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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天整夜走着。天亮以前,马不解鞍地停着,占着好多俄里长的公路。山口上空,很大的星辰在附近闪烁。潺潺的流水,不绝地在山谷间哗哗乱响。到处是一片黑暗和寂静,仿佛没有群山、森林,也没有悬岩一般。只有马在大声吃着草料。眼睛还没来得及闭时,星辰就要落了;远远的山林露出来;白蒙蒙的雾,罩在山谷间。又行动起来了,在数十俄里的大道上爬着。

        一轮朝阳,炫目地从远远的山脊背后浮出来,驱除了山间长长的蓝色的影子。先头部队登上山口。一登上山口,每个人都吃惊起来:山脊那面是万丈悬岩,一座城市好像幻影一般,模糊地在下边闪闪发光。无边的大海,好像一堵蓝色的大墙,从城市跟前竖起来,这样罕见的巨大的墙壁,它那碧蓝的色彩,把人眼都映蓝了。

        “啊,瞧,海!”

        “为什么它会像墙壁一样耸立着呢?”

        “咱们要从那墙壁上爬过去呢。”

        “为什么当你站在海边的时候,它平展展地、老远地一直平铺到岸边呢?”

        “难道没听说过,当摩西把犹太人从埃及的奴隶地位救出来的时候,就像咱们现在似的,大海好像墙壁一样竖立着,于是他们就像在陆地上一样走过来吗?”

        “或许也会把咱们隔住过不去呢。”

        “这都是因为加拉斯加,他穿着新鞋,怕把鞋弄湿了。”

        “应当叫神甫来,他会马上想出办法的。”

        “把长头发的神甫装到你裤裆里去吧……”

        部队迈开更大的脚步,下着山,手也摆得更快活了,部队里响起一阵说话声和笑声。大队越下越低了。一只德国战斗舰,好像一只大熨斗,停泊在海湾里。它一下不动地含着凶兆,闷沉沉地冒着烟,把碧蓝的海湾的景色都破坏了。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想到它。船周围排列着好多细线条——这是土耳其的水雷艇,也都在冒黑烟。

        部队快活地走着,一批批地从山那边翻过来,碧蓝的耸入天空的峭壁,使他们同样吃惊起来,他们的眼睛同样映成了蓝色,他们兴奋地挥着手,迈着阔步,顺着白色的弯弯曲曲的大道上往下走。

        那里也有辎重。马摇着溜到耳上的马套。牛轻快地奔跑。孩子们骑着竹马,尖声叫着。成年人匆忙地扶着向下转动的马车。都在那弯弯曲曲的道路上左右拐着弯,快活地急忙去迎接那不可知的命运。

        后边耸起的山脊,遮住了半边天空。

        下来的先头部队,好像无穷无尽的长蛇一样,绕过了海湾和水泥厂中间的城市,形成了一条窄窄的长带子。一面是光秃秃的石山,一直立在海边,另一面是令人吃惊的、碧蓝的、逗人爱的、广阔的海面。

        没有黑烟,也没有闪闪发光的白帆。只有那玲珑花边似的忽起忽落的浪花,无穷无尽的透明的浪花,向那湿润的岩石上涌来又消失了。在这无限的沉寂里,只有心灵才能听到这造化的咏歌。

        “你瞧,海又平铺下去了。”

        “你以为它还是那样墙一样地立着吗?你从山上看,它仿佛是立着的。不然,又怎能在海上航行呢?”

        “喂,加拉斯加,现在你的鞋可要糟了,你过海的时候,它就会湿透了。”

        可是加拉斯加背着枪,赤着脚,快活地走着。

        亲切的笑声,随着队伍滚动,后边的人什么也没听见,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也在高兴地笑起来。

        一种忧郁的声音说:

        “反正咱们现在哪儿也逃不脱了:这边是水,那边是山,背后是哥萨克。想拐个弯也没处拐。除了前进没有别的办法!”

        先头部队沿着窄狭的海岸,在老远的地方行进,已经消失在海岸转弯的地方了,部队的中段,连续不断地绕过城市,可是队尾还在快活地从山顶上下来,在弯弯曲曲的白色的公路上走着。

        德国军舰上的司令官,看见这预想不到的,虽说是在外国,可是在他的德皇大炮控制下的城市附近有这样的行动,这已经是扰乱秩序了:下令叫这些来路不明的人、辎重、士兵、儿童、妇女,叫这一切匆匆忙忙从城市附近行动的人们,都即刻停止前进,即刻把武器、军需品、草料、粮食等交出待命。

        可是,这条满身尘土的大灰蛇,依然匆匆地爬着;担心的牛,依然胆怯地急急忙忙小跑着;孩子们抓住马车,飞快地移动着小脚;大人不作声地抽着伸直的马身子——从队伍里传来乱哄哄的、满不在乎的、亲切而低沉的声音。炫目的白色的灰球,一团团地腾起来。

        另一股人流满口恶骂,骂声仿佛被海风吹得咸透了似的。他们的车上满载行李,马车咔咔嚓嚓,撞坏了别人的车轮和车轴,从城里涌出来,汇入到这股无穷无尽的洪流里。在这些接连不断的马车上,坐着强壮结实的、用酒精泡透了的水手们;海军服的大翻领,在白色的海军服上闪着蓝光;圆帽子上印着金字的黑飘带,在肩后飘动。一千多辆大马车、轻便马车、弹簧车、四轮车、敞车——都涌入到这蠕动着的辎重队里,车上坐着擦油抹粉的女人和大约五千名水手,他们满口都是不堪入耳的谩骂。

        德国司令官稍等了一下,可是没有等到大队人马停止前进。

        这时,突然轰隆一声,从战斗舰上爆发出来,好像巨大的碎片爆炸开来,冲破了这碧蓝的沉寂,漫山遍谷都隆隆响着。一秒钟之后,在那凝然不动的将消失的碧蓝的远处,起了一声回响。

        一个白色的小球,在爬行着的长蛇阵的上空,谜一般地、柔和地出现了,这小球发着沉重的声音爆炸开来,硝烟慢慢散去,消失了。

        一匹夜间看来好像黑马似的骟过的枣红马,突然往上一跳,扑通一声倒下去,把车杆压断了。二十来个人扑到跟前,有的抓住马鬃,有的抓住马尾、马腿、马耳朵、马额毛,一下子把它从路上拉到沟里,把马车也摔在那里。车辆把公路塞得满满的,大群马车,一点也不敢耽误,一辆跟着一辆,不停地前去了。郭必诺和安迦哭着,从甩掉的马车上随手抓点东西,塞到别人的车上,就步行着走了,老头子用发抖颤的手,连忙把后鞧割下来,把马套从死马上卸下来。

        一个巨大的舌头般的东西,第二次炫目地从战斗舰上吐出来,又在城市里轰隆响了一声,轰隆地在山间响着,一秒钟后,海面的远处,起了一声回响;青空里又出现了一个雪白的小球,人们呻吟着向各处倒下去;车上一个黑眉毛、戴耳环的年轻妇女,怀里抱着正在吃奶的孩子,孩子浑身发软,小手垂下去,渐渐变冷的嘴唇张开来,放开了乳头。

        她用野兽一般的声音叫起来。人都扑到她跟前,她不听话,恶狠狠地挣脱着,把乳头往那凉了的小口里塞,白净净的奶汁,从乳头上滴下来。半闭着眼睛的小脸发黄了。

        可是长蛇一直在爬着,绕过城市爬着。人和马匹在极高的山口上,在太阳下走着。他们小得勉强可辨——比指甲还要小呢。有些人在马跟前绝望地乱忙一阵,后来突然都呆呆不动了。

        于是即刻又一连爆炸了四声,这声音遍山滚着,下边大道两旁,空中几个地方马上出现了白球,这些白球最初在高处爆炸,过后越来越低、越来越近地落到公路上,于是,到处都呻吟起来,人、马、牛,都倒下去了。不顾受伤人的呻吟,都很快把他们放到马车上,把死伤了的牛马拉到一边,于是长蛇继续爬着、爬着——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前去了。

        德国司令官感到有伤尊严了。他本可以轰击这些女人和孩子,这是统治权的需要,别人不得他的许可,不得司令官的许可,是不敢这样做的。战斗舰上大炮长长的炮筒抬起来了,轰隆一声,喷出巨大的火舌,高高的在碧蓝的海上,在辎重车的上空,在遍山上,急促地响着:喀哩——喀哩——喀哩……于是就在山口上,在那指甲一样大的人、马、炮所在的地方爆炸了。人们又都在那里忙乱起来。拥有四门炮的炮兵连,一排跟着一排地向德国司令官回炮了,白球已经在“革滨”号舰上,在碧蓝的海空里出现了。“革滨”舰愤然地沉默了。巨大的浓烟球,从战斗舰的烟筒里吐出来。它闷闷不乐地移动着,慢慢从碧蓝的海湾里开出去,驶到深蓝色的海里,又调转身来,就……

        ……天崩地裂地响了一声。碧蓝的海暗淡下来。脚下觉得有一股超人的力量,狠狠震动起来;人的心脏、脑子,都震得要命;住家的门窗都震开了,刹那间把人都震聋了。

        阳光穿不透的异常巨大的黑绿色怪物,慢慢旋卷着在山口上腾起来。幸免于难的一群哥萨克人,在这弥漫的毒气里,拼命用鞭子抽着拉炮的马,极力往山上跑,一分钟后,就消失在山脊背后了。黑绿色的巨大怪物,还在那里慢慢地扩散。

        这不可思议的震动,使地都裂开来,坟都震开了:遍街都是死人。人们都像蜡人似的,眼睛凹陷成黑窝,穿着破烂的臭衬衣,挣扎着,匍匐着,都往一个方向——往公路上一拐一拐地走着。有些人不作声,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道路,痛苦地移动着脚步,有些人远远地往前边移动着拐杖,送着没腿的身子,追赶前边的人,有些人跑着,用莫名其妙的哑嗓子大叫着。

        好像受伤的鸟一样,不知从哪传来一种细细的声音:

        “喝……喝……喝……”这声音细得好像受伤的鸟在荒凉的干草地上乱叫一样。

        一个年轻人,穿着破布衫,露着发黄的身体,毫无表情地移动着两只僵死的腿,用那害热病一样的眼睛张望着,可是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喝……喝……”

        一个女护士,像男孩一样,把头发剪得净光,破袖子上缀着褪色的红十字,光着脚在他后面跑着:

        “等一等,梅加……你上哪去?……现在就给你水,给你茶喝,等一等……回去吧……他们不是野兽啊……”

        “喝……喝……”

        居民家里都连忙把门窗关起来。从屋顶上,从篱笆后边,照背后开着枪。人们都从军医院、病院、私人住宅里爬出来,从窗子里跳出来,从楼上跌下来,都陆续不断地爬着,跟在前去的辎重车后边走了。

        这是水泥工厂和公路……牛、马、狗、人、大车、马车,都急忙顺着公路走着——蛇尾也爬过去了。

        没手没脚的人,用脏布裹着打碎了的下巴骨,用血迹斑斑的破头巾包着头,用绷带扎着肚子,都急急忙忙爬着,走着,害热病的眼睛盯着大路。马车尽管走,在马车跟前走着的人,面色都阴沉沉的,皱着眉头,望着前方。一片哀求声。

        “弟兄们!……弟兄们!……同志们!”

        从各处送来嘶哑的、破嗓子的声音,听到从山跟前传来的尖锐的声音:

        “同志们,我不是伤寒病,我不是害伤寒病的,我是受伤了,同志们!……”

        “我也不是害伤寒病的……同志们!……”

        “我也不是害伤寒病的……”

        “我也……”

        “我也……”

        马车走了。

        一个人抓住满载着家具和小孩子的马车,两手紧紧抓住,用一只腿跳着。苍白胡子的马车的主人,脸被风吹日晒,黑得好像熟皮子一样,弯下腰,抓住他那仅有的一只腿,塞到车上,压到那大声喊叫的孩子头上……

        “你怎么着呢!小心点,把孩子压死了!”头巾溜到一边的女人大叫道。

        那个一只腿的人,脸上露出人间最幸福的神气。人都顺着公路尽管走着、走着,磕磕绊绊地跌下去又爬起来,有的就一下不动地倒在路旁。

        “我的亲人,要是能带的话,一定把大家都带走,可是往哪放呢?我们自己受伤的人有多少呢?况且吃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你们跟我们一起走也是死,我们可怜你们……”女人们擤着鼻涕,拭着乱滚的眼泪。

        一个一只腿的大个子战士,哭丧着脸,聚精会神地望着前方,远远地向前移动着拐杖,然后移动着有力的身子,不停地打量着大路,骂道:

        “你妈的……你妈妈的……”

        可是辎重车都尽管走着、走着。最后的车轮,已经在远远的地方扬起灰尘,微微传来铁轴的响声。城市、海湾——都留在身后了。只有荒凉的公路,公路上拖拉很远地走着蜡人似的伤员,慢慢追着快望不见的辎重车。他们慢慢地无力地停下来,坐下去,躺在路旁了。大家都同样用渐渐发黑的眼睛,望着那最后一辆马车消失的地方。晚上扬起的灰尘,静静地落了下去。

        那个一只腿的大个子战士,在这无人的公路上,照旧用拐杖送着有力的身体,嘟哝着:

        “你妈的!!!为着你们流过血的……你妈的!……”

        哥萨克从对面入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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