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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桐撤离大坂。”

        事变报告,纷纷传到骏府家康耳中。其中以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的报告最快。

        ——不好,要打仗了!

        无怪乎骏府上下人心惶惶。片桐撤离,绝非撤离那么简单,可以说是丰臣家内部发生政变,平和派遭驱逐,主战派执掌牛耳。

        有记载(《骏府记》等与德川相关的记录)说家康得知这一消息后,态度很是愉悦,颇具英雄风范。

        这一日,他打算在骏府城内举办一场能乐表演。不料前夜潲雨,将舞台地板打湿。家康出来,站在沾湿的走廊向舞台望去。

        “昨夜的雨竟有这么大?”他望着湿漉漉的舞台地板愕然地说,“叫人赶紧把那地板擦干。”

        他对近卫松正纲命令道。家康觉得一脚踏下去,地板得干脆利落地发出“咚”的一声才行,湿成那样,便看不了精彩能乐了。下完命令,家康进入了内堂。

        “此时,板仓飞脚已至。”

        有记录如此写道。按程序,报告都是发给本多正纯的。正纯先看完书状,再前往内堂,让家康的女秘书阿茶局到内堂大柱附近,向她转达内容。

        家康从内堂出来,现身外堂。他似乎为自己即将进行的表演兴奋不已,并未在上段就座,而是在边缘来回踱步,一边向正纯下达命令。

        “即刻向各国传我军令。”

        这个机会,家康盼望已久。他为此囤积兵粮弹药,甚至从南蛮人的洋行购入攻城用的大炮,还让诸大名献上誓纸,发誓听从德川将军家号令,他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可是,片桐的撤离能否成为战争的理由?那不过是丰臣家的内部纠纷,用这个理由向天下大名下达军令,多少有些牵强。

        事到如今,家康早已不需什么道理。不仅是家康,强者都用不着讲大道理。自己一方的需要,就是最好的道理,唯有这一点,是从古至今未曾改变的。

        不过,想必家康多少也会觉得过意不去。这种时候,统治者都有一计可用。那就是“大发雷霆”。

        ——亏我那般为丰臣家着想,这般、那般体恤维护,不想丰臣家竟忘恩负义,将我器重的片桐且元逐出家门,简直岂有此理!

        大发雷霆是有必要的。可以说这是正义的雷霆之怒。唯有表演得震怒不已,才可超然于道理之上。虽说有些荒唐可笑,但这就是所谓的“强者”。

        “大御所听罢(片桐撤离的报告),震怒不已,向东海东山诸国下令即刻出兵。”

        其他记录者如此写道。家康愤怒了。

        “大坂乃忘恩负义之辈。”

        这是他愤怒的原因。愤怒,对汉民族而言,是一种下等的情感流露,而日本人却认为是一种高洁品质的体现,是对弱者不义之举的严厉批判。神话时代,众神都是愤怒的,为了平息众神的愤怒,人类净化万物,保持神域圣洁,谨言慎行,远离诸种罪恶。对日本人而言,强者不啻神灵。

        ——天神震怒。

        那记录者就差这么写了。家康的震怒,让大坂的弱者变成了忘恩负义之辈。此时此刻的家康只要发发火就行了。

        家康在极短时间内下达指令,完成军队部署。这证明动员计划早就蓄谋已久。

        首先,火速调动近畿地区大名,包围大坂城。

        不仅如此,他还派松平定胜驻守伏见城,让井伊军、藤堂军以及松平忠明率军挺进京都南郊鸟羽一带,摆开野阵,原地待命。

        “所幸天气晴朗。”

        说的是这通报告到达那天的天气。奉命擦干能乐舞台的松平正纲正忙得热火朝天。正纲本不是三河人,而是相模甘绳出身,最初是家康的鹰匠,擅长处理俗事,于是家康让他担任政务一职,此时他早已获封官位从五位下右卫门佐。年龄未及不惑。地板擦干后,他赶紧去找家康复命,却发现一个肥胖的老汉站在外堂边上。

        “禀主公,舞台边边角角,无不擦得一干二净。能乐可立刻开演。”

        家康听罢,朗声大喝。

        “眼下马上就要出兵上方。这是看能乐的时候吗?”

        正纲其实还未得知片桐撤离的消息,是以不知此事。

        家康一个接着一个地下达指令,不久他似乎感到疲惫,在堂上坐了下来,喝了一杯浓茶。此间,众小姓抬出具足柜置于家康身后。当然,家康不用立刻穿上甲胄出阵,这是一种惯例,可以说是一种制造声势的做法。

        “对市正,真是过意不去呀。”

        家康喝着茶,冷不丁地对本多正纯说。

        这种地方是这个谋略家极具人情味之处,不少人正因他这种重情重义之处,才投靠到他麾下。不过,与其说人情味,不如说重情重义的品质本身就是大将应有的资质,长期以来,家康一直如此教育自己。他让自己变成了这样一种人,让自己在各种需要政治效果的场面都能自然流露出这种人情味来。对家康而言,对人温情或冷酷,无不是出于政治需要。不过他表现得并不生硬,他也不是故意装出来的。他已让自己彻底变成了这种人。就这一点而言,他的前人信长与秀吉虽为成绩斐然的政治家,却仍是活生生的自然人,相较之下,家康却不具备二人的天才,为此他将自己培养成一个机器,成了一个完完全全以政治为原料打造的机器。

        “且元兄弟,都还活着吧?”

        家康喃喃地道。

        “片桐市正兄弟二人已平安退回摄津茨木城。”

        当从某则报告中获悉此事,家康感到由衷的(至少近臣是这么认为的)喜悦。

        在家康看来,且元是用来挑衅大坂的诱饵。大坂已然乖乖入套,若诱饵且元因此丧命,实在让人于心不忍。对二人的遭遇,家康不由得心生恻隐。至少他跟人说他心生恻隐了。

        因为他说了,所以后来他身边的人将此事告知了茨木城的且元。且元感动不已。

        “若为主公大事,属下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这时他也将自己的感激之情付诸言表,眼下且元更加坚定了誓死做家康忠犬的决心。后来,家康用洋炮炮轰大坂城天守阁及其他主要建筑。

        ——右府(秀赖)在那里。

        那时,且元还亲自在大炮边逐一指示,确保炮弹能击中秀赖所在之处。

        “日本人对其主君毫无忠诚之心。”

        战国时期,远渡而来的南蛮传教士在给罗马教廷的报告中曾如此写道。“一有机会,或取主君而代之,或通敌倒戈而去”。由于事例太多,所以也不能说这种观察偏颇。为给这样的日本人灌输忠诚伦理观,家康引入了儒教,不久“江户教养时代”也拉开序幕。但且元的情况确实与南蛮人的观察相符。

        大概是他出生太晚,生不逢时吧。战国乱世中期,且元这类人并不在少数,而且说起背叛,也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然而,且元可以说是乱世的最后一个叛徒吧。到了晚年,不幸已进入重视忠诚教育的江户时代,为此一方面,他连秀赖的所在也敢告知家康的炮兵,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受道德良心谴责,苦不堪言。

        炮击大坂城后不久,他变得郁郁寡欢,最终积郁成疾,时而精神错乱疯言疯语。最终大坂城被攻陷二十天后,他在病床上咔地拔出短刀,对着惨白的刀身注视片刻,然后突然刺入了咽喉。想必他并无自杀的觉悟,只是郁闷难堪,最终发作了罢。

        家康动员大名的动作实在是快。他早已熟知诸大名的心情。

        秀赖对诸大名是旧主。

        毋庸置疑,若要讨伐旧主,诸大名纵使不会像且元那般郁闷自尽,也多少会在心底留下些阴影。或者大坂也会向各路大名派出劝降的使者。此时为了不让诸大名心生犹豫,必须以迅雷之势发出号令,缩短日程,让其更早赶赴预计的战场,让他们忙得焦头烂额,没有力气去犹豫。家康深知若不速战速决,诸大名心中定会产生犹豫和狐疑。

        “据说大坂已派出使者劝诱各路大名。”

        正纯详细报告情况。大名们无不担心家康会秋后算账,纷纷将秀赖亲署的劝诱书原封不动送至骏府家康处。

        不一会儿,池田家的使者也到了。

        这池田家便是日后兴起冈山与鸟取两大藩的大大名家。藩主辉政去年病亡,如今是年轻的利隆执掌家政。这池田家不仅将秀赖的信送到骏府,还把秀赖的使者也绑来了。

        “池田也真够狠的。”

        据说就连家康的旗本们也私下议论纷纷。其他大名为不惹怒家康,不遭怀疑,纷纷将秀赖的劝诱状送来。可连秀赖的使者也一并绑来的,就只有池田家了。

        ——说起来那也是池田家旧主的来使呀。即便不是旧主的使者,那使者也并非罪人,居然当罪人对待……

        众人无不暗暗惊愕,但是对强者不遗余力地讨好阿谀,原本就非残忍之人不能做到。

        “真是给老夫送了份大礼呀。”

        家康大悦。一般的做法是驱逐使者,但家康并未这么做。

        ——这么做吧。

        他命近臣所为之事相当残忍,是他过去的行为中不曾有过的。此举是为杀一儆百,给各路大名提个醒,所以将那使者双手手指统统切掉。

        “再在他额头烙上秀赖二字。”

        这便是他的命令。其实光这使者就足以羞辱丰臣家了,但把秀赖这一天下尊贵之名,当做泼皮破落户的名字做烙印之用,其实还有一个目的。

        ——秀赖也是个罪人。

        他其实就是想让全天下人知道这点,让所有人都知道秀赖既非太阁遗孤,也非丰臣朝臣,更不是什么前右大臣。从家康对且元表现出慈悲怜悯来看,对这个人物很难一概而论之。上面的内容,是林道春记录的。

        话说。

        对大坂而言,世间(诸大名)都太过残酷冷漠。

        ——若是发出秀赖大人亲自花押的书信。

        天下大名无不感念太阁旧恩,一定会纷纷投奔大坂而来吧。不仅淀殿及其身边女官,就连大野修理也抱有些许期待。要说天真,那他们简直是天真得惊天地泣鬼神。似乎在大坂城内,在这与世隔绝的小世界待久了,就会不知不觉地变成井底之蛙吧。

        他们有几个最为期待的大名,其中有长州毛利家与萨摩岛津家。

        “毛利殿下是正派人士,萨摩殿下则重情重义。”

        想来还真是有趣。曾经,就在萨摩岛津家要征服九州全岛之时,却不料半路杀出了个丰臣太阁,他的岛津征伐战把岛津家打回老巢萨摩,从此再没敢迈出半步。关原之战时岛津家站在石田阵营,不过战后向家康负荆请罪,终于保住了家当。丰臣家对岛津家无恩可言。最重要的是就成为大名的过程而言,岛津家早在镰仓时代就已存在,后虽日渐式微,但到战国时代,仍靠一己之力成为萨摩、大隅及日向之主。所以不存在太阁的提拔之恩。

        “若是岛津殿下的话……”

        但是大坂仍对萨摩人特有的人情味满怀期待。他们觉得岛津家也许会见义勇为,拔刀相助。

        秀赖的使者前往萨摩。此人是往来于大坂与长崎的豪商高屋七郎兵卫。

        岛津家,曾出战过关原之战的义弘尚在人世。家主是家久。家久与义弘一番商议后,如此回复使者。

        “恕不能助丰家一臂之力。”

        理由写入了给秀赖的书信中。就回信而言,与其他大名驱逐使者、连信都不看相比,岛津家还算有情有义了。回信也是以恭敬的文字开头的。

        “不想秀赖大人钦赐御书,实在愧不敢当,诚惶诚恐。”

        只是,我岛津家于关原之时,为报太阁大恩,毅然出阵,率千人浴血奋战,却仅带六十残兵逃回故国。此后御所大人君临天下,幸而未深追我助阵西军之罪,家门领土才得以保全。我断不能背弃如此大恩,是以恕不能助丰家一臂之力。

        如此,家久将秀赖命使者带来的礼物,一口正宗胁差举过头顶一拜,便还了回去。

        岛津家此后采取了微妙的行动。得到家康出兵大坂的命令后,他们从海路开往上方,但途中却数次停船,以“遭遇风浪”为由拖延时间,等到达时,战斗早已结束。他们似乎觉得向秀赖开枪,实在可怜,于心不忍吧。

        不过仅仅这件事,长袖善舞的岛津家为打消家康的误解,也采取了连其他大名都意想不到的一连串行动。在接待秀赖使者的第二天,派镰田政乔率使者团,赶赴骏府,觐见家康,岛津义弘自己也向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修书一封,此外将同门的岛津久国送至家康身边,甚至出兵时,更让老臣三原重种等人率小队人马,轻舟快艇,奔赴家康阵中复命。

        纵使如此,家康对岛津的态度也起了疑心。

        “何以白白放秀赖的使者回了大坂?”

        他略带促狭地质问岛津的使者。使者如此回答:实不相瞒,那位使者曾是家主(家久)的蹴鞠老师,且萨摩素有尊师重道的传统。于是家康未再继续深究此事。

        长州毛利家也不得不回绝。毛利家中,曾在秀吉晚年担任丰臣家大老的毛利辉元虽然隐居遁世,却也尚在人世。

        “对秀赖大人置若罔闻,似乎也不妥。”

        这是他们的看法。关原之战后,长州一直财政吃紧,但他们还是从中分出一万石米与五百枚黄金,悄悄赠与秀赖。不仅如此,辉元还召来一位重臣佐野道可。

        “毛利家只能站在关东阵营。但仅赠送财物,我还是对已故太阁心有愧疚。你装成浪人,带些兵马去大坂帮忙守城吧。”

        辉元托付道。

        作为佐野道可,自是不愿以如此理由离开主家。辉元想想也是有求于人,便特意为这个家臣写了一封誓纸交给他。

        “生生世世永不相忘,包你满意。”

        辉元写下如此誓纸。这文笔实在不敢恭维,不过意思却是万一大坂城被攻破,你的子孙、兄弟及血亲,我都会照顾提拔,所以此事有劳你了。事实上,毛利家后来确实遵守了誓言。

        天下诸侯无不对丰臣家冷眼相待,其中唯有这萨摩与长州,虽未加入秀赖营中助阵,却也表现出恻隐之心。与其说是关原之战结下的仇恨,不如说是其风土人情便是如此吧。

        如今还有一人。

        福岛正则。

        (欲知后事,请看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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