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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体

        然而,在万叶怀上赤朽叶家的继承人——泪——的那年秋天一直到来年,红绿村陆续出现许多不祥的征兆。

        繁华的表面下隐藏的各种危险因子,这时陆续显露出来。在那之前,重工业城市之一的熊本县,曾因氮气工厂排放出的废水,爆发了公共危险疾病“水俣病”;三重县也传出石油联合企业排放的废气,导致“四日市气喘病”;在富山县,矿山排放未经处理的废水,而引发“痛痛病”。公害问题开始受到社会重视。

        而山阴地方,被高山及海洋围绕的红绿村,迟了一步,公害问题也开始浮现。制铁厂排放的黑烟,使家家户户的餐桌覆满灰尘,就连晾在屋外的白色衣物也被染灰。尽管如此,工人们还是对自己撑起国家经济,对这份带来光明未来的工作感到骄傲,时常心怀感激对着阵阵黑烟双手合十。但是万叶听丰寿说,他家隔壁的小孩在阳台养的金丝雀,因为吸入过多黑烟,再也不能唱歌,没多久就死了。小孩的父亲知道后脸色大变,从此不再对黑烟合掌。

        “我们靠制铁厂挣一口饭吃,实在没有立场说什么,但这样下去我们的孩子们该怎么办?他们每天吸着黑烟长大,这样下去怎么是好?”

        事实上,许多优秀的工人一过四十岁,胸口就开始疼痛,纷纷从第一线退下。随着天空颜色越来越黑,碑野川也越来越浊了,连锦港的海水也日渐黯淡。

        这些现象其实都是日稹月累造成的,但看在从山上俯视红绿村的万叶眼中,事态犹如短短一两个月间急速扩大,而病源就名为“近代化”。

        随风而来的黑烟,使得渔港区的“下黑”人,对“上红”益发厌恶。绿那个酷似力道山的夫婿,为了解决公害问题挺身而出,同时他也体认到,光靠造船生意不足以横渡这个平和的时代,开始将触角扩展到建筑业。婚后更显珠光宝气的凸眼金鱼。曾打过一次电话给山上的万叶。那是万叶第一次接到找自己的电话,也是她第一次讲电话。她拿起电话。紧张地说:“喂……,是绿吗?”

        “力道山前一阵子死了,你知道吗?”凸眼金鱼劈头就说。

        这一年,曾经风靡电视机前摔角迷的力道山,某天夜里从夜店走出。被一个醉汉刺伤,才三十多岁便英年早逝。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就这么夺走了他的性命。万叶点头回答:

        “嗯,我听到报导了。……你打电话来,该不会只是要说这件事吧?爱欺负人的小孩。”

        “一点也没错,捡来的孩子。本来黑菱家正为了黑烟问题,想找你婆家谈谈,不过这种事跟你说也没用,还是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我还是最近才知道地球是圆的。”

        “你果然是个蠢蛋。不过这些事,平常我也是全交给丈夫处理啦。说到力道山,万叶,捡来的小孩,我真的好惊讶,那么强壮威猛的男人居然这么轻易就死了。”

        “对啊。”万叶点点头说。“毕竟摔角场上不会用刀啊。”

        “没错啊,万叶。对了,外国有个肯尼迪总统最近也死了,听说是被子弹打死的,看来世界真是愈来愈乱了,真是的。”

        凸眼金鱼劈里啪啦说了好些话,才挂上电话。

        万叶愣愣地站在电话前。当时正值高度经济成长期,大家都希望有好日子过,红绿村里却开始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看得见未来的万叶感到一丝不安,未来真的会比现在更富裕,更幸福吗?

        不久就是万叶嫁到赤朽叶大房,成为少奶奶的第一个新年,女仆们忙碌地准备过年,大宅里朝气蓬勃,分房亲戚也纷纷前来拜年。每当碰到这种大节庆,更凸显了阿辰在赤朽叶家的女皇地位。就连分房亲戚那个到都市发展、赚黑心钱的儿子,一见到阿辰也立刻闭嘴,被父亲拉着逃离大厅;还有在家中奔跑嬉闹的小孩。只要阿辰斥喝一声,马上噤口不语。阿辰扭动着矮小圆滚的身子。嘲笑那群惊慌的分房男眷,像贝壳般紧闭双唇的小孩。赤朽叶家的成员全都害怕阿辰,人人绷紧神经。万叶却很仰慕婆婆阿辰,搞不懂大家为什么怕她。

        万叶这时身体已经出现有喜的征兆,康幸和阿辰不准媳妇做家事,吩咐这对年轻夫妇安静坐在座位上。分房亲戚也陆续前来致意,众人开心地讨论说:“大房继承人终于有着落了,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

        虽然在有如天国的红色大宅里,一切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但只要来到外头,公害和其它社会问题让村里的气氛益发凝重。这一年里,万叶每天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乖乖待在天上大宅里。有时丰寿会上山来。和康幸以及穿着白袍的高炉技师讨论事情,他看到万叶日益变大的肚子,总是说:“每次看到你,你的肚子就更大了。”表情就像看着高不可攀的东西,眼神恍惚。

        后来丰寿遇上一件离奇的意外,制铁厂的员工这才发现原来少奶奶万叶是个能预知未来的“万里眼”。

        那年初夏,丰寿领着熔炉班的工人,会同技师和高层主管聚集在厂里,进行高炉的修理工事,以改善夏季产量降低的问题。众人挥汗如雨,高声喊着口令,让高炉运转。这时高温熔解的铁浆流溢出来,和水接触后造成小型爆炸。高层主管率先逃了出去,几个技师也逃走了,只剩下众多任务人还留在原地守着高炉,这时不知是火星还是铁粉,飞溅而来击中丰寿的右眼。

        丰寿感受到脸上的热度,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一股动地继续手上的作业。他身旁的工人发现丰寿的脸上有东西滑落。丰寿也察觉到自己虽没变化位置,右边的视野却突然变窄了,一个温热黏稠的东西沿着右颊流淌下来。

        原来那是丰寿的右眼,眼球里的水晶体熔化了,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差点滴落地面,一个年轻工人急忙伸手接住,大叫:“丰寿哥!”丰寿溶化的眼球仿佛化身为另一种生物蠕动着。但丰寿却大声斥责他:“喂!不准擅离工作岗位!”

        “但是,大哥,你的眼球熔化了啊!”

        “高炉比我重要多了!我还有左眼,我们得阻止爆炸扩大!”

        “可是……”

        “就算赔上性命。我们也要守着高炉!我没办法和女人同归于尽,却愿意为高炉而死,我愿意和它同归于尽啊!”

        年轻工人只好将丰寿眼珠的银色黏液甩在地上,和他一起高喊着口令,继续工作。这期间工人们杂踏的脚步,将丰寿的眼球踩踏得消失无踪。

        随后工人们放声哭喊着:“大哥!大哥!”手忙脚乱地将丰寿抬往村里的医院。

        “阿万曾叫我要注意右眼,对啊,她都提醒我了,我却忘了这回事。”

        丰寿像梦呓般,不断喊着“阿万,阿万”。工人们面面相觊。问说:“大哥是说少奶奶?”

        “是啊。虽然我从不迷信,但阿万真不是普通人啊。”

        丰寿工作勤奋,对熔炉抱持着高度热诚,厂里的工人不论老少都尊称他一声“丰哥”,相当敬重他。经过这次意外,他在工厂里只有更受到敬重。

        尽管村民们对这个力量至上的时代抱持着憧憬,对这段辉煌的过去难以割舍,然而时代在前进,终究荣景不再。地方城镇在战后追求繁华的过程中,总是赶不上大都市的脚步,反而以更甚于大都市进步的速度日渐凋零。以往梦想着高度经济成长带来的富裕生活、生命力坚韧的工人,竟比爱做梦的都市人,更早一步对眼前的繁华失去信心。

        正因如此。为了守护熔炉失去右眼的年轻人穗积丰寿遭受的不幸和怀抱的热情,更深深掳获红绿村工人的心。丰寿成为熔炉的英雄,是工人们的心灵寄托,每当他们需要和高层主管交涉或劳资争议需要调解时,丰寿就成了工人代表。

        丰寿意外失去右眼后,万叶再见到他,已是逼近临盆的夏日了。这时丰寿的右眼和周围的皮肤已几乎合而一体,没有睫毛,就像一条不起眼的皱纹;左眼则总是透着几分悲哀。那天他们在坡道上不期而遇,万叶看到一个独眼男子直盯着自己看,不禁惊呼一声。她慢慢靠近丰寿,端详着他的脸。

        看到丰寿受创的脸,万叶心底涌上一股亲切温暖的情感——这或许也是丰寿如此有人望的原因吧。

        先开口的是丰寿。

        “真是枉费你还叮咛我要小心右眼……”

        “会痛吗?”

        “一点也不痛,当时只觉得眼睛热热的,没多想就继续工作,我根本就不是英雄,我只是个笨蛋。”

        “嗯……”

        万叶低头不语,看着丰寿手上握的那张纸。丰寿察觉到万叶的眼光,便将纸张凑到她面前。

        那应该是有关劳资纠纷的文件吧,万叶看不懂纸上的字。她从不隐瞒自己不识字的事实,但是在丰寿面前,她却感觉莫名羞耻,没说“看不懂”只默默接过那张纸。

        丰寿不觉有异,只是纳闷地问:“阿万,你怎么知道我会发生这种事?”

        万叶把玩着手上的纸张,简单对丰寿说明自己是万里眼,许多年前的某个夏天曾看到中年丰寿的幻影。

        丰寿看起来半信半疑,他本就不相信这类奇闻异事,但是顾虑到万叶的心情,他谨慎回应说:“是吗?那时也是夏天吗?”

        “嗯,那年我才十岁,我也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久之后的事,毕竟幻影中的你年近中年了,我根本想不到你和我同年,还都住在宿舍里。”

        丰寿笑了起来。

        “真是奇怪的缘份啊。”

        “对啊。”

        丰寿瞇起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万叶。那天下午难得没有刮风,天气很热,炙热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在两人身上,茂密的油绿树叶反射着阳光,令人目眩。

        “阿万,只有你,只有你早就知道我会发生这种事,这种感觉真奇怪。我还是我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对我而言,你很特别,小时候是山里人把我老妈带走的,而你身上流着他们的血。这种感觉真怪……”

        丰寿的声音越来越小。酷熟的阳光晒得两人心慌。

        “我问你。你看到的那个中年的我。当时在做什么?”

        “这个嘛……你当时在空中飞。看起来很惬意地轻飘飘飞翔,你朝下看着我,我也看着你,然后你就飘走了。”

        “什么跟什么嘛!”

        丰寿哈哈大笑,仅存的左眼里泛着泪光。他转过身去。似乎不想让万叶看见。

        天色逐渐转阴。树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赤朽叶万叶就在丰寿失去右眼的那一年,也就是一九六四年夏末。生下第一胎。

        当时万叶的肚子又圆又大,连婆婆阿辰都吓了一跳,那简直就像个巨大的水球。每当万叶走动,肚子里便传出羊水“哗啦、哗啦”的声响,整座大宅都听得见。羊水声甚至乘着山风传到工厂一带,每当工人们听到这股好似水声般哗啦啦作响的风声,便会抬头看向山上的大宅心想:对了,万里眼少奶奶就快生了啊。

        “你的肚子这么大,到底是怀了什么样的孩子啊。”

        在大房呼风唤雨的女皇阿辰,也坐立不安起来,每天聚跟在万叶身后,就怕有什么闪失。后面还跟着分房的男女家眷一大群跟屁虫。万叶临盆前的两个月,大宅里处处回荡着“哗啦、哗啦”的羊水声。

        哗啦、哗啦。

        哗啦、哗啦啦。

        一天早上。胎儿就在激烈的水声中。随着倾泻如瀑布的羊水从万叶的女阴出世了。事后回想起这一天。万叶只觉得一场恶梦。那是多么凄惨的分娩、多么悲哀的新生啊。因为就在她的孩子——她的肚子会这么大,其实是因为羊水太多。胎儿本身只有两千八百公克。体型并不特别大——出世的同时。她目睹了可怕的未来。

        万叶在长达五个小时的产程中,看见了宛如恶梦的未来景象。那天才破晓,万叶便察觉自己即将临盆转醒过来,她叫醒丈夫说:“老公。我要生了。”曜司急忙叫来母亲,当他在长廊上拔脚狂奔时,羊水已经开始流出,房内流淌着带着腥味的粉红色洪水。阿辰进房一看,马上把男眷赶出房,召集女仆帮忙。就从那一刻开始,万叶看见了那段漫长又可怕的未来——

        即将诞生的小孩的一生片段。有如晦暗的走马灯在她面前闪过。本就是满怀希望的生产,她却透过即将通过鲜红产道的儿子的双眼,看见了未来。万叶急忙对阿辰喊说:“妈,糟了。孩子头上脚下。”

        “啊?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

        阿辰相信媳妇说的话。如实转告了从村里赶来的产婆。

        “头上脚下?孩子都还没出生,夫人怎么会知道呢?”

        “我媳妇是万里眼啊!”

        “这样?……我来看看。”

        幻影中,婴孩急速通过产道,出世后还转头看向一旁筋疲力竭的万叶,还低头检查起自己的身体。看着自己小小的性器。万叶不禁握紧了阿辰的手。

        “妈,是男孩子!”

        “太好了,赤朽叶家有后了。不过,你也看得真清楚啊。”

        “他长得好像妈啊,好像啊。”

        那是因为万叶透过儿子的眼睛。看到自己对着刚出世的他这么说,不过接下来,她被牢牢地囚禁在幻像当中,再也说不出话来。万叶的儿子转眼间长大了,学会走路。他去上学,认真读书,谈了恋爱。然而恋爱对象竟是隔壁座位的少年。也就是说。这孩子是先天的同性恋者,不过亲朋好友全被蒙在鼓里。儿子继续成长,但心事重重,万叶不时在幻影中瞥见年华老去的自己,不过儿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很温柔。她知道儿子是爱着自己的,这让她感到安慰。接下来幻影流动的时间似乎变慢,越来越慢,甚至不听得到声音。“老妈。”一个低沉的男声说。儿子似乎已经变声了。这时现实中的万叶,正经历艰困的第一胎。她的孩子还没有出世,陷入难产。大量的羊水让寝室宛如粉红色的大海,万叶不停冒着冷汗。大口吸气吐气。婆婆在一旁紧握住她的手。丈夫在走廊上焦急地来回踱步,细长的手脚自晨雾中浮观。“用力!再用力一点!”不停鼓励着万叶的产婆,这时突然低声说:“哎呀,真的是头上脚下啊……”女佣们忙不迭将烧好的热水送进房里。看着未来的景象,万叶心想儿子似乎是个注意力散漫的孩子啊,打从心底为他担心。他过马路时不会注意左右来车,吃东西时不看保存期限,心不在焉就吃下肚。他看起来很用功。无时无刻都捧着教科书或参考书在读。这时她的视线出现了些微变化,好像是儿子戴上眼镜了。万叶心想。他一定是读太多收了。尽管自己不识字,儿子却很优秀。让她安下心来。儿子上了高中,进了大学,虽然用功读书,日常生活中却总是漫不经心。他曾爱上过几个人,但也只能将情感藏在心底。后来,从遥远的国度传来了传染病。致使一般大众视同性恋者如洪水猛兽,在这个封闭的小镇里,他曾数度感受到别人像在监视自己的冰冷目光。

        儿子没做坏事,但却只能隐藏自己。对社会的反抗、憎恶的情感不时涌出。万叶几乎被这股黑色浪潮淹没,呛咳个不停。她的儿子就在愤怒、激昂中成长。

        然后影像突然在某处“啪!”地中断了。

        儿子当时正在爬山。他深爱着走在他前方的男子,突然,儿子的视野晃动了一下,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万叶预知了儿子的死亡。

        儿子明明还没出世。就突然死了。

        得知儿子的死期,万叶绝望极了,斗大的泪珠不断涌出。她被羊水包围。痛苦得扭着身体,止不住的泪水一滴滴滑落。她在为夭折的儿子哭泣。她隐约听到有人说:“孩子出来了。”接着听见了婴儿“哇——哇——”的啼哭。她昏了过去。醒转过来时已经是那天的深夜了。在枕边看书的丈夫告诉她,阿辰将儿子命名为泪。

        “因为你哭得太厉害了。”

        “啊……”

        “你为什么要哭成那样呢?爸爸和妈妈都很开心你为家里生下了继承人呀。爸爸笑着说,孩子长得很像妈妈呢。”

        “是吗?”

        万叶想起身,却使不上力。那恐怖幻象的残影还紧抓着她不放。什么都不知情的曜司对她说:“你好好休息吧。”

        “我得多生几个才行……”万叶喃喃说道。

        “啊?多生几个?为什么?”曜司惊讶地问。

        万叶转过身去,不发一语、低声啜泣,曜司轻抚着妻子弓起的背脊。柔声安慰她。

        在那天出生的长男泪,也就是我的舅舅。因为阿辰取的名字并不是常用汉字。所以他户籍上的名字登记为“波太”,但在赤朽叶家则是使用阿辰取的名字。

        泪长得眉清目秀,成绩优异。分房也都很喜欢这个大房的小少爷。但他就如外婆所预见。满二十岁不久就夭亡了。

        外婆后来又生了三个孩子,晚年外婆曾告诉我:“自那之后,生产时我总是紧闭着双眼,我不敢看,我不想再看见这么悲伤的画面了。”至于她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只有她本人才知道了。

        生下第一胎后,万叶身上也起了变化,那就是她再也不笑了。眼见心爱儿子的悲惨命运,给了这个山女孩无以回复的打击。她没想到自己预知未来的能力。竟以这种方式狠狠给了自己一刀。

        两年后。万叶再度使孕,即将产下关键的第二胎。不过在这件事之前,我想先谈谈泪的童年和女仆真砂惹出的那件怪事,还有那群眼神晦暗、旋风式席卷日本的年轻学子们。

        万叶已经不太记得泪小时候的事了。在那五小时的产程中。透过泪的双眼所看见的幻象,比现实生活的儿子更令她印象深刻。后来我听分房的长辈提起,泪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不曾大声喧哗,也不曾兴风作浪。他很认真,书念得很好。族人都很欣慰能有这样的继承人,甚至觉得泪比父亲曜司稳重多了。希望他能早日娶亲,继承赤朽叶家。

        不过长辈们也异口同声地说,他有个令人放心不下的坏毛病。就是太心不在焉了。念小学时。他居然被车子撞过三次。

        “或许是他运气不好吧。可是再怎么说,次数也多了点吧?哪有机孩像他被撞过三次的呢。”

        泪七岁那年。有天他一边想事情一边走在坡道。突然被一部电动三轮车撞上“咻”地飞了出去,幸好被凑巧经过的丰寿接个正着。如果直接捧到地上可不得了。丰寿一刻也不迟疑,紧紧抱着泪回到赤朽叶家,他擦着冷汗,激动地报告事情经过。“都是少爷不好。把路面部铺上了沥青,虽然行车方便。可是如果小少爷真摔在地上,只要那么一下就完了。是不是啊?小少爷。”泪是个爱哭鬼,老是哭个不停。那天也是,因为才被车撞了,又被一个独眼的陌生人掳走(至少他心里这么认为),受了极大的惊吓,眼泪流个不停。后来看到母亲亲昵地和这个独眼男子说话。才终于止住了哭泣。

        “叔叔,你是谁?”

        “我吗?我是厂里的工人。也是你妈妈的朋友喔。懂吗?”

        “是喔,原来是妈妈的朋友。”

        “以后你可要小心车子,下次再被撞到。叔叔可不会这么刚好在你旁边啊。”

        “嗯。”

        没想到才过一个星期,泪又被车撞了。当时他刚离开学校。走在村里的柏油路上。那条路没有红绿灯。什么都没有,真不知泪怎么会被撞上。这次他被送进了医院。但奇迹似的没有受伤。反而是撞到他的人,听说自己撞到的是赤朽叶家的继承人,吓得当场脸色发青,腿一软瘫倒在地。肇事的是个农家的年轻媳妇,她的丈夫和公公事后到大宅门外长跪不起,磕头赔罪了三个多钟头。康幸和阿辰为难极了,不停说着:“够了,够了。”他们还是不肯起来。

        第三次被撞是在他小学毕业前夕,这次车祸的原因很清楚,是泪没有注意到红灯。闯过马路。肇事的卡车司机立刻紧急煞车。但车子前缘还是碰到了泪的头。卡车司机和货运行的老板也拜访了大宅,在门外发狂似地鞠躬赔罪。同样让大房家人为难不已。

        泪是个优秀到足以在毕业典礼上致答谢词的孩子,但却经常被车撞。每次车祸,曜司总是立刻飞奔到医院,弄得人仰马翻。但万叶却冷静异常,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分房的亲戚看了都觉得纳闷。那是万叶早知道儿子二十岁过后才会离开人世,在那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安然渡过。每次泪被撞。总是哭个不停。黏在妈妈腿边,哭着说:“我好怕。”万叶总是慈爱地安慰他:“有妈妈在。不要怕。”多年后分房的人也说,万叶对待泪的方式和其它小孩不同。面对泪时,她总是特别小心翼翼。众人以为那是因为泪是赤朽叶家的继承人。事实上,除了这点。万叶不断地想起那段幻象才是主要缘故。人们面对即将失去的重要事物时。总是特别戒慎恐惧。

        幼年时的泪除了面目清秀、经常被车撞之外,并没有酿大家留下深刻印象。族人都期待优秀稳重的赤朽叶泪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继承人。在一旁默默守护。而知道他会早年夭折的,就只有“万里眼夫人”万叶。她就这样独自守着这个秘密二十多年。

        泪只有发生车祸时,才会引来众人的目光。除了生性文静之外,也因为在他渐渐懂事之后,万叶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这个孩子成功地转移所有人的好奇心和注意力。寡言、和车子犯冲的继承人泪幼时虽然爱哭,不过上中学之后,他就不在人前哭泣了。那之后就算碰到想哭的事。想必也是躲起来偷偷哭泣吧。而到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记得泪了。

        将时间倒回到泪出生的一九六四年吧。当时位处云端的红色大宅生活一如往昔,然而山下的红绿村却刮起了象征战后繁华的奥运旋风,首次在日本举行的东京奥运轰动了全村。因为经济起飞,彩色电视也迅速普及。只要白人选手在男子柔道无差别级比赛获胜,家家户户的客厅便笼罩在一片愁娄惨雾之下。同时间。女子排球队则屡战屡胜,获得“东洋魔女”的封号,风靡全日本。

        另一方面,年轻族群则兴起了一股颓废风气。当时红绿村的年轻人最熟衷的。便是电吉他、猴子舞、学院风打扮等吊儿啷当的次文化。国外的披头士乐圈让年轻人为之疯狂,让战后撑起社会经济的成年人不免皱起眉头,尽管生活在同块土地,同个家庭里,年轻人和成年人之间却出现巨大的鸿沟,不知不觉间,两代梦想的未来已经大不相同了。

        日本与美国签署了新日美安保条约之后,年轻学子的叛逆摇身一变为反越战运动。这个运动如野火般迅速在东京等大都市蔓延开来。不久也扩展到地方都市的大学生。年轻学子们多数肌肤黝黑,身形瘦弱,每每聚会展开激辩。不过这种紧张气氛只存在于大学之中。只要年龄或虚境稍有不同,便无法产生共鸣。那是一个诡谲、青春的晦暗年代。

        丰寿对这群与自己年纪相仿、不断发动斗争的年轻人感到不解。他说:“阿万。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想寻求什么答案?”万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嗯嗯地发出低吟,那群颓废的年轻学子最初只在电视新闻里、在遥远的都市里现身,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也出现在红绿村了。游行的人群占据了村里的产业道路。锦港里也回荡着年轻人慷慨激昂的呼喊——“斗争胜利!斗争胜利!”载满渔获的卡车受困于人群,无法运货到市场。鱼儿一只只断气。

        年轻人为自己的年少苦恼,他们想要掌握未来。因而否定了眼前的现实。

        那是属于新世代的晦暗青春。以丰寿为首的年轻人,对日本战后经济满怀信心,大步迈进;而新世代的年轻学子,则对政府宣泄黑色的怒火。这两种青春仿佛出自两个国家,截然不同。

        当时鸟取大学的学生领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学生,总是头戴白色的贝雷帽。这个二十岁的青年名叫多田肇。身材瘦削,面无血色。他正是万叶养父母家的长男。工人出身的年轻夫妇尽管生活不宽裕。但希望至少能供长男读书。省吃简用凑足学费,让他一路读到大学。肇的成绩虽好,但也沉浸在这波时代热潮里。“大学里净是些靠学费过好日子的既得利益者,念什么大学?白痴才念大学!”说完还把教科书摔到地上。父亲气得把他赶出门。他颤抖着瘦削的身子,喃喃地说:“你是不会懂的……”说完跑着离开,此后便流连于女学生公寓之间。他摆出一副颓废的派头,常到车站前的爵士咖啡厅,点杯泡泡茶消磨一整天。从早到晚和朋友谈论政治和哲学。

        肇的长相和俊美沾不上边,却意外地很有女人缘。每晚总是在不同女孩的住处过夜。

        每当大学生们高喊着“斗争胜利!斗争胜利!”展开示戚游行时,常和调派来镇压的机动部队起冲突,主谋者肇因此成了红绿村警察眼中的问题人物。刚开始双亲还会到警局保他出来,但次数一多,连他们也不肯出面了。

        养父母不想给嫁到赤朽叶家的万叶添麻烦。没和她说这件事。不过因为丰寿和万叶的养父是同事。走得很近,知道了以后偷偷告诉万叶。她瞒着丈夫曜司和婆婆阿辰,趁夜到警察局把肇保出来。肇说他拒绝赤朽叶家的权势重获自由。万叶斥责说:“你不听姐姐的话了吗?”仗着高大的身材和蛮力把弟弟强行带回养父母家。两姐弟年纪虽然差距不大,但肇是万叶带大的。在她面前便总是矮她一截。离开拘留所前,肇戴好骯脏的贝雷帽。低声说道:“姐姐是资产阶级份子。我的所做所为全是为了对抗社会矛盾。那姐姐知道自己在对抗什么吗?”

        白色贝雷帽沾染了血迹,肇的眼神比赤朽叶制铁厂排放的黑烟更为暗淡。万叶害怕起来,肇的眼神看起来如此悲伤,再也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好胜心强的小弟了。她把肇送回改建为住家大楼的工人宿舍,养父一脸疲惫地出来厅堂,年纪较小的弟妹弟妹应该已经睡了,水泥屋瑞安静极了。

        “麻烦你了,万叶。”

        万叶听了只是摇摇头。

        在大门关上前。万叶听到肇低声地说:“我否定国家和家庭的存在。”而养母则无奈地应了声:“……随你便吧。”万叶看着紧闭的大门。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对当时的成人而言,国家和家庭是自己的依靠。然而万叶心想这种价值观未来可能会改变。这也是预知能力让自己知道的吗?不信任国家、不成家的时代即将到来。这种不祥的预感让万叶颤抖不已。

        水泥大楼处处透着冷冽。万叶发着抖,走回山坡上的家。

        就这样。年轻学子持续点燃那把晦暗的野火。在此同时。也有许多没有搭上经济发展潮流。出身农村的年轻人。因为贫穷艇而走险。引发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像是肉票惨遭杀害藏尸厅中的“吉展绑票案”,穷困的年轻人枪杀警卫等四名受害者的“永山事件”、犯人至今尚未落网的“三亿圆抢案”等案件。世界开始分裂,有愤怒的知识份子、日渐富裕的近代产业劳工。还有贫困的农村。东京奥运使得大都市盖起了一栋栋新大楼,持续创造新貌;地方乡镇却遭到时代遗忘,毫无进展。

        万叶当时所处的社会瞬息万变。无法逆料,世人只能紧紧攀住这个世界,希望不被甩落。

        不过那时期赤朽叶家的人谈论的,莫遇于继承人泪和他妹妹的出生。以及女佣真砂在两件喜事之间,几次在大宅裸奔的事。

        光看真砂年轻时的照片。还真是个美女。身材矮小,细腰,再加上乌溜溜的大眼睛和长睫毛,五官如洋娃娃般精巧。照片中的她盘着黑发。身穿简单的女佣服——和服上腰间系着一条小围裙,不过因为胸部和臀部很丰满,朱唇微启,看起来风情万种。不过这张照片是真砂二十二、三岁时拍的,万叶嫁进来那年。真砂已经年过三十。万叶印象中。每当走在大宅里。只要感觉到视线,一定会看到真砂躲在柱子后面偷偷看着自己……。这是她对真砂仅有的印象。真砂虽然自以为躲在柱子后面,其实大半个身体都露在外面,紧盯着万叶的目光具常执着。万叶嫁进赤朽叶家头先两年。她对真砂的印象就只停留在“躲在柱子后面的人”。事实上,除了涉世未深的万叶。大家都知道真砂是曜司的情妇。每当丰寿或其它人和万叶聊天,顺着她的视线。发现露出大半身体的真砂在盯着他们。总是吓得大惊失色。语无伦次。外婆晚年时曾说,真砂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像是被涨潮打散的砂堡,有种支离破碎的感觉。真砂十七岁那年到赤朽叶家帮佣。那时的曜司大约十三、十四岁。出落得像朵花的真砂。就在少爷的染指中度过青春岁月,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去式了。万叶认识的真砂像是行将枯萎褪色的花朵,仅存的几片花瓣正紧扑着花萼不放。

        一九六五年秋冬,天气比住年来得冷。但真砂却在这种酷寒中裸奔了五次。第一次是在早上。年轻夫妇和孩子正在和室用早餐时。真砂竟一丝不挂地走过和室外的走廊。万叶吓了一跳。像破损的水管般喷出口中的味噌汤,少爷当时正专心取下柳叶鱼的鱼头——他嫌鱼头的味道苦。不想吃——并没有察觉走廊上的异状。事情发生前,万叶正看着丈夫奋力剔除鱼头。想起从前看过丈夫死时身首具虑的惨状,伤心得食不下咽。可是看到中年女佣的裸体之后。不知为何却突然食欲大开。还多添了一碗饭。纳闷着刚才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不透的万叶只知道,那绝不是幻象。平常真砂穿着衣服时还看不出来。但她的裸体已经呈现老态,令人看了不胜晞嘘。她腹部的赘肉下垂,原本丰满的胸部像两根法国面包一样耷拉着。脸部像能剧面具一样面无表情。

        真砂第二次裸奔发生在白天。当时大厅中有宾客来访。透过拉开的纸门。看见后院较远的那一侧。有个裸体的女人正手舞足路地从右边跑到左边。宾客和待客的康幸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距离太远,宾客和公公都误以为裸身跳舞的是那个异于常人的少奶奶。不过万叶难得地在众人面前示弱,热泪盈眶地坚持自己虽然怪,但是绝不会做出光屁股跳舞这种事。万叶都这么否认了。大家也相信她的说法,他们也知道这个媳妇怪虽怪,却很老实。这么一来。那人到底是谁呢?许久后,众人发现真砂光溜溜地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还爬上后院的水杉树下不来。只得请园丁搬梯子救她下来。

        最后她甚至钻进年轻夫妇的被窝哭个不停。这下子家人实在受不了了。只好请分房收留她,其实也不是不能把她赶走。只不过她和少爷有过一段情。阿辰认为这么做实在太不通人情。

        然而真砂这种舍身式的古怪爱情似乎感动了少爷,之后曜司又开始到分房去找她。可能也是他察觉到可爱的新婚妻子在生下长子后,似乎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阴郁。当时万叶已经怀了第二个孩子。婆婆代替了曜司在她身旁看顾她,陪她度遇严重的害喜。

        被裸奔的女佣抢走了丈夫的万叶。在一九六六年,顺利生下了毛茸茸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长女赤朽叶毛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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