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觉醒来,我意识到,我不能动了。我在瑜伽后遗症的痛苦中发现,原来有几百块很小的肌肉——颈后、腋下、骨盆区域、腿的前部和后部——在日常活动中,是我们丝毫没有注意过的。在我躺在那里的10或15分钟里,试图鼓起勇气动弹时,我突然想到,瑜伽就是觉察那些肌肉,训练们,感受它们,我当时经历的惨境一定是40年来对自己的身体不闻不问的某种报应。我还好奇,这种身体上的境况是不是我灵性境况的隐喻:或许,无疑,有整片的精神版图是我这些年来乐呵呵地没有觉察到的。
当我尝试从床上坐起时,肌肉的无声呼喊变成了洪亮的尖叫。最甚的是,我饿极了。我躺在那里凝神在饥饿感上,想象食物在嘴里的愉悦(出于某种原因,那个早晨我特别想吃米糠松饼,要烤过的,涂上厚厚的黄油,一盘新鲜水果,热腾腾的黑咖啡),然后缓慢地吸气和呼气,一次。再一次。又一次。我试图只动我的脚,发现自己能轻轻地扭动画圈。我又用同样的方法动手。还不错。照这样,过了15分钟,我已经能坐在床沿,双手抱胸维持在那里,这样就不用动到腹部和背部的肌肉。窗外,我能听到鸟儿在徒劳地敲打。我吸气,呼气,费劲地支撑着站起来,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在浴室里走来走去,沐浴、吃药和穿衣服又用了15分钟,但随着肌肉变暖以及布洛芬开始发挥作用,疼痛稍微减轻了。当我走进主屋时,发现仁波切正在等我,他站在洗碗池旁,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一只手里有一杯水。
“所以至少我们可以喝水了,”早上我问候道,“太好了。我还担心自己作弊了呢,因为我在吃布洛芬时已经就了几口水。”
他又装满一杯水,递给我。
“你没告诉我你是个瑜伽大师。”
他快乐而亲切地大笑。“奥托今天有疼痛的肌肉,对吧?”
“奥托有伤痛。他的自我受伤了。他这个人内心的本质变成了疼痛。”
他一直在笑。“下次就没这么痛了。”他说,我们喝完时,他举起我的行李箱,扛着它和他那著名的超大钱包下了楼。在大堂里,我结账时试图背对自助早餐吧,但我能闻到一切。苹果、百吉烤饼、纸箱真空包装的提子麦维里的糖霜葡萄干。我能听到晨间新闻:几个人在英国被拘捕了,因为他们计划在半空中炸飞机。对随身携带行李的新规定将会落实到位。为了转移我对食物香味和坏消息的注意,我填写了一张意见卡,告诉格兰斯泰的管理层我觉得房间有多赞,很快我们就坐进车里,开走,加满油,在53号路上开始北行,直奔苏必利尔湖。
每隔半小时左右,仁波切就让我停车,我下车站到路边去,伸展个10分钟,拿一瓶水喝,然后回到驾驶座。这段路途因此而变得漫长。德卢斯是我们路线上的下一个大城市,一开始有信号服务,于是在其中一次停车时,我给问讯处打了个电话,随意选了一个按摩师,预约了明天早晨的服务。
我一直都在想着吃。我不太严肃地想过,不遵守我身体的日常作息规律可能会对我有害;某个器官——或许是脾脏——会不会因为缺少热量的摄入而停止运作,永久性受损。我想象吉妮和孩子们吃饭的画面。我想象自己工作时的场景,在10点休息时从容地吃提子司康饼、喝咖啡,要不就拐个弯去皇家泰姬餐厅吃腰果咖喱鸡和玫瑰奶球。每次我们经过出口,我都看着连锁餐厅的招牌,想着人们在吃漢堡包、薯条和工厂制造的樱桃派。上帝会对那些人生气吗?宇宙的造物主会因为他们满足口腹之欲而审判他们吗?似乎只有吃才是正确而自然的,克制不吃是一种暴力。一个非常合理的内在声音一直在跟我念叨,偷吃一小块巧克力,打破仁波切的斋戒吧。但我没有。
在威斯康星州中北部的某处,肥沃的玉米地落在了我们身后,我们正驶过一片多石的地域,有久经风霜的住屋和杂乱的农场,我说:“我必须得说,我不明白不吃东西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仁波切说。
“那为什么要做?吃是邪恶的吗?有罪吗?我不懂。”
“不邪恶。”
“那是什么?告诉我。”
“吃。性爱。电影。波零(保龄)。好事。都不邪恶。不过它让你一直想着这件事本身,对吧?”
我想起吉妮和我新婚的日子,以及我们爬上位于三楼的切尔西式无电梯公寓时,我一直感觉到的极大期待感,我们手挽着手,知道我们会做爱。我当时想着它,事后想着它,第二天早上,下午,再次走上楼梯时仍想着它。“是的,我猜是这样。当然。”我说。
他点点头。“这样总想着下一次的愉悦,倒不是坏事。只不过它让你的头脑无法在这一刻平静下来。这可以在极其精微或者更大的层面发生。如果你在能吃的时候暂时不吃,能做爱的时候暂时不做,就能把头脑给你塑造的世界看得更清晰。”
“那到底又能怎么样?我是说,持戒。”
“让杯子更加清澈。头脑清澈了,你就看到这个世界的真正形态。当你看到世界的真正形态,内在就平静了。你看到如何塑造自己的世界,所以如果你想,就能让它不一样。”
“但那不过是另一种期待的愉悦啊,不是吗?”
“是的,确实是。”
“你在禅我啊。我被你禅了。”
他哈哈大笑,没说别的话。我看到路边有个谷仓,有一面的白漆已经褪色,印着一个女孩!
“昨晚在那里冥想的最后,在瑜伽的最后,都有个短暂时期,我头脑的运转方式似乎完全不同。”我瞄了一眼仁波切,期待一个微笑,一句表扬或者鼓励。他看起来百无聊赖。“这是奇妙的感觉,一种安静。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当然了。我一直都在那种感觉里。”
“一直?”
“当然。”
“你在监狱里也是?”
“在监狱里时,我祈祷那里伤害我的人能知道那种愉悦。”
我在公路和他平静的脸庞间来回扫视。谎话吗?自欺欺人?对历史的甜蜜改写?我试图再次体验摊尸式时以及在酒店沙发上那几分钟的精神版图。“为什么那么愉快呢?”
他沉思了一会儿,远眺貌不惊人的风景。“记得餐厅墙上的那幅画吗?”
“那幅里面有我的八百年前的画?我怎么会忘?”
“记得女神和众神头上有个圆环吗?在那个圆环里有一片蓝色的空间。”
“记得。”
“你感觉到的,就是那片蓝色的空间。”
“好吧。那是很好的蓝色空间,我喜欢。这让我想起我见过的很多基督教的绘画中,耶稣、玛利亚和圣徒们都有光环。”
“对,正是如此。创作那些绘画的人能够理解这个,理解我说的话。在那个空间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戮,没有战争,不会一直想要食物或性爱。而且没有对死亡的畏惧。”
“你怎么知道?”
“忘记我!”他相当凶暴地说。他现在已经转而面向我了,声音里有那种纯粹的权威,没有多少仁慈,没有多少耐心。“很多人都写到过它。天主教、新教、苏菲、印度教、佛教、犹太人、穆斯林和巴赫教,很多大师。不是我的想法,奥托,不是我,只是事实。天空是我的想法吗?”他朝挡风玻璃振臂一挥。“如果我说,那是天空,你会问我怎么知道的吗?你会认为我是那个觉得自己发明了天空的疯子吗?”
“好吧,我只有几天时间,想尽可能多学一点……我承认,是有一定的怀疑——”
“你应该少学。”他说。
“少学?你是说把学过的忘掉?”
“把学过的忘掉。你已经学了太多。现在不要想太多,每当你想太多,就好好呼吸一次,听听路上的轮胎噪音,看看树木,看看湖,看看其他车,深刻感受自己的呼吸,感受肌肉里的疼痛。那就是瑜伽对每个人的作用,让你注意,不去思考。不要把信息强塞进脑子里。你现在很精明,你一直都会很精明,但想太多会把你从上帝的身边推开。”
“好吧。上帝,我来了。注意留意我的光环。”
他没有笑。“生命飞逝,奥托。”
“我知道。我在孩子身上见识过。他们几天前还是包尿布的婴儿,现在都要离开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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