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哲夫已经记不起来:上一回与初次见面的女孩子造爱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酒店房间中一片漆黑。康哲夫清楚感受得到她轻轻呼在他赤裸胸膛上的温暖气息。
熟睡中的娇小身躯缓缓有致地起伏。
他把右臂伸进雪白的被单里,温柔但有力地抚摸她的肩背,让她更贴近自己的怀抱。
这是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从前与他交往过的女子,不算多也不算少。大部分都上过床。然而每度激情发泄过后,他总是无法按捺一股急欲离开对方身体的厌恶感。
这种反应连他自己都觉得自私、可鄙,却在努力尝试多次后仍无法克服。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为了逃避这股感觉带来的内疚感,而婉拒了几个投怀送抱的女孩。
此刻他却情不自禁地紧拥着她。
假如不是怕把她弄醒,他还想更用力的拥抱她,抚摸她柔软的短发,亲吻她温暖的嘴唇……
“光听我的声音,想象不到我是这副德性吧?”
五个小时前坐在兰桂坊“爵士俱乐部”里的康哲夫苦笑。他的确想象不到:仅及颈项的短发直而柔软;麻质的开领短袖衬衫加上洗得发白的蓝牛仔布吊带裤子;墨西哥式的黑色短皮靴。颈项、手腕和十指上一件饰物也没有。
媞莉亚呷了一口黑啤酒,瞧瞧仍是穿着那袭深灰西服的康哲夫。
“不怕人家误会你拐带未成年的女学生吗?”媞莉亚笑说。
“爱喝黑啤酒的女学生,我还是头一遭遇见。”康哲夫淡淡回答。
媞莉亚咬住下唇,强装出有点恼怒的样子,但两颊的笑窝已出卖了她。
康哲夫凝视她五官细致的脸庞。酒吧间内的现场爵士乐队奏出轻快的Big Band曲子,但他连半个音符也没有听进去。
——尖瘦的脸庞不算绝美。纤细的身躯也没有诱人的曲线。骤眼看来的确跟那把带着成熟魅力的沙哑声线不大相配。但要是仔细观察那红润柔滑的古铜色肌肤与猫一般的灵动眼神,却不得不承认她是最适合那把声音的主人。
“怎么样?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吗?”
“……?”
媞莉亚指指放在桌上的矿泉水瓶。“你不喝酒的原因啊。”
“那是个漫长的故事。”
一阵沉默。
“不喝酒,你那双火焰翅膀烧什么燃料?水吗?”
康哲夫笑了。“不用燃料。那幅画动笔了没有?”
“还缺背景的构思。”一提起作画,媞莉亚的眼睛亮了起来,连说话的语气也清晰了许多。“上回忘记问你。你从什么地方跳下去?”
“瑞士的雪山。”
“果然是很棒的背景!”她欢喜得把半杯黑啤酒喝光。
“为了问背景的事,专程到香港来找我吗?”
媞莉亚露出雪白的牙齿。“要不是知道你在说笑,这个玻璃杯子早已摔到你头上。我讨厌男人这种自以为了不起的语气。”
“很遗憾。”康哲夫笑得更愉快。“我也是男人。”
“你不同那种整天想把全世界都弄到手的家伙。我看得出。”媞莉亚向女侍叫了另一杯黑啤酒:“我不是说过吗?你的眼睛……”
“画家的观察力果然比普通人都强。”
媞莉亚露出一副充满孩子气的自信表情,像是在说:“当然!”
“你不像日本人。”他们一直以日语交谈。
“因为我根本不是。”
“嗯……tilia是作画的笔名吗?”
“是真名字。原本比这个长得多。媞莉亚只是简称。怎么样?想知道我是什么地方的人吗?”
“你不说也没关系。”
“真没礼貌!”媞莉亚轻轻拍打康哲夫按在桌面上的左掌。“你应该说:‘我很有兴趣知道!’”
“我很有兴趣知道。”康哲夫抚摸被打的手掌,强忍着笑。
“没诚意!”媞莉亚的语气非常认真。
刚把黑啤酒送上的女侍应给她这喝骂声吓得愣住了。
康哲夫再次凝视她那张表情丰富的脸庞。他发现她的眼珠竟在黑色中暗藏墨绿。
“我很有兴趣知道。”他的表情也认真起来了。“真的。我真的想知道,哪一个国家有你这般可爱的女孩。”
“不用卖乖啦。”媞莉亚提起酒杯,仰首呼噜呼噜的一饮而尽。
她掏出一方纯白的手帕,把沾在唇上的泡沫抹去。
“走吧。”她站了起来。
“去哪儿?”
她从座位下抽出随身的军用绿色帆布袋,朝着愣愣坐在椅子上的康哲夫,露出带点狡黠的微笑。“跟我睡,然后我便告诉你我从哪儿来。”
“还没有睡?”伏在康哲夫怀中的她再度恢复那梦呓似的语音。
“没有。”康哲夫微笑垂头,瞧着她在漆黑中睁开的一双睡眼。眼珠上那层墨绿在黑暗中发出奇异的淡采。
“很舒服啊……”媞莉亚像猫儿般的娇小身子在被单下轻轻挪动,细小但形状姣好的乳房摩擦着他的胸膛。“可以继续这样躺着吗?”
“好啊。我不累。”他像哄孩子般温柔地扫抚她的短发。
“还想知道吗?”
“……?”
“我从哪儿来啊。”
“很想——不,应该说:‘我很有兴趣知道。’”
她噗嗤一笑,轻轻捶打他肩膊。
“不想说吗?”
“不……只是……”她的笑容消失了,视线转向天花板,思想一瞬间仿佛从黑暗中飘扬往远方……“那是一个很奇妙的国家啊……!它很久以前已经存在,可是如今只余下很少很少的人……”
“是个很小的民族吗?”
媞莉亚点点头。“小得说不出来……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
“说了等于没说……觉得受骗了吗?”
“没有。最少我知道了:像你这样的女孩,世界上已经不多。”
她带点激动地抱紧他魁壮的身躯。
“你知道自己说话有的时候很有意思,有时候又很气人吗?”她咬着下唇道。
“怎么气人?”
“总是那样理智、冷冷的,极力掩饰自己真正的感情。”
康哲夫无言以对。
“只有内心软弱或受过伤的人才常常那样说话。”她抚摸他的胸膛。“看见这些伤疤,便知道你不是软弱的人。”
康哲夫的身子微微一震。
“怎么得来的?”她伸出手指,沿着他胸前一条从右腋直贯到心窝、隆起如蚯蚓般的伤疤轻轻划过去。“背项上也有七、八道吧……还有左臂上那个蝎子刺青……怎么弄来的?”
“……”
“又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吧?我想听。”
“好吧。”
康哲夫从床上坐了起来,扭亮床头的阅读灯。
“我杀过人。”
二十二岁的康哲夫凭着连教授也为之激赏的优秀论文,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数学系毕业。夏季期间已决定以担任教授助理的半工读方式,继续攻读硕士学位。一条既平坦又光明的成功大道正在面前等待他。
母亲的重病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经诊定为某种罕见的心脏异常。主诊医师告诉康哲夫,除了进行人工心脏移植手术外别无生机。
——妈,你不能死!
康哲夫从不知晓谁是自己的父亲。
母亲多年来身兼父职,在纽约唐人街的洗衣店跟饭馆咬牙干活,凭着一双细小的妇人之手,把唯一的儿子抚养成人。
年青的康哲夫还没有机会向伟大的母亲偿还这一切恩典。
五年前母亲拥有了自己的小型洗衣店;不久后康哲夫又取得了大学奖学金。本以为否极泰来,幸福的生活将从此降临……
命运对待这对孤独的母子是何等残酷。
连毕业礼帽也没有心情戴上的康哲夫,焦急地筹措昂贵的人工心脏移植手术费。
住院跟使用维持生命设备的费用,早已把医疗保险花得七七八八;就是把洗衣店顶让他人,所得亦仅及手术费五分之一。
对一个年仅廿二岁的毕业青年而言,根本毫无足够的信誉、地位跟社会关系来筹集如此巨额的一笔金钱。
唯一能协助他的人——剑术恩师顾枫,偏在此重要时刻独自流浪修行,影踪无觅。
随着母亲的生命力一点一滴地渐渐消失,康哲夫急得快要疯了。
他想到犯罪。贩毒。一次便够了……
他寻找一些本已不再想见面的儿时朋友。有两个在三年前一场毒品生意争夺战中,早已死于波多黎各人帮会的轻机枪之下;一个刚被裁定谋杀罪名成立,在新泽西州监狱服无期徒刑。
余下好几个“朋友”都教他失望而回。没有任何贩毒集团认为他们需要一个从无前科的麻省理工毕业生。
这时,他却从一个在唐人街地下赌场工作的小混混口中得知一条门路:一个雇佣兵集团正在招募精英,听说有好几个黑道杀手,都为了逃避敌对黑帮的狙杀,或是为兵团的丰厚条件吸引而加入了……
那是笔足够支付手术费有余的军饷。母亲的洗衣店也不用顶让了。
——那毕竟是她半生的心血!
——病好了以后,她还可以继续当老板娘……
雇佣兵团的招募考核,在纽约市一座不为人知的荒废仓库内进行。据说投考者中有三分之一的人最后都给抬离仓库。
整个考核过程进行三天之久。结果不论在体能、技击、近身兵器搏斗、智商测验、语言能力等项目上,康哲夫均取得无懈可击的成绩。
按照规定,资质能力特别优异的投军者,获准预先整笔提取军饷。
康哲夫提起钢笔时,闭目想象母亲康复后的笑脸。
眼角有点湿润。他以为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流泪。
他挥笔签下一纸服役五年的合约。
四天后,当母亲接受只有50%成功机率的人工心脏移植手术的同时,康哲夫已坐在前赴巴黎的飞机上。
“几天以后,我在巴黎的总部,收到了母亲手术成功的消息。”康哲夫坐在床上,闭目回忆这段一直不愿回忆的往事。
媞莉亚擦去凝在眼眶的泪水,把头伏在康哲夫腹上。她有点不祥的预感:康哲夫话中毫无喜悦之情。
“然后呢?”
“然后我便一心一意下地狱去。”康哲夫左手用力地抓住床单。“那时候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从地狱中活着回来。”
就是凭着这股决心,康哲夫捱过了整整一年无情的残酷训练:被绑缚双手从五层楼高的船桥上抛进海中,靠自己的力量脱身;在零下温度的雪地上抱着二百磅重的假人不停扭打两小时,稍一喘息便受到无情的鞭打;训练忍耐电极、火灼、击打足底等等惨酷的拷问……
此时,战斗技能训练的时间表也排得密密麻麻:射击、搏斗、跳伞、攀山、潜水、特技、驾车、驾船、潜匿、救伤、搜索、侦察、逃逸、机关架设及破解、炸弹处理……
一身伤痛和火药气味,陪伴康哲夫渡过二十三岁生辰。
母亲正渐渐康复的消息,激励他渡过这段前所未有的艰苦时光。
——妈,我会活着回来看你!
训练结束之日,康哲夫获编配那个可怕的肩章:鹰爪、骷髅、眼镜蛇。
正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康哲夫,随即又被投进更深层的地狱里。
“如果现世上真的有地狱,地狱就在那里。”康哲夫避开媞莉亚明澄的双目,别过头凝视光亮的阅读灯。
“那儿堪称‘世界的肛门’。”
他闭目。
非州某小国早就陷入多年的旱灾与饥荒,叛乱而引发的全面内战更加深她的不幸。
那是一个被诅咒的国家。
——也是康哲夫首次杀人的地方。
受雇于该国政府军的雇佣兵团“第六空降连”第四分队在某个夏夜出动,空降突袭叛军一个重炮阵地。
首次出征的康哲夫口咬着刺刀,匿伏在黑暗中的山岩间。
长期的艰苦训练,并没有磨蚀他对刀剑制式及技艺的浓厚兴趣。在有如联合国般的训练营里,他得以接触世界各地不同民族的传统刀剑;跟从恩师顾枫苦修剑术的他,也随着多次的异种剑技比试,体悟出更多剑法的原理和精奥之秘。
现在,他却要以这种艺术般的剑技,刺杀素未谋面的人。
敌方一名迫击炮兵成为他首件牺牲品。
当他把刺刀锋刃抵在炮兵喉头上之际,康哲夫清楚感觉到对方喉结的耸动,触摸到对方唇上湿冷的汗水。
那一瞬间,他犹疑了。
——我要杀人?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名炮兵趁机作出反抗。
康哲夫感到左腰处涌出一股岩浆般的火荡热流。
右手抽动的速度迅疾如条件反射。刺刀深深划破炮兵的咽喉。
不知是因为痛楚还是哀伤,康哲夫无法控制泪腺的分泌。
满脸泪湿的他昏厥了。
“就是这里吗?”媞莉亚以细长的手指,触摸康哲夫左腰上那道寸长的伤疤。
伤疤斜斜地挂在他结实的腰肌上,下垂的左端呈尖针状逐渐消失,右端却带着一堆紊乱的星型疤肉。
“他用的是刀背上带有锯齿那种军用求生刀。”康哲夫垂首凝视伤疤。“我的反应若迟上半秒,死在那片山头上的便不是他。”
躺在医院的第三天,史葛·莱利少尉到来探望他。莱利是第四分队的队长。
“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有着典型的盎格鲁·萨克逊轮廓和金发、脸色晒得如古铜的莱利笑着说:“我们的心,比那片大地更黑暗。”
康哲夫似乎充耳不闻,呆滞的眼神望向病房窗外。
初次杀人带来的心灵创伤,比肉体所受的刀伤还要深。
“可是你跟我们不同。”莱利抚摸康哲夫的黑发。“我看得出。”
他站了起来,也望向窗外。非洲的阳光暴烈得惊人。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令你加入雇佣兵团。但是在这里只有一条原则:活下去。”
莱利打开了房门。
“无论花什么代价,也要拼命活下去。”
莱利离去后,康哲夫的眼睛才渐渐恢复了光采。他瞧向早已关闭的房间。
“一部新的杀人机器诞生了。”康哲夫说。“为了生存而杀人。”
他赤身站在酒店的落地大窗前,把深色的厚布帘抓起一角。映入眼前的是维多利亚港灯火灿烂的夜色。
“我小时候在纽约贫民区长大,亲眼见过许多可怕的事。但是到了战场上,我才真正体会到……”
他伸手指向繁华的中环地区和对岸的尖沙咀区。
“我们埋首经营的这个都市文明是何等脆弱,它在对照真实、惨酷的人生时是何等虚伪。”
“联合国不是有提供拨款和物资救济的吗?”康哲夫问坐在身旁的莱利。
他望向军营铁丝网外。十几个形销骨立的饥民在外头空地上茫无目的地步过。他们眼神呆滞,骨架突露的瘦小手腿上,黝黑的皮肤完全失却光采,肚皮却如怀胎妇人般不自然地高高鼓胀。步行的动作犹如刚从土里爬出来的丧尸。
“他们为什么还要饿肚子?”康哲夫不忍再看下去。
莱利无言,从迷彩军服的口袋中掏出一颗七点六二口径的步枪子弹。
“我们吃的、花用的、还有用来杀人的东西,就是他们的粮食。”
康哲夫愕然。
“所谓的人道援助,全部都流进军阀的口袋中了。我们这种职业杀手所得的一切,都是从那笔脏钱而来。”
莱利指向铁丝网外头的饥民:“我们正在啖食他们的血肉。”
康哲夫从同袍口中得知:莱利出身于美国陆军特种部队“绿扁帽”,曾在越南参战,所得的荣誉勋章填得满一个酒杯。
越战结束后,他返回了位于俄勒冈州老家,一个月后与妻子离婚,头也不回地加入了雇佣兵团。
“那是为了她好。从首次踏进越南丛林开始,已经注定我不能再像从前般生活。战场才是我真正的家——尽管我仍然讨厌它。”
康哲夫知道,莱利仍旧深爱他的妻子。他每月支付给她的赡养费,比法院命令的金额多出一倍。
莱利偶尔会露出吓人的眼神,可以盯着别人几分钟不放。
数次出战后,康哲夫才体会到莱利是个多么杰出的指挥官。第四分队的成员对他的敬佩和信赖,比对一个五星上将还要高。他是那种能够凭敏锐的生存直觉带领部下逃过最危险的领袖。每支军队里面总有几个拥有这种异禀的人。
康哲夫渐渐习惯了战争,也习惯了杀人。每次以刀锋刺杀敌人的瞬间,体内的另一个他都能自动说服自己:
——那不是人。是物件。
这大概是某种保护自己心智的反射机制吧。以枪弹射杀敌兵时便更容易了。
军队内充斥毒品和同性恋。不少人都难以抗拒服用软性毒品来麻醉战斗带来的心灵痛楚。
康哲夫却一直保持克制,远离这些令人沉沦的诱惑。
——我要活下去!我要回去妈妈的身旁!
母亲是他求生意志的唯一支柱。
这根支柱却在意想不到之际崩溃了。
那一天是他参战的第二年,距离五年兵役合约结束的日子还有一段漫长光阴。
一夜突袭后,他带着疲乏但兴奋的心情返回军营。首次击杀了双位数字的敌兵后,按照规定他可获一天特别休假。
在军营等待他的是一封电报。
“是人工心脏移植手术带来的排斥性并发症。”康哲夫把头脸埋在媞莉亚赤裸的胸前,紧抱着她的腰肢。
她感觉到胸脯上有点湿润。
“就在我夺去十六条生命那一夜,死神也夺去了她的生命。”
“不要哭……”媞莉亚抚摸他的头发。“已经过去了……过去了……”
“我没有……后悔,只是想:为什么上天要对她如此残酷……临终前,她连唯一拥有的一个儿子的脸也看不见,甚至连儿子正身在何地,正干着怎样可怕的事情也无法知道……”
接着那一天的休假晚上,他尝了第一枚药片。左手仍紧捏着那封电报不放。
脑袋里一阵莫明的奇异冲击后,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飘离了非洲。
在红色降伞的带引下,赤身裸体的康哲夫缓缓飞扬到北方……
足底忽然踏着软绵绵的陆地。他垂下头。是雪,漫山遍野、没有尽头的雪原。他不觉寒冷,只管拼命地往前方奔跑。
不断奔跑间,感觉身体渐渐变短小了。步幅越来越窄。皮肤恢复白皙嫩滑。体毛消失无踪。
他回复了五岁时的模样,一跃扑进母亲的怀抱内。
母亲温暖的笑脸就是天空,丰腴的胸脯与手臂就是大地。
母亲的怀抱就是他身周世界的一切。
——“妈,我回来了……你为什么哭?”
康哲夫感觉眼皮如铅般沉重,蜷伏在这宁静柔软的怀抱中,陷入前所未尝的深沉睡眠。
从幻觉中醒来的痛苦,比未吸毒前更甚。
康哲夫对现实世界已毫无眷恋,只想永远活在那安祥的幻觉中。
可是连毒品也出卖了他。
往后几天,不论他再吞多少片药,也无法再次返回那片幻境。只有许多奇怪扭曲的图案、以惊人速度狂乱流动的光影、混和几十种花香的浓烈气味……没有半丝母亲的音容。
体力和反应都不觉减弱了,但他在战斗中的表现比从前还要凌厉、狠烈。杀人之际,他不必再把对方幻想成物件了。
——他已视现实中的自己为死物。
唯一激励他仍然在战阵上拼命求生的,只有那一次重遇母亲的幻觉。
药瘾渐渐加深。
莱利看见他逐渐黯淡的眼神,只能垂头叹息。
——谁也帮不了他……
康哲夫开始尝试更厉害的毒品。
——妈,我一定能够再次找到你……
他决心,在下次重返母亲那温暖的怀抱时,便立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已特别准备了一颗子弹。
媞莉亚瞧着伏在自己腹上熟睡的康哲夫。
她擦干眼眶的泪。
康哲夫并没有把自己过去的故事说完。
“跟我到西班牙去,好吗?”他在快要昏睡前问。“我要告诉你……把我过去的一切告诉你……”
媞莉亚强忍着哭声:“好……”
康哲夫却已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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