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秀说,大狗上了高中之后,就成了一个十足的书呆子,还把眼睛也读近视了。他用小狗在外面寄回来的钱到县城去配了一副眼镜。他这次去县城不是走路去的,而是奢侈地做了一回客车。大狗上城里去配眼镜,特地去那个饮食店找那个中年妇女,那个中年妇女已经不在了。大狗问了好多人,他们都不知道那个中年妇女去了哪里。大狗心里很不好受,那个中年妇女如果让他叫她一声妈,他也会答应的。大狗配眼镜回来之后就一直戴着眼镜上学。郑文革第一个说:“大狗成了‘四眼狗’了。”从那以后,许多同学就在背地里叫大狗为“四眼狗”,反正都是狗,大狗没有在意,干嘛要在意呢。其实,“四眼狗”听上去也蛮不错的,大狗知道,樟树镇的人们对那些有文化的戴眼镜的人都称为“四眼狗”,做个有文化的人,是大狗的理想,他当然不会在乎别人叫他“四眼狗”了。只是他戴着眼镜时,他会想起在他乡和郑文杰一起挣钱的小狗,他的眼睛里就会升起一种如水似物的物质,他知道,那叫情感。他想,自己要不好好读书,不考上大学,就对不起小狗,也对不起父亲李文化和郑文杰。
大狗常常一个人抱一本书天蒙蒙亮就到河滩的野芒地里去读书。他在野芒地里大声地朗读着,把野芒地里的鸟儿惊得乱飞。那些鸟不知道他的声音是不是有杀伤力,在没有被他的声音杀伤前赶紧逃掉。
在河里捕鱼的人惊奇地朝野芒地里张望,是谁一个人大清早的在野芒地里大声说话?他们看不到人。茫茫的野芒地里闪动着一种不可捕捉的亮光,春天是绿色的亮光,秋天是白色的亮光。
大狗对黄春秀说,在野芒地里读书清静,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你要想去,我每天早上叫你。黄春秀的脸红了。她现在长成一个漂亮而又羞涩的少女了,她不好意思和大狗单独在一起,尽管她经常到大狗家里向大狗求教。她的脸红了说:“大狗,我不去。”大狗傻呼呼的看着脸红的黄春秀,他觉得黄春秀脸红的样子很好看,他内心微妙地颤动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他没有多想什么,他一直把黄春秀当做自己的妹妹。
“为什么?”大狗的声音已经变成男人的声音了,不是那充满童稚的声音了。他们都在长大着。
“不为什么。”黄春秀忽闪着大眼睛。
大狗再次强调说:“野芒地里很清静的,是读书的好地方。”
黄春秀低下了头说:“是吗?”
大狗坚定的点了点头。
黄春秀这才说出了心里话:“那你叫我吧。我和你一起到野芒地里去读书。不过,不要叫我的名字。”
大狗傻乎乎的:“为什么?”
黄春秀还是红着脸说:“没有为什么,你总是问为什么干嘛呀!”大狗变傻了,黄春秀想。
大狗看着黄春天秀,他的手在自己的头上使劲地抓了抓说:“那怎么叫你呢?”
黄春秀笑出了声说:“你就学狗叫吧!”
大狗点了点头:“好罢,我就学狗叫。”
每天清晨,黄春秀的家门口就会传来“汪汪汪汪”的狗叫。郑杨梅被吵得难受,她纳闷地说:“哪来的野狗,在门口乱叫。”黄春秀装模做样地说:“妈,我出去看看。”郑杨梅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黄春秀出去后就不再回家里来了,她清楚母亲听不到大狗学的狗叫后会重新睡着的,母亲在早上十分的恋床,她认为早上睡觉是最舒服的事情。
黄春秀和大狗一起到河滩的野芒地里读书,这里可真是好地方,空气清新,没有人打扰。他们俩一人找了一个地方坐在那里各自背诵着该背诵的东西。在这里读书,他们都觉得事半功倍。
起初,她和大狗面对着面读书。
黄春秀每读一句书都能看到戴着眼镜入神地读书的大狗。大狗也是每读一句书都能看到脸蛋红扑扑的黄春秀。
黄春秀背过了身。
大狗也背过了身。
他们背对背在野芒地里读书。
刘金高还是他们的班主任,那时候樟树镇中学的师资很缺少,刘金高就从初一到高二一直就当大狗他们的班主任。后来就再也没有这种现象了。
刘金高对郑文革是越来越没有办法。
这小子发育快,上高一时个子就超过了大狗蒲卫红他们,成为全班最高最壮的一个同学。他自从哥哥郑文杰和小狗离开樟树镇到外面去谋生攒钱之后,他就放任自由了。没有人可以约束他。原先郑文杰可以管教管教他,郑文杰走后,他就成仙了。他在学校里念书是象征性的,早饭一吃完,他书包一背,对父亲说:“上学去了。”父亲就很高兴,文革又去上学了,他也不知道儿子究竟上的是什么学,他也从来都不过问。在学校里没上两节课,郑文革就溜了。他在家里和学校都呆不住。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家里,他都感觉自己是被绳子给捆住了手脚,他没有一点快感。
他总是和镇子里那些游手好闲的小青年混在一起。经常和他在一起的有两个人,一个叫游南水,另一个叫宋建设。游南水和宋建设在镇子里是惹不起的主,打架斗殴不说,还偷鸡摸狗,什么坏事都干。郑文杰和小狗在的时候,还不太显得出他们,因为郑文杰爱打抱不平,看到游南水和宋建设欺负人,他会站出来说话,游南水和宋建设都怵郑文杰,还怵郑文杰身后瘦高的长着一双狼眼的小狗,小狗手中的杀猪刀是瘆人的,他们不想惹火小狗。所以,郑文杰和小狗离开樟树镇后,这两小子就开始在樟树镇显山露水了。
在郑文杰和小狗走后不久,郑文革就同游南水和宋建设把铁蛋打了一顿。铁蛋在小狗走了之后,就没有人陪他玩了。他孤独极了,除了给父亲拖风箱,就是一个人在樟树镇乡村里游荡。郑文杰在一条路上和游南水宋建设堵住了铁蛋。铁蛋心情不好,还流着涎水,睁着那双水牛眼,一点生气都没有。人们说,铁蛋只有和小狗在一起时才像个人样。铁蛋看着郑文杰他们,郑文革笑着说:“铁蛋,你现在不神气了吧?”铁蛋不明白郑文革在说什么。他不理郑文革他们,一直往前走。宋建设手中握着一条木棍,他用木棍挡住了铁蛋。铁蛋被他们弄烦了,他朝他们嚎叫着说:“走开!你们都走开!”郑文革被他那旁若无人的态度激怒了:“揍他!”
宋建设打人素来狠,他一棍子打在铁蛋的身上。铁蛋“哎哟”了一声。“你还叫!”郑文革踢了铁蛋一脚。游南水朝铁蛋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铁蛋被他们打着,他似乎不觉得疼痛,也不还手。他只是说:“你们为什么打我。”郑文革说:“打的就是你,小狗的跟屁虫!”他们打够了就扬长而去。铁蛋等他们走了之后才坐在泥巴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你们为什么打我。”
郑文革和刘金高一般不发生什么冲突。
对于刘金高说他“裨草”一事他早就忘了,也没人敢再提裨草了。如果你想挨打,那么你就在郑文革面前说声:“裨草”。再小声都行,只要能让郑文革听到,那么,你就惨了。放学之后,你就会在回家的路上遭到袭击。轻则挨上几耳光,重则让你头破血流!
郑文革的事刘金高并不是不知道,而是他拿郑文革也没办法,他曾想,要是郑文杰在的话就好了,那么郑文革就有救,最起码他不至于和那些小流氓在一起越陷越深。郑文革一般不在学校惹事,他对同学们没什么兴趣,按他自己的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的这个原则,没有惹怒校方,使得还他可以在学校里混下去。
但郑文革也有“兔子吃窝边草”的时候。
有一天,他一个人坐在桉树底下发呆。看着表妹黄春秀、杨小云和刘小丽在阳光下跳绳。他琢磨着,黄春秀是学校里公认的校花,要脸蛋有脸蛋,要条子有条子;杨小云虽说胖点,但皮肤白,长得也不难看,还算过得去。可那个叫刘小丽的就不那么“丽”了。他呆呆地想,刘小丽那张脸怎么像他老爸呢。特别是那个大鼻子,大蒜头一样趴在那张大脸上,那张大脸上还长满了青春痘。让郑文革难受的是,刘小丽老是用手去挤脸上的青春痘,有时挤得鲜血淋漓。他突然站起来,大声地对刘小丽说:“刘小丽,你知道吗,你也有三高。”刘小丽白了郑文革一眼。郑文革乐了,他哈哈地笑。
赵波凑了上来,他问郑文革:“刘小丽哪有三高?”自从上了高中后,赵波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和郑文革混在了一起。
郑文革盯了他一眼:“笨蛋!你自己不会看呀!”
赵波讪笑着。
杨小云大声说:“赵波是郑文革的跟屁虫!”
黄春秀笑了起来。
郑文革停住了笑,他说:“刘小丽,你有三高,鼻子高,个子高,还有屁股高!”
赵波哈哈大笑。
赵波快笑死了,他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刘小丽捂住脸飞而去。
黄春秀走到表哥郑文杰面前,盯了他一眼,往他面前的地下吐了口唾沫说:“郑文革,你真缺德!”
郑文革突然发现,表妹黄春秀生气的样子比平常的样子好看得多。郑文革为自己的重大发现洋洋自得,他想自己也是蛮不错的,能在一会功夫里发现两个女同学的特点。
刘小丽受了郑文革的侮辱,觉得特别的难过,她回到教室里,趴在课桌上嘤嘤地哭。同学们都看着她,有的还在偷偷地笑。
黄春秀和杨小云回来了。
她们走到刘小丽面前劝着刘小丽。
“小丽,你生他的气干什么?他从小就爱说瞎话。他说的话是没有人相信的。”黄春秀摸着刘小丽的头发说,“小丽,你别哭,行吗?谁说你不好看,你的头发是我们班最黑的了,我的头发就老是发黄,我妈妈还是我是黄毛鸡崽呢。小丽,不哭,好吗?”
杨小云拉着刘小丽的手说:“小丽,别哭了,一会咱们告诉老师去。让老师去说郑文革。”
刘小丽伏在那里说:“不告老师。”
杨小云顺着她说:“好,不告诉老师,让春秀去收拾他,春秀怎么骂他,他都不敢怎么样的。”
刘小丽抬起了头,她用手绢擦干泪水,她说:“不告老师。我是长得丑,可他郑文革也不能这样侮辱人。”
黄春秀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说:“我有办法收拾他!”
杨小云看着黄春秀说:“春秀,你有什么办法?”
黄春秀晃了晃头说:“我让我妈收拾他,他还是怕我妈的。小丽,不要哭了,晚上就有他好瞧的了,我保证他明天就不敢这样说你了。你放心吧!”
黄春秀一回家就把郑文革在学校里欺负刘小丽的事告诉了母亲郑杨梅。郑杨梅说:“这个坏小子,比文杰那时还坏,文杰打架耍横总是讲个理,这臭小子是没有一点道理就惹是生非,是该管教他一下了。”郑杨梅说完就立即来到了郑文革家里。
郑文革的父亲一看郑杨梅气呼呼的来了,不知她又犯哪门子邪了。郑杨梅气势汹汹地对她哥说:“郑文革呢?把这个臭小子给我叫出来!我看他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郑文革父亲说:“他怎么拉,你这样凶狠找他干什么呀。他无论怎么样还是你侄呢。”
郑杨梅瞪了哥哥一眼:“你就知道惯孩子,你这样下去你会有苦头吃的!他在哪里?”
郑文革父亲只好有气无力地说:“他在房间里。”
郑杨梅在厅堂里大声对着郑文革的房间门叫道:“郑文革,你给老娘出来!快滚出来!”
郑文革踢踢踏踏地走出来,他一副悃得不行的样子:“我正要睡觉呢,姑,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的,谁惹你老人家了,我去揍他!姑,你说,是谁欺负你了!”
郑杨梅气坏了:“你这个坏小子,谁敢欺负我呀!你说,你今天给我老实说清楚,你在学校又干什么坏事了?”
郑文革对郑杨梅咧了咧大嘴巴说:“姑,你别听秀瞎说,我什么坏事也没干。我现在可遵守学校的纪律了,我能干什么坏事呀!”
黄春秀一直跟在母亲的后面,这时,黄春秀一点也不给郑文革留情面地说:“你怎么没干,你说刘小丽三高把刘小丽都说哭了。人家好好的,又没有惹你,你就欺负人家,算什么男子汉!”
“是不是有这么回事?”郑杨梅质问道。
这时,郑文革父亲问:“文革,什么三高呀?”
郑文革笑笑说:“鼻子高,个子高,屁股高嘛,这是事实,刘小丽就是这三高,我又没有骂她。”
郑文革的父亲笑出了声:“这有什么!”
郑文革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对郑杨梅母女说:“就这样吧,姑,你也该回去做饭了吧,秀,你饿了没有?”
这把郑杨梅气坏了,她过去要打郑文革。她一巴掌打过去。郑文革嬉笑着一下躲闪开,飞快地进了屋把门关上了。郑文革在里面说:“刘小丽要长得像秀那样漂亮,我就不会说他了。”
郑杨梅拉起黄春秀的手走了,她气得浑身发抖,她发誓再也不踏进这个家门。郑文革的父亲还在嘻嘻地笑,像是开心地看一出戏。
黄春秀一家正在吃午饭,只听到门外自行车铃的响声,已经上初中一年级了的黄春洪的耳朵竖了热起来,他三口两口的扒掉碗的饭,要走。
“门口的是谁?”郑杨梅沉着脸问。
黄春洪不说。
自行车的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来了。
黄春洪不耐烦地样子:“我要走了。”
郑杨梅还是沉着脸说:“不说是谁,就不要走。”
黄春洪的脸憋得通红。
黄春秀这时说:“我出去看看。”黄春秀出去一看,哪有什么自行车呀。她回到屋里对母亲说:“妈妈,没有人呀。”
郑杨梅转了转眼珠子说:“这就有古怪了。”
黄春洪的脸有些红:“妈,我可以走了吧!”
郑杨梅没有想出什么来就挥了一下筷子:“走吧,走吧!”
黄春洪出了门,他看到郑文革骑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从一条小巷子里驶过来,他坐上郑文革自行车后座,说:“表哥,你在哪里弄了那么新的自行车。”郑文革神气地说:“你表哥有本事吧?”黄春洪笑着说:“你又吹牛了。”郑文革最讨厌别人说他吹牛,他大声说:“牛皮不用吹,火车不用推,你有本事弄这崭新的车骑。”黄春洪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表哥,什么也不用说了,你教会我骑自行车就算你有本事了!”郑文革得意地说:“这还用说,谁让你是我表弟,我答应过你的事是不会食言的。”黄春洪高兴了。郑文革把黄春洪带到学校的操场上,教黄春洪学骑车。
那车是赵波的。
赵波上高中以后,不知怎地,他不喜欢和书呆子大狗玩了。
他很想向郑文革靠近。
他觉得郑文革身上有种让他着迷的东西,那种令他着迷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他也弄不清楚。
郑文革对赵波变得不屑一顾。
郑文革不喜欢和同学在一起,他觉得和自己的同学在一起没劲透了,一点刺激都没有,他们循规蹈矩,老是谈读书的事情,郑文革不感觉到有什么兴趣。他想玩一些和同学们不一样的东西。
一天,郑文革一个人觉得百无聊赖,他独自躲在露天舞台后面抽烟,抽着烟,望着高远的天,什么也没想,太复杂的问题想了也没意思,干脆不想它算了。他正在吞云吐雾,他突然听到有人叫他:“郑文革。”
他吃了一惊,他本能地扔掉了那根纸烟。他以为是老师发现他在抽烟来管他了。
他回头一看,他骂了一声:“去他妈的,吓我一跳,你来干什么。”说着,他去草丛里找他扔掉的那根烟。那根烟还在草丛冒着烟,赵波抢过一步,他捡起那根烟,笑容满面必恭必敬地递给郑文革。郑文革把烟重新吸上,他靠在那里,两腿伸直,闭上了双眼。他对赵波爱理不理的,这让赵波有些尴尬,赵波看着对自己爱理不理的郑文革,心里不是滋味。
赵波过了会小声说:“文革,抽烟是什么滋味?”
郑文革白了他一眼说:“自己抽一根不就知道了。”
赵波脸红了:“我不会抽。”
郑文革心想,赵波真烦人,不会抽烟还问什么。他睁开眼,他对赵波说:“你真想抽烟。”
其实赵波根本就不想抽烟,但他为了接近郑文革,他违心地说:“想极了。”
郑文革眼珠子转了转说:“那就来一根吧。”
赵波战战兢兢地接过了一根烟。
郑文革一看有人跟他学坏,他马上就来劲了。他掏出火柴,给赵波点着了火:“手不要发抖,抽烟很好玩的。”赵波吸了一口烟就呛住了,他拼命咳嗽起来,咳得眼泪也流出来了。他擦了擦眼睛说:“好辣!”郑文革笑着说:“没事没事,你看,这样吸就不会呛了。”他给赵波做了一个示范。赵波照他的说法吸了一口烟,果然没有再咳嗽,赵波心里忐忑不安,他学抽烟了,他的心里异常复杂。
郑文革看着他抽烟,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对赵波说:“哥们,以后有什么好玩的,我一定叫上你,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就尽管说,没问题的。”
赵波很感激。他没想到那么快就接近了郑文革。
他对郑文革的表面上豪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以至于赵波从那以后对许多人都爱拍一下别人的肩膀说:“哥们,以后有什么好玩的,我带你去,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一定帮你!”完全是郑文革的翻版。
郑文革对赵波并不是像他自己说的把赵波当作哥们。他觉得赵波有他可利用之处。比如,在一段时间里,他就看上了赵波的那辆自行车。他也不直接的向赵波要自行车,他知道赵波会来找他。
他坐在露天舞台背后抽烟时,赵波就会到来。
他轻描淡写地扔一根烟给赵波说:“来一根?”
赵波笑着说:“来一根吧。”
郑文革递给了赵波一根烟。赵波抽烟的样子一点也不老到,他夹着烟的手指有些抖动。郑文革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十分明白赵波抽烟时内心的那种恐惧感犯罪感,他怕被老师被家长发现,郑文革也有过那样的时刻,他记得游南水第一次让他抽烟时也是这样子的。那时郑文杰还在樟树镇,他不能让郑文杰发现他抽烟,如果被郑文杰发现了,那么他就倒霉了,郑文杰非狠狠的收拾他一顿不可。他每天回家都要涮好几边牙,不能让郑文杰闻到烟味。现在,赵波也一样,他回家要偷偷的刷上好几遍牙,他怕被自己当武装部长的父亲发现,他父亲要是发现他抽烟,会把他的屁股用军用皮带抽烂。郑文革对赵波说:“赵波,你怕你爸吗?”赵波其实怕得要死,但跟郑文杰在一起,他就壮着胆子说说:“不怕。”郑文革眼珠子转了转说:“不怕就好。赵波,你那自行车好骑吗?”赵波得意地说:“对了,我的自行车可好骑了。”郑文革不说话了,他吐着烟圈,好象在思考着什么问题。赵波心里仿佛明白了什么:“文革,你如果想骑我的车,就给你骑吧。”郑文革就那样把赵波的自行车当作自己的自行车一样骑了。赵波有时把自行车借给别的同学骑,郑文革就会生气。他不会威胁说要叫镇上的人打赵波,因为赵波的父亲是武装部长,他们还是不敢碰他的。他们也知道,有些人是不能侵犯的,但郑文革会说:“你吸烟的事刘金高老师不知道吧。”赵波的脸色就变了。
把赵波自行车经常占为己有,是郑文革的第一步利用赵波的步骤。他还有第二步,第三步。
第二步,郑文革就要从赵波身上刮油水了。他知道赵波的零花钱是全班最多的了,有些人根本就没有什么零花钱,比如大狗那个四眼狗,郑文革本来也不想从赵波身上刮什么油水,但看他贱兮兮的老往自己身边凑,他就下了这个决心。
那天下午,上完了第二节课,他把赵波拉到一边说:“赵波,你想不想见识一下刺激的东西。”赵波来了情绪:“什么刺激的事情?”郑文革说:“你先不要问我,你说想不想吧。”赵波说:“肯定想啦。”“那好,我带你去吧。”郑文革说。他们就踏着自行车往河滩那边驶去,郑文革力气大,他带着赵波。
赵波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他不知郑文革这坏小子会把他带到哪里去。郑文革把赵波带到了河滩上的野芒地里。赵波和郑文革把自行车推进了野芒地里。郑文革尖利地吹了一声口哨,野芒地里也传来一声尖利的口哨声。郑文革带着赵波,推着自行车往口哨声的方向走去。
赵波看到了这样一副情景,几个小青年围在一起,在那里打牌,他们口里都叼着香烟,他们的面前放着一些5毛或者1元的散钱。原来他们是在赌博。赵波一看呆了,他对郑文革说:“咱们走吧。”郑文革说:“着什么急,看一会儿吗,又不会死人。”赵波只好和郑文革一起蹲下来,看他们玩。不一会儿,郑文革替下了游南水,郑文革拿起庄家分给他的两张牌,慢慢地展开,他展开一看,一张是红桃二,一张是黑桃三,他很没劲地扔掉了牌:“5点。”郑文革掏出一块钱无奈地扔给庄家,庄家是20点,通吃!
赵波坐在了郑文革身边,他胆战心惊地看着郑文革他们赌博。
郑文革眉头紧锁,他又慢慢地展开了两张黄牌,他兴奋地叫了一声:“20点,通吃!”他把一张红桃10和一张草花10扔到地上。果然,他一下子就把三元钱收进了口袋,赵波很奇怪,郑文革不象那三个人,把钱明明白白地放在自己的面前,而是收进了口袋里。接下来几把,郑文革都是20点,很顺,每把都通吃。郑文革回头看了看赵波:“赵波,玩两把。”赵波脸红心跳地说:“不玩不玩。”游南水在旁边说:“玩吧,又不会死人。”赵波还是说:“不玩,不玩。”其实,他心里十分矛盾,刚开始是害怕,看郑文革赢钱后就觉得刺激,手痒痒的,但他又下不了决心。郑文革说:“赵波,就玩一把,行吗?”游南水说:“赵波,别像个女人似的扭扭捏捏,玩一把吧!”游南水把郑文革推开,把赵波按在了郑文革坐过的位置上。
赵波想:“就玩几把吧,以后再也不玩了!”
他知道赌博不好,但此时他没有办法拒绝。他对郑文革说:“郑文革,我今天没带钱。”郑文革大方地说:“没关系,我借给你。”说着,郑文革就掏出五元钱递给赵波。那是5张揉得烂兮兮的1元钱钞票。赵波接过了钱。
赵波斗胆说:“那就玩玩吧。”说这话时,他的底气不足。他想,他吸烟、赌博的事要是给父亲知道了,他非一枪崩了自己不可。但他一转念,郑文革是不会告诉他父亲的,郑文革那么讲义气,应该没事,他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开始了赌博。
赵波第一把牌就是20点,通吃!他兴奋极了,马上就来了兴趣。
一直玩到太阳落山。
奇怪的是,自从赵波上来后,他的手气就很好,一直都是他赢,他一下赢了差不多二十多块钱。赵波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忙说要请客。他们离开那片白茫茫的野芒地,走上河堤。郑文革骑上车,让赵波上,赵波一上去,就听到“扑哧”一声,后轮胎爆了。
赵波看着郑文革,郑文革看着赵波,他们俩哈哈大笑起来。
郑文革把自行车扛了起来,朝镇子上修自行车的地方走去。
从那以后,郑文革就经常把赵波带到野芒地里去玩20点了。也从那以后,赵波从没有再赢过了,几乎每玩必输,越输越想翻本,越想翻本就输得越多。赵波已经陷入了一个泥潭,他越陷越深,差一点拔不出来了。
要不是刘金高老师,他就废了一个人。
刘金高老师注意到了赵波的反常行为,他发现赵波上课时,要么无精打采的,要么就在课本上画扑克牌,精神一点也不集中。赵波的学习成绩也急剧下降,高中是关键的一个学龄段,以后能不能升入更高的学府学习或者要有所作为,必须扎扎实实地过这一个难关,而这个难关你是不容许放松的,一放松就再也不补不回来了,也许会造成终生的遗憾。
刘金高老是找赵波单独谈了好几次心,赵波都没说什么,他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进展。他也知道赵波近来老是和郑文革在一起。郑文革他刘金高是不会管他的了,刘金高也管不了他,随他去了。但赵波本质是好的,他不能看着他这样子沉沦下去。可他又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说服赵波。不久,赵波自己创造了一个让刘金高点化他的机会。
郑文革他们一伙从赵波身上刮油水觉得还不过瘾。有一个晚上,郑文革和游南水、宋建设一起在一个街角蹲在那里商量着什么,郑文革说:“对,就让他去干,抓住了他也没事,他爹是武装部长。”游南水说:“他会不会干呢?”宋建设说:“文革,你去吓唬吓唬他,他肯定愿意干的。”郑文革说:“我去找他。”游南水说:“今天太晚了,他也不会出来了,明天吧。”宋建设说:“那就明天吧。”郑文革说:“宋建设,你去准备一包老鼠药。”宋建设说:“要老鼠药干什么?”郑文革说:“明天晚上你就知道了。”他们说好了,明天晚上在茶果场外面的小树林子里集合。一只狗朝他们嗅过来,那条狗以为他们三个蹲在那里拉屎,就走过来了。郑文革说了声:“打!”他们一人摸起一块石头,朝那条不知趣的狗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那狗被砸得哇哇乱叫,瘸着一条腿夹着尾巴仓皇逃窜,他们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听见他们的笑声,一个从他们面前走过的姑娘飞奔起来。
第二天晚上,郑文革和游南水、宋建设他们早早到了那小树林子里。远处樟树镇中学灯火通明,学生们都在教室里晚自习。应该说,樟树镇中学的学习风气还是不错的,客家人有一个传统,就是再苦也要培养孩子读书。实在读不出来,他们也没有办法。像郑文革,你就是成天把他绑在教室里,他也是坐不住的。
“怎么还没有来?”游南水着急地说。
“对呀,这小子会不会不来呢?”宋建设咕嘟了一声,他手上拿着一个塑料蛇皮袋,是装尿素用的那种大塑料袋子。
“赵波不会不来吧?”游南水说,他捅了郑文革一下。月光下,郑文革的眼中有种贼亮的光芒:“他敢不来!”
宋建设说:“他要是不来怎么办?”
郑文革说:“他要是不来的话,我去干!”
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了自行车的铃声。
“来了!”郑文革兴奋地说。
郑文革把赵波的自行车头牵住,说:“叫你不要骑车来,你怎么不听。”赵波说:“你不知道,今天晚自习刘老师在分析一篇作文,耽误了一会时间,他一讲完,我就赶来了,我怕你们等着急了,才骑自行车来的。”
“好了,把自行车锁在这里。”郑文革说。
“不会被人偷走吧?”赵波有一些担心。
郑文革说:“你知道我们是谁吧,谁敢来偷我们的东西!”
赵波不说话了。树林子里传来各种虫鸣。赵波心里七上八下,他本来不想来,但郑文革那一句话让他不得不来:“刘老师不知道你抽烟和赌博的事吧。”看着郑文革那阴恻恻的目光,他知道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狼窝,其实他早就有所省悟了,他想不再和郑文革来往了他知道这样下去不会有好处,但他不能自拔了。他害怕郑文革他们,这帮家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开始吧!”郑文革说。
他们朝茶果场的一片桔子园里摸去。这是桔子成熟的季节,那金黄的桔子挂在枝头,多么的诱人哪。这片果园是蒲卫红父亲蒲中华的心血,是他精心培植的良种柑桔。他给这种柑桔取名为“东方红一号”。“东方红一号”让郑文革早就起了歹心,他和游南水、宋建设一直算计着怎么偷他一大塑料袋的桔子出来。
郑文革对宋建设说:“老鼠药呢?”
宋建设把一小包老鼠药递给了郑文革。郑文革从裤袋里掏出一个馒头,把老鼠药夹进馒头里。
他们摸到了离茶果场了望哨较远的一个角落。郑文革小声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郑文革摸到了了望哨旁边,了望哨其实是用竹子搭起来的一个小竹楼。郑文革知道了了望哨底下有一条狗,很大的一条狗,那条狗就是在白天也会对进入果园附近的目标狂吠。那条狗有些感觉,它竖起耳朵,那狗头威风凛凛的抬起来张望者。郑文革咬着牙说:“你死定了。”他把馒头朝那条大狗扔了过去。那狗叼住了馒头,三下两下就吃了下去。郑文革看着那条大狗不一会儿就趴了下去,“呜咽”一声就倒毙在那草地上。郑文革大喜。他摸回了游南水他们呆的地方。郑文革激动地说:“解决了!”
郑文革扒开铁丝网的一个口子,刚好可以钻进去一个人。他对赵波说:“你个子小,你钻进去摘了桔子就把桔子扔出来。游南水你负责观察,一有情况你就吹口哨,我和宋建设负责捡赵波扔出来的桔子。”
赵波战战兢兢地钻进了那片柑桔园。他没有想到郑文革他们是叫他来偷桔子,他后悔极了,但是现在后悔是来不及了。
果实挂在树上。
果实在月光下似乎带着一层夜雾的水。看上去湿漉漉的。
赵波手忙脚乱地摘着那桔子,他一串一串地连枝带叶地摘着,然后把桔子扔到外面的草丛里。他不停地摘着扔着,外面的郑文革和宋建设不停地往装尿素的塑料袋子里装桔子。摘了一会儿,赵波感觉到摘了很多了。他跑到铁丝网旁边问:“够了吗?”郑文革低声说:“快去摘,还差的远呢。”
赵波又手忙脚乱地进了桔子园。
赵波每扔出一串桔子,他心里就说一声:“摘够了吧,我受不了啦。”
他感觉到一泡尿憋得难受,他的手脚都在发抖。他想,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他为什么要来和郑文革他们一起偷桔子,简直是鬼迷心窍。他迷迷糊糊的,脑袋又胀又痛。
他不知摘了多久了,那泡尿实在憋不住了,他撒起尿来,尿还没有撒完,他就被两个摸上来的黑影扑倒在地上,他喊了一声:“不好了!——”
郑文革一听不对,他扛起那袋桔子和游南水、宋建设他们狂奔而去。他们把赵波扔下了,他们知道,赵波是武装部长的儿子,他会没事的。现在,他们是不会管赵波的了。
赵波被两个五大三粗的人扭到了了望哨的竹楼上。
其中一个人踢了赵波一脚:“这家伙够阴的,偷几个桔子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把我们的狗给毒死了!”
另一个瘦一点的说:“把这小子送到派出所去关他几天。”
赵波哀求着说:“你们放了我吧。”
胖一点的问他:“为什么要放你?”
赵波一想也对,你偷人家的桔子,被人家抓住了。人家凭什么要放了你呢?赵波满脑子乱嗡嗡的,他觉得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他为什么会被郑文革那小子给迷住呢。他又哀求着说:“你们还是放了我吧!”
瘦一点的说:“你是谁?”
赵波实实在在地说:“我叫赵波,我是公社武装部长的儿子。”
胖一点的说:“哼,你是武装部长的儿子,我还是县委书记的儿子咧,武装部长的儿子还用来偷桔子吗,昨天,我还送来一筐桔子到武装部长家里。”
赵波说:“我真的是武装部长的儿子。”
瘦一点的说:“管你什么蒸的还是煮的,谁相信你,你头上又没刻上,你是武装部长的儿子。”
赵波急坏了:“你们要是不放我,你们就把我送到派出所去吧,派出所的人都认识我,他们经常到我家喝酒。”
胖的说:“你别用派出所的人来压我们,我们又不是吓大的。告诉你吧,我们偏偏不送你到派出所去,我知道,你是樟树镇中学的学生,我们要把你送到学校里去。”
这是赵波最怕的事了。
他们果然把赵波送到了学校校长那里去。那时侯晚自习还没有下课。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同学在茶果场偷桔子,被抓住,送到校长那里去了。
蒲卫红最恨去偷桔子的人了。他对大狗说:“会不会是郑文革?”
大狗说:“也许是吧。”
他们没有怀疑赵波,赵波说他家里有时早就回家去了。他们谁也没敢到校长办公室去证实是谁。等他们晚自习下课了,三三两两的回家去时,他们还看到校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大狗和黄春秀一路回家。
他们看到了郑文革和游南水、宋建设他们在一家卖水果的店门口和店主讨价还价。他们和店主争得脸红耳赤,他们和店主之间放着一个塑料袋黄橙橙的桔子。那袋桔子少说也有七十多斤。
他们看黄春秀和大狗走过来了,就停止了争吵。
郑文革对黄春秀说:“秀,放学了?”
黄春秀没有理他。
宋建设一直盯着黄春秀。那时候,樟树镇的居民用上了电灯,街上也有了昏黄的隔好长一段路才有一盏的路灯。
宋建设盯着黄春秀的背影不放,那眼光像是被磁铁吸引住了,怎么也甩不开。
黄春秀的背影的确很美,黄春秀婷婷袅袅的和大狗走了。
宋建设吞了一口口水。
郑文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捅了宋建设一下:“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我表妹什么成色,你又是什么货色!”
宋建设表面上没有说什么,但是他心里说:“郑文革,你等着瞧吧!我一定要把你表妹黄春秀搞到手。”
游南水也不愤地说:“大狗真他妈的有福气,成天和黄春秀在一起。大狗是什么东西,我真想揍他一顿。”但说是说,只要郑文杰和阴郁的成天想报仇的小狗还活着,他就不敢去碰大狗一根毫毛。况且,大狗这两年老实多了,也没和他们发生什么冲突。他犯不着去惹大狗。
那个晚上,刘金高老师送迷茫的赵波回家。他陪赵波到小树林去取自行车,发现那辆自行车没了。赵波伤心极了,后悔极了。刘金高和他并肩走着。
刘金高老师说:“赵波,校长说了,这次就不处理你啦,也替你保密。你一定要争气,不要再跟他们来往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道理你应该清楚,都是十六七岁的人了,应该有自己的主见了。你看金旺他们多好啊,你应该像他们学习,做个有作为的学生。”
赵波一路上都没有什么话说。
到了公社了,赵波进去了。刘金高老师高大的身躯还站在那里,目送他进去。赵波偶尔一回头,看见了刘金高老师的高大的身影,他心里涌过一阵潮水,眼睛一热,一串泪水滚出了眼眶。
又过了一天。
这天晚上,刘金高老师正在批改学生的作文,赵波敲开了他的门。刘金高老师关切地问他:“赵波,怎么啦?”
赵波低着头说:“我白天里已经和郑文革他们说过了,不再和他们来往了。可刚才,郑文革对我说,在老地方等我,我要不去他们就要报复。我不知怎么办,刘老师。”
刘金高问他:“郑文革呢?”
赵波小声说:“他走了。”
刘金高站起来说:“走,走,去你们的老地方,我和你一起去!”
有刘金高老师和他一起去,赵波充满了信心,但又十分的担心,他们有刀子,不知会不会伤害刘金高老师。赵波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态,带着刘金高老师在月光中走向了那片阴森的小树林。
他们一进小树林,一束手电光着他们的脸上晃过来。
刘金高厉声说:“谁!”
传来一个音恻恻的声音:“赵波,你这个胆小鬼,怎么带着这么一个大人来!”
那是宋建设的声音。
他手上果然拿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还有游南水,他手上也拿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他们把匕首若无其事地在脸上磨蹭着。
赵波害怕极了。
就他们两人,刘金高知道,郑文革肯定躲在小树林子里。他并没有害怕。刘金高对赵波说:“你先回学校里去,我一会儿就回来,保证他们以后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赵波担心地说:“刘老师——”
刘金高说:“别担心,走吧,回去不要对任何人说,安心的做你的作业吧。”
赵波飞也似的走了。
许多年后,赵波碰到了黄春秀,说起那天晚上的事,他说他一直很负疚,他怎么撇下刘老师自己走了呢,要是刘老师有个三长两短,他会内疚一辈子。
他不知道刘金高老师和他们说了些什么,反正,刘金高老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后来,赵波才听到刘金高老师的女儿刘小丽说:“我爹从小就是练武出身的。”
从那以后,郑文革他们果然就再也没有找过他们的麻烦。不过,在赵波他爸给他买了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之后,郑文革的眼睛又盯上了他的单车。郑文革对赵波说:“赵波,你的自行车再借我用一个中午如何?”赵波借给他了,郑文革十分高兴,他说:“赵波其实是个挺讲义气的人。”赵波的脸红了。郑文革在那个中午用赵波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教会了表弟骑自行车,黄春洪高兴极了。
赵波还是觉得郑文革身上有种让他着迷的东西,他那旁若无人地吹着口哨走路的样子让赵波记忆着。但是他不敢再和郑文革接近。他知道,那样危险,十分的危险。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茶果场的柑橘收成之后,蒲卫红照例要把全班同学叫到茶果场场部的水泥篮球场上去吃桔子。水泥篮球场上堆了一座小山般的桔子。大狗问蒲卫红说,那有一千多斤吧。蒲卫红笑着说,几百斤会有的。他们也没有过秤,反正每年都堆那么多桔子,每年都只有多不会少。他们一个班有60多个同学,60多个同学在那个星期天吃了一天也没有把那桔子吃完。
蒲卫红为什么会叫全班同学去吃“东方红一号”?
不知情的以为是蒲卫红请客。其实不是蒲卫红请客,他没有那么多钱买那么多桔子给同学们吃。他父亲浦中华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利,把这国家财产无偿地让蒲卫红的同学吃掉。蒲中华只不过是茶果场里的一个农艺师,他上面还有场长,副场长,书记,副书记呢。原来,蒲中华是让蒲卫红的同学们来吃种。何谓吃种呢?就是说,蒲中华每年都要培养大量的良种的“东方红一号”,推广种植。要培育柑桔苗,就要有种子,种子就是桔子的籽。他们挑了那么一大堆又大又黄的桔子让同学们吃,同学们把籽留下来就行了。每年农场都要请人来吃种,尽管蒲卫红那么多同学也是吃不完的。农场请人来吃种有一个规定,就是只许吃不许带走。桔子不能带走,籽也不能带走。每年吃完种,同学们走后,蒲卫红还会把大狗、黄春秀、刘扞东几个要好的同学留下来,每人送一竹篓子的桔子让他们在天黑之后悄悄的带回家去,给家里人吃。蒲卫红交待说,让家里人吃完后就把籽留下来交给蒲卫红就行了。因为这柑桔籽是蒲中华的宝贝。
今年照样是在茶果场柑桔收成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全班同学都去茶果场的水泥球场上吃种了。今年,两个人没有去,一个是赵波,他偷过茶果场的桔子,没有面子去,怕被那里抓他的工人见到取笑他。另一个没有去的人是郑文革,其实,这小子这些年很少去吃种,蒲卫红也有叫他。蒲卫红对他说:“文革,星期天一块到茶果场里去吃种吧?”郑文革看着蒲卫红,他不明白性格内向而又腼腆的蒲卫红为什么也和“三高”刘小丽那样脸上长满了青春痘,他听坏蛋宋建设说:“脸上长满了青春痘的的人骚!” 按这个逻辑推理的话,那么他们班就数蒲卫红和刘小丽两个人最骚了。可郑文革看不出他们有骚的地方,他们都是挺老实的同学。郑文革故意说:“桔子有什么好吃的,听说吃多了桔子脸上会长疙瘩。”蒲卫红听郑文革说出的这样的话,脸红了,他就没有再叫郑文革了,他知道他是不会去的了。
照样,他们全班同学围在茶果场的水泥球场上吃起了桔子。他们有说有笑的,围了一个大圈。这个日子好像是他们的节日,他们不知道,这个节日明年就不会再有了,永远也不会再有了,因为,明年,他们高中就毕业了。可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欢乐和幸福地吃着桔子,最后,一个一个吃得肚子鼓胀起来,一个一个连站起来的劲都没有了才罢休。中午,茶果场给他们准备了稀饭,他们谁也没有吃,他们在茶果场的果园里玩一会儿,让蒲卫红给他们照了有些像之后,才又坐回到操场上继续吃。蒲卫红有一个老式的海鸥牌相机,是他父亲蒲中华送给他的,据说,蒲中华还年轻的时候是农业大学里的高材生,而且拍得一手好照片,蒲卫红漂亮的女大学生母亲就是给蒲中华拍照拍到的。
下午,他们就很难吃得下了。
他们就坐在那里说说笑笑的。象征性的剥个桔子吃吃。他们也不好意思走,说好了吃一天呢。无论他们吃没吃,农场还很客气地给他们准备了稀饭。蒲卫红讲了父亲拍到母亲的故事时,蒲卫红的话引得同学们嘻嘻哈哈的,这帮樟树镇乡村的花季少年对未来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向往。未来是什么样的,他们一无所知。那个时代的花季少年没有现在的花季少年那么多斑斓的幻想和明确的指向。蒲卫红当时说完父母亲的故事之后,少年们想,这世界上还有如此浪漫的爱情故事。一个同学问蒲卫红:“为红,你以后也拍个对象吧。”蒲卫红的脸发烫了,他不知自己的脸有没有红得像小红旗,但他用目光瞟了一眼脸同样都红扑扑的女同学们,女同学们都在注视着他。
往年,蒲卫红的父亲蒲中华会和他们一起吃种,老是提醒同学们,要慢慢吃,千万不要把籽给咬破了。蒲中华是一个很有风度的中年男子,他个子中等,脸是四方脸,那浓眉像大刀,他还带着一个镶着金边眼镜,那眼镜使得他显得文雅而有风度。同学们在一起议论樟树镇的人谁最有风度的时候,都会一致推选蒲卫红的父亲蒲中华。也有人提刘金高有风度,但被大家的无言否决了。刘金高在他们心中的位置十分重要,远远超过了蒲卫红的父亲蒲中华。但提到风度这个词时,谁心中都有数。大狗说:“刘老师的家庭困难,他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一大家人,如果刘老师生活好过的话,他穿上一件新的中山装,头发再梳理一下,那也是蛮有风度的。”大家都赞同大狗的观点。
可今天,颇有风度的蒲中华却没有到场。
大狗问蒲卫红:“你爹呢?”
蒲卫红说:“我爹今天身体不舒服,他老是胃痛,老病根了,我妈说,他在读大学的时候就有胃痛,一直就没有好过。”
大狗说:“你爹今天又胃痛了?”
蒲卫红脸色有些变化:“痛得厉害。”
大狗想起了父亲。父亲的哮喘病那么多年了,现在好多了。原因是小狗这两年老是寄钱回家,大狗给父亲抓了药,调养之后就慢慢见好起来。他又想起了小狗,小狗要不走的话,他也会和同学们一起来吃桔子的,他不知道小狗和郑文杰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们寄钱回来的地址是经常变化的,自从他们走后到现在,过年节的时候回来过,一过完年节又匆匆地走了,好象赶去打仗,又好象赶去捡钞票,外面的世界有多钞票等着他们去捡似的。可大狗知道,他们俩个凭力气吃饭的人是不会有钞票从天上突然飘下来让他们去捡的。大狗渐渐明白小狗和文杰的出走原来都是为了他出人头地。小狗在某种意义上是无私的,他比大狗要早熟。
他们就那样一边吃桔子一边说笑,到了太阳落山。同学们都欢声笑语地踏着霞光回家去了,照例,蒲卫红把大狗、黄春秀、刘扞东几个要好的同学留了下来。刘小丽也留下来了。蒲卫红把他们带到了家里。
一进蒲卫红整洁的家,同学们就闻到了一股香味,像往常一样,蒲卫红的母亲,那个始终把自己打扮得有条有理,头发梳得一尘不染整整齐齐,衣服穿得干干净净的蒲卫红的母亲为他们准备了肉丝炒面。
蒲中华也和他们一起吃。
看得出来,他的胃痛得很厉害,那一小碟肉丝炒面他吃了很久,同学们都吃完了,他还在停停吃吃。
蒲卫红的脸色蜡黄,他用右手使筷子吃炒面,左手捂住胃部,有时用拳头顶住胃部。他今天的话很少,也没有什么谈笑风生风流倜傥的风度。他明显瘦下来了,国字脸上全是骨头。那副镶着金边的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总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蒲卫红的母亲的笑容里隐含着一股忧郁。
基于这种情况,大狗提议早点走。
他们就踏着月色回去了。走时,照例他们一人提了一竹篓的桔子回家。蒲中华没忘了交代他们把桔籽交给蒲卫红带回来,那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大狗在回家的路上没有说话。
他在想着一个人。
想着一个年轻人,把一棵桔籽种进土壤里然后坐在那土地上,等着桔籽发芽,破土而出,风一遍遍地从他身边刮过,云一片一片地从他头顶飘过。他呵护着那棵幼苗,给他松土,给他施肥。看着他慢慢地长成一棵小树,他又给它剪枝,嫁接,还要给它松土,给他施肥,还要给小树除虫防病,在他干着这一切的时候,风从他身边一遍遍的刮过,云大片大片地从他头顶飘过。他坐在那棵果树下,看着那棵果树开花结果。当他看着一片果园在金黄的收获中苏醒过来时,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风还是从他身边一遍遍地刮过,大片大片的云朵从他的头顶飘过。
大狗的心里飘过一支悠远的歌。
他快到家时,问黄春秀:“秀,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黄春秀说:“干什么好呢?”
大狗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好,他没想到他考大学时,志愿上填的是:“中文系。”而黄春秀填的是:“物理系”。同样的都是福建师范大学。
过了几天,蒲卫红说:“我妈和我爸到省城去治病了。”蒲卫红的神色很不安。他要大狗和他一起到他家里和他一块住一段日子。大狗答应了他。
他们天天盼望蒲中华回来。
到了入冬后的一天,蒲卫红的母亲回来了,她还是那么利索的打扮。蒲卫红的母亲一进家门,看着蒲卫红和大狗。蒲卫红的母亲手臂上带着黑纱。蒲中华没有回来。风流倜傥风度翩翩的蒲中华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樟树镇乡村了,蒲卫红的母亲带回了一个盒子,那是装着蒲中华骨灰的盒子。
蒲卫红的母亲搂着蒲卫红,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蒲卫红的泪水流了出来。
母亲没有哭。
她什么也没说。蒲卫红什么也没说,任凭泪水一串一串的滚落。
大狗也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的泪水也滚落下来。
蒲卫红不久就抽泣起来。
大狗也抽泣起来。
蒲卫红的母亲把大狗也搂了过去,大狗靠在母亲温暖的身上,他大哭起来。
那个晚上,大狗没有回家,本来,他答应过蒲卫红的,等他父母亲一回来,他就回家去。可那个晚上,大狗没有回家。
他和蒲卫红母子一直坐到天亮。
他们听着朔风刮过果园的声音,细碎而悠扬。
黄春秀记得,刘扞东没有上高二就辍学了。刘扞东到大狗家告诉他这个决定时,刘扞东黑乎乎的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黄春秀也过来了。
刘扞东平静地说:“下学期,我就不准备去上学了。”
大狗很吃惊。
黄春秀也很吃惊。
大狗焦急地问:“为什么?”
黄春秀也觉得不可思议:“扞东,你疯了!”
刘扞东的眼睛充满了一股火苗:“你们知道,我是在敬老院长大的,我不可能一辈子呆在敬老院里,我以后还要成家立业,我马上就十八岁了,快到自食其力的年龄了。你们也知道,我的学习成绩是全班最差的,我不会读书,连郑文革都比我强,文革就是走了邪路,他其实挺聪明的,他随便读读书都比我强。我大学是考不上的,我想早点自食其力!”
刘扞东说的都是实话。
他们没再说什么。
在刘扞东离开樟树镇乡村去异乡学石匠之前,大狗、黄春秀、刘小丽、蒲卫红他们一起去河滩上的野芒地。他们在那里坐了一整天。他们看着太阳落山后才各自回家。
有一段时间,大狗发现宋建设老是在黄春秀的家门口转悠。大狗不知道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浪荡青年想干什么。宋建设把头发梳得油光闪亮,还模仿城里人的作派,穿上了牛仔裤。宋建设见到大狗改变了往日的横眉怒目。大狗不理他,宋建设主动和他搭话:“大狗,干什么去呀。”大狗心想:“干什么去关你屁事。”大狗没有理他。
大狗打心眼里讨厌宋建设和游南水他们,同样的也讨厌郑文革。
他们在赶集的时候,老是欺负四乡八邻赶来赴墟的小姑娘。山里姑娘的脸都是红扑扑的,胸脯也是高高的。他们就会刻意地在拥挤的人群中挤来挤去,三个人夹着一个姑娘挤,还动手动脚,山里姑娘也不好张扬,只好吃了哑巴亏说不出口。碰到墟天,山里姑娘们一见到流里流气的郑文革他们,都会躲得远远的,他们怕被他们粘上。
大狗看到他们的这种行径,就会想起自己当初在县城里被人欺负的情景。他走上前对他们3人说:“你们怎么能这样霸道!”
郑文革盯了他一眼:“你是谁呀?怎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大狗就说:“我今天就要管管你们这三只小耗子!”
宋建设和游南水也很火,他们一直认为,大狗和他们各走各的独木桥和阳关道,相安无事。没想到大狗还管起他们的事来了。宋建设恶狠狠地对大狗说:“你别犯神经,明白对你说吧,我们不是怕你,也不是怕郑文杰和小狗,我们看在同住在一条街份上,不想和你过不去,否则,你10个大狗我们也可以把你消灭!”
游南水瞪着眼睛说:“对呀,大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你到城里去把刘永寿杀了,给你姐姐报仇呀!”
郑文革哈哈大笑起来。
游南水的话激起了大狗的愤怒,他的血顿时燃烧起来,他扑过去,把游南水摔在了地上,没头没脑地在游南水的头脸上捶打起来。那样子就像武松打虎,不过这个武松并不强壮,而是瘦不拉叽的。
郑文革和宋建设没想到大狗会悴然出手,而且那么狠,简直是不减当年小时候打架的横样。
郑文革和宋建设没有上。
他们在一旁喊:“游南水,把大狗掀翻过来,揍他!”
游南水被大狗愤怒的拳头打得无法招架,哪有力气翻过来,这样的人就是这样,别看他平时趾高气扬耀武扬威大声说话,一碰到真家伙,全是纸老虎,可这个世界上许多人把这些纸老虎当成真的猛虎恶虎看待,吃了亏也只好打破牙往自己的肚里吞。
大狗痛打游南水的时候,外面围满了人,其中也有给游南水他们摸过胸脯的山里姑娘,她们心里在为大狗喝采:打,打得好,使劲打!她们不敢大声喊出来,她们怕他们报复,她们毕竟是弱小的,弱小者的反抗相对来说是无效的,她们不像大狗那么强大,那种强大是蕴含在大狗的血管中。
大狗打累了,就爬了起来,拍拍手回家去了。
游南水站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觉得天旋地转。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血,便摇摇晃晃地走了,人们都给他让了一条出路,他的脸色可怕极了。郑文革和宋建设过去扶住了他。他们一起走了。
黄春秀知道了这件事。
黄春秀害怕游南水会报复大狗。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郑文革拿着一张药费单给黄春秀,他说:“秀,你把这药费单给大狗,告诉他,在3天之内把药费还给游南水,要不然的话游南水把他捅死了可没有人管。他要不想跟我们见面,就让他把药费给你也行,你交给我就可以了。秀,你知道游南水是吃生米长大的,他要是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我们可不敢保证后果。”
黄春秀用颤抖的手收下了那张药费单。
郑文革走了。
他走时还用怪怪的目光在黄春秀吓坏了的脸上瞟了一下,黄春秀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黄春秀心里着实吓坏了,她尽管讨厌他们,但碰到这样的事,听了郑文革火药味很浓的话,她心里还是挺害怕的,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家。
她火烧火燎很快地找到了大狗。
她满脸忧愁和着急地说:“大狗,不就是25块钱嘛,我们大家凑凑还给他,破财消灾嘛。好不好,我真的怕他们会报复你。”
大狗看了看那张药费单,眉头皱了起来,眼镜片后面的眼中闪着亮光,他怔了一会,便把那张药费单给撕了。
“你怎么把它撕了?”黄春秀急了。
大狗冷冷地说:“游南水该揍。况且,25块钱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小狗不知要卖多大的苦力才能攒到这些钱。”
黄春秀还是十分担心地说:“那如果游南水真的朝你捅刀子怎么办?你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吃亏的是你大狗哇。大狗,我看还是把钱给他吧。”
大狗一咬牙说:“谅他不敢。”
黄春秀急得直跺脚:“大狗,你怎么能这样子呢?”
大狗倔犟地说:“我就是这样子的人。”
黄春秀生气了:“好吧,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才不管你那么多了,反正你被捅死了和我也没关系。”
黄春秀气呼呼地走了。
大狗看着黄春秀的背影若有所思。他知道秀过一会儿就好了,他怎么会生他的气呢。大狗也担心游南水会报复他。
大狗那天找了一根锯条,他把锯条磨得尖尖的,锋利无比,然后用一块布条包了起来,放进书包里。他在磨锯条时,他父亲李文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文化问他:“你磨这东西干什么?”大狗朝父亲笑了笑:“我用它来削铅笔,这东西比铅笔刀还快。”父亲李文化相信了他。大狗打游南水的事情他知道,他对大狗说:“你出去不要老是和别人打架,你打伤别人或者被别人打伤都不好,都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成熟了!”大狗说:“爹,我明白。我不会给你惹事的,你放心吧!”
他上学的路上和放学路上,眼睛都放得很亮,特别是到一些有藏身角落的地方,他把手放进书包里,握着锯条,只要游南水从某个阴暗角落里冲出来,他就严阵以待。他没有防到游南水,却被一个还没有上学的五岁的孩子弄得啼笑皆非。
那孩子每天都坐在自家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那孩子长得十分清秀,那眼睛特别亮,象两颗黑葡萄,有点像黄春洪小时候的样子。
那孩子看到了大狗。
他对大狗眨巴着眼睛。
他看大狗走到面前之后,便说:“站住!”
大狗看着这个面目清秀的孩子,乐了:“你叫我站住?”
孩子站了起来,双手叉腰,脸上显出很不讲理的神色:“对,是我叫你站住!”
大狗说:“你想干什么?”
孩子说:“你就是那个什么大狗吧!”
大狗说:“对呀。”
孩子说:“听我朋友说,你很了不起,把游南水也给打了。”
大狗呆了,这孩子怎么会说出这样子的话来呢。这让人感觉到一生下来的婴儿就会说话那样惊愕。
小孩说:“大狗,游南水怕你,我的朋友们都说怕你,但我不怕你。我问你一句,你能和我比试比试吗?”
大狗简直是说不出话来了,他看着那孩子挥着小拳头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好匆匆离开了那个孩子。那孩子在后面大声说:“大狗,我不怕你,我等着你,总有一天,我要和你比试比试。”
这就是樟树镇的孩子。
大狗以为那孩子说着玩的,没想到一连好几天,那孩子都在家门口堵着大狗,弄得大狗无所适从。有一次,那孩子扯住了大狗,朝大狗拳打脚踢的,大狗面对这个孩子,只有挨打的份。
他伤心起来。
他连这么一个孩子也是无能为力的,他不敢伤害他,无论他再蛮横。他只要一见到那个孩子,就会心生恐惧。他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拥有武力或者利器是无效的。他想,假如那孩子长大了好好读书,成了一个有知识的人之后,他肯定不会那么做的。大狗心中的那个信念更加清晰起来,人是不能没有知识的,知识才是最有力的武器,因为它会改变一个曾经是野蛮的孩子,像他自己。
他悄悄得把那磨得锋利的锯条扔进了河水中。那磨得锋利的锯条沉入河水中,无声无息的。他没什么可怕的了。他不怕再看到游南水,不怕他的刀子了。
其实,他不知道在郑文革把那药费单给黄春秀那天,黄春秀替他把药费交给了郑文革。她回到家里,越想越害怕。她不希望大狗就这样被游南水给捅死了。
她把平时积攒下来的零花钱全部找出来了,还不只二十五元呢。她取了二十五元找到了郑文革。郑文革正和游南水,宋建设他们在一个街角玩扑克牌。黄春秀轻声叫了一声:“文革。”文革一抬头,发现了黄春秀,他叫了一声:“秀,怎么啦?有事吗?”
黄春秀把那包钱扔在他们中间:“这是大狗让我交给你们的药费,希望你们以后不要惹他了,不然,等文杰回来了,我一定告诉他,让他收拾你们。”
游南水的脸还肿着,他盯了黄春秀一眼,不愤的样子。黄春秀看到了他那凶狠的眼光。黄春秀心里一哆嗦。她赶快逃离了他们。
他不知道,宋建设贪婪地看着他那婷婷袅袅的背影。
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黄春秀的屁股真漂亮。”
还有一个人给大狗还了游南水的药费。
那是大狗的父亲李文化。
李文化听到了大狗和黄春秀的对话。他叹了一口气,在大狗上学之后,他拿着二十五元钱到游南水家里,给了游南水二十五元钱。他给游南水钱后对游南水说:“你就放过金旺吧,我求你了,我家里没钱,要有钱,我会多给你些的。”游南水狠呆呆地看着李文化,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郑文革和游南水、宋建设拿着钱在樟树镇的悦来饭店喝酒。
他们都喝醉了。
宋建设借着酒劲说:“我要追求黄春秀,我要黄春秀当我的老婆!”
郑文革白了他一眼说:“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游南水也打了宋建设的头一下说:“宋建设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还想找黄春秀做老婆!”
宋建设见他们这样说自己,恼怒地砸掉了一个碗:“我就要找黄春秀做老婆,就要!”
宋建设就常在黄春秀的家门口走来走去,他有时碰到大狗,会朝大狗礼貌地一笑,还和大狗搭话。
大狗理都不理他。
但他不知道宋建设心里打的鬼主意。
黄春秀在那段日子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着他。
宋建设老是在路上碰到他。
宋建设一碰到他就涎着脸笑。
黄春秀觉得宋建设笑中隐藏着某种阴谋,女孩子的心是敏感的,特别是像黄春秀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孩子。
她每次看到宋建设挡着她笑时,她就会恼怒地说:“好狗不挡道。”
宋建设说:“我不叫狗,我叫宋建设。”
黄春秀说:“你是臭狗屎。”
宋建设一点也不恼,他还是死磨硬缠:“秀,和我做朋友吧。”
黄春秀的秀脸一下子红起来,她杏眼圆睁:“宋建设,你快滚开!”
宋建设说:“秀,你发火的样子比笑起来还好看,我就喜欢看你恼怒的样子。你只要和我交朋友,你天天骂我打我都行。”
黄春秀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着:“宋建设,你太无耻了,你这个臭流氓,快滚!”
宋建设看黄春秀真的发火啦,而且路行人走过来,他就悻悻地离开了。他扔下一句话。那是一句让黄春秀心惊肉跳的话:“秀,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你的,直到你和我交朋友为止。”
樟树镇的少女黄春秀真的吓坏了。
那几天,她晚上老是噩梦。她梦见宋建设一会变成老虎,一会变成狮子,一会又变成恶魔朝她哈哈狂笑,还扑过来咬她,撕她。她在梦中惊醒时发现天没有亮,她就会独自地流泪,她不敢睡了,一直睁着眼睛到天明。
天亮之后,她听到门口“汪汪”的狗叫声之后,她的心才会暂时平静起来。她穿衣起床,和大狗一起到野芒地里去背诵课文。在通向野芒地的路上,黄春秀对大狗说:“大狗,你会做噩梦么?”
大狗说:“不会。”
黄春秀说:“你做过噩梦么?”
大狗说:“以前做过,那是我姐姐李一蛾死后的那些日子。”
黄春秀说:“我这几天老做噩梦。”
大狗说:“梦见什么啦?”
黄春秀不说了。
大狗说:“你是不是老是睡觉前把双手放在胸口上?”
黄春秀没注意过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老把手放在胸口上睡觉。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好点了点头默认了,她不好意思把宋建设的事告诉大狗,他怕大狗去找宋建设算帐,她不想让大狗吃亏,因为大家都说宋建设身上老是带着刀子。
大狗说:“你以后睡觉不要把手放在胸口上,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黄春秀点了点头。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河滩上,野芒在风中一起伏,美极了。这个时候,樟树镇的很多学生都来到野芒地里读书了,自从大狗和黄春秀常来这里读书以后,很多学生也发现了这个好去处,都三三两两来到这里读书,而且相安无事。
那天,黄春秀背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她怎么也背不下来。一般,一篇课文,在一个早晨用来背诵的话就可以背下来,可今天着了魔一样怎么也背不下来。
她沮丧极了。
她坐在野芒地里,不知如何是好,她看着不远处专心致志地读书的大狗,她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我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就不会有人来纠缠我呢,我要是个丑女孩也好了,也不会有人来纠缠我了。
她想着一些古怪的事,想着想着,这个清亮清亮的早晨就过去了,她焦虑极了,这样下去,势必会影响学习,可如何是好。她多想找一个人倾诉,把心里的苦恼一古脑地说出来呀。她本想和大狗说的,可又无从说起。
要是童年的那条红鱼还在多好呀。
她会面对红鱼倾吐他的心事。
一个少女烦乱的心事。
那晚,她临睡觉时,特地把手放下去,不放在胸口。可睡着睡着,她又把手放在了胸口上。她马上又警觉起来了,不行,得把手放下去。她又把手垂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又情不自禁地放在胸口上。等她想起来时,竟然不知把手放在哪里了,她把手举了起来,她心里说:“宋建设,你这坏蛋,饶了我吧!”
那只是黄春秀在黑夜里的哀叫。
宋建设并不准备饶了她。
他找了一个机会,塞给了黄春秀一个信封,那是一封求爱信。是黄春秀到一口古井里挑水时,宋建设塞给她的。她想把信扔掉,但她一想,要是信中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捡起读了,那么,她就无法在樟树镇做人啦。她是一个很担心自己脸面的女孩儿。她把那信塞进了口袋里。
那封信像魔鬼一样缠绕着他。
她原来准备把信一拿回家,就躲进卧房里把它烧掉的。可正当她把卧房的门插紧,准备烧信的时候,突然想看看那混蛋写的是什么来着。
她展开了信。
那信中堆起了很多词藻,用了许多令人肉麻的“爱”呀“亲”呀的字眼,而且错别字连篇,宋建设大概表达的意思是如何想念黄春秀,一定要和她交朋友,而且要娶她做老婆。那信中还说,宋建设还准备让父母亲托媒人到黄春秀家里说亲呢。
黄春秀不看信也罢,她看完信之后又羞又气,更让她生气的是,那信的笔迹是郑文革的,郑文革的笔迹像鸡爪子一样,她一辈子也记得的。她把信烧了。烟从门缝里冒出去。黄春洪在外面大叫:“不好了,姐的房间着火啦!”郑杨梅正和一个中年妇女在拉家常。她赶紧走到黄春秀的房门口大声说:“秀,怎么着火了,快开门呀!”
黄春秀烧完那封信打开了门。
她来到厅堂上。
那中年妇女仔细打量着黄春秀,黄春秀被她的目光刺得脸蛋红红的,那向日葵般的脸蛋美丽极了,那双略带忧郁的杏眼水汪汪的,她双手绞在一起,那白嫩的十个指头葱白一样发出晶莹的光。
中年妇女说:“杨梅呀,秀出落得象一朵花了,樟树镇很难找出这样漂亮的姑娘了。你看那模样,多俊呀!”
郑杨梅见中年妇女夸奖女儿,乐得合不拢嘴,他甜在心里,口里却不说黄春秀好:“你太夸她了,她有什么好看的。”
中年妇女说:“你等着瞧吧,再过两年呀,提亲的人连门槛都会踏破的,你坐在家里等着选个好女婿吧。”
郑杨梅说:“她呀要有人要的话,我现在都可以把她嫁出去,要不是她爹坚持要让她读书,我早就把她嫁出去了。女崽读再多书有什么用,迟早要飞的,迟早是别人家的人。”
中年妇女说:“真的?”
郑杨梅说:“那还有假么?”
中年妇女说:“那好,过两天就让人家来提亲,一定给秀找一个家境富足的好人家!”
郑杨梅说:“那好极了。”
黄春秀说:“好什么好,要嫁你们自己嫁去,我一辈子不嫁人!”
郑杨梅说:“你这个鬼妹仔,没大没小的,说什么鬼话,你一辈子不嫁人,你想在我们家当老姑婆呀,我们家不要养老姑婆。看过两天要是有人来提亲,我就把你打发出门。”
黄春秀本来就一肚子气,她眼泪流了下来,她一转身进了房门,把门砰地关上了。
郑杨梅对中年妇女说:“这女崽从小就被惯坏了,唉,没家教呀。”
中年妇女说:“现在的女崽都有性格,不像我们那时那样了。”
这时,黄春洪说:“你们别说三道四了,姐姐才不嫁人,姐的学习成绩那么好,以后考上大学,才不回这又穷又破的鬼樟树镇!”
郑杨梅骂道:“你懂个屁!”
黄春洪白了郑杨梅一眼:“你才懂个屁!”
说完,黄春洪出门去了。他迷上了骑自行车。他要去找有钱的同学骑自行车过瘾去。黄春洪一出门,郑杨梅又说:“这两个孩子都惯坏了,他爹不在家,我一个女人怎么说也教育不好孩子。”
“苗子不是说要把你们接到城里去吗?”中年妇女说。
郑杨梅愤愤地说:“谁知道他在县城里有没有别的女人,他早就把这个家忘了。”
黄春秀听了他们的一席话之后,真害怕宋建设家里人来提亲,她妈就一时糊涂把她嫁给了宋建设。这时候的樟树镇乡村,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她成天诚惶诚恐的。每天一回家,她就问郑杨梅:“妈,今天有人来过吗?”郑杨梅说没有。他才放心。这总归不是一个办法,他要想一个办法解决这个困扰着他的重要的问题。
她一直想和大狗说,但她的确说不出来。
在一个晚上,她苦思冥想时,突然想到了刘金高老师的大鼻子。因为刘金高曾经成功地解决过赵波的问题,在同学中间流传好大一阵子,种种猜测证明刘金高不怕地痞流氓,而且是个有能力可以信赖的人。
她在一个晚自习的时候,走进了刘金高老师的房间,把一切都告诉了刘金高,告诉完后,刘金高说:“黄春秀同学,谢谢你的信任,我知道你这样做是对的。你目前要做的事是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学习,把这段时间拖下的功课好好地补上,不懂的地方可以问大狗,他是个好孩子。关于宋建设的事,我会处理的。”
刘金高的话让黄春秀的心安了许多,那个晚上她没有做梦。
刘金高对黄春秀家进行了一次家访,他和黄春秀的母亲杨梅谈了许久许久,郑杨梅的脸一阵惊愕,一阵羞愧,一阵红,一阵白的。送走刘金高之后,郑杨梅来到了黄春秀的房间。
她轻柔地说:“秀,你恨妈吗?”
黄春秀摇了摇头。
她又轻柔地说:“秀,我粗心,没想到你有那么重的心事。那天我和你春草姨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你是我的乖女,我怎么舍得把你嫁出去呢,我们家还没有出过女大学生呢。”
黄春秀笑了:“妈——”
她兴奋地靠在郑杨梅宽阔厚实的胸脯上笑了,她想,她再也不会作噩梦了。她傻傻地想,当初怎么没有想到刘金高老师呢,早对他说出事情的原委,就不会有那么多噩梦发生了。
为了防止宋建设再骚扰黄春秀,郑杨梅找到了大狗。
她对大狗郑重其事地说:“大狗,你是秀从小一起玩大的朋友,一定要好好照顾好秀,上学放学,你和她一起去一起回,不准你离开她半步。”
大狗摸了摸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好点点头。
那天晚上晚自习完了之后,黄春秀和大狗有说有笑地回家。在街角昏黄的路灯下冒出了宋建设。就他一个人,他的脸狰狞可怕。黄春秀躲在了大狗身后。宋建设阴狠地对大狗说:“大狗,我和你近无怨远无仇,你躲开点,我有话和秀说。”
大狗心里想着郑杨梅的话,他大声地说:“有话就当着大家的面说。我为什么要走开!”
宋建设气势汹汹地说:“你让开!”
大狗根本就不怕他:“没那么容易,你要我让开除非让我死!”
宋建设大声说:“大狗,你也太狂了!”
大狗没有说话了,他盯着宋建设,如果他要掏出刀子,他就要躲开。如果宋建设要用刀扎黄春秀,他要用自己的身子挡住扎向黄春秀的刀子。
大狗拉开了架式。
宋建设没有掏出匕首。他只是对黄春秀吼道:“黄春秀,你以为拿那刘金高老师就可以吓唬我吗,我告诉你,没用!”
黄春秀躲在大狗身后瑟瑟发抖。
大狗不知他在说什么。
黄春秀又听到了宋建设的吼声:“黄春秀,无论你身边有没有狗保护你,我都要娶你做老婆,你听到了没有!”
这时,从阴暗角落里闪出了郑文革和游南水。郑文革和游南水抱住了宋建设。
郑文革对他们说:“秀,你快和大狗回家,没事的,秀,你别害怕!宋建设今天喝醉了。”
黄春秀恨郑文革,她心里说,郑文革,你不是人!
大狗对黄春秀说:“秀,咱们走吧。”
他们快步离开了那三个凶神一般的人物。大狗和黄春秀听到了宋建设死心裂肺的狂吼:“黄春秀,我一定要娶你做我的老婆。”
黄春秀心里难过极了,她又重新陷入了恐慌之中。
大狗安慰她说:“秀,别怕他,他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黄春秀心里踏实了一些,她自己对自己说,黄春秀,你要坚强些,不用怕宋建设,他只是一条疯狗。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那个下午同样地让黄春秀记忆一生。那个下午阳光依旧灿烂。黄春秀看到她养的心爱的白兔没草吃了,就提起竹篮到河滩上去拔兔草。她在大狗的家门口喊大狗。李文化说,大狗出去了。黄春秀问,大狗去哪里呢?李文化说,不知道,可能过一会就回来了,他不会跑远的,秀,你进来坐一会儿等他回来吧。黄春秀此时记挂着她心爱的白兔。她说,我不进去啦,一会大狗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去河滩上拔兔草了。李文化说,好吧,他一回来我就对他说,让他去河滩上去找你。
黄春秀独自地走上了河滩。
阳光下,她那两条小辫子一晃一晃的,活泼而又动人,她那向日葵般的脸迎着阳光,阳光在她的脸上写下了一行青春的诗。她听到了大河流水的声音,她只要一到河滩上,看着那野芒在风中起伏的样子,听着流水的声音,心情就莫名地愉悦起来,她会哼起一首欢快的歌。
郑杨梅没有在意黄春秀会在这个透明的下午发生什么事情,她正在一针一线地为黄春洪织毛衣。
她正打得入神,她听到一片慌乱的脚步声从门口传出来。
她看到郑文革和游南水气喘兮兮地冲进来,大叫:“不好了不好了,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郑杨梅是越来越瞧不起这个侄儿。文杰的心血都白费了,在外面辛辛苦苦地挣钱供他读书,谁知他竟不学好,一点出息也没有。郑杨梅听到这个宝贝侄儿的大喊,一点也不惊慌,她知道这小子从小就没有一句实话,她不知道郑文革今天说的是实话。
郑杨梅头也不抬:“郑文革,你还是快滚吧,没有人理你,你快滚吧,不然,一会儿,我要用扫帚打你了。”
郑文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姑,不好了,秀要出事了。”
郑杨梅说:“你别说鬼话了,大白天的,秀能出什么事。”
郑文革脸上胖乎乎的肉颤动着:“秀是要出事了,不信,你问游南水。”
郑杨梅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她真的拿起扫帚,要赶他们走:“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给我滚!”
郑文革说:“完了完了,再过一会儿雷管就要爆炸了。”
游南水说:“文革,你说清楚一点,不然,你姑是不会相信你的。”
郑文革说:“南水,你说吧,我都吓得说不出来了。”
游南水说:“宋建设肚子里绑了一节雷管,他去找黄春秀了,他说,要是黄春秀不答应嫁给他,他就要和黄春秀一起炸死。”
这时,郑杨梅信了。
这可如何是好。刚好这时,大狗路过黄春秀的家门口。
郑杨梅大声说:“大狗。”
大狗进来了,他看郑文革在这里,还有游南水这个混蛋,他皱起眉头。
郑杨梅说:“大狗,不好了,宋建设肚子里绑了雷管,他要去和秀同归于尽了。”
大狗问:“秀在哪里?”
郑杨梅说:“去河滩拔兔草了。”
大狗马上冲出了门。
他在阳光中奔跑,阳光一闪一闪的闪得他的眼睛发痛。他的血在阳光中燃烧,要是黄春秀有个三长两短,那该如何是好。
他奔到河滩上,看到河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黄春秀,一个是宋建设。郑杨梅和郑文格还有游南水也匆匆赶来了。
。。。。。。
黄春秀拔完兔草,就在河边洗起兔草来了。她一看到清清的河水,就会想起那条在梦中飞进阳光里的红鱼。
她没看到红鱼。
却看到宋建设一步一步从阳光中走出来。宋建设的脸是苍白的,阳光没有使他苍白的脸变成金黄。
黄春秀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之中,她的眼中露出了惊恐。她发现宋建设的眼睛是血红血红的。
“你想干什么?”
黄春秀颤抖的声音,她觉得大河也颤抖起来,不然,河水怎么是一漾一漾的呢。
宋建设冷笑了一声:“我想问你一句话?”
黄春秀说:“你说吧。”
宋建设阴沉地说:“秀,我真的喜欢你,你嫁给我好吗,我会好好待你的,你要天上的月亮我摘下来给你,你让我舔你的脚趾缝我也愿意。”
黄春秀泪水在眼眶里打滚:“你这个流氓,你滚!”
宋建设凶相毕露,他拉开了上衣,黄春秀看到一筒雷管绑在他的肚皮上。宋建设说:“我早就不想活了,如果你不答应嫁给我,我就和你一起死。”
黄春秀吓得大哭起来。
宋建设把雷管上的引线拿了出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火柴盒:“我再说一遍,你答不答应我,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点火了。”
黄春秀哭喊:“你这个臭流氓,你炸死我好了。”
宋建设划着火柴。他划火柴的时候手在颤抖。他说:“我最后数三声,你要再不答应,我就点火了。”
黄春秀离他很近,她无路可逃了。樟树镇的女中学生黄春秀的确吓坏了,那一刻,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一,二……三!”
那混蛋点燃导火索。导火索滋滋地冒出火花。
黄春秀闭上眼睛,她心中说,再见了,妈妈,再见了,大狗小狗,还有春洪,还有文杰,还有……她觉得好多好多的人的名字要说,对了,还有刘金高老师,还有杨小云,刘小丽同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狗扑了上来,他用自己的身体使劲地撞上了已经失去了理智宋建设,宋建设如一只受伤的大鸟飞落到河水中。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水花溅在了惊魂未定的黄春秀和大狗的脸上。郑杨梅赶上来,抱住了惊吓过度的女儿黄春秀。
郑文革说:“宋建设死了。”
游南水也说:“宋建设死了。”
河水里冒起了大股的血,还有白花花的炸死的河鱼。河边一个捕鱼的汉子跳下水,他拼命地往岸上扔炸死的鱼,鱼都很大,白花花的满河飘满了。
最后,那捕鱼的汉子把宋建设像死鱼一样捞起来了。宋建设的肚子炸了一个窟窿,肠子都流出来了。捕鱼人把手指放在宋建设的鼻子上,他说:“他没死,还有气。”
这真是奇迹。
宋建设没死,他住了两个月的医院出来。又和郑文革和游南水混在一起,不过,他再也没有提过黄春秀的事了。黄春秀却大病一场,病好后人瘦了一大圈。
这件事在樟树镇乡村流传了好久。
一天,刘金高正在讲课。
门口一个老师让他出去,老师和他耳语了几句。刘金高对正在课桌上打瞌睡的郑文革说:“郑文革,你出来吧,你该到你该去的地方睡觉了。”
他迷迷糊糊地骂了一声什么。
他一出门,两个戴大盖帽的人把郑文革铐起来。
郑文革大声吼:“你们凭什么铐我,我究竟犯了什么方法,我是学生。”
刘金高说:“可是你正好满十八岁了。”
郑文革被押走了。
大狗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郑文革怎么可能和他们一起从小学一年级升到高中二年级,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么,假如有什么问题,问题究竟在哪里。
他想不明白。
郑文革被抓住的原因很简单,和最近樟树镇乡村发生的一连串抢劫案有关。宋建设和游南水也被一起抓了,开审判大会那天,樟树镇中学的操场上挤满了群众。群众朝樟树镇舞台上挂着写着:“流氓抢劫犯”牌子的郑文革他们扔东西。
有一个妇女拿着一竹篮的鸡蛋跑到舞台下面,一个一个地往他们三个人脸上头上身上砸,鸡蛋流了他们一身。这个妇女也是被抢者,她家的公公得了急病,妇女到樟树镇把一笼鸡蛋卖了,在回家的路上遭到了他们三个人的抢劫,她公公因为没钱治病,死了。
黄春秀对大狗说:“不看了。”
大狗也说:“我也不想看了。”
蒲卫红也不看了,赵波也不看了。
刘小丽杨小云她们也不看了。
他们惆怅地走出了校门,他们朝河滩上走去。
他们坐在野芒地里。
他们看着大朵大朵白云从头顶的天空中悠然飘过。他们听到了大河的呜咽声。
不知谁在说:“好象做了一场梦。”
他们都知道,那是赵波说的。
高考前的两个月,毕业班的同学投入了紧张的复习阶段。谁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大狗的腿会跌断。黄春秀怪嗔道:“大狗,你怎么又去打柴呢?”
是的,大狗是因为上山砍柴才把脚跌断的。
那个年代,樟树镇的人烧的大部分是柴火。他们有的在集市上买山里人挑来卖的柴,那一般是家境较殷实的人家,比如黄春秀家,黄春秀就从来不用上山去砍柴。
大狗经常去山上打柴。
那个星期天,大狗磨好了砍柴刀上了山。从樟树镇到打柴的地方要走十几里的山路。他来到了山上。
山里的空气是异常清新的,还有各种山野的花儿竞相吐艳,还有各种各样的鸟儿在鸣唱。大狗喜欢上山打柴,正像他喜欢到野河滩的野芒地一样。
他想,他要是考上大学了,就很少到山上来打柴了,他这是高考前最后一次到山上打柴了。
一只小小的黄鹂鸟在一个枝头浅唱。
他看着那只小黄鹂,笑了。他吹起了口哨声,逗那黄鹂鸟。
黄鹂鸟不禁他的逗,在那枝头跳跃了几下清脆的叫了一声就飞走了。
那黄鹂飞走之后,他就开始打柴。他在寻找树上的干枝条。然后爬上树,把干枝条砍下来,把砍好的所有的干枝条扎成两大捆,然后用一根长长的竹扁担穿进去,挑回家。
他在一棵大樟树上看到一条干枝条。
他爬上树。
他从腰间的刀鞘里拔出了砍柴刀,朝那干枝条砍下去。就在这时,从头顶的树枝上掉下了一条蛇,那蛇落到了大狗脖子上,他叫了一声就跌落下来。
他从高高的树上跌落下来。
他看着那条大蛇游进了树林中的草丛里去了。
他的脚不能动了。他试图让它动一动,可是怎么也动不了了。
他的腿摔断了。
他想,完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摔断了腿呢。
他动也动不了,他怎么回家。他痛苦极了。他拖着那条受伤的腿,朝山下爬去。这时,他看到了一个猎人。那是个老猎人,他还带着一条猎狗,他身上背着一只打猎用的老铳。那条猎狗摇着尾巴朝大狗扑过来。猎人没有发现在草丛中爬动的大狗。猎狗在大狗的脸上嗅了一下,猎狗狂吠着朝猎人扑过去。老猎人把铳端平了,他上了铁砂和火药,他以为是猎狗发现什么猎物了。他朝大狗的方向摸过来。猎狗朝着大狗的方向狂吠,好像在告诉老猎人猎物在哪里。
老猎人近前一看,原来草丛里是一个大活人。他赶忙问:“你怎么了?”
大狗说:“我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
老猎人赶紧蹲下来,给他检查伤势。骨头断了。老猎人说。他背起大狗就下了山。山风吹着森林的声音很响。
老猎人帮大狗接好了骨,然后带了很多外敷的药,就把大狗送回了家。老猎人对李文化说:“不要紧的,不用上医院,用我的草药每天换一次,敷上,不出两个月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李文化要感谢老猎人。老猎人说,有难相帮,言什么谢。老猎人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项他就走了。
黄春秀来了。
黄春秀说:“让你不要去打柴,你还要去。马上就要高考了,看你怎么办。你又不能走路,这个时间老师都在重点复习,你看如何是好?”
李文化也没有办法了。
大狗上学成了问题,小狗要是还在镇上的话,还可以背他去上学。他李文化一副病歪歪的身子,谁说康复了许多,但也是无能为力。大狗也想不出好法子。
大狗对黄春秀说:“秀,不行就这样吧,我只好在家里复习了。你每天回来给我讲老师讲的东西,我们再一起复习怎么样?”
黄春秀点点头。
大狗说:“这不就妥了,难不倒我们的!”
黄春秀看着坚强的大狗若有所思。第二天就是星期一,黄春秀明天不能和大狗到野芒地里背诵课文了。黄春秀心里有一丝伤感。大狗不能去野芒地了,她也不会一个人去得了。她不是害怕什么,而是习惯和大狗在一起,一个人去是不会习惯的。只好在家里读书了。
这两个月的复习是最关键的了。
黄春秀提前了半小时来到了大狗家。大狗正在读书。他问黄春秀:“你那么早去学校?”
黄春秀说:“是呀”
大狗不说话了。
他多想能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一块讲课呀。他叹了口气。迷茫的样子。黄春秀看着他那笨笨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个人那么狠心,人家这种样子了,你还乐得起来。”大狗说,他脸上涌起不快的神色,“黄春秀,你一点哥们义气也没有。”
黄春秀说:“我不是男的,和你讲什么哥们义气!”
大狗说:“算了算了,不和你说那么多,你快去上学吧,我也要复习了。”
黄春秀说:“大狗,你有多重?”
大狗说:“你问我的体重干什么?”
黄春秀说:“没什么,问一下不行吗?”
大狗说:“不用问也比你重。”
黄春秀突然脸色一正,不笑了,她说:“来,我背你去上学。”
大狗的嘴巴张开了,久久合不上。
“别迟疑了,走吧。”黄春秀说。
大狗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背我去上学?”
黄春秀说:“这有什么不可。”
黄春秀把背向着他:“上来吧。”
“这不行,那有女的背男的!”大狗脸红了。
“你别封建了好不好!”黄春秀急了,“你再不上来我就发火了。”
大狗只好伏在了她的背上。
黄春秀背起了他,朝门外走去。
到院子里的时候,大狗两只垂下的手碰到了黄春秀鼓鼓的胸脯,他的两手触电一下缩起来,放在了黄春秀的肩上,他脸上滚烫滚烫的。他说:“放我回去吧,秀,放我回去吧。”黄春秀说:“别乱动。”
黄春秀背着大狗朝樟树镇中学走去。
一路上,镇子里的人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们,有人说,这是什么世道,还有没结婚的女人背没结婚的男的。
有人哄笑起来。
大狗羞得无地自容,他说:“秀,你放我回家去吧。”
黄春秀说:“快到了,你别动,摔下来把另外一条腿摔断了我可不管那么多的。”
大狗不说了。
他不敢看那些看他们的人,他干脆闭上了双眼。在黄春秀的身上,他感觉到了黄春秀的坚韧和柔软。他平生第一次被一个女性这样子背着,他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受,心中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爬。
这时,他身后跟着一群小孩。
那群小孩在说:“老婆背老公,老婆背老公!”
那群小孩一直在跟着他们叫着,谁看到了都笑着他们。
大狗说:“秀,你背我回家吧,我受不了了!”
黄春秀说:“你怎么那么没用,还是男子汉呢,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大狗就不说话了。
他内心有一丝惊恐又有一丝感动,还有一丝羞愧。
快到学校时,他感觉到黄春秀出汗了。他闻到黄春秀身上的汗香。他使劲地吸了两口,那种香味有种幽兰的芬芳。他突然想对黄春秀说:“秀,你身上有股兰花的香味。”他没有说出口,他永远也没说出口,这是他埋藏在少年时代的最美好的一个秘密,那就是黄春秀身上有股兰花的香味。
黄春秀就那样淌着香汗把大狗背进了学校,同学们看着他们,不知道的人以为他们在开一个大胆的玩笑。
黄春秀挺起胸,把大狗背进了学校。
“怎么样,我行吧!”黄春秀边擦着汗边说。
大狗不知说什么好。他发现自己的身上也充满了一股兰香,那股兰香永远也挥不去,一直存在他生命的深处。
那是飘散在大狗生命深处的兰香。
在大狗腿断的一个多月里,黄春秀一直背着大狗上学。
背几天之后,镇子上的人都习惯了,也没有人说他们了。
那老猎人来过几次,每次都给大狗带来山鸡等上好的礼物,还有中草药。老猎人是个民间的骨科专家,他靠他的手给大狗正骨,用他神奇的中草药给大狗去伤。他来的时候,那条猎狗也会跟着他带来。猎狗是老猎人的心爱之物。猎狗会用湿湿的舌头舔大狗的手。大狗喜欢猎狗,他抚摸着猎狗的头,心中充满了诗情画意和一种独特的情感。每次老猎人带着他的猎狗走的时候,大狗望着机灵的猎狗和苍老的猎人有点佝偻的背影,眼睛总会潮湿起来,有一支悠远的歌在他的心底上滚来滚去。
黄春秀也喜欢上那条猎狗了。
她送老猎人出门时,她会摸着猎狗的头说:“大狗,你什么时候才能再来?”
猎狗朝她摇着尾巴,“汪汪”了两声就和老人走了。黄春秀看着老人与狗离去,心里也酸酸地难过。
1979年,樟树镇中学有十多位应届毕业生考上了大学,其中就有大狗和黄春秀,还有蒲卫红。
黄春秀永远记得他们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蒲卫红拿着那老式的海鸥牌相机找考上大学的同学照相。
大狗和黄春秀合影了一张。
背影就是河滩上那片无边无际的野芒地,那时是初秋了,野芒会发出一种白色的光。很可惜蒲卫红没有把野芒花的白光照出来。
黄春秀那时想,以后大学毕业后出来工作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拿去买一部相机,她要把野芒的光拍下来,把那许许多多纷飞的白蝴蝶一样捕捉不住的白光照下来,可许许多多往事水一样流逝了,怎么也拍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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