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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范

        最终,父亲带领全家人从横港镇迁移至县城。按照他的说法是乡镇教学质量不行。有一天,他看见镇中数名教师扛着大竹子,骑车从柏油路驰过,便说:“上课时间出来贩竹子,这不是误人子弟吗?”我因此转学到县二中。

        我在全家搬迁的路上望见一同升入初中的同学范如意。他全神贯注于书本,所看管的小牛游荡至公路,挡住货车。司机摁响喇叭,他抬起湿漉漉的头,麻木而平静地看我们,然后牵走牛,继续背诵。他是不能被惊醒的痴人,据说一天只睡两小时,理由是“死后自会长眠”。他无论走路、吃饭、如厕,都手持一本书背诵,因此得了神经衰弱,头痛、头昏、健忘,像漏斗,背好一篇,忘掉两篇,因此又焦躁地从头背起,形成恶性循环。初三第一年他距分数线只差几分,第二年摸底考便只排全班中游。镇上人说起来都摇头叹息。范如意可是全县第一个实现跳级的人,初一读罢半年便跳入初三,当时学校举行仪式,请来副县长及市县两级教委主任。那领导们点到哪篇,范如意便背诵哪篇,有时题目还只点出一个字,他已抢先背出一段。他闭着眼,嘴唇像运行欢快的机器开开合合,将汉字一股脑儿排出,而我们一共九百名学生端坐在下边,他背一页,我们翻一页,操场内便响起一片整齐的哗响。当时赶来看热闹的有一两千人,黄土场踩满鞋印,及至仪式结束,还有一辆解放车载着十来人驶来,在他们鼓噪下,范如意又背诵圆周率,一直背到一千余位。

        “了不得。”地区教委主任站起来和副县长握手,说,“尽一切财力物力,重点保护,重点培养。”人们只当范如意应付几年,便稳坐大学生,谁料不到一年中考便考砸。“可能是太紧张。”老师、家长,包括他自己都这么看,但第二年专门为他测试三次,还是不行,放进班里一起考,也早已泯然众人。

        一九九一年,我从县二中初中升入高中,过去镇中同学写信来,说范如意落榜,总分不足两百。据称他看到成绩,悲愤莫名,去找老师,老师也是悲痛莫名,一时僵直住。这悲伤很难形容,就像一个慈悲的师傅明知徒弟永无所成,或者一个慈悲的医生明知病人死期不远,他无法解释,只能抚摸对方。范如意掸开他的手,恶狠狠地说:

        “你就说我还有没有希望?明说。”

        “没有。”

        范如意好像挨了一棍,说“好”,转身就走。本是向东一里路便能走到的家,往西错走两三里才折返,老师骑着自行车跟了很久。及至进屋,他哭也哭不出,嚎也嚎不成,在床前猛然一挺,倒向床铺。他父母便猛掐人中。老师说:“告诉他,他一定是有才的,只是读书这条路暂时走不通。”后来范如意便做了农民,有时在路边卖些瓜果、饮料,就像沉渣掉进太空,没了音讯。

        二○○一年,我已是县公安局办公室一名秘书,因为横港派出所要创省人民满意派出所,我被派去写材料。故地重游,不禁觉得时光骗人,过去以为高大的叔叔其实只有一米六,而那些幼时同学面孔酱黑,已然像中年人。只有范如意仍旧肤质森白,像是在骨头上披了一层死人皮。“他看人时眼睛就像棍子打着别人。”同是过去同学,如今在派出所当联防队员的聂新荣说。据说从某天起,范如意便白天睡觉,夜晚去山顶,独自对太空静思,然后挂一身露水归来。

        “他还是不食人间烟火?”我说。

        “咳,哪有这样的人?”

        聂新荣便讲了一件事。一九九八年秋,镇政府分来一位外地中专生,十七八岁模样,刚长好,娇嫩欲滴,太阳照下就像照进一堆软雪,稍一喘气便让人想到底下那对软乎乎的乳房。兼之举止行云流水,双目顾盼生辉,便像戏本说的,“使人见了最易销魂”。已婚未婚的都入魔了,挤向宿舍门口,一会儿宣誓一会儿起哄,不久都落得无趣。据说有十三种苛刻条件,男人要攻下,缺一不可。那范如意却是一席话便打破坚壁清野。那话如何说,聂新荣却是说不来,我便去远景村找范如意。

        那是一间破旧的屋,青砖黑瓦,门楣上贴着惨白的“囍”字,别家都装了铝合金窗,他们家还是玻璃,漏风处钉了薄膜。我进去时他正在瓦数很低的灯泡下编篾筐,见着我,痴愣住,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说“稀客稀客”,跑到灶间提了开水瓶来,就着温水倒了一杯糖水。“可别就走,我正愁着,这么多事没一个人可说。”他说。

        “稍等,我去上个厕所。”

        我穿越灶间去寻时,发现他女人又干又瘦,邋里邋遢,被一条粗绳拴住一条腿,正坐在地上抛接小石子,玩一种游戏。她望见我,眼睛放光,欢喜地笑起来,鼻孔下挂着一串鼻涕。我后来问,范如意指着脑袋说:“这里有问题,又发病了。”

        “你怎么找她做老婆?”

        “找的时候不犯病,快一年了才这样,退不脱。当时还觉得漂亮。”然后他便不耐烦此,转移话题,说:“你说我当初傻不傻?只知道背。语文、英语背背也就罢了,数理化也背。我背些公式也就罢了,连试卷也背。我背得辛苦,第一步怎么解,第二步怎么解,都背清楚了,心想试题都在心里,考哪一题从脑子里挑出来就是,却是不知道,凡考过的题目断然是不会再考的。我把自己背废了。后来才醒悟过来,可醒悟时已经晚了。我早应该知道背诵是死胡同,思考才是真功夫,才是通往真理、解决问题的捷径。可惜我被自己的记忆力欺骗了,让那毫无用处的知识填满脑袋,连高中都考不上,成了一个对社会没用的人。”

        “也不能这么说,考学只是检验一个人的方式之一,它绝不是唯一。”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也是想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方法正确,世间未有不通之理。”他却是要洋洋洒洒说下去,我打断道:“镇政府小韩是怎么回事,听说你一席话改变了她。”

        “嗬。”他一拍脑袋,好像记起这事,先自乐了几番,然后才讲那事:

        那时他在村里兼做会计,一日忽然从镇里开来吉普车,是小韩陪领导下来检查。他当时便中了蛊,小韩走到哪跟到哪,却是不敢说话。待吃罢,她走到门口欣赏田野,他犹豫再三,还是走上前,像圣父那样庄重地说:“人生贵在及时行乐。”

        “怎么讲?”她说。

        他本要逃遁,见对方没恶意,便继续搭讪:“你知道人最远能望到多远吗?”

        “一两里,十里八里?重要吗?”

        “你可以看下天空。”

        她抬头望。

        “那白云距离我们有1600公里。”他说。这时她眼里有种东西意外地光明了。他接着说:“你还能看到,月亮距我们38.4万公里,太阳是1.5亿公里,而北极星则有324光年。光年你懂么?”

        “不懂。”

        “光年是人类发明的最好的词之一,它说的是时间,指的却是距离。光在一年中所走的距离称为一个光年,而光速为每秒30万公里,相当于一秒钟从地球走到月球,你想想一年有多少秒,要走多少距离?而北极星要乘以324年。这就是你肉眼所能看到的。”

        “这么远?”

        “是啊。古诗说手可摘星辰,怎么摘?我们看见的星星,其实只是它发出的光。目前人类探知的最遥远的星,距地球100多亿光年。而在100多亿年前,宇宙才开始大爆炸,我们现在所见的,只是这颗星诞生时所发出的光。一些我们看见的星星,可能已化为齑粉,已不存在,但是它发出的光仍在来到地球的途中。就像一个人死了,他的声音还走在通往我们耳膜的路上。想起来多么可怕啊。”

        接着他说:

        “你有没有想过空间?你觉得空间有止境吗?”

        “应该有。”

        “不可能有。比如这间村舍,它是有止境的,它70多平方米,但你不会相信它是整个世界。在房屋之外还有草地和田野呢。地球也是有限的,但地球不是全部,地球外有大气层。银河系也不是,银河系之外还有宇宙。宇宙之外呢,还有更大的宇宙。你很难想到一个尽头,只要有一个物体存在,那包围它的就绝不是虚无,而应该是更大的物。

        “我们也从来不是天地的主人,说到底我们不过是无穷大世界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我们的产生只是无数种偶然叠加的后果,这些偶然意外地带来我们,同理,它们也会必然地带走我们,就像带走恐龙那样。我们和恐龙一样,连起码的地震和海啸都预测不了。你看,在地球上空,在我们所面对的无限大的空间里,既有大量遵规守纪、和我们和平共处的物体,也有很多乖戻而不讲道理的物体。在40多亿年的时间里,它们像是不懂事的孩子,呼啸着飞来飞去,不停威胁地球——它们却已多次和地球相撞,你所知道的众多陨石,就来自那未知世界。陨石算小的,如果是小行星或彗核撞来,人类就要遭殃,就像恐龙曾经遭遇过的那样。它们什么时候撞,撞哪个部位,完全取决于它们毫无理性的运行。作为地球主人的我们,完全无能为力。

        “下一个接替我们主人地位的也许是老鼠,也许是一种变异的新物种,也许连地球本身也消失了,它变成无数微小的石块,游散在空中。我时常忧虑于那毁灭我们的物体就要来了。我每天待在山顶看,碰到天气特别好,便会无比恐惧,我看到那遮蔽的云彩全部消失,漫天都是赤裸裸的凶手。我从没想到在我们孤独的家园之外,会挤着这么多蠢蠢欲动、恬不知耻的物体。它们中的随便哪一个,身形哪怕增大一毫米,我都会痉挛,这意味着它正以极快的速度,风驰电掣,朝我们奔来。我常说:但愿这只是幻觉。实际也都是幻觉,我们所见的,其实还算平安,我害怕的是那些一时看不见的,它们像隐身人一样悄然奔来已久,而我们对此毫无察觉。也许明早一觉醒来,在我们的视野上空,在那几百公里的地方,就会有一颗直径几千公里的脏雪球俯冲过来。不是没有可能。从来没有人保证我们能拥有永恒,我们的命运就像毛主席说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扫帚到了,我们肯定灰飞烟灭。”

        说着,他将出了些汗的小韩带到土岸旁,揭开一块石头。一群蚂蚁四散逃窜。不过在意识到没有进一步的危险后,它们又跑回去,重新组成高效社会,有条不紊地运动起来。“你看,它们现在安详自在,过于自信。”说着他将它们逐一踏为齑粉,“一秒钟之后,它们便灭绝了。它们什么时候灭绝,灭绝多少,完全取决于我,它们预测不了,也计算不了。而我们在无穷宇宙里的位置,和一只蚂蚁没有任何区别。我们和蚂蚁的质量,同无限的宇宙相比,都接近于零。我们的智慧也不比蚂蚁高多少。”

        这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时被汹涌而下的知识震慑住,像冰棱僵立。“这本是古已有之的认识,人生重在及时行乐。”范如意强调道。

        “那么,她跟你了?”我朝灶间望了望。

        “怎么可能?手都没摸到。她当晚便和县城来的有钱人睡了。而且我觉得她可能更相信千禧年世界末日的传说,她的智慧也就到那一步。”

        “你岂不是很遗憾?”

        “是有点,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已经得到她。”

        “怎么讲?”

        “因为存在这种概率。”

        “什么概率?”

        “就是无穷大所提供出来的概率。这样讲起来会很复杂。我打个比方,如果只有1万平方公里,那么一个村落是特殊的;但如果是100万平方公里,那么就会出现一个和它大致类似的村落,它们所依靠的山的高度、所面对的河的宽度、所占有的稻田的面积、所居住的人口的数目就会差不多;而如果是处在1亿平方公里,那么很可能会出现两个非常接近的村庄,每家每户的财产是多少、生多少儿子、儿子们长什么样,都可能相同;而假如空间是无限的,那么就会出现至少两个完全一样的村庄。当我们认识到空间没有边界时,就应该认识到它存在物体相同的概率。在无穷大的空间,绝非只存在一个地球,而是存在无数地球;在无数地球中,又存在无数发展过程完全一致的地球;在这些相同的地球里,同样存在着无数发展过程完全一致的人类;在这些相同的人类里,又存在无数相同的我。你不要觉得玄乎,只要想想无穷大三个字,便知道一切都存在可能性。而这无数个相同的我,又会分裂出无数个不同的我。就像小径分叉。有的走上东边的路,有的走上西边,最终得到的结果完全不同。在这个地球上,我和小韩缘悭一面,而在别的地球,她倒向我的怀抱。

        “但这只是自慰。因为这种相同,就像在宽阔海洋里存在两棵完全一样的水草,它们遥遥相处,彼此孤独,对整个世界来说无足轻重。我们不能占有所有的我,不能占有所有的机遇,我们每作出一个选择,都意味着被迫杀灭其他可能性。无穷大对我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犹豫而痛苦的原因。我们注定只能选择一种,而这种选择所带来的,注定不幸。无论出现什么结果,都注定不幸。因为——”

        这时他显得分外凄惶:

        “因为总是有更好的。从相对的角度来说,我们所选择的永远是更坏的。我们可以看到比我们选择的还要坏的,但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我们每一步选择所收获的都是苦果,我们永远活在遗憾中。活着没有意义。”

        “知足常乐不就好了?”我说。

        “不。”

        “你无视它,它便奈何不了你,你总是想它,当然悲哀。”

        “不。你完全不懂。你从未像我这样经受侮辱与损害,从未刻骨铭心,从未痛苦,甚至连一滴泪也不曾流过。你还不知道这属于人类的痛苦,而我代表的正是人类。你浑浑噩噩,不像我早已看破,每日只想幻化为石头,躺在山顶,既不选择人,也不让人选择,既不选择世界,也不让世界选择。不过,你迟早会明白的,只要你想到一个字,死,你就会明白。选择除开丑陋,而且毫无意义。活着就是感受伤害,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那浩瀚的宇宙、蔓延的星云、无尽的可能性,和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只占弱水一瓢,饮尽便化为枯骨。我们死时,地球上的人还在载歌载舞,那散落在多重宇宙里的无数个我也在载歌载舞。我们成为永恒的沉默的一部分,再无翻身之日,就像我们的任何祖先那样。”

        他争过此理,又长叹道:“我们都是有限的。”接下去他说:“我曾在山顶等待来自外太空的信号,就像封闭自足的土著在海边等待异族的船只一样。我想既然我们已屡次向外太空发射信号,那么外星人也一定会向我们这边发射。”

        “你依靠什么接收信号?”

        “收音机。”

        “收音机?”

        “是啊,收音机。”

        “那收到过没有?”

        他摇摇头,说:“条件简陋,基本不自量力。而且后来我也觉得,即使目前的人类穷尽智慧,建立最发达的接收设备,也不见得能接收到。信号是微弱的,稍纵即逝,当它平安到达目的地时,可能是两万年以后。没有人会一年四季来监测这种信号,它可能经过那些人,永远地跑掉。而且,即使能接收到,也可能变成无解的密码。就是我们人类自己,现在也很难辨识最初的文字,何况在遥远的未来?和外星人比,我们的智力可能非常优越,也可能非常低劣。我们和他们是鸡同鸭讲,纯属做无用功。

        “一度我也觉得时间旅行是存在的。我盼望着回到过去,这样便可以对过去进行修改。但后来我发现这是悖论,一个由A生长成的人,我们叫他A+,他回去修改A,使A变成B,以后在未来出现的一定是B+。那么这个A+便被架空了。又比如电影中那个著名的例子,一个人回到过去,阻止父母相爱,他们不能相爱,就不能生育他,那么他也就被架空了。而且,假使有时间逆行的可能性,那么我们今天为什么连一个未来的人都没看到?为什么在历史上也没有相关记载?”

        “人类的科技还没发展到那一步,发展到时一定会有人回来。”

        “不。我跟你说,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死了也便死了,就像清朝人明朝人那样。等到未来的人掌握回来的技术,并且回来,我们还能活过来去迎接他们吗?这可能吗?所以说,若是存在这种奇迹,我们就一定能看见。我们不能看见,请问他们都回到哪里去了?”

        “也许等到我们人类即将拥有这项技术时,地球毁灭了。”

        “不,如果存在时间逆行的可能性,外星球上的人也一定会回到这儿。但是没有。根据爱因斯坦的学说,当人类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运动时,时间会放慢。比如一个人搭乘飞船去质量巨大的黑洞附近旅行一年,在这期间,地球可能已过去100年。那么他返回地球时就是进入未来,他的孙子将比他衰老。但这不是时间旅行,而仅仅只能说是一种养生。就像医生让人昏睡,延缓他器官的衰竭,那么当他醒来时,他会发现自己比别人年轻。我认为时间旅行的原则是:存在两个自己。如果一个人去往未来能看见另一个自己,那么我承认它是时间旅行,如果始终只有一个自己,那么它便是魔术。”

        “嗯。”

        “而且我觉得时间不存在。”

        “怎么讲?”

        “你不觉得时间只是人类发明的词汇吗?它和原子、中子不一样,它是抽象的,你能盛载它吗?你能找到一抽屉的时间、一厘米的时间或者一屋子的时间吗?世间万物都可以度量,连电磁波都可以,但是时间不可以,因为时间非物。从地理上说,我们可以从东边去西边,再从西边回东边,可以任意旅行,但我们不能从过往去未来,或者从未来去过往,因为我们既没有起飞的支点,也没有着陆的目标。我们说时间永恒存在,也可以说它从不存在,同时也可以说它时刻存在、时刻死亡。我们都是在用空间的思维去感知它,从来如此,比如它是一枚枚快速燃烧、瞬间熄灭的箭头。这符合我的想象。我们对现在的感受是最清楚的,现在充满光芒,但只要现在一过去,它马上就变成黑洞,未来也如此,未来在尚未到来之前,也一定是暗不见底的深渊。我老觉得时间就是卡拉OK下方出现的字幕,有一道短促的光跟着旋律移动,提醒你该唱哪个字。这道光就是现在。它经过的全部变成黑暗,尚未到达的也是黑暗。记住,只有现在看起来是有光的,是能附着在空间上稍微感知的。你说,我们人类怎么进行时间旅行?倘若我们能回,应该回到哪一段黑暗?回到哪一分钟的黑暗?哪一秒的黑暗?哪1/2秒或1/4秒的黑暗?”

        “不知道。”

        “哪里也回不去。因为连分钟和秒这样的概念都不存在。”

        “不懂。”

        “我们对时间拥有的一切概念,比如辽阔、短促、浩瀚、扭曲,都是以空间的思维进行的。而时间本身并不认同,时间从本质上说是空。”

        接下来他说:“有次,我做了一个梦,不知为何从队伍中掉下去,落后人类一秒。也就是说,我落后现在一秒。那可能是我做过的最恐怖的梦了,我看见刚才还在的你们全部消失,视野之内(上下左右),全是又深又远的虚空。我经过了一层苍穹,又经过一层,一直在无穷大里徒劳地飞——那里既没有万有引力,也没有任何可以感召我的物质。我试图从这虚空中找到出口,因此慢慢幻视出无数管道,那管道每个都有几十里长,我一个个爬进去试探,看你们是不是在那边。我经常游到一小半便撤出来,因为毫无希望。而就在转身时,又觉得,假使唯一的你们恰在那头,我岂不是永远错过了?我就这样像在浩瀚的沙漠中转圈,最终精神崩溃。后来我瞎掉了,像一片树叶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许久才听到一阵回声。那是你们在山谷里喊,范如意你在哪里?你们的喊声撞到大山,产生回音,让迟到一秒的我听见。我热泪盈眶地游过去,回应道:我在这里!可你们永远听不见一个人从黑洞里发出的呼喊。”

        这时他似乎是在卖弄当初的惊惧,摇头晃脑,张牙舞爪。我起身说:“我得走了,那边所长还要找我吃饭呢。”他哆嗦着,还要讲,见我拿起包,便说:“那些所长、乡长、县长、联合国秘书长,算个鸟啊。”

        二○一一年元旦,我已在北京混迹六年,刚要从网站跳槽去一家杂志社。多年前我辞掉了在县城的工作,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很久,早已将自己视为江湖人。可总还是会有故乡熟人打来电话,说:“猜猜,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北京。”我冷静地说。我知道往下我将要请他们吃饭、替他们导游。我还知道他们会表扬我出门打工的勇气,并在心里说这是个傻瓜,蠢到连公务员的工作都不要。有时我会厌恶地撒谎:我在外地出差呢。

        元旦假期将尽时,又有操家乡口音的人来电:“是艾国柱吗?”

        “是。”

        然后那边出现一阵羞于启齿的沉默,很久才说了:

        “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

        “要是你没有,就当我没说。”

        “你说。”

        “我是范如意。”

        “我知道。”

        “难得啊,这么多年你还记着我。”

        “我跟你说,我每月要还月供,没几个子儿了。”

        “只要一点点。”

        他仿佛轻松起来,又说:“我是用公用电话打的,我在北京回不去呢。”我虽烦躁,还是去了西客站。他穿着简陋而干净的西服,正靠在电话亭里瑟瑟发抖,我便带他去买火车票。买罢,看时光尚早,索性又请他吃了拉面。他连汤带面快速灌下去一碗,见我没有吃意,又将我那份也吃了。我说:“你来北京干吗?”

        “参加亚太宇宙学科研大会。”

        “什么?”

        “骗子大会。”

        他接着说:“我接到书面通知时,不敢相信,我何德何能,能与那么多院士、专家、博士生导师一同列席会议。因此我打电话给他们,他们说得干脆利落,就是通知您啊,您的文章我们提交评委阅读,评委很振奋,亲自定您来的,车船费我们报。我便找到那文章重读,读一句,疑自己一次,却是读完时,忽然沉浸在自己当初写作时那辉煌的激情了,禁不住泪流满面,谁说世道不公,奈何黄钟长弃的?”

        他这样说时嘴角挂着轻蔑,就像嘲笑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我出门前想到破釜沉舟这个词,心想马上就要成名,何苦算计退路。因此砸锅卖铁,倾尽所有,连请了几桌客,买飞机票便来北京了。这可是我头一回坐飞机。那飞机飞到一半,停了,我看窗外,都是棉花一样的云朵,无边无际。我就想,这是地球外的景象,在地球外,确实可能存在芝诺所说的道理,即你要到达某个目的地,必先到达它的1/2、1/4、1/8、1/16……如此细分,你将无限接近静止。可是不久机身便颠簸起来,我才知自己刚才掉入的只是幻觉。”

        “你出席大会了?”

        “没有。负责接待的倒是热忱,给我看会议资料,介绍酒店情况,讲了四五分钟,忽然图穷匕见,说这一切,包括讲演、讨论、颁奖、文章发表,等等,需要交纳一定的活动经费。他们说,这也是为了维持这伟大而清寒的事业运转。”

        “你交了?”

        “我哪里有钱?最便宜的也要交1万元,我以为自己从此登堂入室,为国家所包养,身上只给自己留了几十元,哪曾想便是入个门也要上万。我说我是业余搞科研搞哲学的,谋生不及,哪来的闲钱。他们说我谦虚,后来见我实在没钱,便找保安将我请走了。”

        “这样啊。”

        “是啊,人世可恶,害我要找你借钱。”

        “算了,一两百块的事情。”

        我想他这么冤枉来一趟,几个积蓄都弄光了,便好心劝抚,叵耐他跟着我客套地骂几句宇宙学科研大会,便眼露精光,讲新发现了:

        “你想,在大爆炸刚开始的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秒内,宇宙还只有豌豆那么大,但仅仅到达第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秒,它便已膨胀至直径达几百亿光年的规模。至第90亿年,地球形成,然后又过去47亿年,人类出现。人类又在19世纪和20世纪分别发明炸药和核武器。炸药可以摧毁比它大几百几千倍的物体,而1000克铀裂变释放的能量比1000克炸药爆炸所释放的能量又要大2000万倍。核武器带来高温和强辐射,在摧毁旧世界的同时,注定创造新世界。我想,人类智慧是呈递进式发展的,终有一天,我们也能通过一粒比豌豆小得多的物质,制造出直径几百亿光年的宇宙。那时的我们便是上帝,我们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这样?”

        “是啊,过去我看《圣经》,说上帝照自己模样造了人。我只道骗人,现在却觉得有理。人类若是能够制造宇宙,便一定能制造阳光、空气和水,以及像他们一样的人类。”

        “你的意思是存在上帝?”

        “是。人是怎么来的?是上帝照自己模样造出来的;而上帝是怎么来的?是人照自己模样揣测出来的。我很想说:他们揣测对了。在很远的地方,可能真的存在着一位上帝,他创造了如今的宇宙和如今的我们。他可能一直看着我们,也可能早死了,他的寿命恐难胜任他所创造的奇迹。”

        后来他挤硬座车厢回简陋的乡下去了,直至今日也没给我汇款来。国庆节时,我携一个外国朋友回乡,风光几日,偶遇在县城开超市的聂新荣,才听说范如意失踪了。大概是五月份,他再没回到远景村家里,若不是岳父寻来,他那被拴住腿脚的妻子怕是要饿死了。村长发动上百人沿马路去找,最终找到山岗,发现那里有一顶垮塌的帐篷、一只斑驳的卫星锅(锅内有几根烧黑的细枝条)、几本镇图书室的书、几堆干硬的粪便以及一张由石块压着的白纸。上边用铅笔写着一个单词:

        M U S t

        年轻人认识这个单词,但讲不出意思。众人只道他受够人间凄苦,去寺庙出家、去远方流浪,或者去山谷自杀了。不久听说山上找到尸骨,远景村的人去看,判断尸主应该是一位矮小的女性。众人由此偃旗息鼓。我想,他可能像高更那样,离开工作和家庭,离开这将人弄得越来越平庸的世俗,义无反顾地找寻真理去了。而且我觉得他应该是躺在山顶,以地球为零的起点,摆脱万有引力,一步步走向永恒而沉默的太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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