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城言耶与水内龙吉朗才到水使家,就爆发了新的风波。
正房宽敞的客厅里已架起祭坛、摆好崭新的白木棺材,差不多已完成守夜的准备,而坛前水使龙玺和水庭游魔正怒目相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这气氛让人难以接近。不过,屋内只有对眼前这场对峙袖手旁观的水分辰卅,和焦虑万分的正一。
“怎么了?”
龙吉朗一开口,认出他来的正一便抢先叫道:“小夜子不见了!”
紧接着游魔讲述了今晨发生的事。
“这是真的吗,龙玺先生?”龙吉朗神情严峻地问道。
“我完全不懂你们在说什么。”龙玺答得装腔作势。
“那你为什么要派人看着?”
“从去年开始,不知怎么搞的就有人偷偷地往仓附近跑。我这也是为了安全防范嘛。”
“这不是很奇怪?去年就有这个事,为什么现在才管?而且还是在举行水魑大人之仪的当天。”
“碰巧罢了。”
“龙玺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们那仓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就是一座仓而已。”
“话说当初为什么要造在那种偏僻的地方?”
“砍掉竹林可难得很,所以就造在竹林那头了。龙吉朗宫司,我在自家宅基上的什么地方造点什么,是个人自由吧?”
“是的,只要别在那里关个人什么的就行。”龙吉朗口气严厉地说完这句话,催促言耶讲述关于一只眼仓的解释。
“我、我来讲?”
“大部分都是你的想法吧。”
“不不,宫司您也——”
“我就算了。在这种场合下,一个彻头彻尾的第三者才能做到客观陈述吧。”
“哦……”
这时,水内世路、水庭流虎和祖父江偲也回来了。青柳富子据说已经回家。
“正好大家也都到齐了。有请刀城先生——”
于是言耶被赶鸭子上架似地开始阐述一只眼仓的真相。
大家的反应各不相同。水庭流虎和水分辰卅可能已有一定程度的预计,丝毫不见动摇。不过,此二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实际情况如何无从知晓。游魔和正一对言耶的每句话都“嗯嗯”地直点头。貌似他俩的推理与之十分接近,但没能完成最后一击,如今终于是明白了。世路和偲则不停地发出或惊叹、或嫌恶、或恐惧的声音。以致让人觉得偲也就算了,世路对一只眼仓如此一无所知,可有点说不过去。
中心人物龙玺听得有滋有味。虽说时不时地脸上会浮出吃惊、恼怒、嗤笑的表情,总体来说还是在安安静静地听。
龙吉朗抬眼观看各人的反应,同时心里若是想到了什么,也会以不打断言耶话头的程度从旁做适当的补充说明。
“可能那座仓作为这样一种咒术性装置,一直在发挥作用。”
此处,言耶犯难是否该结束说明。接下来就要说到左雾的出身了,他毕竟有些犹豫,不知这事该不该让正一听。
“不是还说了鹤子为什么会被选中的事吗?”龙吉朗理所当然似的催促道。
“嗯,可是……”
“不必顾虑。这孩子也该知道真相了,而且他好像悟出了不少事实,比我们想象得还多吧。正一,你听好了,下面就要说到你的母亲了,放平心态好好听着。”
听了龙吉朗的话,正一用力地点点头,直视着言耶。
“明白了。首先关于左雾女十的出身——”
在对出生地及娘家的特殊性进行说明的基础上,言耶还阐述了龙玺把左雾收作水使家养女的可怕理由。
“恐怕左雾女士渐渐成长后,意识到了养父的这个恶魔一般的企图。所以——”
“不,错了。”世路插嘴道,尽管语声轻如呢喃。
“什么地方错了?”
“正如刀城老师所言,左雾小姐成为水使家养女后,一直受其教化,只为做水魑大人的活祭。但她本人是理解这件事的。”
“你,你说什么!”
“当时年纪尚幼的她,天真地相信自己会成为水魑大人的妻子。”
“被洗脑了……”
“以这种方式被养育,就算长大成人,一般也很难再有改变了。更何况是在这种乡村,几乎就是不出闺门半步的状态。”
“那么,左雾女士改变想法是?”
“是因为我……和我有了恋爱关系。”
正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世路。
“她很烦恼。幼年被灌输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清除的。即便如此,她终于还是决心和我一起离开波美。”
龙玺恶狠狠地瞪了世路一眼:“当初我要是早一点发现他们的关系……”
龙吉朗看着儿子,眼神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哀怜之色。
“然而,只有左雾女士离开了村子?”
“是的。我学生时代的友人,一个叫宫木的男子,老家在京都。我俩原打算一起投奔他,但后来暂时让她一个人先去了。”
“鹤、鹤子姐姐她……”
正一不由自主地张口说到一半。然而,也许是被当场的紧张气氛震住了,语声立刻含糊起来。
但世路做出了回应:“大概是我的女儿……不,正是我的女儿。”
龙玺的双目愈加凶恶,龙吉朗的眸中则又抹上了一丝哀愁。
“她一离村,龙玺宫司就派出了追兵。尽管他不会知道宫木家,但只要追踪她的去向,迟早都会找到。当时,宫木正好要去中国东北……所以她也……”
“对世路先生也好,对左雾女士也好,想必都是一项苦涩的决定吧。”
“我要知道左雾怀着你的孩子,才不会特意派人去抓她。”
言耶言辞恳切,相比之下龙玺的话就像恶狠狠吐出来似的。他是想说不再是处女的左雾已无任何价值了吧。
“听说左雾女士要回来时,你很吃惊吧。”
“是的,我想她为什么要回来呢,仔细一琢磨,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但是当我第一眼见到鹤子,就担心起来了……这下要糟。”
“因为存在这样的危险,即龙玺先生可能会把鹤子小姐变成第二个左雾女士,对吗?至于龙玺先生这边呢,在养女领着外孙们回来的时候,你曾一度因某个误会而欣喜不已吧。”
“你指什么?”
“听了外孙与外孙女的名字,你展开了毫无根据的想象。”
“……”
“到底是怎么回事?”龙玺不加理会,世路探身代为问道。
“我想你应该知道人柱的传说——”
“建了好几次桥,但每次下雨都会被冲走。于是就把还活着的人埋下去,通过这种咒术一样的力量,终于得以建成了一座牢固的桥。是这种故事吧?五月夜村的‘上桥’也存在同样的传闻。”
“嗯,我从龙吉朗宫司那儿听说了。这种故事比较著名的有《神道集》中关于桥姬明神的记载。那是一则起源故事。长柄桥的架桥工事十分艰难,大家认为需要人柱。这时有个男人,身穿由白布拼凑起来的裙裤,和妻子路过此地。他见到鸣叫的雉鸡被射落的情形,自言自语道:‘雉若不鸣亦不受击。’接着看到桥的模样,一不留神说了句:‘以身着白布拼凑而成之裙裤者为人柱即可。’桥奉行一听这话,发现那男人正是这番装扮,立刻将他捉来做了人柱。男人的妻子背着孩子,追随丈夫投水,口中吟道:‘夫一言遂成长柄桥柱,雉不鸣则不为人所捕。’这女子就是后来的桥姬明神。”
“你的意思是水使神社的一只眼仓参考了那个人柱?可是,先不管桥姬明神的源起和上桥的传说,就说人柱吧,是否当真有过呢?”
“大正十四年,皇居发生过人柱风波。”
龙吉朗吐出这么一句话,言耶顺其自然地接道:“是这么一个事件,为两年前的关东大地震做修复工程的时候,人们在皇居的二重橹下发现了好几具人骨。而且人骨均呈站立姿态。不仅如此,每具人骨的头上都放着一枚古钱。”
“真是魔咒一般的场景,那些就是人柱?”
听世路这么一问,言耶摇头道:“当时,很多知识分子这么想。但是,宫内省托人做了正式调查,结果被断然否定。不过,这个调查中存在一些问题。首先——”
“刀城先生,你不会是想在这里就人柱问题做一番演讲吧?”
“是的,老师正有此意。”偲当即予以肯定。
“哎?那个……”
“是我不小心举了皇居的例子把事情搞糟了?”
“不是的不是的,老师一有机会,不管啥时候都会变成这样子。”
偲安慰正自反省的龙吉朗,说不必放在心上。
“那个……说起皇居嘛,昭和九年在坂下门附近也有人骨出土,和古钱一起——”然而,言耶不知悔改,还想继续往下说。于是——
“老师,现在说的是鹤子他们的名字,不是人柱!”偲措辞严厉地责备道。
“嗯……不过,也并非和人柱没关系。啊不,考虑到是名为水魑大人的神的活祭,举人柱的例子是有点不合适……”
“乱七八糟地都在说些什么呀!”
“所、所以我说了嘛,所谓活祭终究是一种献给神明的东西,而人柱则不是。”
“跟献给水神的活祭不同?”
“嗯。人柱是借助被埋者的灵力或者说是魂魄的力量,进行所谓的桥梁支撑。所以不光是桥,堤、坝等常常会被凶暴的水流冲毁的场所也会留有传说。但无论是哪种,都具备牺牲人命这一共通之处,所以我想左雾女士就在这一点上留了意。”
“请讲得更通俗、更清楚一点。”
“也、也就是说,在传说里成为人柱的人,女孩子多取名‘鹤’或‘小夜’,男孩子则常用‘松’或‘ぃち’啦。另外,还多会出现母子。”
连带汉字也做了说明后,正一“啊”一声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言耶并未吐露“小夜”也可记作同音的“佐用”一事,因为归国船中住在正一一家隔壁的正是佐用夫人。虽说纯属偶然,但左雾想必从中感受到了某种命运。
那母子四人会成为他们的人柱……
“左雾女士为什么给自己的孩子取这种名字?”偲一边显出挂虑正一的模样,一边直言不讳地问道。
“我想龙玺先生也很吃惊。也许他还以为女儿虽离家出走,但还是接纳了自己的理念,所以才给孩子们取了这样的名字。”
众人窥探龙玺的神态,其本人则摆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当然左雾女士毫无此意,倒不如说是想保护孩子们。”
“可是——”
“昨天在它邑镇前往波美的车上,游魔先生告诉我这一带流传着古老而非常有趣的风俗。”
“嗯?”
“他说这个地方过去有故意给孩子起个不好的名字,反以此来祛除灾难的习俗。”
“是、是这样?”
“你当时晕车没听着。”
被一句话打发的偲,气呼呼地鼓起了腮帮子。
“即使知道将远渡重洋去中国东北,左雾女士还是很不安吧。所投奔的世路先生的友人,最后成了她的丈夫,而他的名字叫‘宫木’(くき),这就让人联想到‘供仪’(くぎ)。尽管牵强附会,但当时左雾女士或许觉得这是可怕的暗合。即使已在那边生活,恐惧仍不能消除。所以她也按同样的方式给小夜子姑娘取了名。到正一君时,可能是终于有所缓和了。不过,她仍拿与‘松’发音相同的‘正’,把‘ぃち’变为汉字的‘一’,取名‘正一’,可见还是担心得很啊。”
“左雾小姐离开了曾一度回归的水使家,果然是……”世路的脸色变了。
“我想一定是因为龙玺先生挑明了,等鹤子小姐及笄后就让她做水魑大人的妻子。”
众人看向龙玺的眼神越发锐利起来。
“到了那时,就给我去那座仓之类的——”
“有趣有趣。”然而龙玺没有丝毫的动摇,若无其事道:“到底是作家,很有想象力啊。”
“一切都是我的胡思乱想?”
“当然,不过,拿这个写小说我倒是没怨言。”
“不,要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龙玺先生。”龙吉朗切入对话,“如果刚才说的那些无根无据,那就让我们参观一下仓内如何?”
“为什么要这样?”
“既然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看一眼仓内自然不会有问题吧。”
“好没道理!要这么说的话,岂不是所有地方都要被你们入室查一个遍了?”
诚如龙玺所言,说的确实是正论。然而,没人会因此而认可的氛围笼罩着整个客厅。
“不是入室搜查,我这是在请求。”龙吉朗的态度急转谦逊,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也请想一想这边正一的感受。这孩子不见了姐姐,担心得不得了,查查那座仓的里面,就能稍微减轻他的不安。我也求你了,能不能让我们看一眼仓内呢?”
龙吉朗低下头去,龙玺一动不动地凝视了他片刻后:“嗯,很难办啊,事已至此我就直说了吧,作家大师的解释有一半是真的。”
“你说什么?”
“那个仓在用有别于本殿的方法祭祀沉深湖的水魑大人。不过,我可没用什么活祭。”
“那用的是什么?”
“这个保密。你就想成水使家的祖传家宝好了。所以我不能让你们看仓内。”
龙玺这个男人果然不好对付。只承认言耶的一半解释,多半是想借此封杀最为关键的活人祭祀问题。
言耶心想如此下去可不会有什么进展,除了展示决定性的证据别无他法。但他也十分清楚,没有这样的证据。要说唯一有的,就是留子的证词了。要是能让她说出她曾给仓里的人备过三餐……可是,如果送膳食去的是龙玺,那就毫无意义了,最后被几句敷衍了事的托词一说就完了。总之,需要的是物证。
(相当困难啊。)
这事本该和警察商量,但派驻巡警坪束靠不住。既已如此,是否应该出村子回它邑镇,往警察那里跑呢?言耶正自烦恼时——
“龙玺先生。”耳边传来了龙吉朗无比凝重的声音,“你说出这种敷衍了事的话来,让我很为难。”
“什、什么叫敷衍了事!”
“刀城先生的解释确实是基于案情证据。不过,构成其背景的一些情况,我是相当了解的,这一点你也承认吧。”
“好吧,这个嘛……”
“就我看来,感觉刀城先生的解释很可信。至少能让我在听说小叶子失踪后,做出还是查一查仓内为好的判断。”
“是吗?”
“是的。所以,如果你还不肯配合,我也有我的打算。”
“你要干什么?”
“回村子召集人手,然后直接奔仓那边去。”
龙玺哑口无言。不,不只他一个,连世路也大吃了一惊。水庭流虎、游魔父子,以及水分辰卅似乎也不例外。
言耶也是。他没想到任何时候都和和气气的龙吉朗竟能甩出这样的话。而且并非单纯的威胁,完全看得出是要来真的。若龙吉朗在物种村登高一呼,即使知道之后将面对的人是水使神社的龙玺,想必也有无数人会追随他而去,也许还会有从其他村子赶来的人。
这一点龙玺自然也明白吧。起先他横眉怒瞪龙吉朗,现在则挪开视线显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龙吉朗宫司。”不久龙玺一正坐姿,令人难以置信地垂首施礼道,“失礼之至,深表歉意。不过,本人倒是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希望你们务必等到龙三的葬礼结柬。”
“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让儿子安稳地入土,在此之前不愿惹出什么风波。”
“不不,我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把小夜子从那座仓放出来就行了。”
“所以我才请求你们,希望你们能等一段时间。”
“喂,难不成——”游魔插话进来,“小夜子的人身安全方面出了什么问题?”
“……”
“听这口气,就像你知道现在放她出来会引起骚动似的。”
“原来如此。”
不只龙吉朗,其余众人也都理解了,游魔为何如此挂念小夜子。
“龙玺先生,是这样吗?”
“哪有这样的事。”
“这家伙说的话能信吗!”
“慢来慢来。”龙吉朗柔和地制止正欲发作的游魔,“小夜子平安无事是吧?”
“没问题。现在可能有点衰弱……”
“你说啥!”
游魔语声凄厉,而龙玺则立刻摇头道:“没问题了,水魑大人之仪结束了。”
“既然如此,马上就可以放她出来啊!”
“考虑到小夜子的身体状况……现在就放出来不太好。”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座仓的里面是一种异界。活人一旦入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出来的。就算出来,也需要花上一定的时间。”
“你对小叶子做了什么?”
眼看就要扑上去的游魔、不理不睬决定沉默到底的龙玺、一脸苦想状冥思着的龙吉朗,气氛就这样胶着在了一起。
须臾,龙吉朗开口问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居然盲目相信这种人说的话!”
游魔极力抗拒,而龙吉朗只以动作委婉劝解住他,视线则始终对着龙玺。
“今晚是龙三的守灵夜,明天我打算完成正式的葬礼。葬礼后立刻入土,然后到小叶子的话,是后天早晨——”
“我们等不了这么久。”龙吉朗断然拒绝。
“但是,在这之前守夜和葬礼——”
“对不起龙三了,现如今比起已死之人,应该优先考虑活着的人吧?”
“你是要下令把吊唁龙三的事往后挪?”
龙玺当即大怒,但龙吉朗没有丝毫动摇:“说起来把无辜的小夜子关进仓的人不就是你龙玺吗?龙三因担任神男的缘故,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吧。”
“所以龙三先生才会脸色难看。”
听罢言耶的嘀咕,世路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那好,明天怎么样?”
“明天的什么时候?”
“早上……”
“……”
“再早可就难了。”
众人全都屏气凝息地关注着龙玺与龙吉朗的来言去语。
“比起现在马上让小夜子出仓,先做些治疗明早再放出来,对她会比较好?”
“正是。”
“你信吗?”
龙玺凝视着和龙吉朗较上劲的游魔:“也罢,你的意思是现在就放,然后小夜子一旦发生了什么变故,你来负责?”
“你说啥!”
尽管在瞪视对方,但游魔的话中缺少气势。既然不知一只眼仓咒术方面的机关,也就无法做出任何言之凿凿的表态。
沉默笼罩了整个客厅。片刻后,龙吉朗回应道:“明白了。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好好照顾小夜子,而且必须让她得到充分的治疗。”
“当然。接下来马上会送午饭过去。我们也会毫无纰漏地做好请她出仓的准备。”
游魔似有不满,但已不再表示异议。看来他已打算听从龙吉朗的判断。正一似乎也信赖这位老爷子,当宫司转脸看他时,做出了点头应承的姿态。
几乎所有人都谢绝在水使家用午餐。只有正一不得不留在这里,于是龙吉朗问他是否愿意来水内家。但是,正一摇头说想和姐姐们待在一起。
龙吉朗与世路、言耶与偲、水庭流虎与游魔、水分辰卅七人先行告辞离开水使家,顶着狂风暴雨向水内家进发。
“仪式成功是不错,但下得稍微有点猛了。”
“这个雨再持续下去,这回就该担心发生相反的情况了。”
言耶和龙吉朗并肩走在前头,五人跟随其后,如此这般一行人沿着参道向东行。
“神男的血流入了沉深湖,可能不是好事。”
“是指过分惹怒了水魑大人吗?”
龙吉朗一言不发,表情阴沉地望着天空。
“对了,说到小夜子姑娘的事,虽说是关到明天早上为止,可还是不放心啊。”
“嗯。现在顾不上调查龙一和龙三的死了。”尽管不再看天,但宫司未改严峻的脸色。
“我想现在当然要以营救小夜子为第一要旨。不过——”
“不过什么?”
“倘若今晨龙玺将小夜子关入一只眼仓,想让她成为活祭、水魑大人的妻子是事实,那么龙三先生自杀说就站不住脚了。”
“是因为他口中的‘命’的含义将随之变化吗?”
“是的。如此我们就有必要把这个‘命’看做小夜子姑娘的命,而不是他的命。换言之,龙三先生面临水魑大人之仪时,罩着一件极具效用的护身符,那就是小夜子姑娘的生命。他握有我们决计看不到、也无从知晓的杀手锏,以占尽优势的状态执行了增仪。身处如此优越的环境,还会特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不可能啊。”
“也就是说,由于小夜子姑娘的问题,龙三先生的死是他杀的可能性越发浓厚了。”
“等小夜子从仓里出来,我打算把她连同鹤子和正一三人一起收留在我家。”
这话太过突然,言耶反应不及。这时,世路从后方问道:“真的吗?”
“嗯。”龙吉朗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又向言耶道,“而且呢,我正想阻止掩埋龙三。”
“哎?”
“我把各种情由都告诉你了,而且我的想法至今也没变,但是龙玺的行为让人忍无可忍。通过小夜子这件事,我痛感到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那么是要联络警方喽?”
“我想这么做,虽然没法和你明确立约。”
“什么意思?”
“还是得先说服龙玺。我这里擅自叫警察来,令他的态度强硬化可不是上上之策。”
言耶心道:人都死了,还有可能是他杀,说服呀擅自呀什么的,全都不用想吧?不过,他什么也没说。龙吉朗能转变想法就已经是进步了。而且,言耶预感龙吉朗虽然会与龙玺发生冲突,但最终一定会做出判断,去联络警方。
在水内家吃过午饭后,雨势依旧不减。然而,言耶却请求游魔,希望他带自己去看看正一一家生活过的小屋。对方虽然一脸诧异,但还是答应了。
偲想同去,于是言耶就拜托她留在龙吉朗等人的身边。因为需要有人参加水利合作社的讨论会,把握内容,而偲同席的事已获得龙吉朗的批准。听完吩咐,偲是满脸的不高兴。不过,当言耶说难得有个优秀的侦探助手必须合理安排行动时,她的态度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听说龙三在增仪过程中死了,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一出水内家的门,游魔便开口相询。他也问过流虎和世路,但被告知最了解情况的是进过游船的龙玺与言耶。于是,言耶把自己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和龙一不完全一样嘛。”
“哥哥被发现时漂浮在船底的洞里,死因是心脏病突发。龙三先生则是在船内,发现时上半身在洞穴中。而且他的胸口插着七种神器之一的水魑大人的角。”
“有龙三入过沉深湖的痕迹吗?”
“因为要经由洞口把樽扔下去,他自己身上也被溅湿了。但是头发的湿度不上不下。如果他曾经下过湖,应该会湿得更透。”
“看起来像,其实是天差地别啊。”
“嗯?”
若是不把音量提高一些,顷刻间话声便会消逝在雨声里。
“我是说龙一和龙三的死似是而非。”
“就死因和死亡地点而言,的确如此。不过,两人周遭的情况实在太过相似了。”
“你是说没有一个人接近过他们,而且原本就没有靠近的可能……”
“正是。如果只有龙一,怎么考虑都应判断为意外事故。然而,这一次在极其相似的情况下,弟弟又被杀了。如此一来,就有必要对哥哥的死投以质疑的目光。”
“说起来,龙一死后的面容好像很不平常呢。”
谈着关于龙一和龙三事件的话,两人已沿参道回到上桥,过桥后又顺着川道来到了东边的村境。
“大概是这场雨的关系吧,几乎没有村民出来走动嘛。”
“龙三的死讯一转眼就传开啦,所以谁也不想外出。快来快来,你看那边。”
游魔突然举右手指了指前方。言耶定睛观看,只见被雨水遮蔽的对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那、那是?”刚辨认出来,就像云消雾散一般再也看不见了。
“可能是戴着斗笠穿着灯芯草蓑衣的村民。不过雨下成这样,就看不大真切了。再加上大家都一个打扮,一下子也分不清是哪家的哪一位。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人。”
“原来如此。”
“所以说呢,这种日子最好是别出门。更何况还死了人。”
“那么,刚才的那位是……”
“要么是泥女……要么是膨物……又或者是……”
“又或者是?”
“啊,就是村民啦。人影在村境附近不见了,所以不是得了龙三的讯息回来的物种村人,就是准备去其他村散布不良流言的五月夜村的好事之徒——”
说话间,村境的水神塔已进入视野。游魔说就快到了。正如他所言,从那里离开川道,向北走一段路,目的地——陋室便赫然在雨中现出了真容。
“就是这个。”
就像自己一直住在这里似的,游魔刚费劲地打开咯吱作响的木门,便快步走进了小屋。言耶也紧随其后。
“糟糕透顶的地方,村里最穷的人住的也比这个好一点。”
如他所言,无论外部还是内部,小屋都是一副被废弃的模样。进门处是土间,细细窄窄地向左边延伸,中段部分有个用土做成的炉灶,越过里处的屏风可望见浴桶。右侧是铺设木板的居住部分,跟前砌着一个地炉,从天棚垂下来的吊钩上挂着一口摇摇晃晃的锅子。再往里,铺有灯芯草席的地上堆着破破烂烂、又薄又硬的棉被。
“虽然有世路和重藏多方援助,似乎还过得下去,但说真的,母子四人就算是饿死了也不奇怪。”
“我想在今晚向正一君打听一些事。”
“你的意思是,那家伙的母亲和两个姐姐与龙三的死有关?”
“这个还不清楚。不过,若是回溯整个事件,我总觉得就会回到左雾女士的养女身份问题上来。或者该说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也许是……不过你也够异想天开的,竟然会关注这种破房子,还特意冒着大雨过来看。”
“我没空去中国东北或苍龙乡,但这里的话一走就到。而且,我还想问游魔先生一件事。”
“哦,看来是一件不好在水内家问的事。”游魔脸上浮出惯有的讥讽笑容,“没问题啊。”
“谢谢你。或许不必如此屏退旁人,不过,要是有人偶然听到了,匆忙中做出误判,使得无谓的流言在村里传开,那也是很伤脑筋的。”
“这么一说我可来了兴趣,你要问什么?”
“那我就单刀直入了。你在伏龙特攻队时用过的潜水服和压缩空气罐等装备,战后去哪儿了?”
“……”
“不会是带回来了吧?”
即使在小屋里,雨声仍大得令人心烦。两人这一缄口,屋内便只有击打屋顶的雨声在回响了。
“刀城言耶果然是名侦探啊。”
“啊?”
一副快活样的游魔笑道:“也就是说,看见龙三的尸体时,你第一个就想到了我的事。你想到只要有潜水服和压缩空气罐,不就能轻而易举地接近游船了吗。”
“不不,我也不是马上就想到的,再说了,潜水装备的问题世路先生好像也注意到了,光靠我的话——”
“世路能想到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有一定的交往啊。”
“那么,回答是?”
“啊啊,正如你明察秋毫的那样。趁着战争结束时的那股乱劲,别说潜水装备了,连水雷我都拿回来了。”
“收、收在哪里了呢?”
“我家仓库里。”游魔二话没说就把具体的处所告诉了言耶。
“我想确认一下东西是否还在仓里,如果还在,是否有使用过的痕迹。”
“可以啊……你是不是在想,我利用伏龙特攻队的潜水装备杀了龙三?”
“不,我并没断定你是罪犯。凡是知道装备存在的人,都是嫌疑人。”
“对啊……如果是神社相关人员,知道也不奇怪。”
“能把范围缩得更小吗?”
“啊,我很遗憾。对了,凶手为何一定要特地在增仪过程中,利用潜水装备之类的东西杀死龙三呢?”
“思路反了。”
“嗯?”
“为了在那种情况下杀掉龙三先生,究竟能想出什么样的方法呢?反复探讨的结果,就摸到了你的那套潜水装备。就是这样。”
“是这样啊。”
“所以,就算判明潜水服和压缩空气罐被用过,也不过是知道了杀人手法,至于为何杀人的动机方面一切仍是谜……不,也许谜团反而更深了。”
“杀人手法也没到彻底解决的程度呀。”
“啊,是指下水场所的问题吗?”
“了不起!这么说你都意识到啦。”
“就算用过潜水装备,可是该从哪里进入沉深湖呢?简而言之,对凶手来说,作案当时那湖完全就是一个密室。”
此处,言耶介绍了自己从看台目击到的情况、刈女青柳富子关于在舞台上所见之景象的证词,以及无意中在二重山的山道上扮演了监控者角色的祖父江偲所说的话。
“作为回报,我就说个挺有意思的少年冒险故事给你听吧”言毕,游魔讲述了正一在水使家后山洞穴遭遇的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
“这么说那、那个水中洞窟和沉深湖是通的?”
“大概不会有错。你解开了一只眼仓的真面目,而这个发现不正补强了你的解释吗?”
“也就是说,如果沿着这个水中洞窟下去——”
“不不,这不可能。”
“为什么?”
“听正一说,洞穴往前就窄下去了,连他也过不去。”
“有别的水中洞窟吗?”
“洞穴只一条道,最后就是个死胡同。之间有水流的只有正一潜水的那一段。这个事我向芥路核实过,所以不会有错。他说从他和鹤子潜水的地方再往里去一点,洞穴就到头了。”
“没准左雾女士和世路先生也是在那洞窟里一次又一次地约会。”
“父子两代视若珍宝的洞穴呢。”
“是啊。不过这样的话,就说明还存在其他洞穴,拥有通往沉深湖的水系?”
“嗯,怎么说呢……龙吉朗老爷子也许知道,不过……”
“希望渺茫,对吧?因为必须要有人能够通过的宽度才行。”
“如果有那样的洞穴,大家早就传开了。”
“倘若在其他神社的后山或村子周围,恐怕是会这洋。但要是同在水使家的后山,想必没人会知道。”
“的确如你所言。不过这样的话,知道那洞穴存在的人不就非常有限了吗?”
“知道洞穴的存在并能从水庭神社的仓库盗走潜水装备的人,就是杀害龙三先生的最大嫌疑人。”
“我的嫌疑能洗清了吗?”
“很遗憾,还不能……”
“为什么?”
“因为从听说正一君的经历,到今天早上为止,你有足够的时间在水使家的后山游逛。”
“噢,连这个都考虑进去啦。”
“说到底就是一个可能性的问题。”
“佩服佩服!不这么考虑问题,就很难胜任名侦探的工作吧。”
从游魔的神色中看不出这是真心话还是嘲讽。然而,当他提出下一个问题时,语气中明显带着讥诮的意味。
“不过呢,龙一去世的十三年前,根本就不存在潜水装备之类的东西。因为当时连我都还没来村子。”
“正是。这个地方比较麻烦……”
“你说过必须考虑龙一之死也是他杀的可能性。如此一来就变成了,龙三是被杀害其兄长的同一个凶手干掉的。”
“虽然还不能断定……”
“既然如此,当时还不在村里的我不就完全摆脱嫌疑了?”
“水使家俩兄弟的死符合以下组合中的一个。”
言耶不直接回答游魔的问题,而是开始对两起死亡事件做归类。
(一)龙一先生事故死亡,龙三先生自杀。
(二)龙一先生事故死亡,龙三先生他杀。
(三)龙一先生他杀,龙三先生自杀。
(四)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均为他杀。
“原来如此。没错,是这样,不过首先要消去第三项。”原以为被岔开问题的游魔会发火,不料他却顺势加入了讨论。
“嗯,总觉得是最没可能的一种组合。不过也不是光凭这个理由才否定的。还因为从小夜子姑娘的情况看,完全无法想象龙三先生会是自杀。这么一来,第一项也就自动消失了。”
“那就剩下‘龙一先生事故死亡,龙三先生他杀’和‘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均为他杀’这两项了……啊,原来是这样!如果是第二项,那么我还是嫌疑人——”
“正是。然后,刚才谈到的‘为何要在仪式过程中杀人’的谜虽然还是个问题,但也许能做出解释。”
“哦?怎么解释?”
“倘若龙三先生是在与龙一先生相同的状况下死去的,就能像当时的哥哥那样蒙混过关——如果凶手是这么想的,便会如何呢?”
“所以就利用了潜水装备?怎么说呢,很疯狂的思路,不过倒也符合脑筋失常者的逻辑。”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致力于解决此案时,‘龙一先生事故死亡,龙三先生他杀’还算是省心的——说省心不太妥当——还箅是容易解释的一种组合。”
“省心什么的,不就是因为确实是真相才省心?”游魔提出了尖锐的看法。
“复杂诡异的现象,真相往往是极其单纯的。不过,一开头就采取这种思维方式,可能是因为出于规避困难问题的考虑,或有意或无意地选择了省力的那一个。”
“你是受虐狂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因为这个解释很省心就做出判断不仅错误,而且最终恐怕会导致在抵达真相和结论前走上一段漫长的弯路。我们应该牢记这一点——”
“好好,我明白了。开个玩笑罢了。”
言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不过很快就重新打起了精神:“但实际上,我很难相信凶手会循着这样的思路。”
“怎么说?”
“若照着龙一先生死时的情况来,至少得伪装成意外事故。最理想的就是溺死吧,结果凶手选择七种神器之一来当凶器。换言之,从一开始就是有预谋的杀人。”
“有了潜水装备,很容易就能在湖里制造事故吧。因为就算没有樽浮上来,自己去推上湖面就行了。这样龙三就会下水,趁此机会发动袭击淹死他,再把尸体搬到游船船底的洞穴里,几近完美吧?”
“尽管心脏病突发和溺死不同,但谁都会认为是接连发生了不幸的意外吧。”
“是膨物所为的流言会立时传开。”
“由于两人死时的情况一模一样,人们完全有可能下意识地承认,超自然力量在其中起了作用。”
“然而,罪犯偏偏杀了龙三……”
“除非存在罪犯需要让龙三在增仪中被杀的理由,否则毫无意义。”
“可不是嘛。”
“既已分析到这一步,本该做出‘两个案子从头至尾没有一点关系’的解释,但这一次恐怕不行。虽说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哪里,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么多情况——当然其中也包括你的推理——以此为依据,我看谁都不敢说两人的死毫无关系吧。”
“我也有这种强烈的感觉。”
“我再给你爆个料。”
游魔告诉言耶:执行水魑大人之仪的当月本该禁酒的龙玺,在龙一出事后,喝了不知是哪位给的酒。
“不知道酒是从哪里来的吗?”
“久保也不知道,所以追查起来会很棘手。”
“让龙玺先生喝酒的人……就是凶手?”
“是吧。”
“可是,这样的话,龙玺先生不会觉得奇怪?”
“再怎么嗜酒,被灌醉前都会觉得奇怪,对吧?不过,好这一口的人就算这样也会照喝不误,对不对?”
“听你这么一说……啊,又或许这个人虽然不是凶手,但知道龙一先生之死的真相。只是因为另有隐情不愿公布于众。但是,龙玺先生恐怕已在案发现场见到了某些与真相关系重大的东西。因为出事后,就是他一个人最先进的游船。不过幸运的是,龙玺本人似乎还未意识到这一事实。如果这个人打算趁现在把他灌醉,让他忘掉那些事的话——”
“不愧是作家啊。”这次好像是发白内心的钦佩,“总之,就剩下‘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均为他杀’这个最棘手、最不可能的组合了。”
“而游魔先生也能脱离嫌疑人范围了。”
“不要说得很遗憾似的。”
两人有气无力地笑了,之后言耶表情严肃地说道:“假设这是事隔十三年之久的神男连环杀人案,那么我们可以说,比起龙三先生的命案,解开龙一先生被害之谜要困难得多。”
“保险起见我问一句,关于杀害龙一的方法你怎么看?”
“迷雾重重。”
“可不是嘛……不过,如果是连环杀人案,应该能很大程度地锁定嫌疑人啊。”
“要说十三年前也在波美,且以某种形式与水魑大人之仪相关联的人物,那还得是水利合作社里的人。但是,无论是在哪件案子里,他们中的所有人都在看台上,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嗯……”
“然后比杀人手法更大的一个谜是动机。为什么一定要在水魑大人之仪进行的过程中杀人?想杀的是神男这一类人,还是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这样的个体?为什么两人的死之间横亘了十三年的岁月?如果答案是为了等待水使家执行增仪,那么就又回到了最初的疑问。即为什么要执意在仪式中杀人?”
“完全搞不懂啊,比起世路和龙三,我差不多就是个冒牌继承人,但也算是水利合作社里的人。波美地区的情况也好,水魑大人之仪也好,自认为还是有个大致了解的。可我根本就看不出凶手的意图。”
在陋室中又讨论一会儿案情后,言耶和游魔分别回了水使家和水内家。言耶托游魔给偲传话,要她问一问龙吉朗,波美地区还有没有像鹤子和芥路利用过的那种洞穴。
虽然觉得多半是白费功夫,但言耶在水使家还是向龙玺提了相同的问题。果不其然,得到了“不知道”、“没有那种洞”的回答,不过听完理由后倒也理解了。
“要是找得到,我就会在那里造一个和那座仓一样功能的祠堂。哪还有必要辛辛苦苦地从洞窟引水进仓?”
诚如所言。这次的仪式用的也是一只眼仓,可见要么不存在符合条件的水中洞窟,要么就是龙玺不知道。倘若龙玺都没发现自家后山上的东西,别人又如何会找得到。
果然不存在那样的洞穴吗?言耶不免有些消沉,接着他顺势问了关于供酒者的事,也就是那个从游魔处得来的情报。
“为什么你要在意这种事?”
“故意让正在禁酒的宫司喝酒——”
言耶字斟句酌地向满脸狐疑的龙玺说明了游魔和自己的想法,然而——
“啊……”龙玺突然轻叫一声,就此不再言语。
“是不是有什、什么头绪了?”
言耶精神大振,可是之后任凭他怎么说、怎么请求,最终还是没能让龙玺开口。
(何人?为何要给自己酒喝?龙玺一定是想起来了!然而他不打算说。是在保护那个人吗?抑或是龙玺本人唯恐自己知道的某些事曝光?)
言耶正为新的谜团烦恼之际,偲回来了。
据说在水利合作社的会谈上进行了以下交流。首先,确保小夜子的人身安全是第一要务;其次,要让龙玺接受警方的介入。如若拒绝,合作社也将不得不就水使神社的未来进行讨论。这三点是主要议题。
“只是就我看来,有一点让人不太放心,我感觉很大程度上是龙吉朗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其他人不如宫司那么热心?”
“他的儿子世路和水庭流虎基本是赞成的。不过他们的想法是,应该尽可能避免造成水使神社和水利合作社的对立态势。其最大理由是,这样会全面影响番水制度。”
“是啊。水分辰卅呢?”
“那个人哪,看样子反正就是讨厌水使神社、讨厌龙玺。不过他说要是把警察招来会玷污神圣的仪式,相当不情愿。他本人烦恼的好像就是这一点。”
“为了把龙玺先生逼得走投无路,他愿意叫警方来。但是警察来了,一旦开始各种搜查,又会玷污水魑大人之仪。恐怕辰卅先生担心的是沉深湖会泛滥成灾。结果让他陷入了两难境地。”
“不过龙吉朗宫司立场坚定,所以其他人还不至于持完全反对的态度。”
“这就好。对了,洞窟的事怎么样?”
“我也问了水庭流虎先生和水分辰卅,他们回答说没有。龙吉朗也说要有多半也是在水使家的后山——”
言耶说了与龙玺的一席交谈,偲思索了一会儿也理解了。
“老师好不容易注意到了潜水装备,可惜二重山和沉深湖自身就处在密室状态的话,就无计可施了。”
“话又说回来,要问有没有其他能接近龙三先生的方法——”
“老师!”
“你、你吓了我一跳。”
对比吃惊的言耶,偲却是脸上带着笑:“从龙三先生的命案着手思考,是会陷入死胡同的吧。”
“因为十三年前没有潜水装备?”
“正是。如果这是神男连环杀人案,凶手是一个人的话,这次应该也会采取和十三年前一样的方法。”
“也就是说,当以龙一先生的命案为中心进行思考?”
“不对吗?”
“祖父江小姐好敏锐!”
一瞬间,笑容布满了偲的脸庞。
“这样的话,最大的谜就是凶手为何刺杀了龙三先生——一切都归结于此。”
言耶从头到尾,把在陋室中与游魔交流过的推理告诉了偲。
“什么嘛,老师都想到这一步啦。”
一转眼偲又显出了沮丧之色。
“不不,我说的是思考方式的问题,而不是思考的内容。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你的应该首先探讨龙一先生命案的意见十分宝贵。”
“真的?果然是因为跟着老师碰到了各种各样的案子,人家的推理能力也自然而然地长进起来啦。啊,说不定是原来就有的才能,受了大量刺激后,一点点地开始觉醒啦——老师,你眼睛在往哪儿看啊?”
言耶对偲的话漠不关心,透过别栋的窗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
“我说老师!”
“嘘……”
言耶将食指竖在唇前让偲闭嘴,随后蹑手蹑脚地走近稍稍打开着的窗户,从那里向外张望。偲也慌忙跟在后面,越过他的肩膀向外观看。
“看见什么了吗?”
“龙玺先生提着像布包一样的东西,往竹林方向去了。”
“是小夜子小姐的晚饭吧。”
“嗯,大概是。姑且算是遵守了和龙吉朗宫司的约定。”
没多久,龙玺从竹林那边回来了,手里只拿着伞。之后,很快就有年轻女佣来通知他们晚餐时间到了。
太阳一下山,龙三的守夜就开始了。但露面的不过水利合作社的人、各村的村长、医生高岛、青柳家和清水家的代表、派驻巡警坪束以及其他寥寥数人。因为龙玺最初就关照过,尽量少叫人来。此外,又是半截子的守夜,结果凄凉无比的气氛始终不曾消散。
守夜祭拜已毕,言耶和偲在别栋向正一问话。最初的内容是对母亲的回忆以及陋室的生活、水使家的生活等。不久话题回溯到了中国东北时期。夸张一点说,就感觉是对少年过去的人生做了一次走马观灯式的温习。谈到一半时,言耶和正一一起入浴。正一有点害羞,但还是并肩进浴池泡了澡,在淋浴所还互相浇洗背部。由于洗澡时话也没断,偲也想一起进来,自然是被言耶一口否决。要是开玩笑说一句“行啊”,照她的禀性还真有可能进来。一旦发生这种事,即使是行事乖张的言耶也受不了。
听完正一的话,已是深更半夜。言耶向一个劲打哈欠的正一致谢后,由偲带到前一幢别栋让他睡下了。
独自一人时,言耶再次想到:继承了左雾女士力量的人,不是鹤子也不是小夜子,而是正一君啊。鹤子也受了影响,可惜的是她没能承受住。小夜子开头就是零。但是,龙玺的脑子里有个根深蒂固的思想,即左雾娘家历代都会生出拥有特殊能力的双生女。所以,从一开始正一就被视而不见。龙玺过去曾把清水悟郎那个为躲兵役而逃到波美的哥哥市郎关进了一只眼仓,但是没能顺利做成水魑大人的活祭。也许是那次的经验让他自动排除了男性。
如果一直受母亲和两位姐姐如此的保护,也是缘自他所拥有的与生俱来的力量……
要是正一知道因为自己,母亲死了,长姐得了精神疾病,如今另一个姐姐又危在旦夕的话,一定会受不了。
命运……
不愿轻易使用的词,但这一次言耶感到其中蕴含着极为沉重的振音。
“阿正都睡下啦。”
须臾,偲回来了。她似乎彻底和少年打成一片了。
“说了那么多话,结果进了被窝还在兴奋,怎么也睡不着的样子。不过到底是孩子啊。我一讲以前的老故事,他就忽的一下睡过去了。”
这么说你的故事是催眠剂了?——言耶刚想说这句话,立马又咽了回去。
一不小心就会遭她白眼,来一句“哟,也就是说我讲的故事不好玩了”……保不准还得在枕边没完没了地听她的那些老故事,直到自己彻底进入梦乡。
无功无过地道一声“晚安”后,言耶上床就寝。然而睡意始终不曾袭来,不由得认真考虑起是否要请偲给自己讲故事。身体想休息,可脑子还想活动,想要思考案件的方方面面。
(排空头脑……以舒畅的心情……)
如此动用意念后,这回是之前未曾留意的雨声入耳而来了。自增仪后开始降雨以来,就一直没有止歇的迹象。
隐隐听到了从后山方向传来的野狗的吠声,夹杂在雨声之中,昨晚明明很安静。总不会是对雨水起了什么反应吧。想着想着,不禁产生了令人厌恶的幻想。
被水魑大人吸去精华,形同木乃伊的小夜子……
把虚弱的她抬出一只眼仓,抛至后山的龙玺……
聚集在半已成尸的小夜子身旁,你争我夺抢食的野狗群……
种种场景如电影一般映入脑中。鲜活的影像接二连三地闪过,言耶此时已然入睡,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觉得自己正在热心地搜查一只眼仓到后山的每一处角落——他做了这样的梦。
拜其所赐,翌日清晨猛然醒转的言耶感到疲劳一齐向他涌来。
然而——
奔入别栋的水内世路带来的消息,足以令他的疲劳顷刻间化为灰烬。
“刀城老师!父、父亲他……龙吉朗他……被、被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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