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薙睡醒后解了小便,然后在旁边的洗漱台前刷起了牙。果然还是老了啊,他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不禁一阵感慨。他的皮肤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弹性,应该不只是灯光有些发白的缘故吧。
从菊野站出来,步行几分钟便有一家快捷酒店。酒店的单间面积不大,里面还残存着些许消毒药水的味道。除了床上和椅子上,房间里再无其他地方可坐,甚至就连打开衣柜门都需要做出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恐怕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东方快车里的单间也要比这里强上一些。即便如此,据说上周六酒店居然全部客满,而且住的都是为了观看昨天那场巡游的游客们。看来推动市镇振兴的文化活动确实受到了人们的欢迎。
根据菊野分局局长的判断,警视厅应该很快就会收到分局的支援请求,即便没有,今天一早分局应该也会有一些重大的发现。因此草薙昨晚没有回去,直接住在了这边。本来内海薰也想一同留在菊野,但草薙还是将她劝了回去。一旦搜查本部成立,回不了家的日子就多了。
增村荣治同样住在这家酒店。他曾为莲沼提供了栖身之所,在警方查清事实之前,他都要先住在这边了。虽然房间不大,但毕竟是快捷酒店,而且花的还是警方的经费,他可能会暗自窃喜,觉得自己赚到了吧。在草薙的印象中,讯问时他似乎并没有对莲沼的死表现得多悲伤。难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过如此?
草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坐到床上,决定梳理一下增村昨天晚上所说的内容。
增村与莲沼大约相识于四年前。据说增村到了现在工作的这家废品回收公司上班之后,两个人就渐渐相熟了起来。
“是他先来主动找我的。估计是听别人说我有前科,就跑过来刨根问底,打听我到底犯了什么事。”
就在增村工作了一年左右时,莲沼突然消失不见了。不过很快他就主动与增村取得了联系。据说每次用的都是公共电话,而且总是会问增村公司里有没有来过警察。
“我问他是不是犯什么事了,他总是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说,后来就再也没消息了。”
对此,草薙曾在岸谷的汇报中看到过。这也是他当时决定要抓捕莲沼的原因之一。
大概两周以前,莲沼忽然又与增村取得了联系。据说他必须从现在的公寓搬走,所以想要拜托增村,在他找到下一个住处之前先暂时收留一下他。
“他说可以付一半的房租,我想想也不是什么坏事。我还问他嫌不嫌弃我的房子小,他说只要有个能睡觉的地方就行。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就同意了。两个男人住在一起,屋里肯定会乱糟糟的,不过喝酒的时候能有个伴,想想倒也不错。”
莲沼搬去当晚的情形,草薙之前也听武藤提起过。根据负责盯梢的侦查员反映,他们两个人一直闹哄哄地喝到了很晚。看来他们俩很投缘。
草薙又问了莲沼搬去后的生活状态。
“这个吧。”增村歪着头回忆道,“我们晚上确实会一起喝酒,不过我完全不知道他白天在干什么。估计也就是在屋子里躺着,或者出去玩赌博机吧。”
难道莲沼并不想找份工作?针对这个问题,增村也只是毫无兴趣地表示“不太好说”。在问到是否有人曾经去家里找过莲沼时,增村同样表示并不知情。
接下来进入了正题,草薙对增村当天的行动进行了确认。
“可我都已经在警察局里说过好多遍了啊。”增村很不耐烦地说道,“上午我就在屋里待着,中午的时候想去吃饭,就出门了。当天不是有那个什么嘛,应该是叫巡游吧,结果这下好了,到处都是人,我就干脆到相邻的镇子去了。前阵子我在那边的网吧办了张会员卡,只要交九百日元就能看三个小时的漫画,而且还能随便洗澡。我在便利店买了个便当带了进去,看了看漫画和电视,离开的时候差不多五点了。
“等我到家的时候,应该有五点半了。当时屋里的推拉门是开着的,我就往里面看了看,发莲沼正仰面躺着。我想这家伙可真能睡啊,结果他一动不动的。我伸手一试,发现他已经没有呼吸了,于是我就急急忙忙地报了警。”以上便是增村的说明。
据说增村出门的时候,莲沼正躺在屋里看电视。增村还问他要不要一起吃午饭,他说现在不饿,拒绝了增村的提议。
按照增村的说法,当时门并没有上锁。
草薙将记事本合了起来。从二人之前见面时增村留下的印象来看,他应该没有说谎,去网吧的事恐怕也是真的。网吧肯定装有防盗监控,如果他欺瞒警方,立刻就会露馅。
草薙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准备问问武藤今天有什么安排,却发现有一封未读邮件,发件人还颇有些令人意外。邮件是汤川发来的。
看过邮件的内容,草薙吃了一惊。里面赫然写着:“关于莲沼的死,我有话想要问你。有空和我联系。”草薙看了看邮件的发送时间,是上午七点多,算起来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草薙刚刚将号码拨出,电话立刻就接通了。汤川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就问道:“邮件你看到了吧?”
“莲沼死了的事,”草薙也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昨晚就在并木食堂。有人在现场听到警察说莲沼死了,吓了一跳,就跑过去告诉了我们。”
“你为什么会在并木食堂?”
“我当然是去吃饭的。并木食堂还是你告诉我的。”
“你经常去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经常是指什么频率,不过我差不多一周会去两次吧。”
一周两次,汤川算是不折不扣的熟客了。
“为什么你想打听莲沼死了的事呢?”
“经常光顾的餐馆的主人和他的家人可能会被当成杀人凶手,你觉得我可能坐视不管吗?”
“呦,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么有人情味的话。去了趟美国,人也变得通情达理起来了?”
“说这些干什么,你先把掌握的情况告诉我。”
“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是不便外传的意思吗?”
“我可没把你当外人,只是我这边什么都还不太清楚。现在死因也没有确定,是不是他杀还无法判断。”
“是吗?不过目前来说,这样就足够了。一大早还专门让你打了个电话过来,不好意思啊。”
汤川似乎准备挂断电话,草薙赶忙制止了他。“等一下。你昨天要是在并木食堂,我也有话想要问你。你今天有时间见面吗?”
“上午可以,不过我赶不及去东京了。”
“东京?你现在在哪儿啊?”
“我在菊野这边研究所的宿舍里。”
“啊,那你不早说。”草薙在床上盘腿坐好,“早饭吃了吗?”
“一会儿吃。”
“好,”草薙说道,“我请你,咱们一起吃吧。”
大约三十分钟之后,草薙在车站大楼中的咖啡店里见到了汤川。此前二人久别重逢的时候,也是约在了这里。
见菜单上有早餐的套餐,草薙便决定点这个。套餐中包含三明治、沙拉和一杯咖啡。
“没想到我们又在这家店见面了,而且还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草薙合上菜单说道。
“是你点名要来这家店的。”
“因为这里比较好找啊。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没有想到和你见面会是为了查案。”
“现在是在查案吗?”汤川扬了扬眉毛。
“嗯……”草薙欲言又止,“应该还不能说是查案,毕竟是不是刑事案件还不好说。”接着,草薙将莲沼暂住在前同事家里的事情和现场的情况简要地告诉了汤川。
“你刚才说死因还没有确定?”
“嗯,据说没有发现外伤,脖颈处也没有勒痕。”
“死者生前有没有什么老毛病?比如心脏不好之类的?”
“没听说过。我看别说是心有问题,这家伙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咱俩说的心,意思不太一样吧?总之这个人因病死亡的可能性不太高,有没有可能是被下了什么药呢?”
“还不太清楚,我也觉得这种可能性最高……”
见服务员走了过来,草薙赶紧打住话题,干咳两声之后便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将餐品放在了二人面前。
“问题是,”服务员走后,汤川伸手端起了咖啡,“毒药是怎么让他喝下去的呢?”
“是啊,莲沼也不是傻子,肯定不会随随便便喝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所谓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是指想杀他的人准备的东西吗?”
草薙点了点头,将咬进嘴里的三明治嚼了几下,咽进了肚子。“言归正传。其实我想问的就是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昨天晚上你在并木食堂,对吧?我想知道的是,那些对莲沼心存杀机的人具体都是些什么样的反应。他们在得知莲沼的死讯之后,表现如何?”
汤川掰下一块三明治放进了嘴里。他的眼睛斜看着上方,似乎是在回忆昨天晚上的情形。“简单来说,所有人都很惊讶。”
“所有人?”
“就是店里的每一个人。因为昨天晚上来的都是熟客,大家也都知道莲沼的事情。”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吗?我说的是对莲沼心存杀机的人,和那些熟客没有关系。”
“你这话说得太奇怪了。”汤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手放到桌上,紧紧盯着草薙,“你是怎么看出谁对莲沼心存杀机,谁又对他没有杀机的呢?其实根本看不出来。如果说真能看出点什么,最多也就是有没有心存杀机的可能性。而且,如果要说谁身上有这种可能性,每一个知道莲沼的人不都难逃嫌疑吗?”
草薙皱起眉头,用手挠了挠鼻子旁。确实,汤川说得没错。
“都怪我问题没问清楚,其实我想知道的是并木一家人的反应,特别是并木祐太郎,他当时给人的感觉怎么样?”
“嗯……”汤川抱起了胳膊,“莲沼死了的消息刚刚传进来的时候,熟客们一下子闹哄哄的。当时并木夫妇还在厨房,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是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大家都安静下来了,这个时候并木也走了出来,话里的意思是让大家静观其变。他当时的态度挺平静的,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感觉。他太太一直都在厨房,所以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夏美……嗯,当时是一脸茫然的表情。关于他们的情况,我能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些。”
“是吗……那你怎么看?”
汤川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没有听懂这个问题的意思。
“你觉得并木一家和莲沼的死有关吗?”
“如果你是问他们有没有杀莲沼,我是持否定意见的。莲沼不可能是他们杀的,而且菊野分局应该确认过了吧,这三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根据汤川的说法,昨天白天他和夏美一起观看了巡游,由于并木食堂的一位女客人说身体不太舒服,并木就把她送到了医院,而真智子也说想要过去看看情况,所以夏美后来就独自回到了店里。
“并木夫妇的不在场证明应该说很完美,虽然夏美有独处的时间,不过终归都是应对突发事件的行动,所以她也不可能作案。”
“要是这样,他们三个应该都不是凶手。”草薙低声喃喃道。
“不过……”汤川放下取沙拉的叉子,“你刚才问我,并木一家和莲沼的死是否有关。我只能告诉你,我不太清楚。你想,一年一度的巡游盛典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一个有着杀人嫌疑并处于取保候审阶段的人在这时候离奇死亡,而受害者的家属们都有着铜墙铁壁一般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把这些全都视为单纯的巧合草草了事,这么敷衍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你是说,并木一家的不在场证明另有隐情?”
“呃,”汤川稍稍歪了歪头,“现在还不好说。所以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不太清楚。”说完,他举着叉子吃起了沙拉。
草薙琢磨着物理学家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正准备将剩下的三明治解决掉时,上衣内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是武藤打过来的。
草薙站起身来,朝着店内一角走去,同时接起了电话。“喂,我是草薙。”
“我是武藤。您现在方便吗?”
“方便。有什么事吗?”
“尸检报告的结果出来了一部分。虽然死因还不确定,不过找到了出血点。”
“出血点……就是说,窒息死亡的可能性很大?”
“是的。不过与机械性窒息相比,死者身上的出血点较少,而且脖子上没有发现勒痕,脖颈处的骨骼和关节也未见明显异常。”
“那倒是奇怪了。”
如果人体因某种原因呼吸困难,心脏会受到横膈膜运动的影响,导致血液循环受阻。此时静脉血液流动不畅,最终会使毛细血管破裂,血液淤出,这一过程即为出血,而由此形成的斑状圆点则被称为出血点。
“还有一点,死者的血液中检测到了安眠药的成分。”
草薙紧紧地握住了手机。“真的吗?”
“应该不会有错。不过,安眠药却并没有出现在莲沼的随身物品当中。”
草薙长长地呼了口气,定了定神。“只是安眠药吗?有没有可能是什么毒药?”
“应该没有这种可能。”
“我知道了。菊野分局怎么说?”
“现在局长和刑事科长正在协商这件事,我觉得应该会请警视厅协助调查的。”
“好的,多谢联系。一会儿我就去你们局里。”
等到草薙挂断电话回到位子上时,汤川已经吃完了早餐,正在喝着咖啡。
草薙将三明治和沙拉草草吞进肚子,然后把他刚刚从武藤那里听来的消息简要地告诉了汤川。连汤川都对出血点这个词一无所知。
“概括来说,就是有人给莲沼服下了安眠药,趁他睡着的时候,用某种方法使其窒息身亡,对吧?”汤川确认似的说道。
“应该是。问题是凶手用的到底是什么方法呢?不管服下的安眠药有多少,人都会在呼吸困难的时候清醒过来,如果被人捂住了口鼻,肯定会挣扎反抗的。”
“要是手脚都被人绑起来了呢?比如不是用绳子捆起来的,而是隔着衣服用布基胶带缠住的话,不是就不会留下痕迹了吗?”
“如果拼死挣扎,皮肤和衣服相互摩擦,肯定会留下痕迹。这一点是逃不过法医的眼睛的。”
“你这么说倒也没错。”面对草薙的质疑,汤川罕见地乖乖败下阵来,“这样一来,凶手的手法确实是个问题。你要是知道了莲沼是怎么窒息身亡的,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草薙用叉子指着汤川说道:“破解奇案不是你擅长的吗?现在才正该是神探伽利略出场的时候啊。”
草薙本以为汤川会一脸嫌弃地表示拒绝,没想到他竟然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是啊。等我有时间的时候想想看吧。”
见草薙颇为震惊地反复打量着自己,汤川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那就拜托你了。”
“要破案子的话,我必须先去现场看一下。你能带我过去吗?”
“应该没有问题。等菊野分局提出协助调查的正式请求后,厅里如果委派我们小组负责接手,我就可以立刻带你过去了。”
“好,那我等你消息。”汤川看了看手表,“差不多该走了。我先告辞了。”汤川伸手拿起了桌上的账单。
“等一下,我不是说了吗,这次我请。”
“你告诉我的信息要远远多于我告诉你的,而且上一次就是你请的。欠人情不是我的风格,这次就让我来吧。”说着,汤川举起拿着小票的手,朝收银台走了过去。
草薙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了这位朋友刚刚所说的话。
“一年一度的巡游盛典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一个有着杀人嫌疑并处于取保候审阶段的人在这时候离奇死亡,而受害者的家属们都有着铜墙铁壁一般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把这些全都视为单纯的巧合草草了事,这么敷衍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不过让草薙来说的话,整件事情还有另外一个巧合,那就是汤川居然会牵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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