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佩刀却驭剑的年轻人,在岸上目瞪口呆的众人看来,那就是只要天人不出,我于世间几无敌。
白衣练气士在湖上蜻蜓点水,漫天风雪自然而然远离他们身躯几尺之外飘落,为首仙家临近幽燕山庄不足三十丈。尾上一名年轻女子练气士踩水跃过小舟之前,俯瞰了一眼那名无动于衷的男子,盘膝而坐,披有一件厚实蓑衣,头顶斗笠,有两缕出乎寻常年龄的白发从鬓角轻柔垂下,一眼望见渔客面容,十分年轻,以俗世眼光看待,皮囊异常出类拔萃,以至于不穿鞋袜的她跃过小舟之后,仍是回首望去一眼,只觉得这家伙该不会是吓傻了,还是沉醉于湖上垂钓,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寒江之上孤寂而坐的徐凤年一直屏气凝神,对这些踏湖飘摇的白衣练气士视而不见,哪怕被他们“踩”在脚下也不曾有丝毫气机动静,甚至刻意让胃口大开而蠢蠢欲动的阴物隐匿起来。一则徐凤年只是中途借宿幽燕山庄,不想多事,万一这些世俗眼中的仙士仙子是山庄需要扫榻相迎的贵客,徐凤年不觉得让嘴馋的徐婴大开杀戒,是为客之道。二来徐凤年敌视的仅是京城钦天监,南边的练气士跟他无冤无仇,相逢是缘,就当一并观仙赏景了。
只是当徐凤年感受到这伙白衣仙家流露出一丝与身份不符的杀机后,就不再一味藏拙,摘下斗笠,一叶扁舟如箭矢飞速倒退,在湖面上划出一道美妙涟漪。
刹那之间,小舟在出湖二十丈处急停,恰好挡住为首练气宗师的落脚点。
面容枯肃的白衣老妇人微皱眉头,身形骤停,与身畔大雪一起飘落在湖面上。她身后十几位相对年轻的仙家相继停足。
这帮练气士踩在湖面之上,纹丝不动,如白蝶停镜面。
幽燕山庄临湖院落不知谁率先看到这一幅玄妙景象,几声惊讶之后,没过多时就陆续走出院门,驻足远观,很快人头攒动,既有府上清客仆役,也有庄主“托孤”的远朋好友。
徐凤年平淡道:“是幽燕的客人,在下欢迎至极,若是寻衅,可就要坐下来慢慢聊,好好说道说道了。对了,你们既然能站在湖上装神仙,想必道行不差,坐着屁股也不会冷吧?”
气息枯槁的老妇人眉头皱得更紧,身边大多数练气士也都面容不悦,唯独最后那名独独赤足的白衣女子发出一声轻笑。
一位约莫三十岁的白衣仙子悄然转头,无奈瞪了她一眼,后者迅速板起脸,可惜一双笑意不减的秋水长眸泄露了天机。
十六人都背有一柄或是数柄长短不一的符剑,或从历代古籍记载仙人手上传承下来的桃木剑,或是拥有千年岁月的青铜古剑,便是“新”剑,那也是以甲子计算。
相传练气士修道之法独树一帜,专门在洞天福地百丈之上当空采集天雷,以秘术制成雷珠,一掷之下,威力巨大,当真如同平地开雷。或是最早一缕朝霞映照东海,收入符镜之中,一照之下,阴邪秽物无不灰飞烟灭。更有收集无主魂魄共赴酆都以阳身入阴间积攒阴德的神奇说法。总之高明练气士的玄妙手段,层出不穷,常人只会感到匪夷所思,也就由衷敬若神明,视如替天行道的仙家。其实练气士出自上古方士,跟道门炼丹真人有些相似,只不过练气士这条羊肠小道走得更窄更远。
一名年轻男子练气士冷声道:“让开!”
徐凤年自来便是软硬不吃的无赖性子,笑道:“问过我。”
然后轻轻拍了拍腰间北凉刀,“再问过我的刀。”
老妇人虽然是世间寥寥无几的顶尖练气大家,却没有一味盛气凌人,淡然道:“去幽燕山庄,只是按约取剑。年轻人,愿意拔刀相助落难人,是好事,可也须讲理。”
徐凤年站起身,拍了拍蓑衣肩头积雪,“我认识的一位前辈,曾经从幽燕山庄拿到一柄好剑,你们取剑可以,拿走便是,可要仗势欺人,我还是那句话,问我,问我刀。”
先前那位冰冷言语的男子练气士更是不遮掩他的怒气。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人头抢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千里。
在凡夫俗子看来,仙家一怒,何尝比天子一怒轻巧闲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就是知道仙家的高高在上,全然不输帝王将相。
这位练气士不掩本心,怒气勃发,身边狂风骤雪飘荡不止。
他怒极而笑,朗声大笑道:“大胆竖子,你可是想要与我席地而坐论道论道?好,那我就给你一坐!”
白衣仙家果真坐下。
如一座山岳蓦然填江海。
除了为首老妇人,其余练气士都拔高脚尖离湖几尺。
湖面翻摇,气势骇人。
可让这人无比尴尬的是,他附近湖面都剧烈晃动了,那一叶小舟竟是如同出湖在岸,岿然不动!
徐凤年不去用刻薄言语当面挖苦那个弄巧成拙的练气士,只是眯眼抬头望向鹅毛大雪,自言自语道:“有个吃剑的老前辈说过一句话,让我心神向往得很:天上剑仙三百万,遇我也须尽低眉。真是应景啊。”
徐凤年收回视线,解下蓑衣后,很欠拾掇地笑眯眯道:“来来来,先问过我,才有资格再问一问我腰间北凉刀。”
张春霖怒道:“这人疯了不成?”
庄主张冻龄也是不看好,忧心忡忡。妇人是观音宗一位练气大家的亲传弟子,有望继承衣钵接手师传,这也是当年观音宗勃然大怒的缘由。天下习武人号称百万,如她这种珍稀角色,一直被视为“万金难买之胚”。妇人坠入情网之后,一心相夫教子,修为早已如漏壶滴水散尽一空,可眼光还在,同样不觉得那客人可以讨得了半点好处,须知十六位练气士中的老妇人,不仅在观音宗地位超然,在整个南方练气士中也是辈分奇高,看上去是古稀老妪,实则活了将近两甲子的漫长岁月。武道上可能还会拳怕少壮,可练气一事,却是毫无疑问的愈为年老愈是老辣。像那剑道,跟观音宗有一桩天大宿怨的李淳罡可以三十岁之前走上鳌头,登顶四顾之后无人比肩,可练气士,千年以降,只有寥寥几人在三十岁之时孕育出大气运,江湖喜好用百年难得一遇盛赞某人的无上天赋,之于练气,以千年一遇四字形容都不过分!李淳罡恰好便葬送了这样一位半国疆土亦不换的天纵之才。
张春霖当下就率先走出凉亭,“我去拦下那疯子,幽燕山庄的祸事,万万没有理由让外人来扛。”
张冻龄和妇人相视欣慰一笑,携手下山。
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是因为不曾入山,不知道吊睛大虫的厉害,张春霖由于家世渊源,对练气士畏惧至极,以至于拔剑都不敢。要清楚张冻龄自嘲“打铁匠”,剑道造诣平平,可张春霖天资极佳,在弱冠之年便已经只差小宗师境界一层纸,这五年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荒废,练剑入痴,可对上那批南海远道而来的白衣仙家,仍是不敢一战。所以当他看到湖上小舟拦路,就有些气恼这借宿客人的不知好歹,更多还是担心那孤舟垂钓的白头男子被幽燕山庄殃及池鱼。说到底张春霖虽然身为少庄主,心性仍是淳朴,哪怕天赋根骨随他娘,可终归是张冻龄的种,拥有可贵的赤子之心。练气士可怕之处不在于剑术如何杀人取头颅如探囊取物,而是这些仙家方士犹如气运宠儿,在练气一途登堂入室后,可以凭借各自机缘,从指玄境乃至于天象境中撷取一种甚至数种大神通,一般江湖武夫,别说二品小宗师不入法眼,就是金刚境界的顶尖高手,也能与之一战,在压箱的法宝秘术祭出之前,都可不落下风。
而湖上徐凤年,一口气对上了十六个成就高低不一的练气士。
听闻“北凉刀”三字,除了为首老妇人心中略起涟漪,其余白衣仙家都根本没有上心。观音宗孤悬海外,就算是春秋战事之中,也不曾看过谁的脸色,中原动荡神州陆沉之前,不知有多少临海的帝王卿相,以最为煊赫的俗世身份,心悦诚服地对观音宗顶礼膜拜,偶遇踏岸真人,无一不是执弟子礼仪,欣喜若狂,虔诚讨教养生之法。北派练气士又被称之为“附龙派”或是“扶龙宗”,类似道教祖庭龙虎山,而南方练气士更像是偏于一隅的清净武当山,不问苍生只问鬼神。
观音宗十六白衣此次离海登岸后,只走险峻路途,遇山攀山,遇水踏水,过洞天福地而采天雷,临深渊古潭而捕蛟虬,绝不与凡夫俗子打照面,旭日东升则在山岳之巅吐纳朝霞,应了“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那句古语。在他们眼中,幽燕山庄的生死祸福,不过是草木荣枯,不扰心丝毫。这并非是练气士视别人性命如蝼蚁般卑贱,而是练气士对待自身也是无异。圣人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大抵就是这些仙家直指根脚的确切概述。
一个佩有北凉刀的白头男子,在习惯了被世人供奉为神仙的他们眼中确实不值一提,真正让他们刮目相看的是那男子稳坐船头的修为。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练气士就是对天机查漏补缺的隐秘角色,落网之鱼,若是天机本身使然,要让其跃过龙门,那就扶衬一把,钦天监附龙派因此而来;若是天机遗漏,那就视作化外天魔,阴邪秽物,务必打碎魂魄,送入宗内月镜天井,让其永世不得超生,观音宗更多是行此之事。当年莲花台上大真人齐玄帧动了天人之怒,无视日后天劫临头,斩杀天魔却不送往仙岛天井,而是自作主张网开一面,与寻常世俗恶人一视同仁,只是送往六道轮回,因此一直被观音宗视作如此煌煌地仙,落得一个只能兵解却无法得道飞升的凄凉下场。
徐凤年跟人打架,不论你如何超凡入圣,向来不喜欢碎碎念叨,你死我活而已,今天竟是破例,轻轻一脚踩下,舟上鱼竿轻轻跳起,他一手握住,抖腕之下,鱼线所及之处,鹅毛雪花尽数碾碎飘零。
“今日之所以拦下你们,有两件事要说上一说。我知晓你们观音宗向来不问世事,算是名副其实的海外仙师,我本人对你们并无半点恶感,但是你们一直觉得吕祖转世的齐玄帧当年斩魔,却又放过他们送往轮回,是逆天而行,但我今天要给齐玄帧,或者说是洪洗象说一句,就我所知的他两次自行兵解,一次在龙虎山斩魔台,一次在武当小莲花峰,都只是为下一世再修行证道,并非你们所想那般不敌天道,导致身死道消。”
那名坐也不是起身也不是的男子练气士讥笑道:“俗子安敢妄言天道!”
练气养气俱是超拔俗人不知几万里的老妪轻轻抬手,面无表情,仅是示意后辈不要多言。
徐凤年继续说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也不奢望在你们一亩三分地上指手画脚,听不听是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但第二件,你我双方就是谁也逃不掉了。”
一伙白衣仙人大多对此人大放厥词有些不满,倒也谈不上太多愤懑怒气,只是觉得好像听一名尚且穿尿布的无知稚童,当面跟庙堂忠臣夸夸其谈经国济民之大事一般,有些滑稽可笑而已。
那名赤足女子大概是个不可理喻的怪胎,竟是很不合群的神采奕奕,瞪大一双灵气流溢的眼眸,跟见着了宗门内古书上记载的凶兽神物一般。
徐凤年不理会他们的神情,提鱼竿佩凉刀,回头看了一眼山顶凉亭,见先前所立之人已无踪影,缩回视线后微笑道:“第一个教我练剑的前辈,是个打铁匠,他曾经跟我吹牛,刚到江湖没几年,就碰上了顶有名气的大人物,还跟他一见如故,把传家宝都偷出来赠予他,我后来才知道他是谁,送他剑匣其中一柄名剑的年轻人又是谁。剑名沉香,如今被留在了武帝城,曾经在龙岩香炉历代铸剑中排在魁首之位。当年那个送剑的年轻少庄主,也变成了幽燕山庄的庄主。我不知你们观音宗一口气来了十六位,所图为何,但我先前察觉到你们其中一人杀机流泻,那么这件事我就算不讲理,也得多事地管一管。对,你们不会在意我所佩是否是北凉刀,甚至也不忌惮北凉和三十万铁骑。相隔万里,就算一方是徐骁,一方是观音宗的宗主,也没可能相互去对方地盘上找麻烦,所以今日事今日了,你们到得了岸上,算你们这些仙士仙子的本事,我就算残了死了,也不会让谁记仇报复,可如果你们万一没能登岸,可否不在庄子杀人取命,有话好好说,跟张冻龄一家子俗人相安无事?”
老妪叹息一声,“好一个今日事今日了,若真是人人如你,天下也就没有我们练气士什么事情了。”
徐凤年静等下语。
老妪摇头道:“可惜有些规矩,不能坏。我们与幽燕山庄的约定,是宗主闭关之前钦定,龙岩香炉符剑八十一柄,少上几柄亦是无妨,我也可拼去被责罚,为张冻龄说情几句,留下性命。可符剑一事,委实事关重大,再者张冻龄生死与否,本宗其实并不在意,但宗内叛徒,势必要杀。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世人以为我们练气士无情,原因亦是在此。欲行天道,至亲可灭。”
徐凤年笑了笑,“道理说尽,都不亏欠,那咱们就开始不死不休了。”
便是在岛上也以只近天道不近人情著称的老妪笑了笑,离岛之后所言话语总计不到十字,此时不到一炷香,却是早早超出,“这公子放心施展手脚,就算本人和十五位宗门弟子死在湖上,也是气数使然,断然不会牵累任何人。可符剑一事,死了十六人,也一样会有下一拨来到幽燕山庄,公子只要不耍心机手段,挡得下,自然算你有大气运,观音宗就算满宗尽死,不存一人,也无怨无悔。”
原本风雪萧萧山湖寒的壮烈场景,都给徐凤年接下来一句市井泼皮无赖话给坏尽了氛围,“你们观音宗不会有几百上千号练气士吧?”
被盛赞料算天机无遗漏的老妪竟是哑然,神情古怪。
赤足女子弯腰捧腹,总算还好没有笑出声,忍耐得艰辛异常。
其余十四位练气士都有些哭笑不得,这白头小子真是无法形容的满身市井草莽气啊!俗,俗不可耐!
但老妪似乎无比郑重其事,威严沉声道:“各自上岸。”
当下便有七位仙士一掠而过。
徐凤年脚下是一叶扁舟,舟底则是入天象后阴森戾气换成金紫之气的朱袍阴物。
练气士先前“坐湖”,湖面晃荡,唯独一舟不动,二品内力的徐凤年自然没这份唯有一品才可做出的壮举的修为。
兴许只有老妪才知晓轻重:所面对的是一名可能要高过指玄的古怪敌手。
徐凤年一手挥鱼竿,一手挥大袖,除了袖中十二柄飞剑尽出,双剑一组,分别刺向六位练气士外,更有一条银白鱼线甩向舟后,一线裂开岸边湖。
兴许是练气士不兴单打独斗,被又是飞剑又是截江的惊世骇俗手段阻拦一记后,没有强硬冲撞剑阵和水墙,一名地位大概是仅次于老妪的中年女子练气士轻声念道:“结罡北斗。”
徐凤年抖腕不止,仅是一根鱼竿,断江复而再断江,气机如银河倒泻,真真正正是那翻江倒海的仙人气度。
一座大湖,晃动幅度,哪里是那名男子练气士坐湖可以媲美其中二三?
徐凤年得势不饶人,肃然朗声道:“向幽燕山庄请剑!”
请剑!
幽燕山庄在下了卧虎山的庄主的果决授意下,几乎人手一剑,便是仆役丫鬟都不曾缺少,当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搬出了所有庄上所藏的名剑古剑。张冻龄更是带上妻子儿子急掠而去急掠而归,这名庄主手提两柄被封入龙岩香炉的“龙须”“烽燧”,妇人则提了一把“细腰阳春”,少庄主张春霖除去所佩“无根天水”,捎上了剑炉封存的最后一柄世代相传的名剑“杀冬”。
湖面上如数条恶蛟共同祸害一方,风波不定,景象骇人。
徐凤年将鱼线终于崩断的鱼竿抛去湖中,最后一次截江,白发不知何时失去了禁锢,肆意飘拂,如同一尊仙人天魔混淆不清的天上客,并非那豪气干云,而是那一股无人可以体会的悲凉怆然,声如洪钟:“世人记不得你,我便替你再来一次!剑来!”
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这白头年轻人竟是有一种恶蟒吞天龙的气概!
幽燕一庄千百剑,浩浩荡荡由山上、庄内、剑鞘内,无一例外掠向小舟之上的男子。
他还不曾出刀。
所以他说先问过我,再问我刀。
徐凤年踏出一脚,双手扶摇,一手仙人抚顶式,一手一袖青龙式,一气之下,将千百剑砸在了十六位练气士头顶!
世人只是听说老一辈剑神李淳罡曾在徽山大雪坪慨言“剑来”二字,让龙虎山颜面无存,那等恢宏异象,道听途说而已,无法真正领会其瑰丽雄浑。千剑飘浮掠空,身在其下,岂不是要感到泰山压顶?以为在劫难逃的幽燕山庄张冻龄跟妻子面面相觑,一方面震撼于那名陌生客人断江截白衣,以及借剑千百压仙人的骇人壮举,另一方面更迷惑此人为何要为山庄出头。张冻龄出手阔绰,仗义疏财,看似是治家无方的败家子,只是自身剑术平平,无法稳固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只能出此下策结纳朋友,有些像是胡乱撒网捕鱼,靠运气行事,寄希望于网到几尾当下名声不显,日后成就龙身的鲤鱼。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心灰意冷。江湖人士混江湖,大多早已圆滑如泥鳅,与之打交道久了,他的一腔热血义气早已随同性格棱角一起消磨殆尽。这次临危“托孤”,仅是需要前来旁观的知己,才十之一二,其余都借口托辞,好一些的还会寄信婉拒几句,更多曾经借剑而走的成名侠客不记得当时如何感激涕零,什么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干脆就是音信全无,屁都不放一个,继续在当地做他们大名鼎鼎的大侠剑客。好在张冻龄看得开,既然连生死都罔顾,也就顺其自然,不跟这帮道貌岸然之徒过多计较什么,倒是儿子张春霖气不过,赏给他们一群“君子剑”“仗义人”的反讽称号。
张春霖亲眼见识了千百飞剑当空的奇景后,转头望向张冻龄,声音颤抖道:“爹,是咱们庄子世交好友的子孙?”
张冻龄摇头自嘲道:“不像。幽燕山庄两百年前鼎盛时,两位先祖先后担任武林盟主,兴许还有这样了不得的朋友,如今绝无可能。爹用庄子半数藏剑换来的香火情,你都见过了,就算是你那个跟爹有过命交情的曹郁伯伯,也不过是多年滞留二品境界的修为。可湖上那一位,显然金刚境都不止了。若非如此,也挡不下那些练气士冲阵。”
张春霖一肚子打翻酒醋茶,“难道是龙虎山上的小吕祖齐仙侠?可是不像啊,既无拂尘,也无道袍。如今天下盛传西楚亡国公主可以御剑入青冥,可她又是明确无误的女子。”
张冻龄洒脱笑道:“天晓得,不管了,只能听天由命,不庸人自扰。这场恶仗,以我们的身手,就算想锦上添花都插不了,说不定还会帮倒忙。如果幽燕山庄能够躲过此劫,张冻龄就是给这个不知姓名的大恩人磕上一百个响头,也是心甘情愿。”
张春霖小心翼翼问道:“爹,我想跟他学剑,可以吗?”
张冻龄无奈道:“你想学,那也得这名年轻剑仙愿意教你。”
尺雪小院精剑尽出,五名女婢丫鬟中有两人甚至先前都曾装模作样捧剑。幽燕山庄既然以练气和铸剑著称于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庄子上的仆役也都练过一些外人看来十分高明的心法和把式,可“剑来”二字脱口而出后,飞剑出鞘,尺雪院子外的两人不光没有察觉手中古剑如何出鞘,娇躯更是被顺势牵引,几乎向前扑倒在地。别说她们惊讶得合不拢嘴,满脑袋空白,想不明白为何那么一个英俊的公子哥,先前还极好说话地与她们围炉温酒共饮,就连门房张穆和大管家张邯都是瞬间热泪盈眶,暗自念叨定是庄主和夫人好人有好报,菩萨显灵,才让这般神仙人物出现在幽燕山庄。
一名紫衣女子一手抱琴一手提酒,缓缓走向卧虎山凉亭。
古琴是尺雪珍藏雅物,一坛子黄酒由滚烫变为温热。离亭七八丈时,她一掠而上,席地而坐,古琴在膝,仰头灌了一口黄酒。
仅是一手猛然按弦。
铿锵之声如凤鸣九天,清越无双。
那一年徽山山巅,书生入圣时,大雪坪不曾落雪,仅是大雨滂沱,波澜平静之后,李淳罡重入陆地剑仙之前,有个她讨厌至极的男子也还不曾白头,给她撑了一回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恨他到了徽山,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害得她父母双亡,只能愧疚一生,还是怨他有着人人艳羡的北凉世子身份,可以不用像她那般受罪,只能如一株孱弱浮萍般漂无所依。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与虎谋皮,愿意跟这么一个初见时吊儿郎当的落难乞丐做买卖。是什么时候讨厌依旧,却不那么讨厌了?是得知他孤身北莽之行气运荡然无存如白纸,自己反而因汲取玉玺而境界暴涨,终于可以可怜他了;还是他得知木剑游侠儿折剑之后,明明那般消沉却不与人言,仅是在躺椅上跟她说了难得正儿八经的梦想和雪人;还是太安城雪中泥泞行至九九馆,他弯腰在桌底给她裙摆轻轻系了一个挽结?
坐在亭子顶上的轩辕青锋喝光了一坛酒,高高抛入湖中。
剑痴王小屏兴许是最后一个凑热闹的“外人”,他走出院门,抬头望着汹汹大雪,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在山上看到当年师父背着年幼小师弟拾级上武当,大师兄默默跟在身后不断给小师弟拂积雪,不苟言笑的王小屏会心笑了笑,心胸中那股大师兄幸得黄庭又失黄庭的怨气,以及小师弟不惜兵解再证三百年大道的遗憾,也都在这一刻缓缓散去。望向湖上那个年轻人的背影,王小屏拍了拍肩膀上的雪花——师兄弟你们交给我的担子,我王小屏就算曾经打心眼里不喜徐凤年,也会扛下!
山上练剑下山问道的王小屏笑意不减,大踏步掠向湖边,伸出一手向前抹去。
以大雪凝聚出一柄长剑。
晶莹剔透。
谁敢上岸?王小屏既然做得斩妖除魔的事情,亦是杀得所谓的海外仙家!
其实徐凤年根本就没奢望让轩辕青锋和王小屏出手,这和信任与否无关,实在是习惯了万事不靠外人。当然,船底朱袍阴物是个例外,他们一活人一阴物的交情那是数次生死对敌搏命攒下来的——黄河龙壁合力击杀魔头洛阳,弱水见徐淮南,提兵山杀第五貉,铁门关一役的绝密截杀,太安城的天魔降世,力敌柳蒿师,最后相携出宫城,徐凤年信她,就是信自己。故而赐名或者是改名徐婴的阴物在船底隐蔽反哺境界,徐凤年靠它才能借剑千百,对阵十六位白衣仙家,只有心安理得。
密密麻麻如飞蝗的飞剑以仙人抚大顶之万钧大势,狠狠砸下,徐凤年才切身体会这帮海外仙士仙子的厉害之处。如果单打独斗,恐怕除那个为首老妪外,徐凤年自信都可以十招之内当场击杀,可七名男子练气士踏罡结阵北斗,七柄符剑累加积威,不容小觑,分担到他们头上的三百多柄飞剑仅是毁剑阵,重创竭力镇守阵眼的一名仙师,轻伤三四人,其余都可全力再战。观音宗自古便是出了名的阴盛阳衰,故而徐凤年摘出六百剑轰然抛向八名仙子,符剑造就的古怪剑阵如滴溜溜珠子一气旋转,形成一扇镜面,不光没有伤人,连符剑都不曾毁一把,其余一把剑独独飞向老妪,更是在离她一丈外,便尽数被反弹而飞。
徐凤年是头一次驭剑如此巨大规模,手法难免生疏滞涩,可徐凤年的心智在三次游历之后,打磨得无比圆满,如同十二柄剑胎大成的邓太阿飞剑,哪里会一鼓作气之后再而衰三而竭?一拨飞剑砸顶之后,单手一拂半圆,驾驭浩浩荡荡的飞剑以小舟为圆心,飞速绕行一圈;第二拨转作侧面扑杀而去,湖面被剑气所伤,撕裂得溅射无数,白茫茫的鹅毛大雪在落湖之前,更是被搅烂。徐凤年所站位置,给人感觉就是天地之间,我以千百黑剑杀百万白雪!
湖上众人跟随飞剑转动,男子、女子两拨白衣仙家,脚步灵动,踩踏湖面,并肩而行,一同直面那好似酆都阴物惑乱阳间的恶煞凶剑。
此时所站位置,纹丝不动站在原地的老妪离徐凤年最近,八名女子练气士衣袂飘飘,如敦煌飞仙,符剑结成宽阔镜面由横摆变成竖放。
八柄符剑本身无比灵动活泼,在练气士气机牵引下成就表面上极静的玄妙境界。
男子练气士则要略显仓促,质地不同的符剑仅是一柄柄掠出,竭尽全力将迎面而来的三百柄飞剑撞偏。那名先前坐湖“献丑”的练气士其实修为不俗,在阵眼练气士重伤之后,立即坐镇天枢。对敌之时,对敌之前尚有几分身份生就的傲气,此时不见丝毫心浮气躁,隐约有登堂入室的练气大家风范。他们这次针对幽燕山庄取符剑,拿剑是一事,历练也是一事。练气士无疑深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精髓,这一路北行,就已经有一位师姐在潭边观月时顺势提境,从浩瀚如宝山的指玄一境中悟出其中一妙,按照练气士的独有手法,便是如龙宫探宝,撷取龙眼而还,若是谁能得天地造化,侥幸悟得天象境之大妙,更是被视作得骊珠而功成。
飞剑与符剑阵或触碰或撞击在一起。
声响如山崩石裂,远比迎春爆竹挂在耳边还要来得震人耳膜。
老妪依旧无动于衷,剑来便弹剑,不看仿佛雄踞浩然大势之巅的白头年轻人,只是轻轻望向两拨同宗不同脉的得意子弟,不曾流露出丝毫异样表情。
两次带动飞剑之后,徐凤年驭剑手法以惊人的速度提升。
徐凤年双手各自起势,第三拨中三百柄飞剑依旧横冲直撞向男子练气士,其余将近七百柄飞剑,更是干脆不理睬道行高深的老妪,齐齐掠向女子练气士,而且尤为精彩万分的是这一次飞掠,不再密密麻麻汇聚一堆如同飞羽密集攒射,而是看似凌乱不堪——飞剑轨迹简直就是混乱不堪——实则让人防不胜防,绝非一个剑阵镜面可以抵挡全部。练气士胜于专心致志练气,抱朴怀浑圆最终气吞天地,仅就体魄而言,大多数连二品武夫都远远比不上,别说七百柄飞剑,就算仅是寥寥几把飞剑贯穿身体,这些白衣仙子就要香消玉殒。
一名容貌美如艳妇气质却雍容的女子练气士平淡出声:“结宝瓶!”
八剑凝大瓶,如南海观音持宝瓶,符剑由动转静,而且气机牵连成网,织成大网。
脱离宝瓶剑阵的女子微微一笑,收回符剑,朝符剑轻轻哈了一口气,轻声呢喃,“指剑。指山山填海。”
她遇上南海观音宗每一位练气宗师都会遇到的“瓶颈”之后,这次离开海岛,观月悟指玄一妙,得以“指剑”,终于打破瓶颈。
只见白衣仙子并未驭剑而出,而是中指伸直,大拇指扣至无名指之上,以此在剑身上不断指指点点。
一点灵光即是符,点点灵光结成仙人箓。
飞剑当空,遮天蔽日,先是其中一柄坠入湖中,继而是两柄,四柄,八柄。
不知是否是人力借力终是有穷时,她让差不多一百柄飞剑坠入湖中后,翻过剑身,“指剑。指海海摧山。”
湖中一百剑重新跳出水面,竟是为她驱使,掉转剑尖,向徐凤年驾驭的飞剑掠去。
如此一来,不光是宝瓶阵压力骤减,还让北斗符剑的男子练气士得以换气换阵,更有人掏出各自祭炼宝器,而不仅只能以符剑对抗飞剑。
独立船头风雪不近身的徐凤年不以为怒,更无惊惧,嗤笑道:“剑来二字,你真当以为只有鞘中剑可做杀人剑?我驭剑十万,便是轻如棉絮,一样压死你!”
徐凤年双袖飘荡,猎猎作响。
天下湖上白万雪花,各自凝聚一线,各自成短剑寸剑。
天地之间顿时犹如凝滞静止,万事皆休。
只有剑。
无数柄剑。
黑白相间。
此时佩刀却驭剑的年轻人,在岸上目瞪口呆的众人看来,那就是只要天人不出,我于世间几无敌。
北莽雨巷一战,狭路相逢,目盲女琴师薛宋官便曾经让小巷一瞬间停雨。敦煌城门一战,当世第一大魔头洛阳更是一脚踏下,溅起雨水无数做飞剑,跟新剑神邓太阿一争剑道高低。徐凤年论境界高低,比不上跳过金刚入指玄的目盲琴师,论己身内力,更是被大雪坪李淳罡和敦煌城外洛阳甩出十万八千里,可架不住他脚底船下蛰伏有朱袍阴物这位双相六臂天象高手,双方心意相通,比之徐凤年驾驭十二柄飞剑也不差,徐婴源源不断将内力输送给徐凤年,如滔天洪水涌入湖,水涨船高,撑船人徐凤年自然就有了独立鳌头的剑仙假象。徐凤年自以为自知斤两底细,借天力做出数万柄歪歪扭扭的雪剑,威慑力远远超过真实效果,却不知道体内一方犹如荷叶枯萎殆尽的残败池塘,一粒紫金莲种子,破土而出,一株嫩苗轻轻摇曳,气象通大玄。
众人头顶,湖上数万柄白剑,横竖倾斜,粗细长短,没有定式,但就气势壮阔这一点而言,确实举世罕见。徐凤年对剑道的独到领悟,加上阴物徐婴圆满天象境界的支撑,最终造就了湖上这一幅画卷。
江湖有不可避免的草根气,买不起刀剑,拿不到秘笈,混得穷困潦倒,一文铜钱难死英雄汉。江湖有戾气,嘴上称兄道弟,回头便插兄弟两刀。江湖有血性义气,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但江湖亦是会有仙侠气,练气士白衣飘飘,在湖上凌波微步,是市井眼中的仙气无疑,徐凤年为旧人恩情执意拦路,起先看似螳臂当车,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侠气,数万雪剑悬空,更是仙气。徐凤年胜勇追穷寇,不给他们丝毫喘息机会,双手猛然下按。
大雪数万剑一起压向观音宗练气士。
一直表现平庸的赤足年轻女子突然嬉笑道:“天上世间万万剑,手上一剑足矣。”
她没有使出那柄更适宜斩妖驱邪的符剑,而是跟王小屏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湖面和雪剑缝隙之间,弯腰前冲,好像一支白羽箭,一手做了个拎起水桶的手势,湖中一道水柱如同一尾蛟龙出水,被她握住,便是一柄幽绿长剑。明显是要擒贼先擒王,一剑斩去始作俑者,头顶万剑又如何?
你做数万雪剑,我便一把水剑破之。
不知何时,江湖上传入这么个诡谲说法:南海有龙女,剑术已入神,风高浪快,骑蟾万里一剑行。
观刀谱最后一页,有灵犀一说,误打误撞,准确说是丧失大金刚境界以及跌两重境的徐凤年只能退而求其次,一心驭剑近战,十丈以内十二飞剑,自诩杀尽指玄以下江湖人。徐凤年怡然不惧,依旧让雪剑压塌而下。
剑道、剑术便一直存有争议,鱼与熊掌难以兼得,数百年来以李淳罡最为兼备,两袖青蛇是剑术巅峰,剑开天门则是剑道顶点。邓太阿在力战北莽第一人拓跋菩萨之前,给人感觉便是一心要踩在吴家剑冢头顶,以剑术走到极致而得道,借剑以后,才做出变化,开始兼顾剑道。这不是说桃花剑神的剑道就差了,只是相比剑术上的造诣成就,才显得没有那般璀璨。以手中剑争取最大程度的杀伤,达到千人敌的恐怖境界,对剑术和剑道两大门槛都要求极高,一剑破去士卒身披甲胄并不难,可甲胄毕竟是死物,甲士却不是,也不是木头桩子,任由剑气伤及自身。再者,世间万力尽出,皆有回馈反弹,当年羊皮裘老头广陵江一战,十之三四都是为自己剑气所伤。
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
驭剑太多,难免就要分心分神,对这两点武道至高要义都会必然有所折损,这也是天下剑林之中无数成名剑客不屑驭剑杀敌的根源。一寸短一寸险,驭剑离手,本就殊不明智,当空泼下一拨剑雨,更是无聊至极,漫天撒网捞鱼,岂能比得上一竿钩鱼来得凌厉凶狠?
吕祖以后,剑道真正扛鼎不过李淳罡一人而已。
徐凤年扯下天上相对重势不重力的雪剑之后,就一直在等这生死立判的时刻,只是跟想象中略有出入:原本忌惮的是那位老妪,而非眼前这个直刺而来的年轻姑娘。徐凤年生性谨小慎微,说难听一点就是胆小怕死,万事往坏了去想。对敌南海练气士,始终有一点疑惑:练气士虽为不染尘俗的仙家,可这些修为深浅悬殊的十六人离海登岸,深入离阳王朝腹地,必定不会都是贴身近战肉搏如同纸糊的老虎,起先是担忧湖底有真正高明剑士潜伏,伺机而动,可徐婴充沛气机如水草根须蔓延湖底五十丈,并没发觉异样,既然不在水底,自然便在十六人之中,唯独没有料到会是眼前赤足女子递出一剑,来一锤定音。
既然早已知晓练气士会有后手,在见识到那名美妇仙子的指剑之后,徐凤年已经相当高估观音宗,可真当面对那轻描淡写的一剑,才知道还是低估了。
那一剑以水造就,三丈之外便何处来何处去,化为一摊湖水,坠入湖中,可赤脚女子仍是直直掠来,这让已经结阵雷池的徐凤年心知不妙。果不其然,剑胎圆满的十二飞剑不知为何,在将那名练气士刺透成筛子的刹那之间,竟是如同叛主的甲士,虽未倒戈一击,却在女子身边温顺如蝴蝶,翩翩旋转,轻灵愉快,毫无剑气杀机可言,这让从未失去飞剑掌控的徐凤年顿时心头震骇,嘴角有些苦涩。这妮子竟是心机深沉,那一手汲水做剑根本就是幌子,她本身才是真正的秘剑,看似自寻死路,其实更是有所凭恃而为。徐凤年曾经听羊皮裘老头说过,天下剑林之中,两种人是真天才:一种如邓太阿,道术都不俗气,桃花枝是剑,朽木是剑,雨水是剑,天地之间无一物不可做剑;另外一种更是罕见,天生亲剑继而克剑,本身即是无上剑胎,任你剑法如何上乘,剑招如何凌厉,只要不是证道剑仙,一不小心,出剑之后就要为其作嫁衣裳。
既然问过了剑。
那就问刀。
徐凤年一手按住腰间北凉刀刀柄。
老妪突然说道:“卖炭妞,回来。”
不承想在南方练气士中一言九鼎的练气大家出声之后,有个古怪昵称的赤脚女子仍是嬉笑一声,非但没有减速,反而急速前掠,一心问刀。
不等徐凤年出手,朱袍阴物竟是也生忤逆念头,从湖底悄无声息跃起,双臂扯住年轻女子一双粉嫩脚丫就给拽入冰寒刺骨的水中。
徐凤年和南海老妪都流露出一抹没法子掩饰的头疼神情,都跟爹娘管束不住性情顽劣的孩子一般无奈。
徐凤年给阴物传递了一份心神,对一直没有出手的老妪微微作揖,极有礼数说道:“北凉徐凤年见过观音宗老前辈。”
老妪笑了,一张沧桑脸庞如枯木逢阳春,刻意忽略北凉二字,说道:“不承想遇见了李剑神的徒弟,幸会。中原年轻一辈剑士人才济济,的确是本宗小觑天下英雄了。”
徐凤年平静问道:“老前辈能否暂时退让一步,晚辈定会尽力弥补观音宗。龙岩香炉铸造符剑延期一事,和贵宗清理叛徒一事,徐凤年了解清楚以后,肯定给前辈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
老妪犹豫了一下,摆摆手道:“谈不上退让。卧虎山上有指玄高人,岸上又有武当王小屏,如果你动了杀心,今日本就是本宗死绝的凄凉境地。既然你退让在先,我也没那脸皮得寸进尺。离宗主出关大概还有三年,这段时日,本宗登岸子弟十五人,都会跟随我行走大江南北,砥砺心境,孕养浩然之气,只要三年之后,幽燕山庄可以允诺给出七十柄符剑,我可以亲自返回宗门,给张冻龄说情,至于本宗叛逆生死,仍是需要宗主亲自定夺。”
徐凤年笑道:“晚辈多嘴一句,符剑铸造为何如此艰辛?”
老妪倒也好说话,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架势,“一则材质难觅,与李淳罡木马牛相似,皆是天外飞石;再者锻造符剑,与寻常铸剑大不相同,一步差不得。当年约定八十一柄符剑,并非本宗仗势欺人,幽燕山庄的龙岩香炉,历代先祖搜集而得储藏材质,足够打造八十余柄符剑,只是张冻龄铸寻常剑,堪称大师,可惜被不值一提的剑道造诣拖累,又闭门造车,坐井观天,在符剑之事上,非但没有立下尺寸之功,反而白白费去许多珍贵材质。”
徐凤年比画出一个幅度,“这样一柄短剑,可锻造几柄贵宗所需的符剑?”
老妪平淡道:“若无意外,悉数成功,可有八柄。”
徐凤年又是轻轻一揖,抬头后一本正经说道:“三年之约,晚辈可以替幽燕山庄答应下来。”
那名从指玄境界中悟出两指剑的婀娜美妇笑眯眯道:“你若是将幽燕山庄几人带去北凉,到时候改口反悔,难不成要远在南海的本宗,跟你们北凉三十万铁骑为敌?”
徐凤年笑意真诚醉人,一边抬手系住发丝,一边说道:“这位符箓入剑举世无双的仙子姐姐说重了,晚辈岂会是这种言而无信的人。”
那辨别不出真实年龄的美妇人显然被这家伙的油嘴滑舌给为难住,既不好撕破脸皮说狠话,也不适宜顺水推舟掉入圈套,不过一声姐姐,她倒真是顺耳又舒心。
徐凤年拍了拍腰间北凉刀,“本该摘刀作为信物,可委实是不太方便,回了北凉某人得心疼死。老前辈,你尽管开口提要求,如何才能信我?”
老妪思量一番,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说法,“日后凉莽大战,可否让本宗练气士赶赴北凉边境,观战却不参战?”
徐凤年笑道:“只要不动手脚害我北凉,绝无问题。”
老妪笑道:“一言为定即可。”
徐凤年赶紧溜须拍马道:“前辈爽快,这才是世外高人!比起什么狗屁龙虎山,高出一百楼不止!”
老妪坦然受之,身后那些个先前疲于应付漫天飞剑的仙士仙子都对其印象改观不少,尤其是那位被观音宗宗主寄予厚望的嫡传弟子美妇人,嘴角翘起,嫣然一笑——这小家伙真是有趣,分明是驾驭飞剑无数的骇人身手了,还是如此没个正行。
老妪直直望向徐凤年,后者赧颜一笑,喊道:“徐婴!”
湖面如同一剑斩裂,朱袍阴物率先浮现当空,对十五名海外仙家,悲悯相一双紫金眸子熠熠生辉,微微转动,扫视一遍。
哪怕那容颜俏媚的少妇练气士,被它盯上一眼之后,也压抑不下心中潮水般的恐惧。
老妪一笑置之,轻声一句,“徐公子功德无量。”
然后便转身踩湖离去。
十四名练气士陆续跟上,悟得指剑的女子等名义上的太上师伯祖浮出水面后,拉出浑身湿透的虽然年轻辈分却高到无法无天的赤足女子,回眸一笑,这才离去。
赤足女子转头冷哼一声,飘然远去。
湖上一群白蝶飘飞。
老妪放慢脚步,来到赤足女子身边致歉道:“师伯,方才弟子不得已直呼名讳。”
赤足女子抽了抽精致鼻子,摆手道:“没事,我就是记恨那头阴物。”
老妪笑道:“俗人仙人一纸之隔,天魔天人一线之间,它已不是阴物了。否则老妪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出手。”
看模样尚未二十的年轻女子问道:“为何阻拦我接下那人一刀?”
老妪沉声道:“既然是李淳罡的徒弟,未必不能借力开天门。”
年轻女子恨恨道:“等着!”
老妪柔声道:“师伯,地肺山恶龙为武当李玉斧所伤,正是采撷墨骊的大好时机……”
说到这里,老妪露出一丝尴尬。
赤足女子俏皮一笑,抬起一脚,湖底被带出一大片顺手牵羊而来的飞剑“鱼群”,跳出湖面,又蹿入湖中,继续游弋。
这场雷声大雨点也是不小的湖上酣战,虽然没有分出你死我活,却也已经让幽燕山庄三四百号江湖人士震撼得心神激荡。
徐凤年本想借剑在先,就得有始有终,再来还剑一次,顺便抖搂抖搂风采,不承想粗略估计,少了足足两百柄剑,这让徐凤年忍不住转身对着湖面破口大骂。
这样一来,怎么好开口拐骗幽燕山庄去北凉效力?
下次见面,一定要跟羊皮裘李老头一样,打得你赤脚哭着回南海。
等到徐凤年重新披上蓑笠,提鱼竿拎鱼篓登岸时,剑痴王小屏早已不知所踪,青鸟安静站在岸边,接过公子手上物件。鱼篓中空无一物,徐凤年有些汗颜。听潮湖里的锦鲤别说钓鱼,你就是弯腰拍水,也能让几尾鲤鱼跳到手上,徐凤年在湖上挨冻,辛辛苦苦钓了个把时辰,结果无功而返。除了刘文豹小跑而至,幽燕山庄张冻龄、张春霖父子,还有叛出观音宗的妇人也赶来,俱是发自肺腑地感激涕零,不等徐凤年说什么,张冻龄好歹也算是一州江湖魁首,二话不说就要下跪磕头,徐凤年连忙扶住,不让他如此行大礼。捧了满怀名剑的张春霖更是满脸崇敬,恨不得当下就要拜师学艺。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道破实情,难得装了一次行侠仗义的好汉,言辞客套,“庄主借宿在先,徐某人还礼在后,互不亏欠什么,张庄主莫要太过上心。实话说来,这次跟幽燕山庄借剑千余柄,到头来给那帮南海练气士偷走不少,徐某当下愧疚难当。”
张冻龄一直以为必死无疑,哪里计较那批被顺手牵羊而走的数百把剑,何况庄子上珍藏的几十柄名剑都还在,像那张春霖佩戴的无根天水,以及龙须、烽燧、细腰阳春、杀冬,无一例外都物归原主。张冻龄为了身边女子尚且舍得封闭世代相传的龙岩香炉,又岂会重视庄子所藏名剑重于相濡以沫的妻子?张冻龄讷于言辞,此时不知如何感恩戴德,才能报答一二,如此一个响当当的大老爷们儿,只是嘴唇颤抖,握住眼前白头年轻男子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凤年没有急于返身尺雪小院,直截了当说道:“幽燕山庄还有三年时间去铸造剩余符剑,我家中恰好有几柄材质类似木马牛的大秦古剑,等我回府,近期之内就会让人送来庄子,大抵可以帮庄主解燃眉之急。”
张冻龄一脸愕然,喃喃自语:“这如何使得?世人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可既然是涌泉之恩,张冻龄又该如何回报?”
徐凤年笑了笑,“湖上拦截南海仙家,只是意气使然,可之后那几柄大秦古剑,还得跟幽燕山庄做笔买卖,不是白送。”
最怕亏欠人情的张冻龄如释重负,频频点头道:“如此最好。若是恩人不嫌弃,幽燕山庄所有密室,便是龙岩香炉也对公子大开,任由公子搬走,除去犬子所佩无根天水是及冠礼赠物,不好卖给公子,其余便是杀冬、龙须、烽燧和细腰阳春四柄藏剑在内,庄上所有喊得出名号的古剑利剑,都可以让公子一并拿走。再者,数位先祖当年游历江湖,偶有奇遇,幽燕山庄对于练气一事小有心得,那几本秘笈,张冻龄只留下摹本,原本都由公子拿去。庄子上还有些田契金银……”
张冻龄正说得起兴,被妻子扯了扯袖口,猛然回神,才自知失态,讪讪一笑,心想以这位公子的家世底蕴,哪里瞧得上眼那些黄白俗物,醒悟之后,抱拳致歉道:“是张冻龄俗气了,公子切莫怪罪。”
徐凤年回望湖面一眼,转头笑道:“去尺雪小院慢慢谈?”
张冻龄自不敢有半点异议。
一行人到了小院,管事张邯已经把三名串门婢女连坑带骗带离院子,只留下两名本就在尺雪做活的丫鬟。主客双方围炉而坐,少庄主张春霖没敢坐下,壮着胆子打量这位年龄看上去与自己相差不多的公子哥。可能是徐凤年的借剑太过惊世骇俗,张春霖误以为这位白头剑仙仅是瞧着年轻,实则已经活了好几甲子超然物外的世外仙人。
徐凤年饮了一口黄酒,“庄主有没有想过把幽燕山庄的基业搬出去?”
北凉缺土地缺金银,但最缺人才。幽燕山庄代代相承的高超铸剑手艺,是渔不是鱼,庄子上那近百号一辈子都在跟铸造打交道的能工巧匠,可不是几柄名剑可以衡量的价值,对铁骑雄天下的北凉来说殊为可贵。接下来朝廷一定会在盐铁之事上勒紧北凉脖子,步步逼近,徐凤年不得不未雨绸缪,如果有一大批经验老到的巧匠在手,就等于节省下一大批铁矿。
张冻龄愕然之后,苦涩道:“恩公,实不相瞒,这两年眼看铸造符剑完工无望,张冻龄也曾犹豫是不是携妻带子浪迹天涯,躲藏苟活,可每次到了龙岩香炉前,就都没了这份念头。数百年二十几代人的祖业,张冻龄可以死,但祖业不能毁在张冻龄手上,不说其他,每年清明祭祖扫墓,后辈子孙不管如何不出息,总得去做的。”
徐凤年点点头,没有强人所难。
张冻龄大气都不敢喘,英雄气短,更是满心愧疚,只觉得万分对不住身前慢饮黄酒的恩公。
徐凤年笑道:“那我就以剑换剑,取走龙须、烽燧在内的九柄名剑。”
张春霖急眼了,匆忙插嘴道:“恩公,小子所佩这柄无根天水也拿去,庄上便是砸锅卖铁,怎么都要凑足一百柄好剑才好还恩。”
张冻龄洒然笑道:“是该这样,恩公如果嫌弃一百柄剑太过累赘,幽燕山庄亲自送往府上。”
张春霖毛遂自荐道:“小子就可以做这件事情,正巧想要游历江湖历练一番。”
徐凤年也没有推拒,抬头看了一眼风流倜傥的张春霖,“徐某此番出行,有两辆马车,其中一辆可以用作装载百剑。不过无根天水就算了,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才夺人所好,徐某本就不是什么君子,却也不想当个小人,吃相太过难看。好不容易在庄主和夫人面前有些江湖好汉的意味,不能眨眼之间就破功了。”
张冻龄是不苟言笑的粗朴性子,听闻这话也是咧嘴一笑——这位恩公倒真是性情中人。庄主夫人更是一些隐藏心结次第解开,眉目舒展,越发温婉恬淡。江湖阅历谈不上如何丰富的张春霖更是哑口无言,在这位年少成名的少庄主看来,既然这位恩公已是亲眼所见那般举世无双的剑仙风采,谈吐也该是不带半点世俗气的,哪里想到言谈之间如此平易近人。徐凤年抬手借剑一观,张春霖手忙脚乱递出烽燧一剑,看得屋外门口两位丫鬟相视一笑——少庄主平日里可都是温文尔雅得很,便是迎见江湖上的大侠前辈,也从不见他如此拘束紧张。
徐凤年抽出半柄名剑烽燧,剑身如镜清亮似水,徐凤年眯眼望去,笑道:“方才在湖上切磋,有一位女子练气士使出了指剑,据说可以指山山去填海,指海海去摧山。你们幽燕山庄练气与练剑并重,对这个有没有讲究?”
张冻龄一脸古怪,张春霖聚精会神,不肯漏过一字,倒是庄主夫人柔声道:“恩公有所不知。观音宗擅长练气,其中惊才绝艳之辈,可以去指玄和天象两种一品境界中摘取一鳞半爪,美其名曰龙宫探宝。从指玄中领悟,较之更高一层的天象,相对简单,但也仅是相对而言,一般练气士,便是穷其一生,一日不敢懈怠,也未必能做到,委实是太过考校练气士的天赋机缘。湖上指剑之人,取法道教符箓飞剑派的点符之玄,点天天清明,点人人长生,点剑剑通灵,三重境界,依次递减。那名练气士不过三十岁年纪,能有此境,只要甲子岁数之前点剑再点人,未必不能百岁之前去点天,从天象中拣寻物华天宝。练气士之强,自然不在体魄,而在练气二字。”
夫人犹豫了一下,轻轻呼出一口气,神情复杂道:“为首练气大家乃是本宗长老‘滴水’观音,最擅驭水,袖中净瓷瓶重不过三两,传言却可倒水三万三千斤。”
徐凤年手指抹过古剑烽燧,笑道:“看来是这位练气大家手下留情了。”
张春霖冷哼一声,“恩公在湖上画出雪剑数万柄,那老妇人分明是知难而退。”
徐凤年摇头道:“我那些手笔,不论是借幽燕山庄的实剑还是湖上造雪剑,吓唬人可以,说到真正伤人,就稀松平常。”
张春霖正要为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神仙恩人辩驳几句,徐凤年已经笑道:“少庄主,我其实跟你差不多岁数,不妨兄弟相称。”
张春霖张大嘴巴,张冻龄和妇人也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名年轻剑仙真是二十几岁的男子。
几乎算是萍水相逢,交浅不好言深,张冻龄三人也就不好意思继续赖着不走,起身谦恭告辞,除了无根天水,其余几柄名剑都留下。徐凤年闭上眼睛,回忆湖上女子练气士的指剑手法,有模有样在烽燧剑上指指点点,哈气印符,大概烽燧不是那符剑,徐凤年也仅是有其形而无其神,没有半点气机动静。王小屏进入屋子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斜瞥了一眼不断重复指剑烽燧的世子殿下,沙哑开口:“指法无误,确是练气指玄一妙,可是没用,观音宗自有独门气机导引。武当号称天下内功尽出玉柱,许多秘笈流传山外,亦是一字不差,为何仍是寥寥无几人可入正途?无他,阴阳双鱼,失其一便全然失去精髓。”
徐凤年点点头,转移话题,“小王先生,取一柄剑当佩剑?”
王小屏也不客气,探手一抓,握住了一柄古剑龙须,叩指一弹剑鞘,院内风雪骤停,王小屏点头赞道:“就这把了。”
徐凤年一笑置之。
王小屏平淡道:“你如何应对韩貂寺的截杀?”
徐凤年叹气道:“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王小屏摇头道:“你虽有指玄女子轩辕青锋,枪仙王绣的刹那,再加上天象阴物傍身,即便还有我届时出剑,一样未必能全身而退。”
徐凤年讶异道:“这还不够?”
王小屏反问道:“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死在你眼前,你就真当这些高手不是高手了?再者,王明寅的天下第十一,仅是离阳王朝的十人末尾。韩貂寺则不然,他是当之无愧的天下十人之一,更是最为擅长以指玄杀天象。只要韩貂寺舍得一条性命,要杀你,绝非如你所想的那么艰难。江湖顶尖高手竞技,一种是对敌王仙芝,倾力只为切磋;一种是当时犹在天象的曹长卿对阵指玄感悟仅在邓太阿之下的韩生宣,互有保留,留有一线余地;最后一种,才是彻彻底底的生死相搏,肯这样做的韩貂寺,便是儒圣曹长卿也要头疼。”
王小屏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奉劝你到时候对上韩貂寺,不要轻易让朱袍阴物出手,它能跟柳蒿师斗个旗鼓相当,恐怕在韩貂寺手下不过五十招,就要修为折损小半。擅长指玄杀天象,不是一句空话。你一旦让阴物反哺你内力,跟韩貂寺死战,到时候阴物遭受重创,你能好受到哪里去?说不定韩貂寺就等着你如此作为。到时候我王小屏就算不惜性命护着你,也难如登天。在我看来,你只能用使用刹那枪的她,加上暗中潜伏的死士拿一条条命去填补窟窿,耗费韩貂寺的内力,然后寄希望于那名徽山女子会替你拼死一战,最终交由我三剑之内决出胜负。胜了,万事大吉;输了,你自求多福。”
徐凤年苦笑道:“何谓天下第十?这便是天下第十人的能耐吗?”
王小屏冷笑道:“杨太岁问心有愧,这些年跌境跌得一塌糊涂,你能独自杀他不算什么大本事。至于第五貉,他的指玄是不弱,可比起能与邓太阿比拼指玄的人猫韩生宣,仍是不值一提。算你运气不好,若是将韩貂寺换成天下第九的断矛邓茂,有天象阴物护着你,也会轻松一些。”
徐凤年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吗?”
徐凤年喝过了黄酒,走出院子走向卧虎山凉亭,一路行去,鹅毛大雪拂了一身仍满肩。应该是张冻龄扮黑脸发了话,没有闲杂人等凑来套近乎,紫衣女子靠着凉亭廊柱,双腿伸出,面朝湖水,膝上搁放有一架古琴,徐凤年走入亭中,也不见她有丝毫神情涟漪。
徐凤年开门见山道:“韩貂寺在三百里以内就会出现,你打算出几分力?你我事先说好,我就能量力而行。”
轩辕青锋皱了皱眉头,“那只人猫不过指玄境界,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
徐凤年坐下后,平静道:“一来韩貂寺是公认的邓太阿之后指玄第二人,臂绕红丝,弹指断长生的手法,肯定比我厉害太多。二来我就怕他来个莫名其妙的天象境,就不是指玄杀天象那么简单了,到时候真得吃不了兜着走。皇子赵楷一死,扶龙无望的韩生宣差不多生无所恋,恨我入骨,如果能杀我十次绝对不会只杀九次。徐婴是天象境,不合适出手,我现在就担心王小屏出剑之前,韩生宣毫发无损。”
轩辕青锋双手搭在琴弦上,“你知道上次西域围剿韩貂寺吗?”
徐凤年点头道:“白狐儿脸没有说一句话,只能从戊那边听到一些琐碎。你们三人带有一千六百精锐北凉轻骑,总计三次碰面韩貂寺,都被他逃出包围圈。其中一次为他斩杀骑兵四百人,硬生生扛下戊的一根铁箭,白狐儿脸搏命一刀还是没能砍断他的手臂,只是斩去一团红丝。另外两次,戊说你受伤都不轻。其中一次要不是你撞上几位道行不差的西域密宗老僧,汲取内力,吸成人干,你的心弦就要被人猫彻底崩断。”
轩辕青锋点头道:“三次围杀,你嘴里的白狐儿脸都搭上了性命上阵,如果不是这家伙不计生死,北凉轻骑早就给韩貂寺反过头来截杀,一点一点蚕食殆尽,我和死士戊哪里经得起这个老阉人几次针对?说到底,他还是想蓄力刺杀你这个正主,没将我当作一盘菜而已。若非如此,他完全可以在最后一场围剿中,跟我们三人和一千余百骑兵互换性命。下徽山之前,我何等自负,只觉得可以在天下十人中轻松占据一席之地,挤掉邓茂都不在话下,对上不过才是第十的韩貂寺之后,才知道以前是多么无知。侥幸活着返回北凉之后,我对自己说,这辈子在成为陆地神仙之前,都不要傻乎乎去找韩貂寺的麻烦。”
徐凤年轻声道:“我知道了。”
轩辕青锋依旧没有转头,轻声问道:“是不是很失望?”
徐凤年双手抱着后脑勺,“没。”
轩辕青锋笑问道:“方才在湖上大费周章,跟一帮练气士打得天翻地覆,是不是担心自己死了,就跟李淳罡一样,被江湖说忘记就忘记了?”
徐凤年笑了笑,“还是你懂我。”
轩辕青锋瞥了一眼徐凤年腰间北凉刀,好奇问道:“你怎么应对那个可以双手生撕巅峰时符将红甲的人猫?”
徐凤年要么就是心中没底,要么就是没有推心置腹,含糊说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轩辕青锋没有刨根问底,看着徐凤年伸出手掌轻轻摇晃,将雪花拂去,百无聊赖之后,起身离去。轩辕青锋往后一靠廊柱,脑袋撞在柱子上,发出轻轻的砰一声,不知过了多久,她低头望去,犹豫了一下,弯腰给裙摆系了一个结。
当天黄昏,幽燕山庄就凑足了两大箱子庄子珍藏多年的名剑,小心翼翼搬到了尺雪小院。不知为何,王小屏在拿到龙须之后,仍是多要了两柄,一柄短剑“小吠”,一柄宽剑“割鹿头”,在幽燕山庄仅算是上乘好剑,只是距离名剑仍有一段差距。徐凤年对此不闻不问。在洪洗象下山之前,剑痴王小屏是当之无愧的武当剑术第一人,杀人荡魔的手腕,甚至还要超出两位师兄王重楼和俞兴瑞,剑意之精纯,放眼天下也是名列前茅,毋庸置疑。王小屏取了三剑,徐凤年大抵可以猜出一些端倪,三剑在手,对上韩貂寺那也就是三剑的事情,不成功便成仁。
晚饭时分,徐凤年单身赴会,幽燕山庄这边除了张冻龄、张春霖和庄主夫人,还有两名张冻龄结识半辈子的至交好友。一个叫曹郁,使用一双蛟筋鞭,四十岁进入二品小宗师境界后,已经停滞整整十年,非但没有跻身一品境界的迹象,反而有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可怕苗头,这些年走南闯北,四处寻访高人,切磋武艺,都没能有所裨益。另一名是用剑的名家,姓段名懋,所谓的名家,那也仅是一州境内罕逢敌手,走得是偏门路数,修术不修意,算是邓太阿的徒子徒孙。江湖便是如此,瞪大眼珠子盯着鳌头人物如何证道,万千后辈就一门心思模仿。段懋生平最得意的一笔战绩,便是始终未进二品,却仗着剑术诡谲,击败了两名小宗师。曹郁和段懋,在地方江湖上,几乎都算是打个喷嚏都能震上一震所在州郡的通天人物,不知凡几的江湖儿郎为了能够拜师门下,费尽心机。毕竟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人仙师,能够勉强离手驭剑几尺,也就差不多等于御剑的无敌剑仙了。吴家剑冢稚子驭剑碎蝴蝶,这类说法,也就听上一听,谁都不会当真。
曹郁和段懋都是老江湖,知道避开忌讳,没有大煞风景纠缠着徐凤年的隐秘身份,不过眼中的炙热渴望无法掩饰,一个急于稳固境界,不求到达那传说中的一品,只求不跌出二品;另一个习剑,突然遇上徐凤年这么一个动辄驭剑千百的恐怖隐仙,眼巴巴想着能从白头剑仙嘴里得到一两句金玉良言,说不定就能让剑术突飞猛进。可惜那名不知真实年龄的陆地神仙始终不开金口,好在曹郁和段懋期望不高,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顿饭,也觉得脸面有光,以后走出幽燕山庄与同辈晚辈说上几句,那也是堪称惊世骇俗的精彩段子了。你听过李淳罡在牯牛大岗一声剑来,可你见过有人驭剑百千去劈湖斩仙人吗?
酒足饭饱,段懋旁敲侧击问道:“徐前辈,湖上那十几位白衣仙家,果真是南海观音宗的练气士?前辈你能够以一敌十几,最不济也有指玄境界了吧?”
平白无故得了一个前辈头衔的徐凤年心中好笑,面无表情,似乎在回味湖上巅峰一战,落在曹段两人眼中,自然不是什么自负,而是高人该有的矜持。
晚饭之后,众人移步幽燕山庄一栋别致雅园。园内遍植紫竹,大雪压竹叶,不堪重负,时不时传来砰然作响的折竹声响。雪夜红泥小火炉,府上身段最为曼妙的丫鬟玉手温酒,更有满头霜白的剑仙坐镇,共饮杯中酒,不曾有过这种经历的曹段二人尚未饮酒,便已醺醉几分,这要传出去,怎能不是武林中一桩佳话美谈?
段懋感慨道:“前辈那一手以雪做万剑,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神仙手笔,段懋此生都会铭刻五内,心向往之。”
曹郁也不甘落后,击掌赞道:“曹某人虽不练剑,可亲眼见到前辈湖上一战,此生已是无憾!只恨当年没有提剑走江湖啊!”
徐凤年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纨绔世子时,被身边膏粱子弟溜须拍马的场景,不由怔怔出神。
就在此时,一袭色泽极正的刺眼紫衣走入视线。
她的紫,跟灯笼照映下的那一片紫竹林相得益彰。
裙角收拢做一挽结,显得她身形越发婀娜。
她没有落座,只是对徐凤年说了一句很多余的废话,“我还是不会出手。”
徐凤年讶异道:“我知道了啊。”
轩辕青锋默然转身。
张春霖目不转睛,心神摇曳,不输当初观战湖上互杀。
世间还有这般妖冶动人的女子?
徐凤年身体微微倾斜,手肘抵在榻沿上,嘴角翘起——这婆娘竟然也会良心不安?
张春霖小心翼翼问道:“恩公,这位姑娘是?”
徐凤年笑道:“萍水相逢而已。”
曹郁和段懋同时咽了一口口水,脸色有几分不自然。因为他们都记起当今江湖上一位崛起的女子,也是常年紫衣,来自徽山大雪坪。外人只知道牯牛大岗飞来横祸,降下一道粗如山峰的紫色天雷,轩辕家族内可扛大梁的顶尖高手几乎死绝,以为轩辕氏男子死了一干二净后,就要衰败,不承想轩辕青锋横空出世,小道消息铺天盖地,都说她是喜好烹食心肝的女魔头,而且擅长采阳补阴,阴毒至极。这般为害武林的狠辣女子,人人得而诛之。关键是她跟北凉世子有千丝万缕的牵连,寻常匡扶正义的白道人士,也不敢轻易出手。
徐凤年突然闭上眼睛,伸出手指狠狠抹了抹额头。
然后低下头,佯装举杯饮酒,却死死咬住牙根。瓷杯纹丝不动,杯中酒水起漩涡,如龙卷。
徐凤年一手握杯,一手覆杯。眉心一枚印痕由红入紫。
陪伴饮酒诸人只当这位江湖名声不显的散仙出神沉吟,自顾自碰杯对饮,不敢打扰。张春霖向来眼高于顶,以幽燕山庄虎老架不倒的武林地位,自身又出类拔萃,生得一副好皮囊,对寻常倾慕于他的女子都止于礼仪,半点不去沾惹,不知为何见到那名冷如霜雪的紫衣女子后,便一瞬痴心,只是不知她与恩公是什么关系,天人交战半晌,眉宇间仅是彷徨落魄,凄然独饮。知子莫若母,叛出南海孤岛的妇人轻轻叹息。张冻龄性子粗糙,细微处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够火候,只顾着跟曹段两位世交好友推杯换盏。
徐凤年悠悠然长呼出一口气,曹郁、段懋二人停杯转头,一脸匪夷所思,只见那一缕雾气飘荡如游走白蛇,在空中好似扭头摆尾,所过之处,碾雪化齑粉。徐凤年放下酒杯猛然起身,告辞一声,径直走向尺雪小院,过院门而不入,步伐飘浮,几乎是踉跄前行,面容狰狞的他犹豫了一下,当空一掠,身形如同一根羽箭直直坠入湖中,沉入湖底。
紫竹林这边不知真相,面面相觑,都看出对方眼中的疑惑震惊,难不成这便是江湖上传闻的口吐剑气如蛟龙?
王小屏自打上山后第一次握剑,在武当众多师兄弟中展现出卓绝的天赋,一直被视为为剑而生的极佳剑胚,他自己也一直坚持将来某一天要为剑而死。交错背负有幽燕山庄烽燧、小吠、割鹿头三柄剑,这位剑痴缓缓来到湖边,为湖底年轻人镇守湖面。
当初徐凤年上武当,王小屏不以为意——一个劣迹斑斑的纨绔子弟,跑到山上练刀,能练出什么出息?大师兄不惜拿一身大黄庭修为去换“武当当兴”四字,更是让王小屏怒意满怀,赌气之下,就干脆下山磨砺剑心,求一个眼不见为净。时至今日,抛开真武转世那一层身份,不说武当山的伏笔,王小屏对徐凤年也谈不上有太多好感,不过就纯粹武道历程而言,确实有几分欣赏。
吕祖曾言,我辈修道,莫要修成伶人看门狗。
王小屏盘膝而坐,枯坐到天明。
幽燕山庄往南三百里是江南。
一场突如其来的连绵大雪,银装素裹,万物不费银子披狐裘。清冷雪夜中,一名黑衣老者踏白而行,双手入袖而藏。所行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近一处歇脚村子也在三十里以外,寻常老人十有八九就要冻死在这雪地里,不过看老人行路气韵,颇像有些武艺傍身的练家子,虽未太多高人跋扈的气焰,想必应该不至于冷死在路途。老人一袭宽袖黑袍,一双厚实锦靴沾雪,满头霜白发丝,当头落雪不停,倒像是霜发之上添雪华,有些冷冷清清的意趣。
老人走得面无表情,目中无人无物,哪怕是十几位白衣仙家飘然而过,如一只只踏雪飞鸿,何况其中一名年轻女子身后还携带了百柄飞剑浩然御剑行,黑衣老人也仍是视而不见,只是直视前方,如此一来,反而是素来超脱尘俗的练气士们多看了几眼。练气士以观天象望地气看人面著称于世,打量之后,犹然捉摸不透。为首老妪轻轻一拂袖,将一名身形略微停顿的宗门晚辈推出几丈外,她则停下。大雪铺盖,谈不上什么路不路,可这位在幽燕山庄外面对徐凤年那般阵仗还不出手的老妪,竟是有了晚辈遇上前辈,故而避让一头的谦恭姿态。练气士分作两拨,一拨已经掠出黑衣老人所行直线,老妪身后那一拨则静止不动。不说那驭剑的赤足女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一脸费解,便是悟出指剑的观音宗嫡传弟子也有些讶然,更别提其余此趟出行历练的练气士,都望向那名径直远远擦肩而过的老头子。
黑衣老人骤然停下脚步,没有转头,但众人都察觉到这位高大黑袍老者散发出一缕气机,死死锁定住了宗门滴水观音。
老妪脸色如常,只是双脚深陷雪中。
瞬间如一尊老魔头降临的黑袍人收回气机,抬头望北,眨眼时分过后便继续前行。
作为观音宗权势长老的老妪松了口气。前一拨练气士往回飘荡,围在老妪身边,都有些动容悚然。老妪等黑衣人消失在视野,这才一语道破天机:“是韩貂寺。”
年纪最轻却是辈分最高的光脚女子嬉笑道:“人猫嘛,我听师妹提过的,因为擅长指玄杀天象,所以就是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滴水,怎么盯上了你?”
老妪嘴角带着涩意,默不作声。还是那如世家美妇的指剑练气士出言解惑:“太上师伯,你有所不知,此獠之所以被贬称为人猫,恶名昭彰春秋,一直跟三甲黄龙士和北凉王徐骁并称当世三大魔头,除去韩生宣是离阳王朝第一权宦,是赵家天子最为信赖的近侍外,还因为他一直喜欢虐杀一品高手,上一代江湖四大宗师中,让天下练气士都束手无策的符将红甲,就是被韩生宣徒手剥去符甲,生撕身躯,挂头颅在旗杆之上。符将红甲尚且如此,更别提那些仅是一品金刚境的江湖高手了。北莽定武评,大抵是平分秋色的格局,若非这二三十年中,被这位大太监暗中不知杀去多少位金刚境高手,其中几名便被制成了残酷的符甲,导致整个江湖大伤元气,否则武评出炉的天下十人,离阳王朝绝对不会仅有五人上榜!”
美妇人小心翼翼看了眼老妪,“师叔从天象境界中悟出持瓶滴水在内三种神通,兴许是被韩貂寺给看破了,只不过不知为何最终还是没有出手。”
年轻女子哦了一声,轻轻提脚踢雪,眼神清亮,跃跃欲试。
那名坐湖却出丑的男子练气士冷哼一声,“人猫再无敌,也不是真正无敌于世,否则也不至于被曹官子三番五次进入皇宫,他哪里敢单独一人挑衅我们观音宗?”
典型的井底蛙做派,历来大门大派里都不缺这类货色,井口不过稍大,便自视等于天地之宽阔。不过观音宗虽说孤悬南海一隅,倒真是有这份底蕴去目无余子,傲视江湖。只不过对上拔尖高手中又算屈指可数的韩貂寺,这位练气士的猖狂,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老妪便没有助长后辈一味小觑陆地江湖的风气,摇了摇头,直言不讳,“韩生宣真要杀人,本宗唯有宗主出关以后可一战,而且胜算极小。”
此话一出,顿时四下无声。
黑衣老人一直走到天明,来到江南重镇神武城之外,城门未开,就安静等在外头,跟一些城外赶集而来的百姓杂处。夜来城内城外一尺雪,有衣衫单薄的年迈村翁在拂晓时分驾车装载烧炭碾过冰辙子驿路,为了卖出好价钱,人和牛车显然都来得早了。离门禁取消还有一段时辰,卖炭老翁深知冬雪寒重,下了车狠狠跺脚,打着哆嗦,舍不得拿鞋子扫雪,弯腰用手在牛车边上扫出一片小空地,这才抱下头顶一破毡帽的年幼孙子,让他好站在无雪的圆圈中。一老一小相依为命,谁离了谁都不安心,只能这般在大雪天咬牙扛着刺骨冻寒。小孩儿肌肤黝黑,身形枯瘦,靠牛车遮挡寒气,不忘踮起脚尖,握住爷爷的一只手,试图帮着搓热。
城内衣裘披锦的雅士可以乘着大雪天气,围炉诗赋,火炭熊熊,温暖如春,大可以酒足饭饱之后呻吟几句什么“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什么“新笔冻毫懒提,泥炉醇酒新温”,却极少有人知道贫寒人家到了这种会死人的天气,会惨到指直不得弯。满头银霜的黑衣老人瞥了一眼城头,又看了眼那对卖炭爷孙,眼神不见丝毫波动。既然不是宫中人,便不理江湖事,不杀江湖人。出宫以后,他就再没有理睬过江湖半点,否则以他的脾气,昨夜遇见那帮不愿依附朝廷的练气士,尤其是那位老妪,早就出手分尸割头颅了。
对他来说,自己已经不是什么权倾皇宫的韩貂寺,只是自作弃子的阉人韩生宣了。
当年那名可怜女子死前,将赵楷托付给他,而不是托付给赵家天子。一饭之恩,足以让这辈子最为恩怨分明的韩生宣以死相报。
韩生宣眼神一凛。
城门缓缓开启,一名白衣女子姗姗而来,走到了牛车后头,悄悄推车。
卖炭老翁察觉到异样,吁了一声,拉住老牛,停下炭车。十指冻疮裂血的年幼稚童跳下马车,看到车后头的仙子姐姐,一脸懵懂。
女子站定,笑脸问道:“牛车怎么不走了?”
小孩子不敢说话,委实是眼前姐姐太好看了。
观音宗的太上师伯弯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眯眯温柔道:“我叫卖炭妞,你呢?”
稚童将双手藏在身后,怯生生回答道:“水边。”
后又赶紧红着脸补上一句:“我娘是在水边生下的我。”
女子嬉笑道:“那你喊我卖炭姐姐。”
小孩子哪来这份勇气,嚅嚅嗫嗫,不敢答话,小跑回前头,躲在爷爷身边。光脚女子轻灵跃上铺在一车木炭上的破布上,安静坐着。老牛前行得越发轻快几分。
本来涌起浓郁杀机的韩生宣缩回探袖一手,没有入城。
静等徐凤年。
江南这一场大雪终于渐小渐歇,两辆马车缓缓行驶在驿路上,一路行来,路旁多有槐柳不堪重负被积雪压断,进入江南以后,便是死士戊这般性子跳脱的少年,也逐渐言语寡淡起来。按照地理志舆图所示,前头那座城池,相距京城已经八百里有余,这意味什么,谁都心知肚明。
黄昏时分,从清晨动身就没有遇到歇脚点的马车停在一处,是一座瞧上去颇为崭新的大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香客仍是络绎不绝,乘坐马车的众人就想着去讨要一顿斋饭果腹,下车以后,看到牌匾,背负三柄长剑的中年道士蓦然会心一笑。
龙虎武当两座山,关于道教祖庭之争,后者无疑落于下风,不承想在江南之地,竟然还有道观大庙去祀奉真武大帝。
入庙以后落座,兴许是庙里道人见到来客身穿武当山道袍,加以气度不凡,很快惊动了真武庙内一位地位超然的年迈道人,亲自接待这帮贵客。一问之下,得知是武当山辈分最高的几位真人之一的王小屏莅临,那真是震惊之后整张老脸笑开了花,念叨了很多遍的“蓬荜生辉”。虽说龙虎山力压天下名山洞府一头,凭借与天子同姓以及几位羽衣卿相造势的底蕴,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可在俗世眼中,平易近人的武当山,尤其是大莲花峰上寥寥几位从不轻易下山的真人,也一样是得道高人的派头。王小屏游历江湖,手持一柄神荼符剑一路斩杀无数魑魅魍魉,早已在江湖上广为流传。徐凤年一行人进餐时,跟那名道人一番攀谈,才知道这座真武庙曾经毁于春秋战事,后由当地豪绅富贾耗费纹银数万两新建,占地八亩,其实已属违制,只是神武城广受旧庙香火之情,父母官们乐见其成,故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吃过斋饭,老道人亲自领着这帮外地人去真武大殿。大殿东西各有配殿,主殿中真武大帝脚踏龟蛇,两边墙壁上皆是云气缭绕的图案。徐凤年入殿之前想入乡随俗烧上一炷香,结果被王小屏拦下,老道人瞥了一眼,也未深思。徐凤年站在蒲团之前,想着当年姐弟四人登上武当,大姐四处逛荡,二姐就拉着他鬼鬼祟祟绕到了真武雕像身后,亲眼看到她拿袖中匕首刻下“发配三千里”那一行小字,当时孩子心性,只觉得二姐如此大逆不道,只有过瘾解气。徐凤年抬头望向那尊塑像,长呼出一口气。老道人是头回见到如此年轻竟是白头的香客,不知为何,香客都扎堆在外边,此刻大殿出奇寂静,眼中年轻公子哥满头霜雪,白衣白鞋,衬托之下,主殿内犹如神灵恍惚,仿佛那尊真武大帝雕像都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仙灵气,一直把好奇心都偏向武当剑痴王小屏的沧桑道人,在心中忍不住道了一声奇了怪哉。
徐凤年,徽山紫衣轩辕青锋,三剑在背的王小屏,一杆刹那枪安静藏在马车底做轴的青鸟,少年戊,满腔热血想要去北凉施展抱负的刘文豹,这六人走出香火鼎盛的真武庙,走向马车。钻入车厢前,徐凤年突然对轩辕青锋说道:“你就在这里止步,柳蒿师在南边偷偷迁往京城的柳氏后人,你去截杀一次,能杀几个是几个,也别太勉强,能够不泄露身份是最好,也别穿什么紫衣了,毕竟你的根基还在广陵道辖境内的徽山。”
轩辕青锋冷面相向,一双秋水长眸,布满不加掩饰的怒意。
徐凤年不以为意道:“既然你决定不出手,那就暂时分道扬镳,总比到时候让我分心来得好。”
轩辕青锋直截了当冷笑问道:“你是记恨我不帮你阻截韩貂寺,还是说心底怕我掉过头,在背后捅你刀子?”
徐凤年淡漠看了她一眼,“都有。”
轩辕青锋死死盯住徐凤年,接连说了三个“好”字,长掠离去。
徐凤年望向青鸟,柔声问道:“都安排好了?”
她微微点头。
徐凤年低头弯腰钻入车厢,靠车壁盘膝而坐。两次出门远游,其中都有禄球儿的如影随形,这个死胖子自然不是跟在屁股后头吃灰尘或者是看世子殿下笑话的,北凉旧部当年分散各地,铁门关一役就足够看出毒士李义山的大手笔,而更多相似的布局显然不只、不拘泥于一时一地。这些春秋骁勇旧将旧卒,大部分的确是出于各种原因远离军伍,但许多精锐人士都各怀目的不约而同选择了蛰伏,分别隐于朝野市井。北凉当下已是跟皇帝彻底撕去最后一层面皮,既然徐凤年板上钉钉会成功成为下一任北凉王,这些棋子也就是时候主动拔出,向北凉那块贫瘠之地靠拢而去,这一切都按照李义山的锦囊之一,有条不紊开始进行,但其中一股势力暗流汇聚,只为了特意针对韩貂寺一人!
一部轻骑六百人。
一股铁骑三百人。
一山草寇两百亡命之徒,人数最少,战力却最强,因为夹杂有北凉从江湖上吸纳豢养的鹰犬近八十人。
除去最后一股阻杀韩貂寺的隐蔽势力,前两者不合军法的紧急出动,完完全全浮出水面之后,让地方上都措手不及,州郡官员俱是瞠目结舌,可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通过驿卒火速向上边传递军情,一个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如此数量的精锐士卒集体哗变,会害得他们丢掉官帽子。相比之下,京城那边内官监大太监宋堂禄骤然之间一跃成为司礼监掌印,天下宦官第一人韩貂寺无缘无故“老死”宫中,对地方官员而言只是远在天边的骇人消息,巨大涟漪在层层衰减之后,波及不到地方道州郡县四级。
王小屏破天荒坐入徐凤年所在车厢,问道:“真要拿几百条甚至千条人命去填补那个不见底的窟窿?”
徐凤年平静道:“没有办法的事情,有韩貂寺活着一天,我就一天不得安生。既然他敢光明正大截住我,我当然就得尽力让他长一回记性。”
王小屏不再说话,脸色谈不上有多好。
徐凤年把那柄陪伴徐骁一生戎马的北凉刀搁在膝盖上,轻声说道:“我既然都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我也不说什么‘慈不掌兵’这种屁话,但是实在没精力再在北凉以外跟人纠缠不清了,干脆就来一个干干净净,就跟帘子外边的景象一样,白茫茫,求死的去死,不该死的,尽量活下来。”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徐骁说过,不到万不得已,北凉三十万铁骑绝不踩向中原。否则这二十年来,北凉若是依附北莽,一起举兵南下,日子肯定比现在要过得好。可做人,终归还是要有些底线的。用徐骁的话说,那就是一家人有恩怨,那也是关上门来磕磕碰碰,谈拢了是最好,就算谈不拢,也不过是自立门户,撑死了弄个小院子,一家人老死不相往来。门外有毛贼也好,有盗寇也罢,只要他徐骁一天站在了门口,就绝没有开门揖盗的道理。”
徐凤年自顾自笑了笑,“当初我怕死,其中一些也是怕徐骁都已经有了那么多骂名,再因为我这个扶不起的不肖子而叛出中原,临老还给人骂作两姓家奴,那么我死了,也是真没脸去见我娘亲。”
王小屏始终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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