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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

        这或许是题外话。

        关于本书中不时出现的一位叫“安藤带刀”的德川家谱代大名。

        他是地地道道的三河人。“三河武士”个性独特,忠心耿耿到了土气的地步。我们可以把这个六十岁的男人(当时六十岁)作为浓缩了“三河武士”优点和缺点的典型来考察。关于他的经历,那更是题外话中的题外话了,笔者想稍后再谈。

        安藤带刀晚年时(八十一岁,宽永十二年逝世)曾说:

        “密谈有时是政治所必需的,但是先要非常小心地环顾四周,亲眼确定隔墙无耳后方可进行。比如,在铺着席子的房间里密谈时,应该先把门窗隔扇全部拆除,要考虑到能否一眼望穿远侍(当班武士的值班室)才行。然而,就连对此事本应十分小心的权现大人(家康死后的尊称),有时也会疏忽大意。事情正好发生在冬之阵结束的时候。”

        “冬之阵结束的时候”是指德川方拼命由外向内填埋护城河之时。

        这天,安藤带刀有点感冒发烧,无精打采,于是就在家康屋子隔壁的房间里躺着。就像这样,家康与带刀主从之间的关系十分亲密。他们之间更像是三河偏僻乡村里的土豪与喽啰之间那种人性化的关系,而不是江户体制确立后将军与大名间那种不人性化的、只讲究礼节的关系。

        说点题外话中的题外话。在这场战役中,有一次安藤带刀从前线跑回来向家康汇报。他口渴得厉害。正好赶上同朋众伺候家康吃午饭。这种场合带刀竟然可以闯进来,可以想见那个时代家康与诸位谱代交往的方式和情景。带刀对服侍家康的同朋众说:

        “我口很渴。在我说话之前,用这个茶杯给我倒杯热水喝吧。”

        同朋众拒绝道:“这是大御所大人的茶杯。没有其他多余的茶杯了。”

        其他书中也曾记载安藤带刀是个“说话尖酸刻薄之人”。总之,他是个粗俗的人。

        “蠢货!就算这是大人的茶杯,它不也是个茶杯吗?!我用它喝完水以后再洗一下不就行了?”带刀说。

        家康笑了笑,斥责同朋众道“此话不假”,又说“让彦兵卫(安藤带刀的俗称)用它喝水吧”。关于安藤带刀,曾有这么一段轶事。

        总之,家康与带刀的关系十分亲密。所以,出现“带刀那时因为有点儿感冒,在家康隔壁房间的屏风后面躺着”这样的情景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即便是对带刀,家康也没有明说:

        “这次战役以和解告终。但是,这是个巨大的谎言。填埋了外护城河和内护城河之后,老夫会让全日本的大名再次集中到大坂,消灭丰臣家。老夫的企图就在于此。因此,你们要做好再次出征的准备。”

        家康也没有必要告诉他。因为安藤带刀是战斗在第一线的队长,没有参与制定谋略的职责。

        家康只把这个秘密计划告诉了三个人——本多正纯、从京都过来的本多正信(正纯的父亲,家康从前的谋臣,现在已经老了,待在秀忠身边)以及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

        安藤带刀在遗言中提到:

        “我刚在隔壁屋竖起的屏风背后躺下,权现大人就带着众家老进来了。他们刚一落座就开始进行密谈。我因为一字不漏地都听见了,所以也不便出去,不得已只好假装熟睡。”

        这种情况下,没有必要假装熟睡吧。反正是在屏风背后,别人是看不见的。别人看不见却要假装熟睡,这可以说体现了三河人的忠诚老实。反过来讲,他故意说出“那时假装熟睡”的谎言(这应该是谎话吧。一般只说“不小心听到了”就行了),恰恰体现了那个时代德川家那些打着“忠诚老实”旗号的三河人的个性的独特之处。

        这时已接近庆长十九年十二月。第二年是元和元年。席间,家康下了一道密令:

        “明春二月再度出兵。”

        若是二月,其实也就剩下两个月左右的时间了。安藤带刀大吃一惊,心想:“那得先做好准备。”

        话说安藤带刀回去后就周密地进行着准备。那时,安藤带刀担任家康第十个儿子赖宣的监护人。赖宣虽然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却已是掌管骏河、远江两国(静冈县),俸禄五十万石的高官。像他这种身份一旦受命出征,就必须调动一万二千五百人的兵力。光是为此准备足够的铁炮弹药已经十分困难,无论哪位大名短时间之内都来不及。不过,唯有这位安藤带刀掌管的德川赖宣的军队轻轻松松就出发前往大坂了。家康见此情形十分惊讶,夸赞安藤带刀:

        “虽然军令突如其来,不过彦兵卫你干的真不错呀。”

        带刀正是家康喜欢的那种对主人十分诚实的人。他说: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那时在屏风后面听见了您的密谈。请您今后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后再进行密谈。”

        “事后我本应立即向您汇报我听到了密谈之事。不过,当时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没有走漏一点儿风声。如果那时就告诉您我听到了,我担心主公您会顾虑秘密是不是早已泄露。”带刀补充说。

        “彦兵卫不仅诚实正直,而且深谋远虑。”家康心生感慨。

        说点题外话中的题外话。这位安藤带刀名直次,俗称彦兵卫。早在德川家还是奥三河的土豪时,安藤家就是德川家的家臣。少有像安藤家这样出现过那么多战死者的家族。带刀的祖父重太郎左卫门(奇怪的名字,但三河地区很多),在半个多世纪前的天文九年六月,追随家康的父亲广忠,在三河安祥之战中战死。带刀的父亲名叫木工助,担任家康的旗奉行。四十多年前的元龟三年,在三方原之战中受到武田信玄骑兵部队的猛烈攻击而战死。带刀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弟弟,名叫重信。他没有战死,后来当上了上州高崎的城主,领有五万六千石俸禄。自姊川合战以来,带刀和弟弟重信参加了家康发动的所有合战,屡立战功。虽然最后他与本多正纯一起当上了老中,但他主动请缨做了家康之子赖宣的监护人。

        这是后话了。纪州册封给赖宣时,带刀当上了纪州田边城的城主,享三万八千余石俸禄。他的后人世代担任纪州藩家老一职,享受大名待遇,直至明治时期。

        话说此前大坂夏之阵时,德川的先锋军因大坂方长曾我部盛亲的部队而败走溃逃,其影响也波及了带刀的部队。带刀之子重能被大坂方击毙。当前线传来儿子战死的消息时,“嘴巴恶毒”的带刀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大声叱责前来汇报的人:

        “男子暴尸于荒野乃常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带刀说罢继续奋战。随着部队的前进,带刀终于来到了重能伏尸的地方。这时,家臣问他“该如何处理?”,带刀说了一句“让狗吃了吧”,就过去了。战役结束后,带刀哀叹儿子的死,才第一次放声大哭。

        好像跑题了。

        总之,笔者谈及安藤带刀这个人,原因之一就是为了拿他的话作为有力证据,来证明家康的“和谈”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欺骗丰臣家而进行的。

        为什么特地拿带刀的遗言做证据?因为那时家康曾在伊达政宗等十位外样和谱代大名面前,就这次和谈中填埋护城河一事公开宣称:

        “老夫完全没有要害秀赖的意思。填埋大坂城的总濠,莫不如说是为了秀赖的安全着想。大坂城正因为有了护城河才坚不可摧。只要大坂城坚不可摧,有野心的人便会怂恿秀赖谋反。只要填平护城河,就不会再出现意图谋反之人,丰臣家也就平安无事了。”

        家康还公开说:

        “心怀叵测者必自毙。这种例子老夫见得多了。织田信长流放将军足利义昭,因而遭到了被明智光秀杀死的报应。看看武田信玄吧,他暗算驱逐自己的父亲,所以一生都不走运,最后中流弹(家康相信是这样的)而死。再看看太阁大人。”

        到底因为秀吉是他的旧主,所以家康省略了后面的话,紧接着立刻举了石田三成的例子。

        “三成欺骗幼主秀赖,想举兵消灭毫无罪过的我。所以,不久恶因变成恶果,他在关原灭亡了。”

        家康继续说:

        “老夫对秀赖一直加以保护。因为我自己始终想以‘义’来治理天下。尽管如此,秀赖还是心怀叵测,策划了这次叛乱。”

        策划这次战争的本来是家康一方,但是家康用因果报应史观进行游说时始终把自己标榜为绝对的“善人”。家康还说:

        “即便如此,老夫还是想帮秀赖。这次的和谈就是证据。”

        家康真是厚颜无耻。

        “不过。”他说。

        家康没有忘记为他秘而不宣的今后的阴谋埋下伏笔。

        “秀赖今后如果忘记老夫对他的恩情,图谋不轨,下场一定与刚才所举的例子一样,必将立即招致恶果,导致灭亡。”

        家康上面说的这些话,是对伊达政宗等人的回答。伊达政宗等人曾给家康献计:

        “趁着目前和谈的好机会,杀进城内除掉秀赖,您意下如何?”

        总之,家康的意思是“和谈老夫是发自内心的,是出于对秀赖的爱护。填埋护城河一事也是如此”。这在整个江户时期传为美谈,世人称之为“权现大人的仁慈”。当然,从事情的前因后果来看,事实显然并非如此。不过,为了慎重起见,笔者还是引用了安藤带刀的遗言。

        德川方动员十万人,开始填埋二之丸城的护城河。

        虽然大野修理进行了抗议,但还是得不到解决。

        “没有人能阻止他们吗?”

        淀殿焦躁不安地挠着榻榻米说。可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淀殿的视线径直落在了当时恰巧在她身边服侍的十八岁的侍女身上。

        “阿玉。”淀殿大声命令道:

        “你作为我的代表去走一趟!”

        阿玉畏缩了一下。

        “快去!”淀殿激动地催促道。

        淀殿害怕再磨蹭下去,就连本丸天守阁下面都会被挖空。所以,她姑且先派阿玉走一趟,想让工程的监督者意识到他们理解错了。淀殿没有刻意挑人选,就让碰巧在她身边的阿玉过去,是因为她只想着“是出了什么差错吧”。

        虽然淀殿对家康深恶痛绝,可即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没有发觉是被家康彻底欺骗了。

        证据就是她派出了阿玉。

        阿玉慌慌张张地从本丸跑了下去。因为被淀殿催促,所以她简单穿了一身壶装束,没有乘坐肩舆,只带了一位侍女行,就赶往了施工现场。

        “这一带的物头在哪儿?”阿玉问工人。

        然而,谁都不把她当一回事,甚至还有人嘲弄她。

        阿玉在施工现场的人潮中穿行。她个子不高、腿脚结实,在宫里也因行动敏捷、头脑机灵而受到好评。从这一点来看,选她作使者并没有什么不妥。而且她性格刚强泼辣,声音响亮有力,细数这些地方,阿玉作为使者也没什么不合适。可她才十八岁,一直生活在宫中,又没有被派往城外的经验,就连城下都极少去。所以,光是从那些粗暴的关东战士的洪流中挤过去,就让她觉得头晕目眩,声音也变尖了。

        “主母大人的旨意、主母大人的旨意……”阿玉在心里像念神咒一样念叨着淀殿的命令。

        她一边念叨一边振作精神,从二之丸走到三之丸,接着又往城外走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从这些地方走过来的。最后,她被人带进营帐之中,见到了几个男人。

        其中有成濑隼人正和安藤带刀。

        成濑就是后来的尾张犬山城主、尾张德川家的付家老。阿玉心想:“这个长胡子的男人就是这一带的大将吧。”

        她转达了淀殿的口信,说淀殿是如何如何地不高兴,甚至还断然地说:

        “快点下令停止填埋护城河!”

        这些都是阿玉的功劳。

        但成濑身边的安藤带刀根本没把阿玉放在眼里。他故意叫来工程现场的物头们,大声命令道:

        “听好了,把二之丸的护城河也彻底填平!”

        阿玉大声制止。安藤带刀连正眼都没瞧阿玉一眼。在他眼中,阿玉连一只小猫都不如。

        “你是什么人?”阿玉忍无可忍地问带刀。

        “问我吗?”成濑隼人正接替带刀说道。

        “我叫隼人正啊。今晚,你来陪我解解闷啊?”隼人正调戏阿玉,甚至还抓住了她的手。

        阿玉想甩开他的手,可成濑力气很大,又伸出左手想摸她的屁股,吓得阿玉失声尖叫。

        此前一直冷眼旁观的安藤带刀,突然把头转向同僚成濑,大声说:

        “成濑,你都一把年纪了,别大白天就跟娼妇调情!”

        带刀一开始就没把阿玉看做是淀殿的使者,故意把她当成这一带的卖春女,所以才那样说。

        阿玉气得头晕目眩,完全不记得随后是怎样离开那里的。不管怎样,阿玉回到本丸,向淀殿一一做了汇报。

        阿玉觉得,照淀殿的性格,一定会因阿玉遭受奇耻大辱勃然大怒。可出乎意料,淀殿一副非常害怕的样子,嘟哝道:

        “这样啊。”

        淀殿沉默了一会儿,又对阿玉说:

        “你再去一趟。”

        阿玉已经作了淀殿的代表,就不好再换人。

        不过,这次安排了一名男子作为秀赖的代表陪同阿玉前往。

        被选中的是大野修理的弟弟大野主马。

        主马名治房,曾在冬之阵中夜袭蜂须贺至镇的军队,大获全胜。他的英勇城内城外之人皆知。

        “就算与家康互刺也在所不辞。”主马想。

        他之所以欣然接受这个任务,并非因为他有担任外交官的自信,而是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一见到家康就立刻猛扑过去刺死他。这让他十分激动。这位年轻人与他的哥哥不同,非常尊敬真田幸村,十分推崇幸村的主张——除了刺死家康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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