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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西窑户铺是刘家洼最大的窑工住宅区,也是最老的住宅区,清末光绪年间开小窑时就有人落脚了。它整个儿座落在一块南高北低的缓坡上,象一个衣衫褴褛横卧在地的巨人,头枕着公司南门外日益增高的新矸子山,脚蹬着矿场运煤的铁道线。这里没有正规的房屋,没有宽敞的街道,一切完全是无计划、无规则、自然发展起来的。你家的房门顶着我家的窗口,我家的屋脊突进了你家的院落,一眼看上去,就让人产生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道路因此而变得极其复杂,莫说外面来的人,就是在这儿住过年把、两年的人,也难免不在糊里糊涂中摸进死胡同,半天钻不出来。公司经理查尔斯先生,有一次异想天开,到西窑户铺巡视,在闻够了汗酸味、尿臊味,鸡鸭圈、臭水塘里散发出来的种种闻所未闻的臭味,并在两次摸到死胡同之后,大发了一通感叹,感叹之精义是:中国人没人管理是不行的,任其发展,只能搞成这个样子!

        这里四处都是草屋、马架,半地穴式的泥棚,站在矸子山的高处看去,就象一堆堆、一片片被人们遗弃的垃圾。人类能够忍受如此恶劣的生存条件而顽强地活着,应该算个奇迹。

        西窑户铺的住户中,靠山窑户居多。这靠山窑户是指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窑工们,这部分窑工和脚下这块土地的血缘关系更近一些,他们的根须就伸展在四乡八寨的乡民百姓中间,所以势力最大。

        靠山窑户在公司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在某种意义上讲,甚至可以决定公司的生产命运,决定公司的兴衰存亡。自振亚以后,历年来的窑工领袖、著名地痞、把头、监工,大都出产于斯。故而,靠山窑户们是颇有些骄傲和自豪的,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在外来窑户面前总时不时地要昂首挺胸,摆出一副包打天下的大伟人状,仿佛以前他们也阔得可以似的。外来窑户中也不乏血性汉子,尤其是那些从山东境内逃荒过来的梁山好汉们,一概地不承认靠山窑户的大地方主义。于是,便开战,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直打得双方头破血流,筋疲力尽,方才收场。就是在罢工之后,靠山窑户和外来窑户之间也产生过一些冲突,只是由于工团压着,没有大打出手罢了。

        在工团中,靠山窑户的领袖们也占了约三分之二的席位,所以,有些工贼不怀好意地挑拨说:“刘家洼工团,实际上是靠山窑户团。”一些外来窑户竟也跟在后面起哄。

        因此,工团就单方面复工问题进行讨论时,这些不利于窑工团结的因素,也势必要带到会议上来。

        出席这次重要会议的工团领袖共计九人,除共产党人李玉坤、罗维仁外,还有以刘广福为首的靠山窑户代表四人,以章秀清为首的外来窑户代表三人。

        晚上九点十分,与会代表全部到齐,广福在土炕的破炕桌上点亮了一盏油灯,众代表围着昏黄的火苗,开始了严肃认真的商讨。

        玉坤、秀清先介绍了整个谈判的情况,就公司和工团双方的力量和形势进行了分析。

        最后,玉坤说:“自‘七·七’罢工到今日,已经五十二天了。五十二天来,刘家洼全体窑工,在我工团的领导之下,顽强奋斗,不屈不挠,致使德罗克尔公司陷入瘫痪。在我们毁灭性打击之下,雷斯特·德罗克尔慌了,象热锅上的蚂蚁,匆忙穿梭于北京、伦敦之间,再三照会执政府外交部、实业部、军政部,阴谋假执政府之手,压垮大罢工。可是,他们失败了,执政府在席卷全国的反帝大潮冲击下,已是自身难保,一时也顾不了这些洋老爷了,德罗克尔被迫让步了,同意了我们的全部条件,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胜利。这胜利在近年来产业工人的工运史上还是没有先例的!因此,我个人认为,我们不必再坚持地方条件,而应该立即复工!殷盼诸位就此展开讨论,达成一致认识。”

        秀清道:“我完全赞同老李的意见。罢工能坚持到今天,并取得这样好的形势,着实不易,我们应该珍惜才是。这叫做‘见好就收’,该收不收就不明智了。谈判当中,公司方面已透出了这样的口风:如果我们再闹下去,致使局面进一步混乱,公司将考虑关闭矿井,撤走驻华人员。这么一来,我们就得不偿失了,一万一千窑工就要长期失业,今日里拥护我们的窑工弟兄,就会指着我们的脊梁骨骂娘!我们是一万一千窑工选出的代表,是代表广大窑工利益的,有责任、有义务为广大窑工的切身利益着想!”

        几个外来窑户代表对李玉坤、章秀清的话纷纷表示赞同。地方条件被人们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广福捺不住了,他觉着这颇有些不仗义,有些过河拆桥的味道,说得再重一些,就是叛卖!他以工团领袖的名义,向西河寨父老乡亲,向红枪会的弟兄们发了誓,他要为他发过的誓负起责任,要为贫苦的兄嫂,为那些饿着肚皮捐助罢工的穷乡亲们负起责任!

        广福从自己蹲依的木墩子上站了起来,强健有力的手臂猛的从空中劈将下来,打雷一般地吼道:“我不同意!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单方面复工!我们不能置地方条件于不顾!拍拍胸脯想一想,我们这样做,对得起地方上的父老乡亲么?对得起红枪会的弟兄么?我们罢工五十二夭,他们支援了我们五十二天,捐粮、捐款、捐物,我们罢工能取得今日的胜利,与他们的支援是分不开的!我们千万不能忘记他们呵!我们这块土地上的人最重信义,丧失信义,就会丧失人心!”

        一屋人都被广福讲愣了。

        半晌没人说话。

        过了约有一袋烟的光景,一个靠山窑户代表才磕着手中的烟锅儿,含糊其词地道:“倒也是。广福的话确有道理,人,得凭良心。不过,硬要坚持地方条款么,这个……这个,怕也难!”

        这代表的话没说完,一个年逾五十的老窑工旗帜鲜明地站出来了。他也是一个靠山窑户:

        “我赞成广福的意见!过河拆桥的事,我们不能干。刘家洼窑工七、八成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和地方上的关系非同一般,单方面复工会生出是非来的!我们应该就地方条款,和公司的英国鬼子据理力争!……”

        秀清火了,激动地挥着手:“我们不是没争过!从天津谈到刘家洼,从七号谈到今天,我们争了,吵了,干了,有时连桌子都他妈的掀了!你们知道么?我们在天津不是逛窑子的,是把脑瓜儿别在裤腰上拼命的!没有这番争斗,今天的局面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们甭老站在靠山窑户的立场上讲话好不好?!”

        广福被激怒了,脚一跺:“怎么能这样讲话?!你们拼命,老子们就睡大觉了?不也在拼命么!厨师工会会长刘二孩不连命都拼掉了么!我们站在靠山窑户立场上讲话又有什么不对的?!”

        “这工团不是靠山窑户团!”

        “日你娘,这是工贼讲的话!”

        秀清和广福面红耳赤,卷袖子撸胳膊,几乎要端出老拳来了。玉坤一看不好,用手掌拍了一下炕桌:“好了!好了!甭吵了!这样吵下去解决不了问题。我们不是讲过多少次了么?靠山窑户,外来窑户,不都是窑户么?!设若我们工团还在这个问题上扯不清,何以带领广大窑工进行斗争呢?!”

        这时,罗维仁也开口了,他对广福道:“老刘,你的许多想法固然不错,不讲信义也确乎是不好的!不过,我倒不认为单方面复工是不讲信义,因为信义这东西,是有阶级性的。窑工问题和地方问题是两码事,地方问题比较复杂,许多地主、富商、剥削阶级实际上是借地方问题谋取自身的既得利益,我们不能不警惕!你们比我清楚,九年间,这地方不也闹过一次大罢工么?那次罢工正是由于刘叔杰一类大地主插手,才造成了惨败的结局!这不可悲么?更可悲的是:我们当中的许多人,包括今日在座的一些工团领导,至今还把那个刘叔杰刘三先生看作英雄,看作大慈大悲的善人,还在不自觉地为他们的利益做着盲目的牺牲!”

        广福不由地一怔。他觉着罗维仁在含蓄地指责他。这位年轻的共产党人的话是有道理的,至少在一点上有道理,即:那些地方上的乡绅、商人、有钱的财主,借工人的力量,借反帝的口号,捞自己的利益!没有这丰厚的利益为前提,他们决不会慷慨解囊,支援罢工的!他没有必要为他们做牺牲!然而,说三先生是坏人,是假善人,他却想不通,再怎么回忆,他也没发现三先生借九年工潮捞到了什么好处。他固执地认为:尽管大多数富人为富不仁,可心地善良的富人还是有的。

        罗维仁的话在继续着:“……九年工潮的悲剧不能再重演,我们刘家洼一万一千窑工,再也不是任何人手中的工具,我们只属于我们自己!我们将按照自己阶级的利益,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思索行动!能否复工,应该由我们自己决定,任何人,任何势力,任何附加条件,都不能,也不应该束缚我们的手脚!”

        广福在心里暗暗说道:这是对的!这是对的!可他又觉得这位共产党人的话不太全面,他有没有顾及到贫苦窑工和贫苦乡民的关系?而这一点是不能不顾及到的!

        广福在罗维仁讲完之后,就窑工和乡民的关系,又作了一番发言。他讲到了他的兄嫂,讲到了侄儿侄女们饥饿的眼睛,讲到了红枪会勒捐给乡民百姓造成的灾难,他希望罗维仁、李玉坤这些进过大学堂的先生们能拿出一个不亏待乡民的,能将乡民和乡绅富豪区别开来的稳妥方案来。

        然而,这方案却拿不出来。

        玉坤颇动感情地道:“贫苦乡民和咱们窑工,原本是一家人,理当互相支持。在这一点上,我完全赞成广福的意见。可眼下,乡民百姓还是一盘散沙,他们的命运还完全操纵在地主富豪手里,我们很难将他们的利益和地主富豪的利益截然分开,即使能分开,也需要一个相当艰巨的过程,而我们的谈判是没有时间等待的!”

        确实没有时间等待。八月二十七日上午,约翰·康德和查尔斯当面答应工团全部条件,下午,玉坤已开始为党的《劳动》周报撰写一篇题为《胜利与经验》的总结文章了。玉坤认为,刘家洼反帝大罢工的经验,对整个中国产业工人的劳动运动,具有一种指导性的意义,它是在不流血的前提下完成、并取得了空前胜利的,这很不简单,也很不容易。这胜利证明了一个阶级的成熟,一个政党的成熟……

        “所以,我主张复工!我们的胜利,不仅仅属于我们自己,也属于全国的工人阶级,我们的胜利必将激发他们进行新的斗争,取得一个又一个新的胜利!我建议工团就复工问题进行表决。”

        “同意!”

        “同意!”

        “行!”

        “管!”

        ……

        工团领袖们纷纷道。

        “那么,就进行表决……”

        “等等,我还想说两句。”广福极其艰难地开口了,“这么说,我们就不管乡民百姓的死活了么?”

        玉坤摇摇头,也沉重地道:“十全十美的胜利是没有的,胜利,也意味着牺牲,包括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如果为此而造威武装冲突怎么办?我这不是吓唬人的话,是完全可能的!”

        广福想把红枪会示威的事向玉坤讲讲,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玉坤严峻地道:“我们决不去伤害任何一个乡民百姓,我们可以向他们进行解释。但,对地主阶级操纵的反动武装的挑衅,将予以迎头痛击!还有什么问题么?”

        广福面色阴暗地摇了摇头。

        会议进行了表决,与会代表全都举了手,赞成复工。广福却没举,他觉着这手臂很沉重,象灌了铅,举不起来。

        在决定这块土地历史进程的一瞬间,广福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他觉着一场大规模的流血惨剧即将来临,他为此将负担起沉重的责任,刘家洼工团为此也将负担起沉重的责任!终有一天,历史会要求他,要求工团的领袖们带着无限悔恨,去正视遍地流淌的鲜血!

        浑身热血直往脑门涌,广福浑身抖颤着站了起来,大声疾呼道:

        “这不行!不行!八千红枪会,十几万乡民百姓会和我们拼命的!如果你们非要这样干,我个人决不介入今后的谈判,决不参加你们要搞的什么复工仪式,我……”

        玉坤冷冷打量着广福,仿佛打量着一个陌生人。突然,他威严地道:“刘广福,刘委员长,你是窑工,仅仅是窑工!你不再是乡民百姓!”

        广福怔住了,呆呆地看着玉坤。他不明白玉坤为何要讲这句话。

        难道他仅仅是窑工么?

        八月三十日,工团和公司就复工问题达成最后协议,双方代表遂在协议书上签字。

        翌日,这一秘密消息被中国公司总经理章达人获知,章震惊之余,一面向工团发出贺电,一面将这一消息火速通报红枪会总老师刘顺河。

        九月二日,德罗克尔一万一千窑工全体复工,上午八时,在公司东门广场举行隆重的复工仪式。不料,仪式刚刚开始,八千红枪会员潮水般地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刘家洼……

        一场流血惨剧轰然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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