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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谁主天下

        崇祯十七年,即一六四四年的三月十八日,对于大明王朝来说,是个最不堪回首的一天。宫内,皇后、袁妃及众嫔妃相继自裁,连崇祯最为疼爱、曾给他带来无限欢乐的两位公主,也被他亲手杀害;在宫外,李自成四面奏凯,继全部占领外城后,正高歌猛进,以锐不可当之势进逼内城。京师大乱,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争相逃命。

        王承恩就是在此纷乱之中,领着两个年幼的皇子永王、定王一路朝周奎府第奔来。兵慌马乱的奔逃,不仅年事已高的王承恩跑得汗水淋漓,就是两个小皇子也疲惫不堪。

        好不容易来到国丈府第的华表前,王承恩将两个王子安顿坐下:“两位小王爷稍等,待老奴前去报知周国丈接驾。”

        王承恩镇定了一下,整整衣冠,然后方三脚两步地跨上台阶,推开虚掩的大门,待进入院中,只见车轿满园,一派丝竹管弦、喜庆欢乐之声。

        王承恩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连忙上前拉住一个差人:“请问,这可是国丈府吗?”

        差人:“正是。”

        “国家将亡,国丈乃皇上至亲,休戚相关,老国丈怎还有心思作乐?”

        王承恩此时虽然尚不知皇后及嫔妃均已自尽,但宫中那种国破家亡气氛,他还是一清二楚的。他见国丈府竟依然寻欢作乐,甚为不解。差人并不认识王承恩,见这位老头竟敢管国丈府的闲事,他瞪着他,然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走开。

        时过不久,两个家仆紧跟着那位差人走了过来,喝问:“你这老儿,是干什么的?”

        “本人是朝廷内官王承恩,特奉圣旨来见周国丈。”

        “圣旨”并没吓住这两个家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冷冷地说:“你,等一下吧。”

        王承恩在一旁坐下,等了许久,方从内室走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他走进王承恩,将手一伸:“请柬呢?”

        “什么请柬?”

        “今日国丈七十寿诞,没有请柬一律不准进入。”

        “我是奉万岁爷圣旨,有紧急要事来见周国丈的!”

        “周国丈早有吩咐,今天只认请柬。没有请柬,无论什么要紧之事,也一概不准进内。”

        管家本该认识王承恩的,但他今天脸上冷冰冰地,犹如一块冬天的生铁。

        “我们主仆一路从皇城跑来,已经走了许多路,两位小王子年幼,已累得疲惫不堪,现都在门外等候,求求你代为传报一声,让国丈出来接驾。”事已至此,王承恩为了两位小王子,委曲求全,声音里明显地带着哀求。

        “你进去都不成,还出来接驾?谱倒还不小!”管家鄙夷地拿鼻孔哼着。

        “门外等候的可是两位王爷!”

        “什么时候了,还拿王爷吓人?快滚!”

        几位剽悍的家奴闻声上前,推搡王承恩。

        王承恩一边挣扎着一边高声喊叫:“国丈周奎接旨!”

        管家见王承恩叫喊,怒道:“此厮竟敢在国丈府喧闹,给我乱棍轰出!”

        家奴如狼似虎执棍拥上,将王承恩逐出府门。

        王承恩刚一迈出,厚重的大门便砰地关死,并上了门闩。

        王承恩气得返身上前捶门,拳脚并用,咚咚作响。

        大门猛地洞开,一群凶相毕露的家仆站在门后,其中一个看似保镖式的着黑衣短打之人,凶神恶煞般走近王承恩:“你再擂门,我把你们撕成粉碎!”

        王承恩毫不示弱:“王爷在此,你敢无礼?快叫周奎出来接驾!”

        保镖斜眼看了一下已吓成一团的两个孩子,轻蔑地说:“什么王爷?俺只认国丈之命,不许任何人在府前喧哗?”

        “我是奉圣旨而来!”

        “我管你什么纸!你若再纠缠,捆起来送你到兵马司去!”

        王承恩气得浑身哆嗦:“好,我不跟你啰嗦,待我去和周奎理论!”

        王承恩说着就往大门里闯,保镖一把将他揪住,随之往门外使劲一推,王承恩踉跄着跌出了好远!

        王承恩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遭此一摔,趴在地上许久方慢慢爬起来,欲再度上前,永王、定王两个孩子一齐拥到他的身边,他俩望着这群凶神恶煞,心中害怕,拉着王承恩的衣袖:“王公公,咱们走吧!”

        “这群目无君臣的东西,老奴今天豁出这条老命不要了!”

        待王承恩挣扎着步上台阶时,只听砰地一声,大门关闭。

        定王“哇”地一声哭了:“王公公,我怕!咱们回去吧!”

        永王到底年长了两岁,他疑惑说:“过去周外公对我们都蛮亲热的,今天怎么了?”

        王承恩气犹未消,他跳起冲着周府的大门:“皇上何曾亏待过你们,你周奎竟这样忘恩负义、丧尽天良!周奎,你不得好死!”

        王承恩刚才遭那恶奴推了一跤之后,走起路来虽有些一瘸一拐的,但他仍一手一个地领着永、定二王,沿着街巷疲乏地奔走。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铃鸣马蹄,继而是尘土蔽天。

        永王紧拉着王承恩,害怕地说:“贼兵进城了吧?”

        王承恩立刻也紧张起来,他将两个小皇子搂进怀中,躲在了墙角。二三十匹快马疾驰而来。

        “是田外公!”永王首先认出。

        来人果然是田弘遇,他和随同人员个个华服美饰,高头骏马。

        王承恩灵机一动,他接受周奎府教训,没有先行打招呼,而是疾步上前拦阻,突如其来地喝令:“国丈田弘遇接旨!”

        田弘遇闻言一怔,连忙勒住坐马,当他认出是王承恩和两位小皇子时,翻身下马。

        “臣田弘遇,接旨。”

        “圣谕:国事危急,特将皇子永王、定王托付田国丈教养。”

        田弘遇来不及思索,连忙叩拜:“臣领旨。”

        王承恩将两位小皇子托付田弘遇后,就欲离去,可这两个从小跟随王承恩长大的孩子,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王承恩动情地嘱咐道:“两位小王爷随你们田外公去吧。到那里,一定要记住你们父皇的教诲,要勤心向学、万事顺从、孝顺外公。外面不比宫内,加之你们又是离去父母之人,一切要多加小心啊!”

        “王公公,我们舍不得你!”

        王承恩闻言两眼一热,眼泪就要涌出,但他强行忍住:“事态紧急,快跟你们外公去吧!”

        王承恩转向田弘遇扑地跪下:“大明命脉,都拜托国丈了!”

        王承恩因心里惦记着崇祯,待他将两个小皇子安顿好以后,便急急忙忙地往宫里赶。此刻已时近傍晚,城内依然是炮声隆隆。

        整整跑了一天的王承恩,一瘸一拐地坐到路边,刚欲休息,突然一队逃难的百姓哭喊着奔过来。

        王承恩就近拉住一位老者:“老人家,出了什么事?”

        “守卫朝阳门的成国公开门降敌,闯贼已进城了!”

        王承恩大为震惊,连忙站起,急速地朝皇城跑去……

        在本朝出了魏忠贤、杜勋、曹化淳这么一群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太监的同时,也还有像王承恩这样忠心耿耿的好太监。王承恩真是个难得的正直忠贞之士。也许是因为自己从小带大的原因,也许是缘于君臣的愚忠愚孝,或许是二者兼有。反正王承恩对崇祯是打心眼里惦记!一听说朝阳门这座内城已破,他不顾自己的腿疼脚拐,立马站起,匆匆赶回乾清宫。王承恩在急切地寻找皇上,未见之后,又疾步赶到勤政殿。王承恩找遍大殿,仍未见皇上的踪影,就又赶紧奔向坤宁宫。

        急促的王承恩推门而入,室内没有人声、没有灯光、漆黑一片。

        王承恩摸索着点燃蜡烛,发现崇祯正伏在周皇后的尸体上,人已哭成了泪人儿。

        王承恩上前将崇祯拉起,又找来一条布单将周皇后草草盖好,深施一礼后,领崇祯到了下人房里,换上了普通百姓的便装。

        王承恩和崇祯君臣二人,一起出了中南门。

        一群内侍逃难过来,王承恩大叫了一声:“万岁爷在此,快来护驾!”

        这些内侍见果然是皇上,连忙奔过来跪见。

        王承恩和这些内侍将崇祯杂在其中,奔东华门逃去。

        到了东华门,时已深夜,远外仍是马嘶人鸣,杀声不断。

        守城的士兵,于黑暗中见一群宫监黑压压地朝城门奔来,大为惊恐。

        为首的还警惕性颇高,他大喊了一声:“定是宫中发生了变乱,放箭!”

        顿时箭如雨下,内侍如炸营一般四处乱窜。

        可怜的崇祯遭此突如其来的冲击,站立不住,倾跌在地。他慌忙爬起,可脚上的鞋子已丢失一只,头上的雁翎冠也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他趴在地上胡乱摸索了一会儿,天黑漆漆地,加上慌张,什么也没有摸到。

        崇祯无奈地站起,可寻找王承恩,王已不见。崇祯只好赤着一只脚,随同人群一跛一拐地离去。

        崇祯就这样被人群里挟着,来到了齐化门的国公府。

        崇祯站在门前,看了看门脸,认出这是王府,便想大步走进。

        一杆枪横过来,管门的喝道:“站住!国公吩咐,现今乱世,没有国公的令箭,一概貌不许放入。”

        “我是你们王爷的哥哥,当今的皇上。”

        “皇上?哈哈哈……”管门的放肆大笑,“你自己看看,皇上怎么会是你这副德行。世道一乱,假装什么的都有,皇上你也敢装!告诉你,假装皇上是死罪的。今饶你一命,快滚吧!”

        管家的长枪一抖,崇祯吓得只好退了回来,随着过来的一群难民,往门外涌去。

        一上大街,正值从朝阳门涌进的大顺军入城,难民们四散奔逃,难民的后头是守城的败兵。败兵如同丧家之犬、狼奔鼠窜,将难民冲了个七零八落。

        崇祯被疯了似的人们冲来冲去,又连着跌倒了两次,待他躲过人潮爬起身来时,只见衣衫已破,脸上也涂满了泥土,手和胳膊全是擦破的血痕。

        堂堂皇上,崇祯哪里受过这种罪,只觉腰酸腿软,一下子瘫坐在路边的石阶上,一边喘息,一边暗自拭泪……

        难民队伍中,一个人突然奔过来,扑地跪在了地上,抱住崇祯的双膝,便放声大哭起来!

        崇祯见是王承恩,含泪叹道:“没想到,朕和你倒还得见上一面!”

        “贼兵前锋已离此不远,李将军领兵在巷道死战,陛下请回宫吧,免得落入贼人手中。”

        崇祯摇了摇头:“朕不愿回宫了,咱们到万岁山休息一会儿吧!”

        王承恩答应着,搀扶起崇祯,一步步地爬上了万岁山。

        万岁山也叫煤山,后来叫景山。这是紫禁城的后花园,至于为什么叫万岁山,是否源于宋代的开封,不得而知。宋徽宗时,颁行花石纲,建造了皇家花园,其名便叫万岁山。明朝的皇帝是否延续此称呼而得名,没见考证。反正这里是城中最高的所在,从这里可以综览全城,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崇祯和王承恩,他们搀扶着,来到山顶的寿皇亭。王承恩扶崇祯在亭子前面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这里是崇祯过去与皇后或田贵妃常来的地方。而每次来又总是由王承恩陪伴,但那时是来休憩的、戏乐或小饮。君臣妻妾,游玩嬉戏,其乐融融。怎么可能想到今日会落魄逃难至此?

        触景伤情,君臣对坐,竟半晌无言。

        大约过了许久,崇祯方忽然想起似的,对王承恩吩咐道:

        “朕出宫太仓促了,未曾通知先帝张皇后,你快领朕谕旨,谓贼人进入,必然蹂躏宫眷,令张娘娘赶紧自裁了吧!”

        这位张皇后是先帝熹宗的正宫娘娘。当先帝临终之时,正是这位皇后极力坚持,方挫败魏忠贤和客氏等的篡位阴谋,使崇祯得以登基大统的。故崇祯对这位皇嫂极为尊重。

        王承恩一听是谕旨让张皇后自裁,连忙答应一声“遵旨”,便急奔下山。

        王承恩来到慈庆宫,坐在椅子上,直等到宫女泪盈盈地走出,告知“张娘娘已领旨自尽了”方完旨返回。

        此时的万岁山,天已拂晓。

        崇祯站在寿皇亭上,院墙外喊杀声、金鼓马啼声、哭爹叫娘声混成一片。

        崇祯长长地哀叹一声:“城破国亡,君死社稷,自己万无生理!”

        他举目四顾,见寿皇亭旁有一株槐树,杈枝并不甚高,解下身上的腰间丝带,踩着石头,把丝带系在了枝杈上。

        “朕既以身殉国,不可默无一言。”自己边想,边将胸前的衣襟翻过来。崇祯这天穿的是一件玄色镶边白锦绸的内衣,外罩着蓝纱道袍。他扯着白锦绸内衣,咬破手指,用血书于白襟上:

        “朕德薄匪躬,上犯天怒。登极十有七年,逆贼直逼京师……”

        当王承恩离开宫门,奔万岁山而来时,崇祯已写完最后一句:“任贼分裂朕尸,切勿伤百姓一人!”

        崇祯长吁了一口气,望着那株槐树,忽然想起,这株槐树原是自己登基之初,和皇后一起来此春游时所栽种的。十几年来,国家山河破碎,可它竟然如此枝荣叶茂。见物思怀,崇祯垂泪叹道:“这树是朕亲手栽植,没想到今天竟做了朕绝命的伴侣!”

        崇祯爬上石栏,把头发弄散,盖住脸面,然后将头套进了丝带,双脚一蹬,身体立时悬空。

        时为公元一六四四年三月十九日凌晨。历时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就这样完结了。

        待王承恩爬到寿皇亭,不见了崇祯,王承恩忙出亭四望,仍无踪影,轻声呼叫:“万岁爷!万岁爷!奴才复旨来了!万岁爷!”

        没有回声。王承恩正惊疑时,一抬头,见黑糊糊的一个身影悬挂在亭旁的槐树上,近前一看,原来是崇祯皇帝!

        “万岁爷!”王承恩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便急扑过去,一下子跌在了崇祯身下的石头上。

        王承恩站起身来,想解救崇祯,可当他一摸身上,浑身冰凉,舌头也吐了老长,知道气绝已久。

        王承恩放声大哭,他捧着崇祯的双脚,捶胸顿足,抢地自责:“这都怪奴才走得太慢,让皇上不及救援啊!”

        王承恩望着自尽的崇祯,边哭边暗自思忖:“做了堂堂的皇帝,尚是这样的结果,我一个太监还活着何用?”

        想到这,他收住眼泪,向崇祯帝拜了三拜,然后又磕了一个头:

        “陛下请略等一等,老奴王承恩陪你来了!”

        王承恩解下汗巾,爬上石栏,系在了崇祯对面的树枝上。

        忽然一想:“不行,自己是奴才,怎好和皇上并肩呢?”于是王承恩重又跳下石栏,解下汗巾,改系在崇祯脚下的树上,打了个死结,将头伸入结内,身体往下一蹲,勒死在崇祯的脚下。

        此刻被称做“不二公”的范景文的宅院,也笼罩着一种阴霾的沉重气氛。忧国忧民的范景文家教极好。夫唱妇随,妻贤子孝。宅院的当中案桌上燃着三炷香,范景文茶饭不食,一直默默无语地呆坐在一旁。

        出外打探消息的家人从外面飞奔而来:

        “启禀大人,据宫中人讲,皇后、皇妃和公主,确实均已自尽。”

        “皇上呢?”

        “据太监们说,皇上至今不知下落,不过太监们讲……”

        “讲什么?”

        “说皇上一直叨念‘国君死社稷’……”

        范景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大明彻底完了!”

        侍女从内室走出,禀报:“大人,夫人们怵浴更衣已毕,等候大人令下自尽。”

        这是范景文与夫人们商议好的,国家将亡,范景文不愿苟且偷生,决心以身殉国;而夫人们也均深明大义,一致表示愿追随丈夫同赴国难,以身殉节。当听到皇后、嫔妃等均已自尽后,她们便前往内室怵浴,等待与范景文共同赴义。

        范景文见夫人们准备就绪,便大步走到案前,操起椽笔纵情挥洒留下十六个大字:

        “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矢死靡他!”

        范景文将笔一扔,面朝皇宫方向叩拜后,操起宝剑,正欲自刎时,突然门房高叫着跑了进来:“大人!首辅陈大人和钱牧斋大人来访。”

        范景文放下宝剑,迎陈演、钱牧斋入座。

        范景文迎上一揖:“兵荒马乱,二位大人还不忘范某,实是感激不尽。”

        陈演起身问道:“贼兵已进内城,皇后、贵妃和公主均已自尽,范大人可曾听说?”

        “刚刚知晓。”

        钱牧斋急切地抢着补充:“兵部尚书张大人继成国公之后,在正阳门也开城投敌,皇上也不见了……”

        “我们二人来,是想请教范大人,该何以处对?”

        范景文没有正面回答陈演,而是将桌上刚刚写就的题字,递给陈演,道:“吾意已决,城破国亡,唯有殉节以报圣恩。”

        陈演将条幅转给钱牧斋,这位被称为文坛泰斗的钱牧斋看后慷慨击节、高声念道:“‘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矢死靡他!’写得好!吾等均系三朝老臣,世受国恩,以死殉节,岂有他哉!正如文丞相所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陈演也大受感染,激昂地接道:“吾等魂归天府去,子孙百世留芳名!”

        “那好,吾等三人待贼兵入主皇城之时,一起同时殉节,岂不将是千古佳话?”

        范景文对钱牧斋的这一建议大为赞许,他伸出手掌,大声地:“好,一言为定。”

        陈、钱也同时伸出手掌相击:“一言为定!”

        如果这三位大臣若真是同时殉国,的确可称之为千古佳话!然而事实却是,贼兵入城后,只有范景文一人一家实践了诺言,而陈演不仅没有自尽,反在降敌后,还上疏劝进,并献银四万两,妄图以此来赢得李自成的欢心。但李自成鄙夷他的为人,最终仍将他杀害!而那位激情慷慨的文坛泰斗钱牧斋,不仅降“贼”,后又降清,语言巨人、行动矮子,一直为后人,甚至连他的女人柳如是所不耻!

        当然,这是后话了。

        甲申年,即公元一六四四年的三月十九日,这对于大明王朝的崇祯及那些追随的王公大臣们来讲,是个天塌地陷、国破家亡的难日;但对他们眼中的“贼兵”来讲,却是一个普天同庆的大喜节日。

        北京的这一天,正阳门前,人山人海。鞭炮炸响,锣鼓齐鸣。嘹亮的唢呐吹奏着欢快激昂的迎宾曲调。老百姓家门口都焚香设案,贴满了“迎闯王、不纳粮”、“永昌元年大顺王万岁”、“新皇帝万万岁”等标语。

        人们扶老携幼,迎候在马路两旁。

        骑兵队伍高举着一面面旌旗过来!将士们个个精神抖擞、英姿勃发,威风凛凛地驰马进城。

        李自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他虽然当了皇帝,可依然是身披青衣长袍、头戴白毡斗笠,在骑队步兵的簇拥下,神采飞扬地徐徐走来。

        军士和百姓一片欢呼!

        三月十九日这一天,尽管不同处境的人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甚至是有天壤之别。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那就是谁也无法忘记这一天。正是这一天,一颗帝星殒落了,又一颗帝星随之升起,它就是历史上最为短命的大顺王朝。

        作为胜利者的李自成在人们欢呼声中登上城头,他摘下斗笠,左右挥动着。这是军师们特意为他设计的手势,意即天下已成了我的,都是我的!李自成这样左右挥动着,果然有一种拥有天下的感觉,所以他兴致很高,舞得也格外有劲,他以此向城下欢迎他的军队和百姓致意,潮水般的百姓们再度欢声雷动!

        李自成十分激动,他走到写有“大顺永昌”字样的香案前,从箭袋内拔出三支箭来,折去箭头,嗖嗖嗖地射往城下,大声宣告:

        “军兵入城,有敢伤百姓一人者,杀无赦!此箭为令!”

        老百姓狂呼:“大顺天子万岁!”

        李自成在牛金星、宋献策、刘宗敏、李岩以及曹化淳、杜勋等的前呼后拥下,又策马来到承天门前。

        承天门,亦即后来的天安门,始建于明朝永乐十五年(公元一四一七年)。壮丽雄伟的城楼,是进入紫禁城的第一道入口,也是至高无上皇权的象征。

        志得意满的李自成,望着城门的“承天门”三个字,忽然驻步。他环顾将士后,兴致勃勃地说:“我若能尽享大明天下,当一箭射中那个‘天’字!”

        众人均知李自成箭法超群,今又见李自成情绪极高、踌躇满志,便窃窃私语道:

        “闯王膂力过人,是有名的神箭!”

        “历来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在众将士的赞许与期待声中,李自成拈弓搭箭,“嗖”地一声利箭飞出,但却没有射中“天”字,而是牢牢地插在“天”字下面的砖墙上。

        众人大为惊愕。

        李自成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了……

        善于逢迎的牛金星,这也是位善体帝心的人物,他见李自成黯然神伤,眼珠一转,便连忙拱手走到李自成的跟前,祝贺:

        “我主大喜!恭喜大王!”

        李自成不解地看着他。

        “中‘天’字之下,意为稳坐天下也,岂不大喜?”

        众将士一听,立即欢呼起来!

        李自成也放声大笑,吩咐队伍:“传我将令,进紫禁城!”

        紫禁城,即是现在的故宫,它位于北京市的中心,是最为宏伟壮丽的建筑。城周有四门,南有午门,北为神武门,东为东华门,西为西华门。四门中间的所在即为紫禁城,共有大小数十个院落,九千多间房屋,建筑面积约十五万平方米,占地七十二顷,周围有十多米高的城墙和五十多米宽的护城河。主要建筑分外朝与内廷两大部分,外朝以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为主体,建于三层汉白玉台基上,是皇帝行使权力、举行隆重典礼的地方;内廷以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为主体,是帝王办事和居住的地点;其两侧东、西六宫为嫔妃的住所。此外,尚文华殿、武英殿和御花园等。整个建筑对称布局,层次分明,气势磅礡,巧夺天工。

        大顺军这些部将进得宫后,他们在宫内转了一圈,这些农民将领平时见的都是些茅屋土房,何曾见过这等金碧辉煌的宫廷建筑!他们一个个惊奇地摸这看那,啧啧连声:“原来皇宫就是这个样儿呀!”

        “崇祯老儿,一个人住这么好、这么多的地方!”

        “这回,该轮到咱们住住啦!”

        正说着,李自成迈步进内,众将官一齐跪下,三呼万岁!

        在此皇宫,享受皇帝的称谓,李自成更加踌躇满志,大笑道:“众爱卿平身。”

        李自成走向正中的龙椅,前后左右地看了一圈儿,一边用手摸着一边笑道:“小时候听说书,常听皇上坐龙庭、坐龙椅,原来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众人闻听开心地哄笑起来。

        这时,几名将士押进一个人来,此人是太子慈烺,衣衫不整、一脸的惊恐。后面跟着的是小太监吴良辅。

        李自成见进来个小孩,便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是大明太子慈烺。崇祯原将他寄养在本族朱纯臣家,朱开门投诚后,他逃到了这个小太监家,被我们搜了出来。”

        “那崇祯呢?把崇祯带上来!”

        小太监吴良辅哆哆嗦嗦地跪拜:“皇上……哦,不不,崇……崇祯已在万岁山自尽而死。喏,这是他写在衣襟上的遗诏。”

        李自成念过两年私塾,认识一些字体,他接过遗诏,念道:

        “朕德薄匪躬,上犯天怒。登极十有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之不明所致,亦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可也,切勿伤百姓一人!”

        李自成放下写有遗诏的衣襟,说了句:“崇祯这老儿,倒也说了几句真话。”

        这时太子却放声大哭起来。因为他自从被送走之后,一直没有宫中消息,后仅听说母后自裁,并没有父皇的消息,今一听父皇也已身亡,他顿时悲从中来,大哭失声,几近昏厥。

        “住口!有什么好哭的?你父皇自缢,是因大明气数已尽。”李自成见太子在自己的喝令下停止了哭泣,问道,“你可知道,你家何以失天下?”

        “误用了贼臣奸相温体仁、周延儒等。”

        李自成哈哈大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也明白事理。”转而正色说:“难道你父皇就没罪吗?他之所以任用奸臣,是因为他性情孤僻乖戾,刚愎自用,多疑善变,动辄杀人,以致朝内噤若寒蝉,小人得志。所以你父皇是既可怜、可悲,却又残忍成性,你父皇今日吊死,固然悲惨,可因他的苛政和腐败,有多少忠良受害、百姓遭殃?天下被饿死逼死吊死的,又何止万千?”

        李自成的这番话,是他多年对明王朝及崇祯皇帝观察思索的结果。因此说得既透辟、中肯,又义正词严。太子慈烺听后低下头去,沉思不语,半晌方扬起头来:“既如此,那你就快点把我杀了吧!”

        “你又无罪,我岂能滥杀?”

        慈烺:“如不杀我,能否答应我三个请求?”

        “你说!”

        “一不可惊我祖宗陵寝;二速以皇礼葬我父皇、母后……”

        “三呢?”

        “三不杀戮我的百姓。”慈烺斜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曹化淳和杜勋,补了一句,“实是文武百官最无义。”

        李自成听后爽朗地大笑起来:“这我都答应你。其实你忘了,我就是百姓。”然后用手扫了一周,指着这些部将说,“他们也都是百姓。不是你的百姓,而是我们百姓推翻了你们朱家的王朝,懂吗?”

        李自成一见太子默然低首,吩咐道:“下去吧。念你是先皇太子,又颇明事理,就封你一个王吧。可封你什么呢?你把你们朱家的江山送到了我手上,朕就封你为宋王吧!”

        站在一旁的杜勋见太子无动于衷,便走过来拉了拉他的衣襟,低声劝道:“快向陛下叩头谢恩!”

        太子回手就是一掌,“啪”地一声,狠狠地打在了杜勋的脸上,然后昂首走了出去。

        李自成不仅没有生气,反倒赞许地放声大笑:“这小子倒蛮有骨气!”

        杜勋望着李自成,却是一脸尴尬。

        外面一阵脚步杂沓。

        几位兵士押着五花大绑的吴麟征出现在殿门前。吴鳞征虽身上有伤,衣衫褴褛,头发纷乱,但两目却炯炯有神,一副威武不屈之概。

        “启禀陛下,罪臣吴麟征押到。”

        吴麟征以其犀利的目光扫视着大殿,傲然而立。

        “跪下!”众将士齐声吼叫。

        吴麟征没听见似的,依然环顾左右。

        曹化淳见状,连忙走近,低声道:“快跪下!”

        吴鳞征看也不看他,仍直直站立。

        “这厮无礼,来人!”刘宗敏大叫一声,欲率众将士压服吴麟征。

        李自成举手制止。他走下龙椅,来到吴麟征面前,亲自为吴麟征松了绑:“朕十分欣赏你的勇气、你的忠心。只是大明已亡、崇祯已死,现今唯一的出路是顺应天势,朕将封侯拜相,委你重任!”

        吴麟征对李自成的举止颇有好感,但仍未言语。

        曹化淳凑近跟前,悄声地说:“大势所趋,识时务者为后杰。”

        吴鳞征望着曹化淳,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要我投降可以,但须依我两件事。”

        “请讲!”

        “第一,皇帝皇后的遗体,须照皇礼成殓安葬。”

        “这是人臣之礼,朕已答应太子,当然也依你。第二件呢?”

        “第二是,太监杜勋、曹化淳两人,应斩首沥血以祭皇上。”

        “这第二件吗……”李自成停顿下来,将一双锐利的目光射向惶恐不安的曹化淳、杜勋,直看得曹化淳、杜勋头冒冷汗,浑身战栗,两腿一软,双双跪了下去……

        李自成大声地:“朕最恨这种卖主求荣的东西!这件更是依你!”

        李自成刷地一下抽出宝剑,扔给吴麟征。

        吴麟征大礼谢过,然后慢慢地仗剑逼近曹化淳、杜勋。

        曹化淳、杜勋磕头如捣蒜,连呼:“吴大人,饶命!”

        吴麟征怒目圆睁:“我能饶你,大明的忠魂岂能饶你!”

        说罢,一剑刺去,结果了杜勋。

        曹化淳一下子瘫倒,吴麟征一手将他提起来:“你这奸邪的阉党,你往日的威风呢?”

        “大人不记小人过,请吴大人饶我这条狗命。”

        “既是狗命,就更不值得一饶了!”剑随声入,刺进了曹化淳的心脏。

        李自成本人是条热血男儿,他对有骨气的英雄好汉最为欣赏。他像观赏一场戏剧一样,欣赏完吴麟征斩杀太监曹、杜之后,一挥手:“来人,将这两条阉狗拉出去!”

        众兵士一拥而上,将曹、杜的尸体拖出。

        吴麟征上前礼拜:“谢陛下,让罪臣得以尽人臣之职!只是……”

        “只是什么?”

        “罪臣不知陛下所答应的礼葬皇帝、皇后之事,会不会反悔?”

        “这是什么话!朕一言九鼎,一诺千全,岂能反悔!”

        “如此,那罪臣就死而无憾了!”说完,吴麟征举剑自刎而死。众皆哗然。

        李自成没有想到吴麟征会刎颈自尽,抢救不及,他慨然叹道:“崇祯若是重用这等忠义之士,何至败亡?来人,厚葬吴麟征!”

        将士应诺:“遵旨!”

        牛金星望着抬下去的吴麟征,悄然走近李自成,低声交语:“陛下虽大事已完,明朝人心丧尽,但死灰复燃,也不可不防啊!”

        “你的意思?”

        “看太子慈烺和这个吴麟征,均属决计不肯归服我朝之人。现今吴麟征虽死,可太子仍在。我担心将来会不会有人借太子之名而作乱呢?不如现在就把他杀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李自成沉思了一下,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事就交由你去办吧!”

        站在一旁的李岩心中一动,但他张了张嘴,却未能说出话来。

        李自成为了缓冲一下这紧张的气氛,他转身对宋献策:“听说崇祯有个漂亮的公主,现在哪里?”

        宋献策趋前应道:

        “太监们说,她被崇祯砍断了一只胳膊,让人救出宫去了。”

        李自成失望地“哦”了一声。

        善于察言观色的牛金星见此,笑道:“崇祯的皇后、嫔妃虽都已自尽,但宫中还有许多宫娥,也尽是美女。”

        大将军刘宗敏听了此话,立刻兴奋起来:“大哥陛下,大伙九死一生,拼着性命杀进了北京,大哥坐上了龙倚,普天之下,尽为大哥所有,只是这宫中美女众多,陛下大哥怎要得了那许多?不如分些给大家,让弟兄们也快活快活!”

        李自成哈哈大笑:“宗敏兄弟,朕早就曾答应过你,进京后,天下美女尽由你挑。你要多少?分给你三十美女如何?”

        刘宗敏大喜过望,连忙叩拜:“谢大哥陛下!”

        李自成转身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将士,接着宣布:“其他将士,也论功行赏,宫中美女,人人有份!”

        众将士一片欢呼,叩头。

        李岩见此,连忙制止说:“陛下,臣以为不可。”

        “哦?”

        “陛下,我们刚刚破城,在京师尚立足未稳,明朝余孽,还未根除,尤其是关东吴三桂,有铁骑八万,已兵发丰润。臣以为陛下应乘胜追击,清除祸患,而不应此时分赏美女,消磨将士斗志……”

        没待李岩说完,刘宗敏首先便跳了出来,反驳:“你小子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后俏的红娘子陪着,当然不需要美女了。可我们连年征战,东奔西跑,至今晚上睡觉仍还是孤苦一人!”

        李岩分辩道:“刘将军此言差矣!事情应有缓急之分,当务之急应是吴三桂……”

        “吴三桂算什么东西!小小山海关乃弹丸之地,再使劲能挤出多少尿来?我刘某,只需一靴尖即可将其踢倒也!”

        “刘将军可能尚不了解,吴三桂的关东铁骑,久经战阵,训练有素,绝非大明其他乌合之众所能比。”

        “你小白脸子,没打过仗,当然怕他,可我刘宗敏不怕!”

        “你!你怎么……”

        李自成伸手制止了李岩:“算了,别争了。该如何处置,朕焉能心中无数?”

        李自成此话一出,李岩和刘崇敏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出得殿外,刘宗敏因好事被冲,气嘟嘟从丹墀上走下来。

        这时部下正押着田弘遇过来,请示:“启禀大将军,这是崇祯老儿的岳丈田弘遇,请问将军,如何处置?”

        刘宗敏连想也没想,便没好气地蹦出一个字:“杀!”

        田弘遇一听,慌忙跪倒在地:“请将军饶命!”

        “留你这废物老朽,有何用?”

        “老朽有天下第一珍宝奉献将军。”

        “天下第一珍宝?是什么?”

        “声甲天下色甲天下、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陈圆圆。”

        刘宗敏听后,眼睛顿时一亮!他连忙吩咐部将搀扶起田弘遇,然后嬉笑着和田弘遇一道远去了。

        刚刚步出宫门的李岩,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冷眼望着离去的刘宗敏,摇着头苦苦一笑。他在哀叹,也在担心。担心的是陈圆圆将会归属刘宗敏?李自成?还是吴三桂呢?

        哀叹的是:这难道就是未来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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