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是同代人中最富于艺术探索精神的作家之一。1958年因为发表《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他被补划为“右派”,随即下放劳动五年,“右派”摘帽后他携家去新疆,在与兄弟民族的亲近相处中他不仅学会了维吾尔族语言,而且学会了来自维吾尔民间的幽默、宽容和乐观的生活态度。“故国八千里,风雨三十年”,特殊的经历熔铸成他特别的文体。1979年他回到北京,成为创作力喷发最为壮观的作家之一。
短篇小说4 写于1980年4 月,这是复出后的王蒙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相继创作的被称为“集束手榴弹”的六篇小说(即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和)之一,它们既反映了作者对历史和现实的复杂感受和深入思考,也是他在小说叙事艺术领域率先进行大胆探索的集中体现。也许是不愿重复或变相地重复在和中已经铺衍过的蒙冤受难昭雪的故事,“去掉了很多叙述语言,没有那么多交代过程的话”5 ,它显得单纯、含蓄而又凝练深厚。概括地说,小说通过主人公一段情绪活动的描述,浓缩了一代人的惨痛经历和沧桑体验,同时又是对他们这代人的理想主义及其实践过程的反思,在这里,个人的坎坷遭遇和国家民族的历史灾难已经被自然地连为一体,或者说,作者在自身的遭遇中看到了历史的曲折进程和未来发展,在理性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前提下,个人生命的价值在这一结合中显示了超越性的意义。
的情节线索十分简单,五十二岁的翻译家和外国文学研究专家缪可言经历了长期苦难之后,来到了一个海滨疗养地度假,这一次疗养终于使他看到了自己向往一生的大海,他禁不住无限感慨。但是仅过了短短五天,他又毅然提前离开了这个迷人的海滨。作者在这一简单的情节线索里,融入了大量细腻的心理描写,生动地描述了主人公丰富的内心世界和对历史人生的深沉思考。缪可言出生于内陆,以前从没看见过大海,而由于安徒生、杰克。伦敦和海明威等外国作家作品的熏染,他少年时代所拥有的激进而浪漫的理想却一直与大海的浩瀚神秘意象结合在一起,即使是被莫名其妙地打成“特嫌”(即特务嫌疑)而经历了二十多年的苦难,大海对他还是不减其魅力。现在他终于投入了海的怀抱,眼前辽阔的大海激发了他的阵阵思绪。缪可言对个人的苦难、曾经拥有的理想和梦想,对民族的历史和未来都有一种冷静清醒而又平和温熙的沉思,个人伤痛的惨烈记忆、历史灾难导致的激愤在这里都已化作平静的回味和思考,就像这平静的大海也曾经翻腾起滔天的巨浪一样。
理想主义精神特色在王蒙的作品里体现得最为鲜明突出,他在创作中对理想的反思和执着也在同代人中最具典型性。曾经是“少年布尔什维克”的王蒙,在屡经劫难之后,并没有唾弃早年的理想主义,平反复出的遭际反而坚定了他对历史理性主义的认同,也就是不管历史发展有多少曲折,前途总是光明的。因此在对理想的讴歌时他不忘冷峻地指出它的艰难性,同时,在对一切不符合理想状态的现象的批判与揭露时,也抱有隐约的谅解与同情。这种“中庸”的态度早在他青年时代的作品里就表现为林震与刘世吾的矛盾,以后长期的灾难性生活阅历又坚固了这种人生观,所以他的作品既不偏激也有不放弃自身的责任,处处显出圆润贯通。这些思想倾向在和中已经通过主人公命运的具体叙述中以大体类似的方式作了颇为生动的表达。“虽然对于那些消极的东西我也表现了尖酸刻薄,冷嘲热讽,然而,我已经懂得了‘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道理。懂得了讲‘费厄泼赖’,讲恕道,讲宽容和耐心,讲安定团结。尖酸刻薄阁面有我的温情,冷嘲热讽后面我有谅解,痛心疾首后面我仍然满怀热忱地期待着”6 ,在对个人命运和历史变迁的理想主义态度上,是这一倾向的延续。
但是,里所弥漫的沉思和感伤情调似乎更加浓郁。王蒙在给这位主人公取名时,似乎颇费了一番心思,隐含了一种复杂的寓意。在汉语中,“缪”姓读作miao,另作miu 读,释为“谬误”,又通“穆”,为穆然静思之意;亦读liao,通“缭”,有缠绕之意。在这个人物身上,包含了作者对生命一去不复返的无奈感叹,历史缪误对生命的摧折就个体来说毕竟无法挽回,在如愿以偿地见到大海的短暂满足之后,他想到的则是对青春不再的悲叹。终于挣脱了“特嫌”的(--即文革中对“特务嫌疑”的简称)政治帽子后,领导和同事们最关心他的是两件事:一是好好疗养一下以恢复健沟,二是“刻不容缓地建立一个家庭”,二十多年的磨难使他不可能为自己寻找一个生活伴侣,但他并没有接受大家的好意劝说,他觉得自己已经错过了时间,“萝卜、白菜,各有各的播种节令”,爱情的美酒“如果发酵过度也会变成酸醋。俱往矣,青春,爱情,和海的梦!”,对于海,他“梦想了五十年,只呆了五天”,因为这里的“天太大。海太阔。人太老”,这便是“谬”,谬不可言,或可言者尽谬,短暂而独特的生命面对历史的荒谬,一切似乎都难以和无可言说;但与生命血肉相连的感受,一切又都挥之不去,它时时会将人的思绪掳回逝去的年华,这真是够“缭”人的。
不过,作者似乎又不愿过于沉溺于这样伤感的回味之中,他竭力要借助于现实、借助于对历史和现实的理性思考即“穆然静思”而摆脱出来,而早年确立的信念和理性主义和集体主义的人生观正好是他有力的支撑。小说最后,当缪可言在夜晚的海滩上看到一对年轻恋人的身影时,当他把个体的生命融入历史整体中去思考时,才又在理性主义的逻辑里找到答案和精神归宿,“爱情、青春、自由的波涛,一代又一代地流动着,翻腾着,永远不会老,永远不会淡漠,更永远不会中断”. 这里包含了一种久经劫难的理想主义与个人身心体验之间的心理矛盾和心理冲突,解决方式也是王蒙这一代人所特有的,尽管对青春和生命在劫难中的白白耗去表示了刻骨铭心的悲叹,但在理智上他仍要用理性主义的历史观说明青春和生命在群体中的延续,从而为一生所信奉的理想主义寻找一个依托。这种对理想和理性的坚执在王蒙已成为一种自觉,他在致老作家严文井的信中说起写作的初衷:“我原意只是为青春唱一首赞歌,证明哪儿也不应该没有年轻人。……没想到前半部分却触动了一些上了年纪的同志”,因为严文井在小说里更多地感受到的是青春不再、生命流逝的悲情:“它的艺术效果,对于我这样年龄的人来说,几乎近于残酷”7.这不仅是一个作品的主观意愿与客观效果的问题,它也正体现了王蒙这一代人反思历史的特有方式,不是从个人的立场,而是以民众的代言人乃至于民族良知的身份发言,个人的所有情感体验和精神矛盾最终都在汇入群体和历史的过程中才能得以解决,才会获得意义。
在作品的表述方式上,王蒙并没有正面具体地叙述主人公的沧桑经历,而只是以大海为中心意象,以简单的外在动作引发人物丰富的意识活动,让主人公梦魂幻游,锐意求索,淋漓抒情,把一个历经沧桑,从生活谷底一下子上升到顶峰的主人公的感情心态、意识活动,真实而生动地描绘了出来。他对于大海的情思意念,就像连绵重叠的波浪,闪着粼光,带着声响,汪洋浩瀚而又平稳深厚,以梦幻般的旋律谱写了一曲激动人心的乐曲。沉思中交织着幻想和追求,既是洋溢着浪漫的意绪,又是浓缩了历史和现实的深厚内涵。人物的意识流动实际已成为小说的结构线索,但在这连绵不断的意识片段之间,仍有一个理性的逻辑存在,它始终围绕着对个人命运和理想的理性思考,并把个人与民族历史联系起来,在个人与历史命运的同构中,以这一代人所特有的方式,形象地阐述了对理想主义及其实践过程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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