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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读后感

        面对死亡深渊,陶渊明开始选择超越生命有限性的途径是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诗人的个性中本来就有相互矛盾的两面,我们来听听他的自述:“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五首》之一),这就是说自己从小就远谢时缘,崇尚淡泊,但同时他又说自己“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拟古九首》之八),这又酷似独剑单刀闯天下的豪杰,希望在现实世界闹得春风得意。就像只指责他“堕庄老”或抬举他“正自从经术中来”都失之片面一样,只强调他淡泊自守或只恭维他磊落豪侠都不是完整的陶渊明。正是诗人这种个性气质的多面性,儒家的积极进取和道家的逍遥超脱才能都对他的生活态度产生影响。诗人从小受儒家思想的濡染很深,曾自言“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二十首》之十六),因而他希望在“寓形百年”的有限人生中,“禀神智以藏照,秉三五而垂名”(《感士不遇赋》),“立善遗爱”是他早年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标:“原百行之攸贵,莫为善之可娱。奉上天之成命,师圣人之遗书。发忠孝于君亲,生信义于乡闾。推诚心而获显,不矫然而祈誉”(《感士不遇赋》),他还常慷慨激昂地抒发“病奇名之不立”的痛苦。他对事功并非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淡漠,几次出仕的原因也并非全为“饥所驱”(《饮酒二十首》之十)。大概是诗人反复说是在“畴昔苦长饥”的情况下才“投耒去学仕”的(《饮酒二十首》之十九),人们很容易忽视他早年入世的动机。他先后入桓玄、刘裕、刘敬宣几位要人幕下,前面两位还是左右全国政局的巨头,他在《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一诗中写自己初作刘裕参军的心情说:“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这明白说自己奔走仕途是暗自在迎合时势的风云际会,尽管我们不必因此就夸大他有什么救世宏图,有什么豪侠肝胆,但至少此事说明他并没有远谢一切时缘。联系到后来《读山海经十三首》中“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咏荆轲》中“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这一类诗句中的高音亮节和慷慨激昂,可以肯定陶渊明除了超世闲悰外,也曾有过积极用世的热肠。他时时意识到短暂的人生转瞬即逝,因而在《读史述九章·屈贾》中暗暗以儒家的名臣贤相自期,看来诗人早年的确心怀“猛志”。黄庭坚称他为“沉冥一世豪”,龚自珍也称“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诗人不仅有建功立德的进取追求,而且明确将立德立功与个人生命价值的实现联系了起来,如《荣木》一诗的序文说:“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此诗真切地抒写了诗人立德立功的愿望:“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采采荣木,于兹托根。繁华朝起,慨暮不存。贞脆由人,祸福无门,匪道曷依,匪善奚敦!嗟予小子,禀兹固陋,徂年既流,业不增旧。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怀矣,怛焉内疚。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陶渊明四十岁那年为刘裕镇军参军,《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说自己因“时来苟冥会”而“投策命晨装”,与上诗中“脂我名车,策我名骥”之间恐怕不是一时巧合。诗人因“日月推迁”而焦虑不安,因“业不增旧”而“怛焉内疚”,因“白首无成”而警策浮生,于是顺理成章地有“脂车策骥”的抖擞奋发。现在没有资料证明他有何迈往图功的政治目标,也看不出有何“圣贤经济学问”,诗人只是在抒写一种通过建立功德来实现生命价值的冲动和激情,他在五十多岁的老年还念念不忘“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饮酒二十首》之十六),甚至因志不获骋而抱愧饮恨:

        “前章悲事业之不就也,后章叹学行之无成也”,这里抒写的是一种志向成空的失落感,清邱嘉穗在《东山草堂陶诗笺》卷四中把“有志不获骋”之“志”说成是“陶公本怀讨宋篡弑之志”似嫌无据,诗人只不过表现了一种生命价值落空后的悲凉,看不出邱氏所说的那种不能讨宋复晋的悲愤。另一位清代学者又走向了另一极端,认为陶公“早岁本无宦情,而今作是语,越矣”。在陈氏看来这两首诗都有些矫情,“早岁本无宦情”,老来干吗要说少时有“猛志”呢?其实,“早岁本无宦情”的判断不符合实际,且不说诗人几次表白自己“少时壮且厉”,从二十九岁到四十一岁也事实上多次“憩通衢”。这两位清代学者都失之偏颇:前者无中生有地大加附会,后者则连起码的史实也不加理会。

        既然诗人早年志在通过建立事功来超越生命的有限性,为什么在几次出仕之后要中道改辙呢?他在《感士不遇赋》中剖白了自己的心迹。此赋逯钦立系于义熙二年(公元406年),也即陶渊明辞彭泽令的第二年,王瑶系此赋于宋永初三年(公元422年),从赋中“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于归耕”等语意看,似为诗人归耕不久的作品,这里姑从逯说。在赋中他陈述了自己想在“瞬息已尽”的人生留下“垂名”千古的夙愿,“独祗修以自勤,岂三省之或废”,可是落得的下场又是怎样呢?尽管自己“庶进德以及时”,然而现实却“时既至而不惠”,历史上那些功勋赫赫的文臣武将,那些礼义谦谦的道德君子,或者“坦至公而无猜,卒蒙耻以受谤”,或者“虽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从现实和历史上“妙算者谓迷,直道者云妄”的种种人事倾轧中,他开始怀疑“天道”的公正:“承前王之清诲,曰天道之无亲;澄得一以作鉴,恒辅善而佑仁。夷投老以长饥,回早夭而又贫;伤请车而备椁,悲茹薇而殒身。虽好学与行义,何死生之苦辛!疑报德之若兹,惧斯言之虚陈。”他在《饮酒二十首》之二中直截了当地说:“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价值世界与事实世界的脱臼和对立,使仁义显得贫乏、空泛而又苍白。

        因此,他从对“天道”公正性的怀疑推进到对功名本身的否定,《饮酒二十首》之三说:

        大道本来久已沦丧,世人却还是道貌岸然,俨然以道德化身自居,其目的无非是为了博得虚名,贪恋荣禄。可是,名与命又有什么关系呢?名与命是相互外在的东西,它丝毫也不能使个体实现对自身的超越,“我身”之可贵不正在于我的这“一生”吗?而“一生”又“倏如流电”似的短暂,“持此”“一生”能够何所成而垂名千古呢?即使有所成而能垂名千古又有何益?《拟古九首》之四说:

        生前功名的赫奕难敌死后的寂寥,哪怕你富甲天下,哪怕你功勋盖世,哪怕你盛誉满天,都改变不了“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的命运,无论生前如何慷慨争斗,死后落得的下场照样是“亦复可怜伤”!这样,诗人由“脂我名车,策我名骥”那种追求功名的热情,转而变为对“慷慨争此场”的舍弃与冷淡。既然功名外在于个体生命,那么,“百年归丘陇,用此空名道”(《杂诗十二首》之四)。他在行将就木之际还说“匪贵前誉,孰重后歌”(《自祭文》),生命的价值完全不系于声名,他也就不在乎生前身后名了:

        ——《怨诗楚调示庞主薄邓治中》

        这种生命意识自然使陶渊明靠近《列子》,他在《饮酒二十首》之十九中对杨朱的思想行为多所肯定:“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陶诗中用典取资最多的为,其次为,《列子》居第三位,可见他对《列子》的爱好与熟悉。《列子》也认为人一死就一了百了,生前后的荣枯毁誉都不值挂心:“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既然如此,争一世之成败,竞一时之虚誉,邀死后之殊荣,“惜身意之是非”,都是自己给自己设下重囚累梏。不管贵贱贤愚忠奸都逃不脱一死,死了便都是一堆腐骨:“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因此,人生除了享受“丰屋、美食、厚味、姣色”外别无其他的目的和价值,还是“且趣当生,何遑死后”的好,“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活着就要穷尽今生的欢乐。陶渊明也常说“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游斜川》序)一类话,他同样主张不妨在有限的人生中及时行乐:

        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求我盛年欢,一毫无复意。去去转欲远,此生岂再值!倾家持作乐,竟此岁月驶,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后置。

        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

        诗人从“榈庭多落叶”“新葵郁北牖”等时序变化敏锐地感到人生的短暂,但他想到的不再是那种“千里虽遥,孰敢不至”的功名追求,而是“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酬刘柴桑》)的恬然适意。前者诗人以历史和价值自居,后者则唯生命自娱是求,“放意乐余年,遑恤身后虑”与《列子》的“且趣当生,何遑死后”简直就像一个人的声调。

        而且,陶渊明与《列子》都深切地体验到了生命的虚无。生命既不能通过立德立功或成圣成贤而不朽,就像自然界的生物一样由生而死由有归无,时间如一头张牙舞爪的巨兽可以吞噬一切,使贤愚贵贱成败枯荣都不留下痕迹。在一个价值真空的时代,“九流参差,互相推陨。形逐物迁,心无常准”(《扇上画赞》),人生找不到一块价值根基,任何东西都成了一个流荡不定的过程,寻求永恒的念头似乎既昧于人事又有违天理:“有生则复于不生,有形则复于无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无形者,非本无形者也。生者,理之必终者。终者不得不终,亦如生者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画其终,惑于数也。”通过功业获得不朽既已无望,寻找价值基石以求永恒同样不能,人生的归宿就只能是幻化且归于空无了,《列子·周穆王篇》说:“老成子学幻于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请其过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进之于室,屏左右而与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顾而告予曰: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者,谓之生,谓之死。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难穷难终。因形者其巧显,其功浅,故随起随灭。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始可与学幻矣。吾与汝亦幻也,奚须学哉?’”陶渊明诗歌中也写到“幻化”“空无”:

        诗人这种对人生的“幻化”“空无”感,有的认为受之于舶来的佛教,如清人查慎行和今人罗宗强都持此说,有的则认为得之于本土的《列子》,朱自清说“陶诗里实在也看不出佛教影响”的痕迹,“幻化”“空无”来于《列子》《淮南子》,陈寅恪也说陶集中“绝不发现其受佛教影响”。在这两说之间我们无力做出取舍,虽然陶诗中找不出援引释典的文字,但诗人与慧远诸人生既同时居复相接,难以遽然断定他绝然与佛教无染;诗人受《列子》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说他对人生的“幻化”“空无”感完全受之于释典也失之武断。一时的宗教、思想和文学界士人都有某种“空无”和“幻化”感,这说明它们同是那个时代里人们共同的人生体验。当然,陶渊明热爱生命并执着于现实人生,在他的生命意识中,“空无”“幻化”只是一种偶发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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