不宣的目的所在。于是他说:“好,好,我愿意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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