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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迟子建《清水洗尘》原文雾月牛栏(2)

雾月牛栏(2)

        宝坠再一次坐起来,他觉得母亲的那张脸跟冻白菜一样难看,她的头发也跟扁脸的尾巴一样脏。他穿上鞋,为着天明后的一顿美味而出了牛屋。外面有些凉,星光像蟋蟀一样在院子里跳荡,他看见了屋子里的灯光。就在开门的一瞬他害怕了,他瑟瑟颤抖着后退,屋子里的气息使他想哭,他哀衷地说:“我要回牛屋——”

        “宝坠!”母亲说,“妈给你跪下不成?”

        “宝——坠——”继父的声音像在海浪中颠簸的小船一样晃晃悠悠地漂来。

        母亲就势一把将他推进屋子,然后将背后的门关上。

        宝坠持续地颤抖着,他见雪儿正端着个黄茶缸给继父喂水。继父斜倚在炕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垂在炕边的胳膊像根干柴棒一样僵直。

        宝坠被母亲给推到炕沿前。雪儿瞪了一眼宝坠,把茶缸余下的水泼到地上,然后到窗前去了。

        继父的嘴唇像蚯蚓一样蠕动着,他喘着粗气说:“叔要死了,你答应叔,以后你回屋来住,你自己住一个屋,你妈和雪儿住一个屋。”

        “妈和叔住一起。”宝坠说。

        “可叔要死了,她不能和叔住一起了。”继父说。

        “再来个活的叔和她住一起。”宝坠说。

        母亲声嘶力竭地上来打了宝坠一下,“孽障——”

        宝坠趔趄了一下,站定后不知所措地看着继父。

        “我要和牛住。”宝坠说,“花儿要生牛犊了。”

        继父怜爱地看着宝坠,大颗大颗的泪水流到凹陷的双颊。

        “叔——”宝坠忽然说,“你死后就不回来了?”

        继父“呃”了一声,依然泪流不止。

        “那我问你个事。”宝坠说,“牛为什么要倒嚼呢?”

        继父曾当过兽医,对牲畜的事自然了如指掌。

        “牛长着四个胃。”继父说,“牛吃下的草先进了瘤胃,然后又从那到了蜂巢胃。到了这里后它把草再倒回口里细嚼,接着,接着——”

        “接着又咽下去了?”宝坠目不转睛地盯着继父问。

        继父疲乏地点点头,说:“咽下的草进了重瓣胃,然后再跑到皱胃里去。”

        宝坠把“皱胃”听成了“臭胃”,他不由嘻嘻笑道:“牛可真傻,倒来倒去,把那么香的草给弄到臭胃里了。到了臭胃就变成屎了吧?”

        继父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他仍然徒劳地想拉一拉宝坠的手,可他的每一次挣扎都使得他与继子之间的距离在增加。

        宝坠惦记着该给三头牛再添些夜草,所以他就转过身朝屋外走。

        母亲哽咽着挡住宝坠的去路,她说:“你不谢谢你叔这些年对你的养育之恩?”

        “他都要死了。”宝坠说,“谢他,他也记不住多一会儿了,还累脑子。”

        “你这个傻——”母亲号啕大哭。

        宝坠绕开母亲,他朝屋外走去。雪儿蹲在门槛上呜呜地哭。宝坠一脚跨过她,说:“你又不死,你哭什么。”

        “明天我屁也不给你吃!”雪儿咬牙切齿地指着宝坠的背影说。

        “葱花油饼,还卷土豆丝呢。”宝坠得意洋洋地说。

        “做梦!”雪儿呸了宝坠一口。

        宝坠一回到牛屋花儿就低低地叫了一声,小主人从不夜间出门,它大约为他担心了。地儿也随之温存地“哞——”了一声,就连脾气暴躁扁脸也短促地应和了一声,加入了问候者的行列。宝坠心下感动着,连忙去给它们添草。取草的路上他被铡刀给绊倒了,爬起后他数落铡刀:“白天你还要干活呢,晚上不好好睡觉,伸手拽我干啥。”

        干草在槽子里柔软地起伏着,宝坠对着他的仨伙伴说:“你们急了吧?我叔要死了,他想瞅瞅我。”他摸着花儿圆鼓鼓的肚子说,“我现在知道了,你们长着四个胃,最后的那个胃是臭胃。”

        花儿、地儿和扁脸吃过草后慢条斯理地反刍,宝坠支持不住回炕睡下了。

        雾气使牛屋的早晨根本不像早晨。有雾的日子宝坠就格外想哭。他坐在炕上,环顾着愈发显得昏暗的牛屋,不明白那雾怎么年年都来。

        牛槽上横着的牛栏被一东一西两根柱子支撑得永远那么牢固。那道栏是白桦树做成的,黑色的树斑像是一群人的大大小小的眼睛嵌在那里,有的炯炯有神,有的则呆滞不堪。三朵拴着牛的梅花扣在雾气中颤颤欲动,仿佛真正的花在盛开。宝坠每天要爬到牛槽两次接触牛栏,早晨打落三朵梅花使牛获得去野外的自由,晚上又将三朵梅花重新盘上。他每次在解和结梅花扣的时候都怦然心动,仿佛这个瞬间曾发生过什么重大事情。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什么,一如他听到牛的反刍声就努力回忆仍终无所获一样。

        宝坠在雾气中望着那道牛栏。这时牛屋的门开了,一汪亮色如泉水一般涌入,雾气纷纷扬扬地漫了过来。雪儿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宝坠,你的饭!”

        自从继父病危后,一直都由雪儿来为他送饭。

        宝坠没有答应。

        雪儿飞快地走到南墙的饭桌旁,将一个碗和一个盘子摆上去。她穿着翠绿色的短褂子,三头牛为着这黯淡光线中的鲜润翠色而无比纵情地叫起来。

        “葱花油饼卷土豆丝!”雪儿说,“你别一顿都吃了,留下两张中午吃。”

        宝坠还是没有答应。

        “妈说了,今天下雾了,路滑,别把花儿带出去了,它要是摔着了,肚子里的牛犊就保不住了。”雪儿伶牙俐齿地说。

        宝坠答应了一声,然后问:“叔死了吗?”

        “你才死呢!”雪儿几步蹿到宝坠面前,“他要死了你哪有葱花油饼吃,吃个屁!”

        “你肚子里都长虫子了,还这么厉害。”宝坠说。

        “狗肚子才长虫子呢!”雪儿蹿了一下,那样子像只绿鹦鹉。

        “叔怎么还没死。”宝坠颇为失落地说。

        雪儿气鼓鼓地离开牛屋,走到门口时她又大声重复:“别带花儿出去啊,外面下雾了,路太滑!”

        宝坠跳下炕去吃葱花油饼。他将饼平摊在桌子上,然后将土豆丝卷上。奇怪的是他以回屋见叔为代价换来的美食并未给他带来快乐,他的胃里好像塞满了棉花,再吃进什么都显得多余。他只咽了一张就离开饭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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