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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于是我翘了班没去打工。打电话给公司,一边揣摩自己起床后头痛畏寒吃感冒药躲在棉被里发抖的情景,大概装得很成功吧,对方要我好好保重,语气中丝毫质疑讽刺的感觉也没有。OK,没有露馅。我在打工族当中算是很勤奋的职员,不会有人怀疑我说的话。不,等等……那个接电话的人,究竟认不认识我呢?难道我又是一个人在可笑地自导自演吗?算了,无所谓,这是意外得来的休假日,就让我好好地活用吧。可是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恋人的我,真的能够充实地善用时间吗?实在很值得怀疑。最好的证据就是,今天我一直睡到九点半才起床。果然昨天是不应该喝掉两罐啤酒的吧,对我而言,两罐啤酒的威力非同小可。但我不能不喝,心情没来由地低落,那种郁闷的比重,远远超越射精后的失落感,就只是重演学生时代的空虚而已。

        和“她”分手,终究还是一个强大的冲击。得不到的总是比较好嘛,脑中的另一个我笑着说。我也跟着笑,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太不成熟了,所有的问题,都出在我身上,全都是我的错。抬头仰望天空,一片蔚蓝,彷佛已经忘记昨天的豪雨,气温也很暖和。视线拉回正面,一对高中生情侣(请乖乖上学去)从我身旁经过,只好假装拨头发遮住脸孔。背后传来笑声,一定是在嘲笑有个丑男呆望着天空。我把背挺直,继续走在路上,拐过街角,穿过小桥。桥下有对夫妻带着幼稚园大的女孩子,正坐在草坪上有说有笑和乐融融地,夫妻两人温柔地看着他们的女儿在前方活泼地玩耍,每次一看见这种画面,我就体认到那是跟自己无缘的世界。我一定结不了婚,也不会有个幸福的晚年吧。最后想必会在某个不知名的贫民住宅,默默地孤独死去。多么无趣的结局,既然长期以来都忍受着如此糟糕的生活,至少也希望能有个轰轰烈烈的死亡方式才好。

        到达百货公司,走进面积不大的唱片区,开始寻找目标。跟音乐人生无缘的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一个月到唱片区两次。目光对准NA行,立刻发现中村一义,根据“宏子”信里所说,单曲跟专辑收录的曲风不一样,而她似乎比较喜欢单曲的风格。虽然对单曲的版本并没有兴趣,不过为了要制造交谈的话题,我决定购买备用工具。一般而言,限定版的单曲CD不太可能还有存货,但这里不愧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乡下地方,岛松,都市里缺货的东西,这里大概都还会有,因为没有人知道抢手货的价值。我拿着CD走到收银台,店员满脸笑容地接待让我稍微感到宽心。我真是个单纯的人。

        离开百货公司,沿着同一条路往回走,晴朗的天空照下和煦的阳光,感觉很舒服,温暖的微风轻抚过脸庞。经过那座桥的时候,我又转头看了眼桥下。

        刚才的和乐家庭似乎已经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子躺在草坪上睡觉。

        我所伫立的桥面,跟男子所躺的草坪,高度大约只有十几公尺的差距,所以能够轻易地描述他的外型跟周围的环境。年龄应该是跟我相同或稍微小一点,身上穿的衣服印着儿童不宜的图案,手边放着一个银色的小盒子,然后脚边停着一台白色脚踏车。男子就像正在享受日光浴的植物般,睡得很舒服。可恶,简直像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一样,让人莫名地火大。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在意周遭情况的,跟完全不在意的。

        男子突然张开眼睛,我连忙移开视线,可惜太迟了,彼此已经四目交接到。我不想就这么转身离去,又把视线移回男子身上。他还在看着我,然后把手中的小盒子放到自己脸上,青白色的光线闪动,那似乎是一台照相机。

        “偷窥是一种恶趣味喔。”男子口中发出的声音,比我想像的稍微高了点。“我是男的还没什么,如果是小女生就麻烦了。啊,难道你是在做事前演练吗?”

        遇上难缠的家伙了,我很确定,拿着CD的手忍不住握紧。这家伙肯定是那种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强势表达自我想法的人。学生时代有很多这类的人,没错,我想起来了……班上有三分之一都是这种家伙吧,而我就被他们不客气又没礼貌的态度冒犯过。当然,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对别人造成什么影响,因为都是一群笨蛋。我并不想跟笨蛋来往,所以决定快速通过桥面,而事实上,我的脚已经踏出第一步了。可是闪光灯……对,照相机的闪光灯,却再度侵袭我的双眼。

        “好表情。”男子看着观景窗说:“过来一起晒晒太阳吧。”

        所谓的鬼迷心窍就是这么回事,我居然在过了桥后又跨进护栏走下斜坡,往草坪上男子的方向走去。为什么要回应这种笨蛋,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已经走到他身旁了,男子却还没把相机放下来,我并没有打破沉默的气氛,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男子突然开口。

        “你为什么会有那种表情呢?”

        男子问完就将相机放下,露出少女般灵敏的大眼睛盯着我瞧。薄唇在斯文的脸孔上形成微笑,染过的褐色头发在风中飞扬。让人生气的长相。先郑重声明,我绝对不是个思心的自恋狂……但我对自己的外貌有一定程度的自信。双眼皮,嘴唇薄抿,脸颊既不凹陷也不下垂,至少也算是中上之姿,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然而这样的自信,却在近距离见到“精品”之后完全崩溃。我的外貌跟这名男子相较之下,有如月亮跟长臂猿之间的差距。一瞬间被打败的我,轻轻叹了口气,就算是最强的捧角天王猪木,也敌不过超人,就是这么回事,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好危险的表情,真不赖。”男子躺在地上笑着说。虽然他笑得很轻浮,但因为长相斯文,不会产生丑陋的感觉。“我很喜欢那种表情喔,因为自己的脸上没办法做出来。”明明是个少年,说起话来却很老成,令我不由得想起她。“喂喂喂,用不着那样盯着我看吧,很抱歉,如果你有特殊倾向请自动消失。如你所见,我是明治时代以后的人,所以对那种事情有天生的排斥……”

        “原来你的眼睛是黑色的啊。”我只说了这句话。

        男子似乎对我的发言很意外,大眼睛睁得更大,露出惊喜的微笑。我要更正,这家伙不是个笨蛋,至少比我聪明。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擅长讽刺别人?嗯,也不算是讽刺吧。”他用略高的声音说。

        “啊?”

        “哎呀,看来你对文学没什么涉猎呢。”男子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又将相机拿在手上。

        “你几岁啊?看起来好像跟我差不多。”

        “十八。”

        “咦……比我大一岁啊。”

        “你的口气真不像十七岁。”我说出诚实的感想。

        “是你少见多怪吧。”他边说边将相机翻过面来,背后是液晶萤幕,应该是数位相机。

        “嗯?你喜欢摄影吗?”他察觉到我的视线。我回答没兴趣,他又说难怪你一脸不太热衷的表情。真是个惹人生气的家伙,我反驳说不关你的事。

        “你说不关我的事?哈,我还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呢。多么单纯平凡又普通的回答。”男子露出惊讶的表情,一边瞄着液晶萤幕,然后把镜头对着我。“简直跟小孩子一样。”

        “单纯平凡跟普通有什么不好?”真想把相机踢飞出去。“你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单纯、平凡、普通……这种东西并不存在啊。”他静静按下快门,这次没有闪光灯的攻击。“你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吗?那就证明你重视同质性胜过差异性啊,这样并不好。”

        “你在说什么?”

        “啊,还有,请别用‘你’这种字眼来称呼我,感觉很没有个性。我可是有个响亮的好名字,叫做镜创士。”

        “你姓镜?”真稀有的姓氏。

        “Glasses的镜。”他又按下一次快门。“啊,快门速度调错了。”

        “学校呢?”我问他。“十七岁不是要上学吗?”

        “有的国家十七岁就编入军队了呢。”男子……镜创士面无表情。“因为临时有件工作找上门来,所以今天就请假了。”

        “那你现在是工作中吗?”实在看不出来。

        “不会吧,你觉得这样像是在工作中吗?我正在休息啊。”

        说完他指着旁边停放的脚踏车,后面的置物篮里堆满了养乐多,应该是在送货吧。我还以为这种工作是只有欧巴桑才会做的。

        “时薪应该不高吧。”

        “有七百元日币喔,很不错了吧?对了,你还是学生吗?”

        “不是。”我摇摇头。“打工族。”

        “咦,在打什么工呢?”

        “帮手机电池换贴纸。”我诚实回答,这时候打肿脸充胖子也没意义。

        “换贴纸!哇,我们做的一样都是没出息的工作耶。”镜创士关闭液晶萤幕,将相机镜头盖上。“也就是说,我们这种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对社会都完全没有影响呢。”

        我默默坐在草坪上,茫然地眺望河川,没有任何思绪。镜创士站起身来拍拍裤子,自顾自地牵车走了。他爬上斜坡,又扛着脚踏车跨过护栏。

        “你要在那里发呆到什么时候啊?”镜创士低头看着我。“反正你没事做是吗?那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一个人送货挺无聊的。”

        我又再度鬼迷心窍了,居然听从他的提议。到底在做什么,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像这种无理取闹的小鬼,不要理他就好了啊。没错,我是很忙的,必须赶紧回家听中村一义,然后回信跟“宏子”说感想才行,根本没空陪这家伙说话。然而我的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跟随在他身后。可恶,这是怎么回事?他并不是个特别有魅力的人,虽然长相确实很出色,但我又不是同志,而且也不想跟话不投机的人有交集,那究竟是为什么?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牵着脚踏车走的镜创士回头问我“咒语吗?”

        我跟着他进入住宅区,眼前是一整排常见的普通房屋。他说我反应很冷淡,但是对这些平常只会路过的风景,谁会关心那么多?世界各处都是大同小异的,没人会在意那么多细节。镜创士走到目的地,将脚踏车停妥,手上拿着养乐多按门铃,然后跟民宅里的住户收钱。这样的流程重复了好几次,我默默旁观,很想对着他的背影说,这个世界要维持平衡,所以如此单调的事情也会成为一份工作,但还是很有自制力地忍着没说。没错,我们什么贡献也没有,更不准备有什么贡献。不管发生什么无聊事,也只会跟着群众起哄而已,我们就是这种人。无所谓,我并不觉得懊恼。

        送完几户民宅,置物篮里的养乐多终于没了,业绩达成。太阳尚未下山,镜创士边走边呼了口气,说今天的收入总共是三千五百元。我好奇地问他周薪是多少。

        “恩……十万元左右。”

        “那以高中生而言你算是手头很宽的罗。”

        “也没有。”他随手按了下车铃,发出铛铛的声响。“还要负担四万元的生活费啊。”

        “咦?”我走到他右手边。“你一个人住吗?不是还在念高中而已?”

        “我借住在大伯家。虽然讲是讲不用钱,但是白吃白住也很过意不去啊。”

        “是喔……你家离学校很远吗?”

        “也不是。”他只回答了这几个字,又按下车铃,像是要结束话题般。“你将来有什么计划吗?”

        “计划?不……也没什么计划。”

        跟她分手,连个朋友都没有的我,并不存在所谓的计划。

        “那就跟我交个朋友吧。”

        “啊?”我皱起脸来。

        “那是什么表情啊,你不是说自己没有计划的吗?自己说过的话请自行负责,真是的,又不是幼稚园小朋友。”镜创士用斜眼看着身旁的我,说出完全不顾虑对方心情的话。“这应该是基本常识吧。”

        “干嘛说得这么……”

        “哎呀,生气了?”他眯起眼睛,用哄小动物的语气说:“别这么认真啦,可爱的小鸭。”

        “什么小鸭?”

        “你真应该多看点书耶,连保罗奥斯特你都不知道吗?都几岁了。”

        “罗唆,《月宫》我也只听过书名而已。”

        多嘴的家伙。明明是个胡闹的小鬼又爱乱看小说,性格才会这么扭曲。镜创士无趣地转回正面,随即又将原本放养乐多的小置物篮折起来压扁塞到前面的车篮里,叫我坐上后座。凡事有二就有三,我又顺着他的话坐上去了。这光用鬼迷心窍一句话是无法完全解释的,就当作是无意识的行为好了,就本质上的理由而言,并非我对镜创士此人感兴趣,应该说换做是谁都一样吧。我身上潜藏着……沉溺在过去里,像腐坏的鱼肉般散发出恶臭的性欲,只要能够让我忘却这件事,就算是暂时的也好,任何人选都无所谓,即使是这种莫名其妙的送养乐多小鬼也没关系。我只是期待着别人的回应,自己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就只是睁大眼睛等待有人会主动给予善意的回应而已……

        后座的铁架陷入屁股里,坐起来很痛。镜创士牵着脚踏车穿过住宅区行经录影带店,然后在录影带店后方的小树林前放慢速度,停了下来。他从车篮拿出相机,照了一张,接着转过来看着我笑了笑。我的脑中突然开始播放歌曲,是中村一义的“日出之日”。终于到达岛松车站,他将脚踏车停好上了锁,拿出篮子里的背包,我把CD寄放在他的背包里,然后走进安静冷清的小车站,镜创士买了两张车票,我问他要去哪里也没回答。我们在硬梆梆的椅子上坐着等,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整,车站里没什么人。我看了坐在左边的镜创士一眼,他眼眸中同时蕴含着柔和与犀利两种特质,而挺直的鼻梁很女性化。这家伙在学校里一定很受欢迎,连追都不用追就有女人会送上门来(我用词实在没什么水准)……不过,很难想像那种性格会受到女生欢迎,说不定这家伙其实没什么人缘?不对,应该不会吧,虽然这家伙并没有脱离正常人的范围,至少跟我或我周遭的人都不一样,这点是可以确定的。镜创士不知道我脑中在想些什么,只是沉默地望着电子字幕上的时刻表。

        十二点十分一到,他突然站起来,将票交给我说要去札幌。我吓一跳发出惊讶的声音,但他没有任何反应,自顾自地通过票闸,我连忙追上去。他刚才说札幌?为什么我要跟这家伙一起跑到札幌去?完全不知道理由,连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们才认识不到几小时,更不是可以一起去札幌逛街的交情……那他为什么要找我同行?难道这家伙也是沉溺在什么不可自拔的情绪里,只是想要利用我来遗忘跟逃避吗?还是想要跟我培养友谊呢?不管是什么,我只希望他能说明清楚,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眼前这种没头没脑的状况。

        电车很空,我坐在靠窗的位子,镜创士坐靠走道那边。列车开动,我无意识地听着车上广播,无意识地看着窗外风景。田野跟蓝天像是没有尽头,一望无际的空旷景色让人心情阴郁。我不想回去札幌,在那种发展中的都市里,无法彻底隐姓埋名,还不如去东京,比较会有转机可言。

        “别露出那种丧家之犬的眼神啦。”镜创士突然开口。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我没有回头,用斜眼瞪他。“从你的角度怎么看得到我的眼神?你说说看啊。”

        “玻璃窗是一种会反射的东西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他毫不客气地对我露出带着嘲讽的笑容。“反正你也很想到都市里混进人群中吧?”

        为什么这个男的要这样捉弄才刚认识的我呢?为什么会如此透彻地看穿我的内心呢?

        “啊,对了……”镜创士将中指抵在额头上。“《月宫》里面好像也有一段这样的情节呢,只要把纽约的部分换成东京就符合了吧?”他用平稳的语调说着,还挺起胸膛,故意把衣服上猥亵的图案亮给我看。

        “你真的有引用癖。”我受不了地说。

        电车在四十分钟后到达目的地札幌,我稍微深呼吸几下,没有让镜创士察觉。走下楼梯通过闸门,幸好中午时间没什么高中生,我假装在拨刘海,跟着他后面走。从东口出站,比岛松大了六千倍的札幌市立刻出现在我眼前,大量的汽车在宽广的道路上行驶,还有只存在于都市里的高楼大厦,路口站着大批人潮,伴随着活跃嘈杂的声音。久违的札幌,我的心跳稍微乱了几拍,唉,果然还是不行……待在这种地方只会有反效果,在这里无法得到隐姓埋名的保护色。札幌跟真正的大都会不一样,不会将个人当作液体般融人群体中。心跳一直回不到正常值,可恶,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像是被别人支配着,脸颊好热,我的脸一定开始红了吧。

        “你脸员红。”镜创士告知我一个坏消息。“苹果病吗?”

        我挺起驼着的背,回答说只是有点感冒而已。

        “咦,你的感冒真是说来就来啊。好吧,那陪我买一下东西,会请你吃饭的。”

        他说完不等我回答就自己往前走。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好跟在他后面。他步伐熟练地在札幌市区内穿梭,然后进入与我一向无缘的服饰商店街(虽然我原本住在札幌,却从未到过这种地方)。我感觉到周围的时髦年轻人跟他们的眼光,于是像个跟妈妈出门的小孩般,死命地紧跟在镜创士身后。镜创士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面,脚步并没有停留,他浏览过一件件服饰,偶而转过来问我没有要买吗?

        对,我也很想拥有名牌服饰,但是回归现实层面,那种价格是家庭主妇无法理解的数字,而且我也不知道怎样的衣服才适合自己。以前我也曾鼓起勇气买过名牌衬衫,可惜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于是我从中领悟到,并非穿上昂贵的衣服就称为时尚,还得考虑整体搭配、个人风格、以及容貌外型,这三个要点必须完美结合才能穿出让人欣赏的效果。

        镜创士闪烁的大眼睛盯着衣服瞧,他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居然会看衣服看得这么热衷。话说回来,我也没资格讲别人,自己还不是被一封电子邮件就可以左右情绪。我留意周遭的情况,只是呆站着等他购物完毕。才不到一个小时,镜创士两手就挂满了纸袋。然而好戏现在才上场,他满足地看着两手的纸袋,说走吧到下一个目的地。喂喂喂,都已经买了这么多,还有什么下一个啊,我明显流露出不耐烦的脸色,镜创士立刻扬起一边眉毛,说想回去就回去吧。具是个彻底恶劣的家伙,为什么要这样挑衅呢?我唯唯诺诺地,又重演跟在他背后的可笑行径。呵,可笑是吗?真像的主角。不,应该还没到那么糟糕的地步,因为我并不想去自杀。而我能够殉情的对象人选,或许会永远尘封在记忆的深处吧。反正我不会想自杀就是了。

        “哎呀,你又在自言自语了吗?”镜创士将东西放进寄物柜里,走到我身旁。“不会又是什么奇怪的咒语吧。”

        “你……”

        “我不叫做你,我叫镜创士,直接叫我创士也没关系。”

        “你的口气倒是很世故。”

        镜创士的表情有如雕像般僵硬了数秒后,突然放声大笑。我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反应,也等着他做出来,然后心想这就是所谓的丑角吧。

        下一个目的地并不是服饰店。我们走进一家乐器行,买了吉他的拨弦片跟一本乐谱,然后在一家不知名的美式速食店吃午餐,接着离开商店街,又到服饰店选购衣服,再到唱片行挑CD。镜创士专注地在逛西洋音乐区。

        “你要黏在我后面到什么时候啊?”他转头盯着我。“不好意思,我可没有要你一直跟着,去找你自己爱听的音乐吧,你平常都听些什么?”

        “呃,那个……”我不敢老实供出自己根本不听音乐,每次聊到文艺休闲的部分都会被他批评得体无完肤。“中村一义。”

        “那你就去日本音乐区吧,我只听西洋音乐。”

        “披头四吗?”

        我这么一问,他立刻用完全鄙视的语气说,讲到西洋音乐你就只知道披头四而已吗,接着又说西洋音乐一直都没断层过,虽然他本身只听老歌。于是我只好前往日本音乐区,但一个名字也不认识,这边有个什么《GOGO!7188》的,是什么密码吗?

        “久等了。”镜创士走过来,手上拿着提袋,似乎已经买好了。

        “你买了什么?”

        “Little Feet跟Velvet Underground。”

        喔……那是咒语吗?

        走出店门口,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问他现在几点,他回答四点四十一分。已经这个时间了吗?平常这个时段我应该正在换贴纸换到一半的。

        “虽然还早,不过没关系。”他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说:“那就依照约定,我请你去吃晚饭吧。”说完就把手机收回口袋里,走进人潮逐渐拥挤的大街。

        我不安地走着,可能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所有擦身而过的路人,都看了我一眼,目光很冷淡,连厌恶或轻蔑的情绪都不存在。我对自己感到羞耻,不论是外表平凡的自己,驼背的自己,没有自信的自己,都让我感到羞耻。然而脑中的另一端又传来不同的声音,说没什么好在意的,反正你就是惹人厌,没人会注意你,没人会爱你,所以安心地融入孤独之中吧。

        我们好像走进闹区里了,感觉到街上流动的空气产生微妙的变化。面露凶光的男人,轻浮的金发青年,迷你裙女郎,彷佛都用奇特的眼神打量着我……说不定他们真的是在盯着我瞧。不,不可能的,谁会注意我这种人。我实在很讨厌上街,好想赶快回到房间里,好想跟“宏子”聊天,所有的人都请别再注意到我了,拜托。

        “你真的很严重耶。”镜创士配合着我的步调,说出跟“她”相似的台词。“走在街上有那么痛苦吗?”

        “……咦?”可恶,有那么明显吗?“你在说什么?”

        “如果以为这样装傻可以敷衍过去,那就太天真了。我问你,为什么会露出那么害怕的表情?”

        “说了你也不会懂。”

        “啊,也许吧,说了我也不会懂。”

        “你跟我是不同世界的人。”我说出自虐的话来。“所以你无法体会我的心情,这一点我很清楚。”

        “你终于要开始自我宣传了吗?”镜创士耸耸肩。“没有看板也没有传单,只有口头上的宣传,这样不太会有效果吧。”

        我没有回应,他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地走着。经过酒店,绕过老旧的大楼,正要穿过色情看板林立的人行道时,镜创士突然停下脚步。那是一家居酒屋,他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进去。店里比想像中干净整洁,不过顾客群跟预料中的一样——看来像混混的年轻人,表情黯淡对人生绝望的中年大叔,隔着一条分界线各自喧哗。我瞬间感到沮丧……真是的,平常没事就别喝吧,我真想转身往回走。

        “晚安——”镜创士提高声量打招呼,结果混混群当中有七八个人转过头来发出奇怪的声音——喔,是小创啊,好久不见了说,咦你学校那边怎么样了……等等等等,看来他们似乎很熟。可是那些人怎么看都比我年长,而且怎么看都跟镜创士没有交集,到底是怎么混在一起的?

        我被镜创士带到里面的位子坐下,女服务生过来让我们点菜,她对镜创士笑着问今天怎么样,镜创士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回答说要为新朋友开欢迎会,手掌朝我的方向示意。女服务生对我轻轾点了下头,说声请多指教,我连忙回句你好。

        镜创士打开菜单点了几样菜色,然后服务生就离开了。刚才那群混混的其中一人拿着啤酒走过来,一头杂乱褪色的金发,眉毛穿的环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镜创士笑着说你又喝醉啦,对方将杯里的黄色液体一口气饮尽,也跟着笑。

        “他酒精中毒了。”镜创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说:“从中学二年级就开始酗酒,真是不得了啊。”

        “你认识那群人吗?”

        “有的是学长,也有学长的打工同事,还有别班的也混在一起,虽然看不太出来。”

        “适应力员好,这么能够融入社会。”没有朋友的我懊恼地说。

        “当然罗,跟你完全不同。”

        “所以都是我不好是吗。”

        “没有人说你不对,我只是说跟你不一样而已。”

        酒菜陆续送上来,有炸牡蛎跟炒饭还有炸花枝跟春卷以及鸡块,然后是白色跟绿色的液体。桌面瞬间就被这些东西占满了。

        “干杯吧——”镜创士举起装满绿色液体的玻璃杯,白色那杯当然就变成我的了。“那么,虽然没什么特别要庆祝的事情……干杯——”

        玻璃杯互相碰触的声音响起,我一口气喝下杯中的液体,是可尔必斯气泡酒,不过我比较希望是无酒精饮料。镜创士开始吃菜,然后边咀嚼边说快吃吧反正我请客。

        我打开免洗筷,夹起炸牡蛎,至少比平常吃的冷冻食品美味多了。我们两人静静地吃了一阵子,中年大叔跟混混朋友们喧闹的声音在头上回响。

        “继续刚才的话题。”镜创士边咀嚼炒饭边开口。“你对自己周围的世界,为什么会那么格格不入呢?”

        “天晓得。”酒精开始产生作用,我不客气地回答。“反正我也没兴趣去研究。”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让我来告诉你吧。你对自己太没自信了,所以自我评价也很低,于是就被自我厌恶跟对世界的郁闷给压垮,掉进十八层地狱去万劫不复。”

        “没那么严重。”

        “真的吗?我不认为喔。明明跟浮游生物一样无声无息地,自尊心却又跟大象的耳朵一样夸张,虽然想要维持孤独,却又常常寻求别人的温暖。如何,我说错了吗?不许你否认喔。”

        镜创士喝下第三杯酒(是日式烧酒,很烈的),盯着我瞧。他的眼神跟脸色都没有变化,这家伙连酒量都特别好吗?

        “不对。”我明确地否决,为什么我要被他批评到这种地步?“我是正常人。”

        “你只是想这样说服自己吧?”镜创士眯起大眼。“真是的,像你这种无可救药的神经质,就是世界秩序的乱源。”

        “你才是乱源吧。”

        我终于把气泡酒给干了,身体轻飘飘地。

        “哎呀,你确定要说出这种话吗?刚才那句话,前提是我跟你之间已经有所差别才成立喔。那么你就不能算是正常人了。”镜创士的表情很愉悦,完全把找当笨蛋耍着玩。“因为我认为自己是个正常人呢,不好意思。”

        “随便你。”

        “不客气。”他回过头去。“啊,小姐麻烦一下——”

        另一名服务生来了。镜创士很快地点了几道菜,无所谓,反正不是我出的钱。我盯着他瞧,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居然随便介入别人的人生,有什么目的吗?有的话又是什么?我并没有可以供人诈骗的存款。

        想着想着,酒菜又送上来了。橘色的液体出现在眼前,才干掉烧酒的镜创士,这回喝起鸡尾酒来。这算是什么高中生啊?脸色连变都没变……相较之下,我的状况就悲惨多了,眼睛跟头部都发热,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差不多要发出危险讯号了吧,一杯气泡酒就让我醉倒了,真虚。

        “你不喝吗?”他偏着头跟我四目交接。“这个很好喝喔。”

        “我现在就要喝了。”我渐渐失去理智,自暴自弃地拿起玻璃杯,一口气喝下。是柑橘类的味道没错,不过在我分辨出水果的种类之前,舌头已经被酒精麻痹了。不小心呛到气管里,我连忙放下杯子。“咳,咳咳——”

        “喂喂喂,不要激动啦。”镜创士眯起眼笑。“又不是小狗在发情。”说完就吃起刚送上来的料理。

        “……我、我才没有激、激动——”

        我硬压下咳嗽回答,可是又无法克制地咳了起来,两眼已经含着泪水。

        “太贪心是会自找麻烦的喔,要不要叫服务生拿水来?”

        “不……不要紧,马上就好了……嗯。”我用力咳了一下,将喉咙的不适完全消除。“只是不小心跑进气管里而已。”说完就感觉到酒精在体内渗透,耳朵开始听不清楚,这是事情不妙的徽兆。

        “喂,你怎么了?喝醉了吗?晃得那么厉害。”

        “我哪有在晃?”

        “明明就晃得很严重啊。”镜创士啜着鸡尾酒说。

        “我没有醉。”我没察觉到这是喝醉酒的人最常讲的台词,当然,也没察觉到自己已经口齿不清了。“我还很清醒,好得很。”

        “这副模样还说没有醉,真是了不起。”

        他有趣地看着我。可恶,少用那种参观动物园的眼神盯着我瞧。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人。”我对视线里模糊的镜创士提出警告。耳鸣越来越严重了,连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很遥远。“少用那种不客气的眼神……”

        “越来越露出本性了呢,请尽情发挥。”镜创士的双眸从正面揪住我的眼睛。“嗯,真有趣,一副受害者的表情。”

        “啊?”我毫不畏惧地回瞪他。“我一直都被你们迫害着啊,请你搞清楚。”

        越想越火大,可恶,混帐,我把所有跟他有关或无关的事情,全都怪到他头上去。可恶,可恶,我并没有错,错的是周围那些烂人,还有保护烂人的世界。我真想对创造一切的神以及纵容一切的国家破口大骂,想对世界的种种现象跟弱者遭到的对待发表七小时又四十五分的演说,想连续喊出综合所有污辱字眼的句子,想出版殉难者的体验纪实,跟未曾谋面的同类们握手……意识开始模糊了,可恶,可恶——

        “连迫害都说出来了,真吓人呢。”

        “不是我的错。”

        我望着桌面上摆满的菜肴,感觉到自己已经醉得很严重了。

        “你酒量并不好吧,那早讲不就没事了。”

        “不是我的错。”

        “好好好我了解了。”镜创士张开双掌制止我。“听得很清楚了,你清醒清醒吧。”

        “哪有那么容易说醒就醒的啊……我全身跟茶壶里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耶。”

        “那就比电热水瓶里的热水还要更滚罗?”镜创士观察我摇摇晃晃的上半身,一边喝着鸡尾酒。“不过我必须提醒你,说不定你自己就是一台瞬间加温器啊。”

        “没这回事,我可是个安静的人。”

        “你似乎很喜欢看轻自己呢。”他奇怪地说:“别再这样了,听我的忠告吧。”

        “闭嘴。”

        “我问你,你有女朋友吗?”

        他突然这么发问,我的醉意完全清醒了(虽然只有一瞬间)。女朋友?

        “有女朋友吗?”他又问一次。

        “分手了。”

        “节哀顺变。”

        “吵死了……”我把手拍上桌子,醉意又复活了,脑子像洗衣机般翻搅。周围的嘻闹喧哗引起我的杀意。“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明明就不是这么想的。”

        “吵死了!”这个混蛋,不要自作聪明。“随便你怎么说。”

        我一口气喝下橘色液体,镜创士满意地点点头,也学我一口气喝干鸡尾酒,然后立刻又点了新的酒来。薄荷色的液体放在他面前,而我则是得到一杯牛奶调酒,这是故意讽刺吧。我拿起来喝,甜得很夸张,但是吞下喉咙又变成苦的。等进到身体里才发现酒精浓度比想像中强,我的体温又升高了,情绪也随之上扬(然而又带着一点不清爽的感觉,彷佛雨后放晴的天空般)。酒醉果然是很可怕的,不只会产生妄想,甚至还会认真地以为自己是融人世界的一份子。从来不会和同学们一起放学玩闹的我,居然将想像中的画面当成具体存在的记忆,带来某种莫名的自信。事实上我在校庆的时候,是担任操作灯光的工作人员,任务就是将台上表演舞蹈的同学们照得更华丽耀眼,我总是只能担任陪衬的角色,如果不是的话……就变成多余的人物。每次遇到校外教学、毕业旅行之类的分组,我一定都会被剩下来,然后导师就会苦笑着问有没有哪一组可以让我加入。我其实也很想当个正常人。想要正常地说话、正常地跟大家打成一片、正常地欢笑。现况有多么痛苦,自己是最了解的,如果能够脱离,我也很想尽快脱离。

        正反两极同时在脑中共存。所以喝醉酒是很恐怖的,很讨厌的……也是很舒服的。

        “当时我太不成熟。”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将我跟她之间的来龙去脉,全都说给眼前这名十七岁的任性小鬼听。这股强烈的欲望笼罩着我,嘴唇开始不听使唤,声带也不由自主地振动,简直就像是喉咙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那个已经分手的女友,是我高中时期打工地点……一家居酒屋……同事的妹妹。可是我们并非从那时候就开始交往,呃,是在我换到现在的工作之后,偶然间回札幌时在路上巧遇的。因为会经见过好几次面,所以立刻就认出彼此,然后聊了起来,正好两人都没事,就一起在街上闲逛了。”

        “喔,那你们就这样上床罗?”

        “不要乱讲!”我很激动,喝醉时我就是无敌的,乱发脾气也不需要理由。“才不是那样。”我喝一口牛奶酒想润润喉,结果太浓稠了,得到反效果。“我们什么也没做,也都没有那种念头,就只是聊聊天而已。她真的很厉害,居然能跟我这种没有乐趣也没有话题的人聊上好几个小时,还聊得很起劲,实在太厉害了。”

        “谈话就好比是投球练习啊,好的捕手就是不管你投出如何糟糕的球,都要排除万难接下。”

        “真是严重的引用癖。”

        “说得一点也没错。‘在你眼中看来,我是个很可笑的人吧’”

        说完他笑了笑,然后补充说明这是引用自《痴人之爱》里面的句子。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这家伙会去记那种东西呢?

        “总之,她并没有嫌我无趣,而我跟她相处也不会紧张,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所以我就约她下次再一起出去玩,结果她答应了,好开心……这种感觉,你能了解吗?”

        “完全不了解,我从来都不需要主动。”镜创士简单地回答。“嗯,那你们很快就开始交往罗?”

        “那时还没有很确定。毕竟我们不是从直接告白开始的,只是互相有好感而已。”

        “那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交往罗?”

        “也可以这么说。”

        “性关系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吗?”

        “我们相处得非常好。”关于性的问题我并不想回答,现在心里那股想要倾诉的冲动,并不包含性方面的描述跟感想。

        “连一次架都没吵过,也不会冷战,甚至连意见相左的争辩都没有。”

        “那应该就没有分手的理由了嘛。”

        镜创士喝着薄荷色的液体,一边手肘靠在桌面上。

        “都是我的错。”声调自然地下降,我连忙又喝口牛奶酒。再更醉一点吧,更醉一点。

        “大概是因为越来越放松的缘故吧,我跟她见面的次数开始减少,从一星期一次,到两星期一次。毕竟我也是想要多一点自由时间的,不可能把所有空档全部都交给她。”

        而且……虽然我没有告诉镜创士关于“宏子”的存在,不过不可否认的是,那也带来了某种影响。

        “跟女生相处的时间,可不能像学校的功课表一样死板地划分啊。”

        “这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但是当时的我比现在还要更愚蠢,根本没想到那么多,所以见面次数就那样递减下去,到最后也失去联络了。”

        “然后呢?”

        “然后一切也都跟着消失了,我打电话去她也不接。”我深深地吐了口气。“都是因为我太不成熟了……”

        “没错,”镜创士直率地点点头。“你不应该把人当成是跟土地一样可以终生拥有的东西,这一点连小孩子都知道。没有哪个小孩子会以为妈妈永远都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喔……”

        我在耳鸣的痛苦中点头,昏昏沉沉的脑子越来越发胀,真想就这样倒下去不醒人事。

        “所以说,你跟她分手,并不是出于自愿的罗。”

        “嗯……”

        那是当然的,她对我而言非常珍贵。因为只有她愿意不求回报地跟我这种条件低于平均值的人交往。然而不论再怎么珍贵的物品,一旦长时间握在手中,终究会有轻忽的时候。就算是最崇拜的女明星的签名,每天捧在手里陶醉,总有一天也会厌倦,遗忘了原本的价值。而身为本世纪最强的笨蛋,世纪末暗黑时代的废物之首,我也没有例外。

        “分手到现在已经几个月了?”

        “差不多……两个月吧。”

        “那应该是正沉浸在回忆里,每个夜晚都在懊悔跟郁闷中度过的时期罗。”镜创士的眼神像是要从我的瞳孔深处挖掘出什么。“哈,那可真是辛苦呢。”

        “那又怎样啊。”我恼羞成怒。

        “咦?不怎样。我只是觉得应该很辛苦而已,没有任何话要对你讲的。”

        “真冷漠。”

        “喂喂喂——你以为我是来救赎你的吗?不好意思我没那么有空喔。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好吧,差不多该回去了。不能就这样一直喝到天亮,否则明天就浪费了。”说完就干脆地走向柜台结帐。

        我愣在原地没办法反应过来,他居然就这样把话题切断了(虽然是自己爱讲的),是打算丢下我的情绪不管了吗?既不安抚也不引爆,就这样丢着让人在宇宙间漂浮?镜创士结完帐回过头来,问我在干嘛,还说快点走吧,然后跟混混朋友们挥挥手就走出店门离开了。我脚步踉舱地追上去,那群朋友看到我的糗态都在笑。

        外面的天色尚未被黑暗包围,微弱的光线正在试图做最后的抵抗。我问他时间,是晚上七点,原来还这么早啊。镜创士的脚步沉稳,而酒醉的我东倒西歪地,彷佛忘记什么叫做直走一样,视线也有如透过水族箱看出去般,飘飘然地晃动着,身体时重时轻。镜创士在我身旁,毫不掩饰感到丢脸的表情。这个混蛋,明明就是你一直点酒,又不是我自己要去喝的。到达车站后,我们搭上电车,摇晃会令人想呕吐,但还是努力忍下来。在车厢内当然不能反刍,我是个有理智的人。

        回到岛松了。看着镜创士解开脚踏车后轮的锁,突然想起中村一义的CD。镜创士将CD拿给我,问说一个人这样有没有办法回去,我点头了。他骑上脚踏车,说了声再见,就消失在路的尽头。再见?别说梦话了,我跟你就到此为止,只有今天而已。

        我要回到自己可爱的堡垒了。在踏出第一步的瞬间,镜创士这名青年的存在,已经从脑中消除得一干二净。

        回到公寓,去厕所解决完(当然是指呕吐),走进客厅,感觉已经许久没有为了工作以外的事情离开家里一整天。我启动地板上的电脑,从袋子里拿出中村一义的专辑,戴上耳机放入CD,然后按下播放钮。在几秒钟的倒数之后,一首叫“哈雷路亚”的歌开始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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