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身影逐渐飘摇不定,开始消散在风中,她泪流满面,却是笑着弯腰敛袖,犹如八百年前那一场初见,他尚未称帝,她在田野之间还不曾入宫,用魔头洛阳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娇柔嗓音,百转千回轻呼一声,“大王!”
千钧一发之间。
城外,一道奔雷炸入城中。
速度之快,以至于奔雷入城之处,有剑池两骑都被裹挟得马匹离地腾空,一起飞向城内。奔雷破墙而入,可两名剑客连人带马直接撞在等人高的墙头上,砰砰两声,化作两摊血迹,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就当场死绝。
洛阳艰辛转头望向东方,眼中露出一丝不甘的恼怒。
那道深谙天地共鸣故而隐蔽极佳的奔雷眨眼便至。
洛阳没有预料到宋念卿会拼死使出剑仙一剑,也没有预料到那柳蒿师会一开始就将矛头指向自己,而不是那个离阳朝廷一心杀之而后快的家伙。
洛阳咬牙,两尾青赤大鱼竭力露出小半截缥缈身躯,试图以此去抵挡柳蒿师恰到好处的偷袭。
一抹白影几乎跟柳蒿师不约而同奔至洛阳身侧,硬生生扛下天象秘技的全力一击。
哪怕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仅仅争取到了一个眨眼的工夫,柳蒿师也已经跟洛阳以及剑气擦身而过。
柳蒿师勃然大怒,心中权衡之下,没有追击失去最好时机重创的白衣魔头,而是奔向那个坏他好事的小王八蛋。
从城中到城西整整四五里路,那道背影不知倒撞撞烂了多少面墙壁,在最后一扇城墙前,柳蒿师一手五指成钩,好像从那人体内抓出了一样物件,另一手一拳推出,将这个家伙从城内砸到了城外。
柳蒿师冷着脸捏碎手上丝丝缕缕依稀可见的气机,如同一株风中摇曳的莲花,讥讽道:“不自量力!敢坏了老夫一箭双雕的打算,老夫不光要你死,还要你在死前就一无所有!”
城中传来一声震天刺耳的女子哀叫,凄婉至极,让柳蒿师没来一阵心悸。
一人突兀破墙出城,在墙外才拾回一把把剑池藏剑的剑客都吓了一跳,认清那年轻人半生不熟的面容后,才如释重负,他们起先还以为是心目中当世剑道前三甲的宗主被人打出了城外。这趟倾巢出动离开剑池,一小拨跟随李懿白去快雪山庄,他们这一大拨精锐则跟随宗主秘密行事,临近此城,才轮流传递一幅画像,宗主言简意赅,见到画中人杀无赦。附近几骑乘马剑客也都迅速围上来,随着响起剑宗独有的弹剑秘术,不断有剑客闻讯往这边策马疾驰。那名近在咫尺的画上人物似乎身受重创,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站起身,席地而坐,容貌枯槁,气色晦涩,分明陷入了魂魄精气神都在剧烈浮动的凄惨迹象。
他没有理睬缩小包围圈的剑池剑客,双手握拳撑地,盯住城墙窟窿另一面的锦衣老人。常年在天下首善之城内养尊处优,位居高位,让年迈老者积威深重,城内城外两人气象厚薄,立判高下。光线阴暗中,身材雄伟不输北地青壮男子的柳蒿师缓缓走出,让剑池诸人都感到透不过气的窒息错觉,剑术修为最是拔尖的几人,才止住胯下坐骑后撤趋势,大多数剑客都不由自主跟随马匹往后退去。
柳蒿师心中冷笑,这小子精明鬼祟了二十几年,甚至上次在太安城都活着离开,没想到得意忘形,昏招不断,结果只能自寻死路。方才要不是他挡在那女魔头身侧,柳蒿师就可以跟宋念卿灵犀而至的地仙一剑配合,给予逐鹿山新任教主重伤,如果这小子聪明一点,早些干脆利落地出城逃亡,任由洛阳拖住他与宋念卿,虽说九死一生,毕竟还有一线生机,既然这小子自己求死,柳蒿师也就不跟他客气了。四五里路程,身为天象境高手的柳蒿师不光打散了那小子拼命护住体魄的充沛气机,还顺势斩草除根,凭借敏锐的天象感知,直接将他体内半开的那株大黄庭金莲给扯出了丹田,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连见惯风雨的柳蒿师都忍不住要仰天长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年京城围杀那名女子剑仙功亏一篑,这么多年他一直寝食难安,如今不但徐瘸子十有八九大限将至,如果还能宰掉这个当年本就该胎死腹中的年轻人,那才是真正没了后顾之忧,奉他为老祖宗的南阳柳氏未必不能后来者居上,成为春秋硝烟之后新崛起的一座高门豪阀。柳蒿师从城内走到城外,从剥离大黄庭根基的金莲那一刻,暗中就没有片刻停手,出袖双手不断隐秘叩指,将年轻人四周溃堤奔走的气机完全撕碎,不再能够成就新气候。
太安城两大高手,韩貂寺在明,柳蒿师在暗,两人身份迥异,手段大不相同,可有一点极为相似,那就是都懒得讲究江湖道义,很务实,一如碧眼儿张巨鹿的治政手腕。柳蒿师不因什么前辈身份就优柔寡断,不因胜券在握就掉以轻心,眼睁睁看着那白头年轻人的气数在自己曲指下逐渐淡去,眼神炙热,如启封一坛窖藏二十多年的醇酒,一口悉数饮尽,那是何等的酣畅淋漓。
徐凤年挣扎着要站起身,被冷眼旁观的柳蒿师虚空一脚,好似踢中脸面,往后坠去数丈。柳蒿师继续前行,每一脚踩下,看似轻描淡写,其实都会牵动天地气象,重重踩在徐凤年的身体和紊乱气机之上,他平静说道:“帮你在太安城逞凶的阴物,春神湖上吞食掉龙虎山初代天师紫金气运,此时饱腹难平,尚未消化完毕,正值它阴阳交替的衰弱关头,既然存心想靠它做对付老夫的撒手锏,那就乖乖避让锋芒,老老实实装你的孙子,为何还要帮逐鹿山女子扛下老夫那一击?哪怕再熬过几炷香,也好过现在这般让它眼睁睁看你遭罪,却只能躲在一旁束手无策,不停灌输修为你去徒劳续命,任由老夫一脚一脚,既踩在你身上,也踩在它这头阴物的魂魄上。老夫此生虽说杀人无数,成名高手不计其数,跟那只人猫联手硬生生压下离阳江湖一头,仍是头一回如此随意虐杀同为天象的高手,真是有意思。”
柳蒿师一步一步前行,每走一步,徐凤年四周就传出一声闷响,扬起一阵尘土。
柳蒿师停下脚步,重重一踏,徐凤年身躯顿时陷入一座大坑,已经主动远离的剑池剑客只见到一只手在土坑边缘,沾满鲜血,犹自不甘心地往外一寸寸递出。生性谨慎的柳蒿师以密语传音,微笑道:“听说你这个北凉世子孑然一身赶赴北莽,还被你一路杀人,连谢灵和第五貉都被你阴死,回到离阳,铁门关那场牵动京城局势的截杀,更是连杨太岁都死在你手上,想必你脑子灵光得很,怎么算计来算计去,这么一颗聪明脑袋,反而自己主动去让驴踢上几脚了?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北莽女魔头,连世袭罔替北凉王都不顾了?连北凉三十万铁骑都不要了?”
柳蒿师脚尖一拧,伸出土坑的那只手鲜血溅射,年迈天象境高手一脸狞笑,用阴毒语气反问出第三个问题:“连你娘亲的仇也不报了?”
一口口呼吸,带来一次次痛彻骨髓,徐凤年几乎只能听到自己的沉重呼吸声,柳蒿师的三问,让他耳膜震荡,更如撞钟一般轰然撞在心口。徐凤年一直不敢断开与朱袍阴物的心意相通,不是怕死,而是怕徐婴失去控制后一意孤行,那只会死在他前头。破墙坠地后,他暗藏了一份心思,希望假借他山之石攻玉,借机锤炼徐婴体内的紫金气运,既能拖延时间,也能让徐婴提前恢复境界,不料柳蒿师老奸巨猾,每一次踏脚都玄机重重,只伤根本不伤表皮,不愧是在天象境龟缩时间最长的一只老王八。徐凤年翻了个身,平躺在土坑内,强行扯断跟徐婴的神意牵挂,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视线模糊。
自打重新提刀起,只要认定想要什么,那就一定会步步为营,怕死惜命,故而无所不用其极,练刀养剑两不误,一线金刚后偶得大金刚、伪指玄,拼去全部气运强入伪天象,跌跌撞撞一路攀登,又一次次跌境,有得有失,连沾沾自喜都来不及,此时再蓦然回想这几年做成的许多练刀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壮举,徐凤年缓缓闭上眼睛,想起徐骁说过的一句话:没有谁一开始就该死,也没有谁不可以死。
徐凤年脑中猛然闪过一幅春神湖大战之后拼命想要记起却始终没能记起的图画。意识模糊的徐凤年瞬间沉浸其中,仿佛置身画面之中。那是一个视野所及尽是金黄麦穗的丰收秋季,一望无垠,清风习习,小径之上,有一名女子走在前方,伸出纤手在成片麦穗上轻轻拂过,留下一个刻骨铭心的背影。徐凤年所在的躯壳,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大秦国祚定当绵延万世的豪情。“徐凤年”低头望去,手中拎了一株沉甸甸麦穗,猛然抬头,女子恰好转头,就在即将看清她容颜的时刻,那幅画面瞬间支离破碎,一切都随风而逝。他伸手想要去抓住她,可越是用力,越是徒劳无功,耳边只听到两个口音腔调似乎十分陌生却又矛盾到仿佛听过千万遍的字。
分明已经醉死过去的黄龙士缓缓睁开眼睛,烛火灼烧,偶尔发出类似黄豆崩裂的细微声响,早已不见闺女的踪影。老人心中叹息,在他被赶出上阴学宫后,这辈子跟春秋诸国的帝王卿相说了无数其心可诛的言论,偏偏他们都爱听,如痴如醉,可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自己愿意说些真心话的闺女,却又不爱听他唠叨。黄龙士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小酌一口,夹了一筷子十分入味的红烧鲤鱼。他这次给逐鹿山和西楚做了一次媒,在中间牵线搭桥,曹长卿担当逐鹿山客卿,逐鹿山则为西楚复国出钱出人出力,忙忙碌碌,不过是拖延赵家取得一统天下的时机。黄龙士自知这辈子所作所为,不过是“顺势”二字。
黄阵图,王明寅,轩辕大磐,李淳罡,杨太岁,韩生宣,宋念卿……算上接下来多半无法善终的柳蒿师,赵黄巢,顾剑棠,等等。屈指算来,离阳江湖老一辈好像一夜之间就死得七零八落了。
他黄龙士在中原海晏清平之后,将天下气运转入江湖,沸水滚滚,看似热闹,不过是拔苗助长和涸泽而渔罢了。
大兴科举、独尊儒术的庙堂越来越讲规矩,而苟延残喘的江湖越来越归于死寂。
百姓得太平。
黄龙士从头上抓下貂帽,瞥了眼横放在桌上的那杆向日葵,苦笑道:“闺女你去凑什么热闹?我还想着剩下个人,将来能给我清明上坟。”
一名少女奔出沈家坊,鸦鬓斜钗。
在离阳广袤版图根本不值一提的小城外,洛阳比柳蒿师预料之中要快了些许光阴摆脱宋念卿。
这点在往常可以忽略不计的时分,在这里就足以翻天覆地。
天下历朝历代所谓跻身陆地神仙的剑仙,仙人之剑寥寥无几,许多剑仙一生中仅有一剑一招达到地仙境界,前朝百年前被刘松涛挂尸山顶的剑仙魏曹,便是如此。宋念卿这一剑递出,一往无前,在柳蒿师看来哪怕是王仙芝和拓跋菩萨对上也要头疼。撼大摧坚必定只能缓缓破之,宋念卿那一剑已是臻于剑道巅峰,柳蒿师久在天象境界耳濡目染,若是他自己遇上,就只能一退再退,当年在太安城,那名女子强入陆地神仙境界,硬是凭借那半递半收的一剑全身而退,足见地仙一剑的无上威严。宋念卿这毫无征兆直破两境的一剑无疑让柳蒿师收获颇丰,也让徐凤年和白衣女子吃尽苦头。原本在柳蒿师计划中,既然察觉到洛阳的存在,那就只能浑水摸鱼,入城后不论是击杀还是重伤徐凤年,只能一击便退,绝不恋战,柳蒿师自认遇上能够合拢天地做一线剑的洛阳,没有任何胜算。
之前遇上她是如此,可她不管不顾,全盘扛下宋念卿一剑之后,柳蒿师就不觉得胜负会如何悬殊了。
白衣女子放弃并拢天地的一剑威势,掠至徐凤年身边,眼神晦涩不明。
缩袖十指偷偷勾画的柳蒿师嗤笑道:“堂堂天下武评第四的魔头洛阳,竟然也会如此鲁莽行事?”
背对柳蒿师的洛阳默不作声。
墙头有一袭终于现世的鲜艳朱红袍子,阴物五臂捧住脑袋,抓住双面,尖锐指甲钩带出鲜血,痛苦得发不出声音。
城中,全身血肉模糊的宋念卿踉跄坐地,颤颤巍巍伸手,艰辛脱下那双破损严重的布鞋,轻轻捧在怀中,就此死在江湖。
与洛阳相依为命的一尾青鱼已经在城内剑气中消散,另一尾同是从大秦帝陵带出的长须赤鱼凭空浮现,洛阳折断所有龙须,龙须迅速融入手心血脉。
柳蒿师双手猛然抖袖。
白衣洛阳背后如遭重击,剧烈震荡摇晃之后仍是不倒,她悠悠吐出一口不绝于缕的金黄雾气,轻声道:“不等了。八百年前你留给我的,我今日一并还你。从今往后,世间再无大秦皇后洛阳。你与她以后如何……”
洛阳咬了咬纤薄嘴唇,不再说话,任由后背次次被柳蒿师牵动的气机倾力撞击,口吐数百年积淀下来的浑厚修为,化作一团金黄雾气,弥漫徐凤年全身。
柳蒿师脸色剧变,不假思索就开始回掠后撤。
“徐凤年”缓缓起身,双眸金黄,向天地示威一般伸了个懒腰,然后安静望向眼前的白衣女子,嗓音醇厚,“洛阳?”
女子的身影逐渐飘摇不定,开始消散在风中,她泪流满面,却是笑着弯腰敛袖,犹如八百年那一场初见,他尚未称帝,她在田野之间还不曾入宫,用魔头洛阳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娇柔嗓音,百转千回轻呼一声,“大王!”
襄樊城,银装素裹下如披裘的雍容妇人,很难想象二十年前就是一座阴气森森的鬼城,颇像一位嫁入豪族的寒门寡妇,骤然改头换面,不见任何寒酸气,只有珠光宝气。
一驾马车缓行在一条幽静深邃的窄巷,马蹄碎碎踏,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串清脆的声响。驾车马夫是位秀美女子,在靖安王府被唤作杏花,都知道是陆公子的贴身丫鬟,随着那位眼瞎的陆公子在襄樊的地位越发稳固,她的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便是王府的大管事,瞧见了她也要挤出笑脸,生怕她可能会在陆公子那边吹枕头阴风,至于她到底是否真的跟陆公子有肌肤之亲,天晓得,靖安王府上谁不知道陆公子是年轻藩王跟前的头号红人,谁敢胡乱碎嘴,还不得被乱棍打死。本名柳灵宝的死士杏花小心翼翼挽起帘子,陆诩走下马车,推门步入这栋私宅小院,杏花只能待在院外恭候,都不敢多瞧一眼院门。两进的小院子,院中原本移植了两株海棠,可海棠向阳不耐阴,院落光线偏暗,不纳阳光,一株已经死去。陆诩径直走向正房,登上台阶之前,停下脚步。一位守在门口的女子原本愁眉不展,见到陆诩后,先惊后喜,连忙走下台阶,离了一段拿捏好分寸的距离,毕恭毕敬柔声道:“见过徐公子。”
陆诩面露清淡笑容,微微低头拱手,不缺礼数。他虽心底反感这个来路不明的尤物女子,也从不在年轻藩王那边掩饰,可真避不了要与她打交道,还是不会在面子上交恶。屋内传来一阵瓷器砸地摔碎声,陆诩抬头“望”向正房,皱了皱眉头。自从春神湖真武大帝法相一脚踏船后,靖安王失魂落魄返回襄樊城,已经多日不曾露面,许多需要藩王朱笔批注的紧要政事都给耽搁,他虽然是靖安王府当之无愧的头号智囊,但僭越之举历来是谋士大忌。女子抿嘴叹息一声,“恳请陆公子入屋劝一劝,王爷回来之后就只是饮酒,不曾用餐。”
陆诩点了点头,走上台阶,这位女子紧随其后,容貌端庄眉眼却妩媚的她跟那位跟随暴毙老靖安王殉情的王妃既形似又神似,她帮陆诩轻轻推开房门。
房内赵珣披头散发,背靠墙壁坐在角落,身边滚落十数个酒壶,满身酒气,哪里还有半点藩王风采,见到陆诩之后,先是愧疚难安,继而恼羞成怒,手指颤抖提起酒壶,酒壶空荡,在襄樊声名直追父王的年轻藩王仰头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几滴酒水,不由恼怒丢出酒壶,将柜架上仅剩的一只瓷瓶砸得粉碎。
陆诩眼瞎心不瞎,对于赵珣的一蹶不振并不奇怪。这位世子殿下这辈子没有经历太大波折,侥幸成为新靖安王之后更是顺风顺水,却在逐步走向巅峰时,被心底最仇视的敌人以近乎举世无敌的姿态狠狠践踏尊严。陆诩没有出声安慰,而是转身伸手,从女子手中接过一只新酒壶,坐在赵珣对面,递给这位只敢躲起来借酒浇愁的年轻藩王,听到女子走出屋子的脚步声以及关门声,这才缓缓说道:“北凉世子果真是真武大帝转世,那才是好事。”
眼神浑浊的赵珣愣了一下,恢复了一丝清明。接过酒壶,停下仰头灌酒的动作,目不转睛盯着这位襄樊真正的主心骨。
陆诩温颜平淡道:“当年上阴学宫的阴阳五行学说盛行,黄三甲断言占据火德的离阳要一统天下,克火者为水,北凉坐拥西北,辖境内有尊奉真武大帝的武当山,传言八百年前真武降世,成为一统天下的大秦皇帝,大秦王朝便是水德,发轫于北凉南境,这让赵室如何能安心?这才是钦天监当初为何要怂恿出一场京城白衣案的根由。对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帝王而言,王朝更迭,五行转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王爷是武帝城王仙芝的义子,春神湖上又闹出真武降世的风波,我就不信天子还坐得住,我信王仙芝可以不管圣旨皇命,可我不信王仙芝会抵得住与真武大帝一战的诱惑。世间还有怎样的比试,比得过跟走下天庭的玉京尊神一战来做收官战更合适?朝廷可以容忍一个已经得势的世子殿下,但是万万不会接纳一个有野心有命数坐北望南的北凉王。要不王爷跟我打个赌,赌王仙芝会不会在近期出城?”
赵珣顿时眼神熠熠,对于陆诩言语之中对皇室赵家的不敬嫌疑,根本不上心,重重抚掌笑道:“有道理!不赌不赌,我肯定输!”
陆诩站起身,拍拍尘土,自顾自说道:“堂堂藩王数日酗酒,成何体统,不怕陆诩笑话,就不怕被女子笑话了?只听说男子都喜好在心仪女子面前打肿脸摆阔充好汉,可没听说有男人在女子面前故意装孙子的。”
赵珣释然一笑,还有些汗颜,好在那目盲书生也瞧不见,他放下酒壶,猛然站起身,自己整了整凌乱不堪的衣襟。屋外传来一声男子浑厚嗓音的压抑咳嗽,赵珣匆忙开门,看也不看那名王府死士的面孔,从他手中直接夺过一截由信鸽秘密捎带到靖安王府的密信,摊开以后,面红目赤,那张英俊脸庞兴奋到扭曲,将字数寥寥的密信看了数遍,这才狠狠攥在手心,转身快步走去,一把抱住陆诩,大笑道:“陆先生果真未卜先知不输黄三甲,出城了!出城了!”
远远站在院中的女子偷偷望去,正巧望见万事成竹在胸的瞎子那张清逸面容,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那位笑意恬淡的陆先生,并不是在笑。
与世无争的沈家坊,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步入其中,气韵清逸,风神疏朗,年轻时候一定是能让许多女子一见倾心的美男子。他静静站在村头一排用以挡煞纳吉的茂盛风水树下,好像在寻人等人。黄龙士走出屋子,两两相望对视,黄龙士犹豫了一下,还是往这名上了年纪的青衣男子走去,一起站在村头。
溪水潺潺。
青衣文士轻笑道:“前些年偷偷翻过沈氏谱牒,你的字比起在上阴学宫求学时,还是没两样。这次猜想你多半会在这里出现,就来碰碰运气。”
黄龙士扯了扯嘴角,“怎么惊动你大驾了,西楚复国在即,千头万绪都要你曹长卿事必躬亲,哦,知道了,原来是王老怪走出武帝城,重入江湖。可既然是这老怪物出手对付那个可怜虫,你曹长卿即便已经入圣,也一样拦不下。除非邓太阿从东海返回,而且还得是他乐意跟你联手拒敌。不过真惹恼了王仙芝,他铁了心想杀谁,天王老子都没辙,这么个五百年一遇的怪物,都有资格去跟吕祖一战,不服气不行。”
曹长卿笑问道:“如果我加上洛阳,拼死也保不住徐凤年?”
黄龙士摇头道:“那边出了状况,宋念卿直接祭出了地仙一剑,我本以为他最后的第十五剑撑死了不过是天象,哪里想到这老小子抽筋,柳蒿师抓机会又抓得奇巧无比,洛阳这次大意了。你要是想着那小子安然无恙,就只能希冀着他不会跟宋念卿一样抽筋,在春神湖之后又请下什么真武大帝法身,否则王仙芝即便初衷只是卖赵家天子一个面子,出城做个样子,到时候指不定也会手痒,好好打上一场。可请神容易送神难,不说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伪仙根本经不住王仙芝的全力打杀,就算王仙芝放过一马,送神一事,也要让那小子掉一层皮。要我看,说不准就是身边谁要横死了——洛阳?徐龙象?还是徐骁?”
曹长卿叹气道:“怎么听上去真武转世就没半点好处。”
黄龙士讥笑道:“本就是注定亏本的一锤子破烂买卖。你看那小子这二十几年,身边有谁过得轻松了?假设真有天人投胎一事,那么八百年前真武化身大秦皇帝,就是应运而生,如今别说是真武大帝,就算是三清大殿里坐着的那三尊老爷亲自下凡,都不顶屁用,因为有违天道,照样要被奉天承运的赵室压制得死死的。只有三百一十四年后,才会……”
曹长卿笑眯眯追问道:“才会怎样?”
黄龙士冷笑道:“你再活个三四百年自然知道。”
曹长卿洒然笑道:“不管身后几百年如何,活在世上,当下的很多事情,在不钻牛角尖的前提下尽力而为,那么到头来依旧问心无愧就好。”
黄龙士破天荒询问别人问题:“那个被李淳罡看好的丫头呢?”
曹长卿打趣道:“你都算不准?”
黄龙士淡然道:“我算不准的人多了。”
曹长卿感慨道:“神武城杀人猫,我与公主就在一旁观战。要是没有那去往武帝城的一剑,也会有从天而降的另外一剑。”
黄龙士:“咱们啊,不过都是老槐下的野叟村言。至于这江湖,更是回光返照而已。”
曹长卿一笑置之。
一位满头雪发的魁梧老人不走平坦驿路,而是独独去拣选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皆是一闪而逝。
临近那座城池,才稍稍放缓奔掠速度,仍是远超骏马疾驰。
麻鞋麻衣的老人自打东海出城往西,第一次停下身形。
一名姿容绝美的年轻女子,叠手按在一柄插入地面的古剑剑柄之上。
拦下了武帝城王仙芝的去路。
她仅有一柄大凉龙雀。
面对的却是一位称霸江湖足足一甲子的天下第一人。
坐镇武帝城八十年的雄魁老者看了眼出自吴家剑冢的大凉龙雀,点了点头。不言而喻,仅凭这柄剑,就有资格向他王仙芝问一剑。
姜泥咬了咬嘴唇,要说她半点都不紧张,肯定是自欺欺人。她可以不给羊皮裘李老头儿好脸色,那是因为那位教她练字却不练剑的老前辈没有半点高人架子,瞧着倒像只是喜欢吹牛皮的糟老头子。她可以不怕曹长卿,因为在她心里曹官子一直是那位幼年时经常在西楚皇宫见到的棋待诏叔叔,和蔼和亲,对于大官子所谓独占八斗天象风流的武道修为,反而看得很淡。但王仙芝不一样,哪怕是在苦寒北凉的那座锦绣牢笼,也听说过这位姓王的老怪是如何力压天下群雄,是如何以自称天下第二无人敢自称天下第一来嘲笑整个江湖——断木马牛,败邓太阿,败曹长卿,败顾剑棠,所有登榜武评的离阳高手,都输给了这位从不出城的老人,王老怪成了整个武道的一块磨刀石,别人到底锋利几许,都得乖乖去东海去武帝城磨一磨才能服众,不知有多少江湖俊彦做梦都想跟王老怪交手,哪怕一招就输,也引以为荣。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王仙芝所处的这一百年,武林层峦叠嶂,巨峰对峙,各样江湖天才辈出,可谓层出不穷,远非前几个江湖百年可以媲美,但王仙芝仍然无人可以撼动,一骑绝尘,举世公认唯有甲子前斩魔台齐玄帧可以与之媲美,可惜齐玄帧之后道门又一位仙人洪洗象才入江湖便离开,故而王仙芝依旧是当之无愧的无敌于世,连眼界奇高的李淳罡都自认哪怕重入剑仙境界,仍是不敌王老怪,甚至将王仙芝抬高到可以与吕祖全力一战的地位。
姜泥犹豫了一下,说道:“王城主,曹叔叔说你是要去杀徐凤年。”
王仙芝嗓音洪亮,平淡道:“老夫与离阳先帝有誓约,在老夫有生之年,无论老靖安王赵衡夺嫡是否成功,都要保证他这名义子这一脉荣华富贵。赵衡之死,跟北凉有莫大关系。不过老夫还没有下作到要跟一个后辈纠缠不休,否则当初北凉世子徐凤年端碗登楼,就算邓太阿亲自给他护驾,也不会那么轻松。这次出城,缘于老夫听说徐凤年在春神湖上请下真武大帝法相,更有一位道门隐逸野老天人出窍,给武帝城捎带了一封密旨,老夫此生一直将不曾与齐玄帧战过一场视为生平大憾事,恰好借此机会来见识一下天人丰姿。”
姜泥欲言又止,王仙芝笑意浅淡,和颜悦色说道:“老夫知你本名姜姒,是西楚亡国公主,身负始于大秦终于西楚的莫大气运,你自身根骨也是极佳,又有李淳罡为你在剑道领路,曹长卿更是不遗余力替你修持境界,才有了今日女子御剑的壮丽风景,对江湖而言,殊为不易。老夫坐镇武帝城多年,除了那些无牵无挂的求死之人,不曾毁去武林一株良材栋梁,曹长卿之所以敢让你单独拦路,想必也是吃准了老夫不会与你为难。老夫不妨直说,我王仙芝能有今日成就,与李淳罡当年不惜自败名声任由我折断佩剑木马牛有莫大关系,再者,老夫之所以会走入江湖,起先也是羡慕李淳罡的名剑风流,姜姒,你既然是他的徒弟,那么老夫不管如何,都不会主动伤你性命坏你境界,这一点大可以放心。不过老夫岂会眼拙到看不出你的境界根柢不稳,在真正进入陆地神仙之前,每使用地仙一剑一次,就是折损阳寿的搏命手段。所以老夫奉劝你一句,既然明知拦不下,就不要轻易有意气之争,老夫在东海看了江湖八十余年,却只等到了吴素一位女子剑仙,委实不希望你中途夭折。”
姜泥摇了摇头。
王仙芝笑了笑,“老夫从不强人所难,之所以格外多说这些,大半还是因你与李淳罡的渊源。你若是一剑不出便退,肯定也不会甘心,于你剑心砥砺亦是不利。”
姜泥认真说道:“我两剑。”
王仙芝哈哈大笑,天底下竟然还有人胆敢跟他讨价还价起来,只听他朗声道:“两剑也无妨,让老夫瞧一瞧李淳罡跟曹长卿的徒弟,加上一柄大凉龙雀,是否会让人失望。”
姜泥一板一眼说道:“曹叔叔这一年中曾偷偷带我去了一趟吴家剑冢跟东越剑池,我登上了吴家那座插满历代名剑的剑山,也看了那方藏有十数万柄古剑的深潭。”
王仙芝何等阅历,略加思索便一语道破天机,“是观千剑而后识器的上乘剑道,曹官子的气魄一向罕见,他教你的剑道,自然不俗。”
姜泥摇头道:“起先曹叔叔是这个意思,可我不小心牵动了两处气机,然后就误打误撞换了一种剑法,但是目前仅是一个雏形。曹叔叔说这一招遇强则强,对手如果不是王城主,换成一般人,就不那么厉害了。”
王仙芝笑道:“小丫头,你不用跟老夫解释得这么清楚,老夫恨不得有人能重伤了老夫。”
王仙芝说这话,毫无半点故作姿态的跋扈气焰,因为这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姜泥微微红脸,点了点头。
姜泥缓缓闭上眼睛,按住大凉龙雀剑柄的叠放双手微微上浮几寸,名剑展现出鞘之势。
王仙芝仰望天空,点了点头,称赞道:“有意思。”
才提起双手的姜泥猛然下按,大凉龙雀重新归鞘,轻喝道:“落子!”
棋盘落子?棋盘在哪?要落在棋盘之上的棋子又是何物?
身材雄伟的老人脸色依旧云淡风轻,但眼中闪过一抹异彩,竟是小觑了这丫头,在他眼中那先手的剑出鞘剑归鞘若说是小打小闹小意思,那接下来就有一些大意味了。
万里晴空,瞬间被切割成无数条纵横沟壑。
剑气!
千万条凌厉无匹的剑气肆虐当空。
两拨浩浩荡荡的剑气,一拨出自吴家剑冢,一拨出自东越剑池,如黑白双线勾勒棋盘,以剑气为线,以云天做棋盘。
好大的手笔!
王仙芝刹那间就明悟其中精妙——小丫头所说遇强则强,半点不假,正因为对手是他王仙芝,那一道道一条条借自剑冢剑池两地的灵犀剑气才会来得如此迅猛,来得如此密集!
王仙芝笑意更浓——倒真是个实诚到可爱的闺女,难怪李淳罡如此器重。
当姜泥“落子”二字出口之后,天上剑气就如同暴雨灌顶,齐齐落下,而且下落得并非毫无章法,而是全部剑尖直指王仙芝一人,以至于像是呈现出一个气势恢宏的陆地龙卷。
王仙芝岿然不动,任由剑气当头泼下,只是剑气无一例外在他头顶数丈外被搅烂,当最后一条剑气溃散时,不过是挤压到距离王仙芝头顶一丈而已。麻鞋麻衣的老人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就是这般仅凭外泻体魄的雄浑罡气,便硬扛下了所有千万里之外远道而来的上古剑气。
王仙芝望向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平静道:“确实还只是个雏形,老夫很期待你以后引来两座实打实剑山如同蝗群的场景。”
王仙芝心中感慨,这女子竟然隐约有了成为天下名剑共主的气象。
有多少年没有生出后生可畏的感触了?
王仙芝沉声道:“姜姒,老夫很好奇你的第二剑。”
徐凤年那双原本略显阴柔的丹凤眸子,在呈现诡谲的金黄之后,整个人竟然有了君临天下的意味,他伸手握住形神不稳的洛阳,轻笑道:“我只要不死,不让你走,你能去哪里?八百年前,出海访仙的方士原本已经求得了一枚长生药,只是被你暗中毁去。你以为我不知道?只是不跟你计较罢了。”
说完之后,不理会错愕的洛阳,徐凤年转头对墙头那边的朱袍阴物摇了摇头,后者瞬间安静下来。
徐凤年单手按住额头,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理清了头绪,笑着说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言语:“我不愧是我。什么都是一脉相承,逃不过孤家寡人的命。一炷香后,我还是我吗?你还是你吗?”
徐凤年拉过哭哭笑笑不自知的洛阳,背在身后,然后大踏步前奔,直追那位见机不妙便脚底抹油的柳蒿师。仿佛几次眨眼过后,就撵上了号称身处天象五十年的赵家看门犬,徐凤年跟他几乎并肩而掠,笑道:“柳蒿师,先前三问,很是威风啊。”
柳蒿师瞬间横飘出去十数丈,惊恐怒喝道:“你到底是谁?!”
金黄双眸的徐凤年微微眯眼笑道:“柳姓老祖宗所在的那座小国国都,被大秦劲弩射成了刺猬,大秦锐士一人不死,就灭了你们。”
柳蒿师怒极而笑,“徐凤年,你疯了不成?”
行走江湖之所以对那些僧尼道姑礼让三分,就是忌惮他们的“陌手”,这跟对敌剑客很怕遇上新剑是一个道理。除非是武评上的高手,否则谁都不敢说自己一定不会阴沟里翻船。柳蒿师看守皇宫一甲子,遍览武学秘笈,说他坐井观天也没错,可这口大井本身就是几近天地同阔了。柳蒿师见识过太多足可称之为惊才绝艳的招数,他从不敢因为在天象境界逗留数十年便一味自恃清高,那一年武当年轻掌教出入太安城如入无人之境,他跟韩貂寺便在远处静观,权衡之后竟是连出手的欲望都没有,今年龙虎山又出了一个说是初代祖师爷转世的赵凝神,也一样让柳蒿师感到棘手。不过柳蒿师生性谨慎,却不意味着这位年迈的天象境高手就是一颗软柿子,想要杀死一个不愿死战的一品高手,历来都是难如登天。
柳蒿师空手而归,只是觉得没面子,觉得那个徐凤年对于旁门左道出奇地熟门熟路,不好对付。
徐凤年如同附骨之疽,始终不让柳蒿师拉开距离,笑问道:“都说艺高人胆大,你这么个天象境高手为何如此胆小如鼠?”
头顶天空原本湛蓝无云,蓦地先是云卷云舒,再是乌云密布。
柳蒿师一路长掠,并不言语。
徐凤年瞥了眼天空,停下脚步。
先前像是丧家之犬的柳蒿师也停下,一脸阴森,“听说有剑阵名雷池,可哪里比得上真正的雷池?对付你这等阴物,对症下药得很!”
我有一壶,江湖做酒。我有一掌,可托五岳。我有一口,吃掉春秋。数百年一位武林前辈定下了一品四境的规矩,曾用这三句话来赞誉天象境界,说的就是天象高手能够跟天地共鸣之后,会有何种睥睨天下的巍巍气象。柳蒿师看了眼天色,笑意浓郁起来。想要在江湖上成名,只要是个江湖儿郎就都藏有几手压箱技艺,像宋念卿这趟江湖行就带了十四剑十四招,柳蒿师当然也不例外。这一招雷池,原本是打算作为一份大礼,就等着超凡入圣的曹长卿下次赴京——曹官子的三过皇宫如过廊,次次都打在他的脸上,柳蒿师如何能咽下这口恶气,不承想到头来先用在了这小子身上。
黑云如墨,柳蒿师静等天雷滚滚。
柳蒿师见过许多靠走终南捷径博取帝王青睐的聪明人,沽名钓誉的本事很是高明,青词宰相赵丹坪就是之一,可在太安城,柳蒿师侍奉过离阳三代皇帝,始终都是那座京城的中流砥柱,哪怕赵丹坪也无法瓜分柳蒿师对赵室积攒下来的香火情分。柳蒿师习惯了靠境界碾压对手,这次背负皇命前来绞杀徐凤年,他跟宋念卿只是一着先手,万一没能得手,让徐凤年逃过一劫,还有万无一失的后手,故而柳蒿师没有拼命的兴趣,可泥菩萨也有火气,更何况柳蒿师跟北凉那是不死不休的局势,这个徐凤年浑身上下冒着一股邪气,柳蒿师就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念头。
还背着洛阳的徐凤年好整以暇,等着天劫落地。他只有一炷香时间,如果柳蒿师执意避而不战,他也没有太大把握抓住这只老狐狸的死穴。天象境界高手本就是天地宠儿,极难捕获气机流转,一心想逃的话,因为没有跻身可以引来天劫的陆地神仙境界,甚至躲过疏而不漏的天网恢恢,好似那条昭昭天理之外的漏网之鱼,徐凤年即便追得上柳蒿师,却耗不起光阴。可天底下就没有无懈可击的招式,只要柳蒿师托大,有胆子落地生根,徐凤年不介意扛一扛所谓的池中滚雷,然后伺机而动。
天上黑云猛然下坠,飘浮在大地之上,宛如一幅人世转换云海的玄妙画卷,让人有沧海桑田之感。徐凤年上半身露出云层,齐腰高的黑云连绵翻涌动荡,四周云雾中电闪雷鸣,电光逐渐交织成网,徐凤年缓缓行走,立即成了被撒网渔夫盯上的游鱼。云海中眨眼间浮起一颗颗紫雷,一眼望去,粗略计算就有不下五十颗,大小不一,大如井口,小似拳头。紫雷之间又有一条条不断跳动的雪白闪电牵连,还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雷池。
脚步不停的徐凤年胆大包天,伸手握住一颗紫雷,整座雷池翻转,五十颗紫雷顿时渐次飞掠而来。徐凤年右手五指钩入紫雷,紫气萦绕手臂,左手也没闲着,轻轻挥动,每次恰好拍掉一颗颗砸来的紫雷,不过这座雷池霸气十足,加上被徐凤年死死攥紧的那一颗,毫无颓势,惊世骇俗的壮阔景象根本没有半点折损,五十颗紫雷去而复返,被拍掉之后,不过弹出二十丈外就迅猛旋回,来势汹汹,速度不减反增,慢慢行走的徐凤年就像被围困在一座随之移动的雷池之中。
背后女子拿下巴抵了抵他的肩膀。
徐凤年柔声道:“记得当初答应要陪你去昆仑山巅看云海,可几次巡狩天下要么忘记要么错过了,后来下定决心时,你已经不愿意。今天就当弥补一些。”
她柔声道:“比起你送给那狐媚子的举国狼烟,云海算什么?”
徐凤年侧了侧脑袋,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
深呼吸一口气,徐凤年将手中那颗始终没有松开的紫雷放入嘴中,一口吞入腹,大笑道:“当年整个天下都被我吃掉了,小小几颗天雷算什么?”
徐凤年一手拎住一个紫雷,纷纷放入嘴中,当他吞掉一半紫雷后,云海消散,雷池也就荡然无存。站在三十丈外的柳蒿师瞠目结舌,哪里料到这家伙会是以这种蛮横手段破解掉他苦心孤诣造就的天象秘术。五十颗借天地借龙气借气运辛苦形成的紫雷,可以说颗颗都是价值连城,为此北宗附龙练气士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几名大宗师的修为甚至直接被榨干。原本雄厚的家底一下子就没了一半,柳蒿师如何能不心疼!更可恨的是那莫名其妙就境界暴涨的恶獠还打了个舒舒服服的饱嗝,对柳蒿师露出一个讥讽笑脸,懒洋洋问道:“还不跑?”
柳蒿师干净利落就开始撤退。
“难怪整整五十年都没能成就地仙境界。”
徐凤年眯起眼,冷笑道:“要是刚才一直不停脚,我还未必能拿你怎么样。不过现在嘛,已经晚了。”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在柳蒿师眉心割出一条细微血槽。
急掠之中的柳蒿师顿时头颅裂开一般,从额头开始凭空出现一条从上往下触目惊心的裂痕,满脸血迹,狼狈不堪。但这并不是最让柳蒿师胆战心惊的恐怖,随着脸面上淌血不止,他的天象境界竟然像是洪水决堤,江河日下,一泻千里。柳蒿师清晰感知到自己的深厚境界,原本就像一座湖泊,然后眼睁睁看着湖水干涸,却完全无法阻挡湖面下降。柳蒿师痛心疾首的同时更是匪夷所思,天象境界的精髓便是与天地共逍遥,是跻身陆地神仙超然世外的前兆,哪里听说会作茧自缚,难不成那家伙有与天地并肩的成就,能够强行吸纳别人的气数,自作天地?若说是剑斩六国气运的洪洗象,柳蒿师还会有几分将信将疑,可身后那小子就算继承了洛阳的修为,也绝对不至于如此骇人。
柳蒿师几乎走火入魔,一咬牙,在势如破竹的险境中,硬是趁势崩碎自己本就摇摇欲坠的天象境界,在跌入指玄的瞬间之前,壁虎断尾,任由剩余一半紫雷滚落,如同陆地神仙一气掠出数百丈,远远抛开那个让他输得一败涂地的疯子。
徐凤年停下脚步,心中叹息,只要柳蒿师稍稍犹豫,再晚上一点点时间,他就有把握宰掉这条老狗。抬头看了眼天空,徐凤年嘴角噙满冷笑,离阳赵室不愧是如今的正统,连给赵室看门护院的一条走狗都身具相当可观的气数。徐凤年转身望向十里之外,密密麻麻的剑气,阵仗宏大。
徐凤年默默将一颗颗紫雷纳入袖中,融为气机。
洛阳挣扎着落在地上,平静道:“你去吧。”
徐凤年牵着她的手,转头跟她对视。
她凄然决绝道:“你要天下,我只要你。我不能独占,我宁肯不要。八百年是如此,八百年后还是如此。”
徐凤年突然笑了,“大秦皇后了不起啊?”
洛阳一脸震惊,后退一步。
徐凤年嘴角翘起,笑道:“我是他,他可不是我。”
洛阳神情复杂。
徐凤年蹲下去,示意她上背,柔声道:“洛阳,回北凉之前,咱们去洛阳城看一看吧?”
洛阳一脚狠狠踢在他屁股上。
摔了个狗吃屎的徐凤年继续蹲着,轻声道:“当年大秦铁骑没能踏平如今叫北莽的大漠,这辈子补上。拓跋菩萨敢欺负我女人,我……”
不等徐凤年说完,洛阳轻轻趴在他后背上。
徐凤年站起身,“回头跟你慢慢算账。”
洛阳说道:“你先打赢了王仙芝再说。”
东海武帝城。
城外有一剑悬停,停了许久,以至于起先看到千里飞剑一惊一乍的江湖人士,都渐渐失去了耐心兴趣,一些无聊的江湖人就自己找乐子,坐庄赌博那柄剑到底要停几日,押注早的,大多输了大把银子。城内有人说那柄飞剑是桃花剑神邓太阿的挑战书,很快就会骑驴入城。也有人说是东越剑池宋念卿新悟出的一剑,也有人信誓旦旦扬言吴家剑冢的老祖宗要出关了,要为吴家枯剑正名。看热闹凑热闹的说到底就是等那个“闹”字,可既然这柄剑不闹,雷声大雨点小,就对城外停剑习以为常,只有一些在武帝城土生土长的顽劣稚童,时不时攀上外城墙头,拿弹弓去射剑。期间有个想一鸣惊人天下知想疯了的佩剑游侠,掠到剑身上站定,耍了许多蹩脚剑招,结果遭来白眼无数,他也觉得尴尬,讪讪然跳下,灰溜溜出城。几乎没有人留意城中来了个双眉雪白的老家伙,他进城以后,深居简出,只是偶尔去那面插满天下兵器的墙壁下站定,看上半晌就安静返身。墙上每日都要有一柄名剑消失无踪,只是墙壁上的名剑利器实在太多,不可计数,像宋念卿当年携带十二柄剑登楼挑战王仙芝,除去碎裂的六剑,其余六柄都按照武帝城输人留下兵器的老规矩插在了墙上,这一留就留了许多年,结果其中一柄昨天就悄然不见。
双眉及膝的独臂老人又独自来到墙下,瞧着墙上较高处的一柄无主遗剑,咂吧咂吧嘴,看上去有些嘴馋,别人都是馋美色馋美食馋美酒,他就显得格外特立独行了。墙上兵器无疑以名剑居多,将近占据了半面墙壁——这也不奇怪,剑林之盛,一直是独茂武林。老人伸出两根手指,捻住一缕白雪长眉,正打定主意今晚拿那柄新近瞧上眼的长剑下嘴,蓦地咦了一声,转头望去,就见一名气韵出尘的负剑道士正好与他对望。
长眉老人问道:“龙虎山的小道士,本该挂在武当大庚角的吕祖遗物为何会在你身上?”
一身素洁普通道袍的年轻道士反问道:“前辈为何人入城内,却停剑城外?”
老人笑道:“老夫此生最后一剑,力求圆满,才好去问一问当世百年最强手,本来差不多可以入城了,可姓王的竟然破天荒出城去了,反倒是把老夫晾在一边。也无妨,等他回城就是。你是?”
道士平静答复:“小道龙虎山齐仙侠。”
老人哦了一声,“听说过,江湖上有‘小吕祖’的说法。”
下武当后一直游历江湖的齐仙侠问道:“王城主是去拦阻来自西域的无用和尚?敢问前辈是?”
老人微笑道:“什么无用和尚,是逐鹿山的刘松涛。至于老夫姓甚名谁,无关紧要,你只需知道世间仍有一剑,有望将王仙芝变成真正的天下第二。”
齐仙侠温温淡淡笑了笑。
老人手指松开长眉,“你虽是道人,却也是剑士,老夫他日若是输了,就由你跟上下一剑,十几二十年后无所谓,只要别太久,久到王仙芝飞升。”
齐仙侠轻轻作揖,然后转身离去。
柳蒿师从未如此仓皇失措,像一条落水狗,五十年天象底蕴,半炷香不到的工夫,就成了过眼云烟。确定那家伙没有追杀后,仍是一口气掠出十几里路才停下脚步,他这辈子哪里想到自己也有成为惊弓之鸟的一天。武道进阶,越是后面越是难如登天,行百里者半九十,三品到二品是一个大门槛,坐拥秘笈名师丹药的门派豪阀子弟,大多数被拦在这个门槛之外。习武本就是极其吃苦的行当,既需要根骨天赋打底子,也靠滴水穿石的毅力,跻身二品,成为一般意义上的小宗师后,马上就遇到一座更高的门槛,高到让不少恒心不足的天纵之才都会知难而退。柳蒿师见过太多具有先天优势的年轻人,不得其门而入,蹉跎到老,更别提一品四境的攀升,正因为知晓路途艰辛,即将登顶的柳蒿师才痛心疾首自己的跌境。恨意滔天的柳蒿师颓然坐地,双手插入地面,十指成钩,划出一条条泥沟。
柳蒿师心神激荡缓缓趋于平稳,从袖中掏出一方小巧古檀盒子,小心翼翼打开。开盒之后,露出一小枚丹药,没有香气弥漫,反而恶臭扑鼻,可柳蒿师却郑重其事地慢慢伸出双指,试图去拈住丹药。这颗不起眼的刀圭饵,传言脱胎于大秦皇帝出海访仙而得的半张仙药秘方,道教典籍有密言“既然不得刀圭饵,且留人间做地仙”,意思是若得此药,便可飞升,哪里需要做什么陆地神仙。柳蒿师当然清楚盒中饵药没有这等灵效,不过可以帮他稳固现有境界争取到那一丝重返天象的天大机会。
柳蒿师猛然缩回手指,盖好盒子,站起身环视四周,仍然不放心,绕弧而掠,确定方圆两里之内没有一人,这才盘膝而坐,吞下那枚刀圭饵,闭目凝神,逐渐进入“尸居龙见渊默雷声”的境地。
“呵呵。”
轻轻两字,在柳蒿师耳畔骤然响起,如同真真切切的炸雷。
王仙芝做什么事情都不急,慢性子得很,但当这个江湖上聪明的人太多了,脚下捷径多得乱人眼,到头来脚踏实地的王仙芝反而成了异类,入主武帝城之后,他的境界修为始终在稳步上涨,他既不是当时最年轻的二品高手,更不像李淳罡在跻身一品境界后数年破一境,势如破竹得无法无天,王仙芝也从未有过一步跨境的惊艳举动,相比那时直追四大宗师的一拨武学奇才,王仙芝只能算是大器晚成,可在他成就金刚体魄之后,在同等境界之中,王仙芝就逐渐有立于不败之地的趋势,何况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当年只配一旁观战的高大年轻人,大器晚成得如此之久,尤其是他徒手折断被誉为无坚不摧的木马牛后,更是让王仙芝真正登顶江湖顶峰,那以后,直到被人习惯性称作王老怪,王仙芝始终未尝一败。这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就那么孤零零站在武帝城楼顶,冷眼俯瞰江湖,倒骑毛驴拎桃枝的邓太阿傲然登楼,输而下楼,让赵家天子寝食难安的曹长卿登楼,也是输而下楼,以至于到最后,少有人是冲着打败这个老怪物去的,只是想着快些登楼就知足,如果侥幸能与老家伙见上一面,讨教一些武学心得,无疑是意外之喜。
王仙芝不喜欢这样的江湖。
等待那小丫头第二剑的武帝城城主挑了下眉头,不知是惊讶还是气怒。
她这一剑,让王仙芝古井不波的心境泛起一丝涟漪。
剑开天门!
天开一幕,流华绚烂。
天门一柱轰然落地。
当另一根天柱竖起,天门才算开启。
叠手拄剑的姜泥面无血色,那柄大凉龙雀被她一寸一寸推入大地。
为了阻拦王仙芝前行,这女子竟然强开天门,显然此门是为王仙芝而开,分明是要自作主张,送眼前这位举世无敌的武帝城城主一程。
姜泥嘴角渗出血丝,仍是继续推长剑入地,拼死去牵引另外一根天柱下落。
世间寥寥几人知道真相,她当年只是一个搬书上山就疼得以为自己会死的女子,只是一个只因为怕吃苦就不敢去练剑的胆小女子,只是一个读书挣些铜钱就心满意足的女子。
什么御剑,什么复国,什么剑开天门,她都没有想过,这么遥不可及的事情,她从不认为自己做得到。
她就想趁着他哪天不注意,偷偷一剑刺死他。然后这辈子就算完事了。
王仙芝依然没有阻拦她的开门一剑。
我王仙芝不想过天门,天门大开又如何?
就在此时,王仙芝突然一脚后滑,做出拒敌姿态。
一道身影破开天门流华,一拳砸向王仙芝。
王仙芝倒滑出去整整三百丈。
第二根天柱在即将支撑起天地的瞬间,烟消云散天门闭。
姜泥甚至顾不得吐出一口鲜血,痴痴望向那个身影。
身影一闪而逝,直扑王仙芝。
又是简简单单一拳。
王仙芝虽然仍是身形不倒,但狠狠倒退七百丈!
世间从未有人,能让可杀仙人的王仙芝倒退一千丈。
微风拂过,王仙芝所退千丈直线之上,尘埃飘散,一些稍高土墩土坡更是被老人后背直接破开,所幸交手双方身处荒郊野岭,没有外人看到这惊世骇俗的一幕。
王仙芝抖了抖脚腕,干脆踢掉那双破败不堪的麻鞋,双袖碎烂,也被他撕去,露出古铜色的粗壮手臂,肌肉坚若磐石,蕴藏开山裂城的力量。
武帝城临水而建,以观沧海,每年夏秋交汇,都会有白浪滔天,大潮横拖千里,拍打东城墙头。三十年以前,王仙芝每逢海上起龙卷,都会傲立东城墙头,以双臂拍浪弄潮,这三十年以来,先后换了两人替他去“打潮”,声势都不如王仙芝浩大。武夫以力证道,一直为三教中人所不齿,视作不合天道的下乘手法,是王仙芝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扭转了世人的看法,尤其是拓跋菩萨和轩辕大磐诸人相继功成名就,更让这条武道的先行者王仙芝如日中天,始终不落西山。
王仙芝神情平静,遥望脚下一线远处,气机流转鼓荡,体内如汪洋肆意。仅论内力,武评前十人,曹长卿比之天下第三的邓太阿还要出类拔萃,直追拓跋菩萨,可自称对上王仙芝,仍是难以望其项背。单论战力,甲子之前的青衫剑神与广陵江一步不退的羊皮裘老头,与之大致持平,可王仙芝却比甲子以前的自己高出一大筹不止,这也是为何东海一战,哪怕面对重返剑道巅峰的李淳罡,王老怪也仅是使出九分力而已。江湖五百年来公认的天下第一出了六七人,到了这最近百年,最终敲定由王仙芝扛鼎,而这个自称天下第二的老人,无疑要比百年前的逐鹿山魔头刘松涛更加生猛无敌。当年有甲子高龄却面容清逸如年轻人的齐玄帧站在斩魔台看天下,为天道把守关门,世间便没有魑魅魍魉可以作祟。有老而弥坚的王仙芝做定海神针的江湖,也就没有武夫可以出头,因此何谈一棵新木秀于武林?
八十年潮来潮去,当初的四大宗师变成了十年一届的武评十人,高手换了一茬又一茬,没有谁知道这个老怪物到底在想什么。
王仙芝嘴角勾起一个酣畅笑意,终于来了。
百多岁高龄的老人双膝微屈,左手摊开向前缓缓伸出,右肩低斜,右手握拳。那名不速之客两拳赠礼,送了他王仙芝足足一千丈,王仙芝万万没有不还上一礼的理由。
身穿粗麻衣裳的老人这一平淡无奇的起手式,天地之间既没有风卷云涌与其交相呼应的意境,四周也没有任何飞沙滚石的雄烈气象。王仙芝收回视线,轻轻呼出一口气,耳膜剧烈震动。穿过天门那人在两拳过后,没有乘势追击,只是在七百丈外微微停顿了一下,等到王仙芝站稳身形,这才开始第三次冲击,一步一个脚印,却不是踏在地面上,而是凌空而行,如同石子打出一串水漂,离地数尺,形成一圈圈气流涟漪,每一次踩地,都如洪钟大吕敲在王仙芝心坎上,使得王仙芝不光是耳膜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甚至连两侧太阳穴都开始一凹陷一突出。王仙芝仍然没有出拳的迹象,等到那人最后一跃,一步跨过百丈,重重踩地后,蓄势到了极致,一拳砸来,王仙芝耳膜与太阳穴同时猛然静止不动,这才一拳轰出!
两拳相撞。
砰一声巨响。
两人双拳之间侧面横生出由磅礴气机散开的一扇“湖面”,这抹纤薄湖面狰狞扭曲,震天响声传遍荒野,几只冬雀低空盘旋,不经意间撞上这面气墙,立即被撕裂粉碎得面目全非。
王仙芝脸庞那张不见老态的面皮如同湖水吹皱,浮现一层层细微起伏,然后缓缓归于平静。
两人出拳手臂都不约而同往后荡去,然后同时换手一拳,几乎又是一场响彻平原的冬雷震震。
王仙芝微微一笑,轻轻缩手。
那人晃了晃手臂,也没怎么胡搅蛮缠。
两人都没有挪步,但两者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大地撕裂出一条宽度长度都在逐渐拉升的沟壑。
王仙芝缓缓问道:“是该称呼你北凉世子还是真武大帝?”
有一双熠熠生辉金黄眼眸的年轻男子笑道:“徐凤年就行。”
王仙芝望着年轻人那双逐渐暗淡下去的古怪眼眸,全身气机如一挂长虹向身后飘伸出去,老人有些遗憾道:“原来才一炷香的风光。也不知道规矩是谁定的,无趣。”
徐凤年讥讽道:“想要有趣,你怎么不去天上找神仙打?”
王仙芝笑道:“腐草为萤,就算真有飞升证道的天上仙人,也未必是什么好货色。”
徐凤年问道:“你是想在人间打输了一架,才能心甘情愿跨过天门?”
王仙芝摇头朗声道:“生而为人,死而为鬼,才是最实在的道理。至于神仙不神仙,在老夫看来无非是些贪生怕死的窃贼。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窃命者仙,所以鬼神之说,老夫只肯信一半。”
徐凤年摆手道:“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你现在要杀我轻松得很,你到底怎么说?”
王仙芝笑问道:“你还有没有机会恢复方才的境界?”
徐凤年无奈道:“难。”
王仙芝点头道:“只要有就行,老夫下次就在东海等你。”
徐凤年见老人就要转身,追问道:“你跟隋斜谷没有打起来?”
王仙芝仍是转身径直离去。
徐凤年咽下一口血水,蹒跚返身。
剑开天门处,姜泥拔出大凉龙雀,神情犹豫不决。
她不远处,白衣洛阳蹲在地上,抓起一捧泥土,望着远方。
姜泥一抬手,驭来紫檀剑匣,放好大凉龙雀,背在身上。
洛阳站起身拍了拍手,转身跟那八百年前真正倾了国的女子对视,冷笑道:“还是这副天生让男子我见犹怜的皮囊。不过如今比起以往,有心有肺多了。”
姜泥对她的说法感到一头雾水,只是对这个白衣女子天生恶感,当即瞪眼道:“要你管?!”
洛阳莫名其妙抬手,朝她做了个举杯一饮而尽的手势,哈哈大笑,然后问道:“你渴不渴?”
姜泥不想跟这个疯女人一般见识,眼角余光瞥见那个走近的身影,咬了咬嘴唇,毅然转身离去。
徐凤年停下脚步,闭上眼睛。
那一年,一望无垠的金黄麦穗,被当成贡品选送入宫单名狐的女子,怯怯走在他与大秦皇后身后小路上,还未饮下那一杯鸩酒。
徐凤年睁开眼睛,揉了揉脸颊,继续前行,走到洛阳身边。
而被徐凤年误以为会一路逃回太安城的柳蒿师,他的那颗脑袋已经被一记手刀割下,被小姑娘一脚一脚踢着向前滚动。
徐凤年本想以春神湖请神一战作为江湖收官,就已经对得住这几年拼命练刀,返回北凉以后,一般来说就再难做到心无旁骛。一品四境,已经有过三次伪境,不说后无来者,最不济也是前无古人的壮举,徐凤年已经对以后的境界提升不抱期望,在北凉安安心心做个土皇帝就足够。可怎么都没有想到真正的收官之局,会是如此惨烈——宋念卿地仙一剑仍是战死,柳蒿师的天象碎境,最后甚至要跟王仙芝打上一场。
徐凤年静静站在这位白衣魔头身边,一身修为都已还给洛阳,一来一回,她的境界损耗巨大,天下第四应该仍是天下第四,可与武评随后洪敬岩等人的差距却不可避免地缩小,徐凤年自己更是一穷二白,原先跌到二品的内力,也所剩无几,如果说身躯体魄是一栋气机充盈的楼房,那么徐凤年就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了,尤其是被柳蒿师毁去大黄庭池塘中的紫气金莲幼株,更是让他苦不堪言。
徐凤年默诵口诀,试图凭借在北莽悟得的起火得长安之法,凝聚真气内观起火,去流转百脉,可惜些许真火自脚下涌泉穴起,才至玉枕便成强弩之末,连泥丸都过不去,徐凤年神情枯槁,放弃挣扎。乡野一阵清风拂面,一股泥土气息扑鼻而来,徐凤年手脚冰凉,只得双手插袖御寒。
洛阳淡然问道:“王仙芝到底有多强?”
徐凤年跺了跺脚,望向天空,轻声道:“王老怪硬扛两拳时也就出了五分气力,最后约莫有八分。”
洛阳对此不做评价,平静道:“我会带丹婴回逐鹿山,三年后在城外相见。你现在仅余下邓太阿赠送的几把飞剑,别随随便便死在归途。没死在宋念卿和柳蒿师手上,没死在王仙芝拳下,要是到头来死在无名小卒手里,就是个天大笑话。”
徐凤年坦然笑道:“我的确是没什么后手,可赵家天子那边也差不多一样黔驴技穷,没有韩貂寺和柳蒿师两大顶尖高手坐镇的太安城,仅比纸糊稍好一点,我要是曹长卿,直接就去京城摘了皇帝头颅。江湖事了,以后就看北凉如何见招拆招,我的武学修为如何,其实已经无关大局。”
并肩而立的洛阳讥诮道:“拼家底,你们徐家拼得过赵家?曹长卿这时候有胆子去太安城闹事,恐怕就没命复国了。”
徐凤年皱眉道:“不就还剩下个鬼鬼祟祟的吴家剑冢给朝廷撑腰吗?”
洛阳冷笑反问道:“就?”
徐凤年感慨道:“确实,我娘亲出自吴家,邓太阿也是,吴六鼎和他的剑侍翠花更是,宋念卿的第十五剑就已经有那样的气魄,想必那柄素王剑的主人,更是高深莫测。”
洛阳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为何不练剑意?”
徐凤年自嘲道:“珠玉在前,见过太多剑道高人,不是不想,是不敢啊。”
徐凤年猛然回神,“是剑意不是剑?”
不过洛阳已经不见踪迹。
原地驻足不前的徐凤年环顾四周,天地清明,气象萧索,就这么一直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闭上眼睛,记起了许多往事,许多旧人。在脑海中走马观花,直到幽燕山庄的那场亲手借剑,刘松涛疯癫后的《无用歌》,以及亲见城内天地并拢一线。当一个人手头太过阔绰时,往往眼花缭乱,不知道应该珍惜什么。
徐凤年抬臂伸手一拂,好像是推掉了杂乱案桌上的一样物件,“山岳退散。”
不见武当,不见龙虎,不见徽山,不见所有名山。
拂退脑海中的天下山岳之后,徐凤年第二拂,“江海退散。”
不见春神,不见波阳,不见青渡,不见一切江湖。
第三次推拂,“城楼退散。”
不见襄樊,不见神武,不见太安,不见一切城池高楼。
第四拂拂退草木。第五拂拂退日月。第六拂拂退世上众生。
这一刹那天地之间,徐凤年仿佛茕茕孑立,仍然闭眼,却在漆黑中“茫然四顾”,不知在寻找什么。
等到徐凤年以为就要无功而返的时候,却骇然发现无法睁眼,如同练刀之前许多次午睡时遭遇的鬼压床,如何都睁不开眼睛恢复清明,分明是误入歧途的征兆!以往有道门大黄庭傍身,徐凤年修行路数不管如何驳杂,不管如何剑走偏锋,根本不用担心会沦落到走火入魔,可此时大黄庭已经荡然无存,正是徐凤年根基最为动荡不安的时刻,他又一时起意,想趁着与王仙芝巅峰一战后的残存余韵,抓住那一丝可遇不可求的明悟,希望可以一步登天,直接跻身天象甚至是陆地神仙的伪境,学练气士去撷取那稍纵即逝的凤毛麟角。
欲速则不达,何况徐凤年经历过三次伪境,本该每次升境都更加如履薄冰,外人根本不敢想象有人会像徐凤年这样不知死活,无异于自寻死路。既然无法醒来,徐凤年竟然在不知深浅的伪境中笑了。
先前拂退山河,此时便慢悠悠一抱一揽渐渐收回所有山河景象。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可徐凤年发现在此境中完全颠倒乾坤,好在他也不急,按照常理,无论武道还是天道修行,都以心猿意马为大忌讳,徐凤年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放任自流。依稀之中,徐凤年好似看到了怀捧布鞋的宋念卿被一众心神凄凉的剑池弟子抬入一辆马车,看到了一个脚踢头颅的少女背影,看到了袈裟飘摇的僧人长掠而来,看到了白衣女子带着一袭朱袍去而复返又去。
然后徐凤年的“视野”瞬间抛远千万里,既看到了一位年轻俊雅道士为人守坟,也看到了南海的潮涨潮落,一名中年剑客御剑劈波斩浪,还看到了一头似马非马似鹿非鹿的古怪灵物拾级上山,到了天师府门前。
最后看到了山清水秀的一个小村外,一个蹲在河边痴傻发呆的幼龄稚童突然开了窍,灵气四溢,回到村子见到一扇窗户所贴剪纸的那一抹红,稚童便心生莫名欢喜。
徐凤年终于睁开眼睛,抹了抹脸,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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