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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曾我部大人

        近来,因为故事的发展,本书的这一部分似乎变成了“列传”。前文已经述及真田幸村、明石全登、后藤又兵卫与毛利胜永。既然如此,顺势也必须说说足以与他们匹敌的长曾我部盛亲。

        京都相国寺本山附近有个叫“柳图子”的地方。在京都,小巷被称为“图子”或“途子”。柳图子背后是相国寺的竹林。竹林的草丛里有一间小破屋。屋里住着一个光头浪人。打关原之战结束开始,他已经在此居住了十几年,在当地并不是什么新面孔。

        “听说他以前是土佐的大名。”

        附近的人窃窃私语。京城人只尊崇公卿,所以即便知晓那浪人本为土佐国主,也并不觉得震惊,或由此生出尊敬之情。浪人自称“祐梦”。他虽因忌惮江户大幕府而剃了光头,但仍是一副俗人打扮。此人的职业是私塾的教书先生,热衷于教书。附近跟随他学习读书、写字的孩子亲切地称他为“柳图子先生”。

        这个男人曾经是俸禄二十余万石的土佐国主、日本屈指可数的大名。因在庆长五年的关原之战中落败而被剥夺了所有的领土,如今靠在京都北郊教商人家的孩子识字谋生。此事本身就是个传奇。

        “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京都所司代的爪牙不时前来向这附近的农家或轿夫打听。

        “不妥之处”指这私塾教书先生身边的事。乍一看,盛亲似乎已退隐江湖,可幕府还是没有放松对他的监视。

        “人员出入呢?”

        爪牙会问诸如此类的问题。盛亲身边有一个伺候他生活起居的女佣。这个女人是个端庄优雅的美人,让人想不到她是个婢女。两人之间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此外,还有两个男佣。他们过去都是有名的土佐武士,从他们刚毅的神情不难看出这一点。京都所司代的爪牙们打探诸如“家中人数有没有变化”之类的情况。

        盛亲虽是浪人,但从法律上来讲属于被流放之人,因此不能离开京都城区,对于外来访客也是少见为妙。即便如此,旧臣还是送来了很多财物。盛亲本来就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一有人送东西来,他就吩咐下人分给附近的百姓和商人。

        “庆长五年干了一件蠢事!”

        整个浪人时代,盛亲都在为此事而悔恨。他的意思是在关原之战时干了一件愚蠢的事。参加关原之战时,盛亲二十五岁。说实话,当时他没有独立在政界摸爬滚打过,也没有指挥过战斗。

        “那时候还是个孩子。”

        他一直因此事而悔恨不已。

        他的不幸之处在于,父亲元亲拥有太多的英雄经历、太高的声望。元亲从土佐的小领主发家,统一了土佐一国。不仅如此,他还率领土佐兵打算征服四国境。就在他即将大功告成之际,丰臣政权在中央成立,元亲功败垂成。为此,他当回了土佐国主。在这方面,他和伊达政宗一样,成为差点问鼎天下的战国英雄之一。元亲于关原合战前一年去世。盛亲匆忙继承了家督之位,刚一即位便不得不出征关原。

        在关原之战中,他还未与人交手,不曾发射一枚子弹,便全线溃退败下阵来。

        “那场合战就像一场梦一样。我为什么会干出那么蠢的事呢?”

        失去国土、退隐京都后,偶有旧臣来访,盛亲便说起这样的话。

        “虽然率领大军在栗原山(关原东端)上布阵,可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身处雾中。没有什么比不成熟更可怕的事了啊。”

        栗原山位于南宫山的山麓。如果说关原盆地是客厅,那么南宫山、栗原山就像屏风一样耸立在它的东边。毛利大军布阵于南宫山山顶。毛利军虽从属于西军,但军师吉川广家与家康勾结,毫无斗志,所以选择布阵于这一带的最高峰——南宫山的山顶。从这个阵地下山大约要花一个小时。盛亲位于南宫山山麓的小山(栗原山)之上,因毛利军在他头顶上而寸步难行。

        “毛利家和家康勾结了吧?”

        盛亲心生疑窦。他担心自己若轻举妄动,毛利军会从山顶上猛攻下来。

        “效仿毛利大军的做法应该不会出错。”

        盛亲抱着这样的想法,与毛利大军一起按兵不动。期间,山那边的关原盆地响起了枪声、号角声、太鼓声。盛亲派探子上山打探消息。探子光爬到山顶就要花一个小时。探子才上山、下山两三趟,盛亲就得知了盟军战败的消息,于是连忙收兵,沿伊势街道南下逃窜。这就是盛亲在关原之战中所有的战斗经历。他连一发子弹都没有打出去,却可笑地落得土佐一国领地被剥夺的悲惨下场。

        “本来应该能打赢的。”

        盛亲悔恨不已。他率领着六千六百人的大部队,并且士兵是以强悍著称的土佐兵。那时,如果六千六百人手持长枪,拼死奋战,杀入主力战场,就算发生了“小早川秀秋叛变”这样的重大变故,“胜利也会属于西军”吧。盛亲无数次这么想。

        “直到现在,关原的情景仍时常出现在我梦中。”

        盛亲经常这么说。溃败时的恐惧变成了他的噩梦。有时,他也会梦见自己果断发动现实中不曾发动的突袭,大败东军,砍下了家康的首级。盛亲的青春似乎定格在了“败走关原”这件事上。从那以后,他的人生被冻结了。盛亲在京都过着被流放的生活,迎来了自己的壮年。

        “我的人生竟然如此愚蠢?”

        这么想的应该不止盛亲一个人吧。

        盛亲在京都的前十年,闭门不出,似乎被世间彻底遗忘了。到了庆长十五年左右,他开始在京都城中出现,偶尔与朝廷和宫廷中的学者交往。在宫中担任侍读的明经博士舟桥秀贤,在日记《庆长日件录》里留下了相关记载。顺便提一句,舟桥秀贤并非宫廷的御用文人,这个时期他常常到大坂拜谒丰臣秀赖,指点他的学问。

        “问问舟桥秀贤,就知道秀赖大人的情况了吧。”

        盛亲必定是这么想的。盛亲与真田幸村一样,少年时期曾在丰臣家担任御殿奉行。因如今的浪人生涯,他愈发怀念起丰臣家。怀旧之情有时也会变成忠心。不管怎样,盛亲拜访舟桥秀贤一事,被记载在了秀贤的日记里。

        庆长十五年二月二日那一天,“长曾我部入道祐梦,第一次前来”。

        紧接着,盛亲又出现在了二月二十七日的日记里,“长曾我部祐梦,来访”。

        盛亲身材魁梧,到秀贤府中拜访时,为了不磕到门框,想必是弯着腰走进房间的。学问和艺术,盛亲只略知一二。不过,作为大名,盛亲接受过一整套的相关教育。

        盛亲的领国(已失去)土佐,早在平安朝以前就被视为比筑紫(北九州)更偏远的国家。它与中央政权之间隔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少有往来。因为没有老师,盛亲的父亲元亲几乎没有接受过大名应受的教育,如室町礼仪、能乐、汉书、歌学等。元亲很介意这一点,在盛亲少年时期,他不惜花费巨资为盛亲从京都请来了这些方面的老师。据说老师们是在与家人诀别后,抱着必死的决心到土佐来的。然而,盛亲掌握这些知识,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在贵族社会出丑,他对这些学问本身并没有什么浓厚的兴趣。

        要说盛亲的兴趣,依然在“天下”二字上。尽管在那个时代,他已经不可能夺得天下,但天命莫测,最终如何仍未可知,说不定能够夺回土佐一国呢。即使历经波折,最后所有的战斗仍以失败告终,人生也还是波澜起伏的好。总比自己现在这样像京都北郊的虫子一样默默死去要好得多。而且,他痛恨害自己沦落到这步田地的德川家康,怀念少年时期服侍过的太阁,同情太阁的遗孤秀赖。

        “为秀赖公奔走效力。”

        在蛰居的日子里,他一直这么想。他希望东西交恶,关东与大坂早日断交,如同幼儿渴慕母亲一样迫切希望战乱快点到来。就这点而言,他与蛰居于纪州九度山的真田幸村一样。

        为此,盛亲频频向舟桥秀贤打听大坂城内的情况,问他“右大臣近来如何”,也在情理之中。

        “京都的长曾我部行事可疑。”

        这个消息甚至传到了骏府的家康耳中。想必是舟桥秀贤觉得盛亲可疑,害怕日后连累自己,故暗中向幕府告密的吧。

        这么说的证据是,自庆长十八年前后起,在盛亲住所附近监视他的人多了起来。

        “没什么好担心的。”

        盛亲丝毫不以为意。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并立即付诸行动。此时的盛亲足智多谋,与关原之战时判若两人。

        京都所司代是幕府在京都的管理机构。所司代板仓胜重负责监视天子公卿,指挥町奉行,监视大坂城。作为文官的板仓胜重刚毅坚强,头脑明晰。在家康的众多将领中,无人能出其右。

        某日,盛亲到二条的板仓府中做客,与胜重相对而坐。

        “坊间传闻大坂要造反。”

        盛亲开门见山,直入主题,表现出他身为大名的教养。

        “届时请板仓大人务必让我寄居帐下,建功立业。我只求能获得江户的主公的青睐,赐我一星半点俸禄。”

        盛亲性格豁达,脸上浮现出婴儿般天真无邪的笑容。就连号称能够看透人心的板仓胜重都轻易相信了他,认为“这个男人真是这么想的”。

        盛亲身上就是有这种奇妙的魅力。

        “虽然不知事情会如何发展,我定当尽全力帮助你。”胜重说。

        从那之后,盛亲屡次来拜访胜重。虽然只是闲聊,但胜重知道盛亲是在暗中催问自己“那件事情怎么样了?”

        “真是可怜!”

        胜重留心不做出口头承诺,只是有时不免十分同情盛亲。盛亲并非关原之战的主谋。主谋石田三成与同谋安国寺惠琼等人被处死了。盛亲当时不过是顺应时势加入了西军阵营,且未曾出战已大败而逃。从这一点来看,他可以说是消极地帮助了家康。许多与他同样身为败将的人则获罪甚轻。毛利辉元与蜂须贺家在战后蛰居高野山待罪,不久便获释回到领地。北条氏直也仅仅蛰居高野一年便被饶恕,因北条氏是名门望族还得到了河内一万石的俸禄。板仓胜重也觉得对长曾我部盛亲的惩罚的确过于苛刻了。

        “这源于……”

        板仓胜重认为这首先是因为土佐人不熟悉上方情势,也不擅长外交,战败后采取的谢罪方式有误。如果长曾我部家有熟悉上方情况,又与家康手下将领交好的家老,或许能有办法解决。在这点上,同样属于西军的毛利氏,就凭借军师吉川广家灵活的外交手段,避免了覆灭的命运。

        萨摩的岛津氏也属于败军一方。然而,岛津氏虽身处远国,却在上方安排了老练的家老。这些家老在战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在进行外交交涉的同时,岛津氏逃回本国,动员起了全体武士和百姓。他们加高边境要塞,部署人手,备足军粮弹药,表现出如果德川不接受岛津的谢罪,就率大军向萨摩、日向、大隅进军的架势。家康对此感到恐惧。他虽然夺得了天下,但对于成立伊始的德川政权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动员起大名一事深感不安。即使大名们都参与进攻岛津氏,可在日本各地依然存在着期待战乱再起的势力。若再度出现乱世,刚刚成立的德川政权很可能土崩瓦解。因此,德川对岛津氏表现出了破天荒的宽容,允许它继续统治原来的领地。

        顺便说一下,家康并不担心丰臣秀吉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名,如加藤清正、福岛正则。他们本身是深谙战略之道的名将,但他们不是其领国土生土长的大名,在紧要关头根本不足为惧。岛津、毛利、长曾我部等是土生土长的大名,如果攻打他们,其领国内的一草一木都会奋起反抗,连乡村武士、农夫都会扛起枪炮为之奔走。即使侵略军旗开得胜,他们恐怕也会继续进行游击战。对家康而言,为了德川家的百年大计,自然希望能够借此机会一举歼灭岛津、毛利和长曾我部这些“土著”大名。

        在板仓胜重看来,“岛津氏却凭借威胁与谋略让家康屈服了”。对于毛利氏,家康最终只成功削减了它三分之一的领土。既然如此,只好欺负家老没有外交能力的土佐,就像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一样。没收长曾我部家的领土,把盛亲贬到京都当浪人,同时派远州挂川的山内氏入住其领国土佐。果然,长曾我部的一群手下(乡村武士)揭竿而起,发动了起义。无奈,最终以他们被镇压而告终。

        板仓胜重心想“之所以对长曾我部盛亲如此苛刻,缘于家康的政治策略,盛亲虽然可怜,但此事我实在无能为力”。

        不过,对当事人盛亲而言,却根本没有半点想要乞求胜重之流怜悯的意思。他心想“这也是战略之一”。

        不久,东西局势更加恶化。期间,骏府曾派人来叮嘱板仓胜重。

        “长曾我部祐梦怎么样?”

        骏府来的使者首先问道。盛亲若是有所行动,隐居山野的旧长曾我部武士将群起响应,人数恐怕有几千人。骏府方面很担心这一点。

        “暂且无碍。”

        胜重说。疑心重是德川政权的一大特点。不过,就连大家公认的智者胜重,都被盛亲单纯的样子欺骗了。

        然后,骏府的使者下令说:

        “用功名利禄诱惑他。千万不要让他到大坂去!”

        长曾我部盛亲从京都出发前往大坂城时的情形,出现在了《土佐物语》中。这本书的作者很可能是盛亲的旧部下(姓名不详)。出发前一日,盛亲又来拜访板仓胜重,恳请他:

        “听闻将军将御驾亲征大坂。正如日前我拜托您的,还请您为盛亲的境遇说说情。”

        胜重回答说:

        “将军出征势在必行。至于大人的事,将军大人私下里也觉得大人不是坏人,在下一定为您说情。”

        盛亲装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离开了所司代府邸。他回到柳图子的茅草屋,把附近平日里关系亲近的商人和百姓叫来,说道:

        “伊贺守(胜重)说了一件令人十分高兴的事。咱们自己人先庆祝一下。”

        随后盛亲拿出酒来款待大家。众人开怀畅饮,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那天夜里盛亲就从这茅草屋里失去了踪影。关于那之后发生的事,还是借用一下古书中的记载吧:

        那天夜里,(盛亲)悄悄溜出寓所,

        不知来自何处的武士一人,仆役长两人牵着马前来迎接,

        从淀、枚方一带开始,不时有两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到达大坂城时,盛亲手下已有百人。

        关于此事,收录京都传闻的《槐记》这本古书里有如下记载,栩栩如生地描绘了盛亲动身时的情景。

        “那个男人身穿铠甲离开茅屋。附近的人觉得他此举颇为可疑。后来人们听说,到寺町、今出川路口时,盛亲身边有二三百骑人马,到伏见时已达千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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