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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春江好真的存在吗第5节

第5节

        船正在靠岸,慰祖和他祖母站在甲板上,远远的朝岸上观望着。

        祖母还是那样子,腰干子挺得笔直,薄嘴闭得绷紧,眼光锐利得像一把刚磨过的刀,让人不敢跟她对着。祖母默默的朝四周扫视了一会,隐约的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道:“这地方好像还不错。”

        慰祖也在好奇的东张西望。远远的海岸上,一片连绵的青山,一堆堆高高低低的房子、和眼前波涛起伏的海水,都让他感到新奇,回味无穷。从离开北平那个终日终年禁铜着他的大庭院,他的世界就整个改观了。在这以前,他从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这么大,有这么多不同的面貌。在这个新的天地里,他觉得自己像是大了许多,长了许多见识。虽然新的天地里没有孟老师,他还是觉得比以往的旧天地好。听到祖母说这地方不错,他觉得正合自己的想法,便应着道:“奶奶,这地方好,我喜欢。”

        “你会更喜欢的。你不是总想上学去念书吗?在这里你是可以上学的。”祖母说。

        “真的?啊!奶奶,我真想上学。”慰祖高兴得声音也提高了。

        “别那么大声。奶奶告诉你什么来着?大户人家的孩子,从不会大吵大叫的——”祖母说着突然顿住,隔了好一会,才又带笑的道:“慰祖,你爸爸已经在岸上等着我们了。”

        “我爸爸在那里?”慰祖紧张的踮起脚跟,眼光在岸上的人群中搜过来搜过去的找。“哪个人是我爸爸?”

        “从这里看,”祖母指着岸上正对面的一堆人。“站在前排中间,那个穿灰西装戴眼镜的,不是你爸爸吗?”

        “噢!那个人就是爸爸。”慰祖定定地看着那个穿灰色西服、面色白皙、鼻梁上架着眼镜的人。

        慰祖对父亲没有丝毫记忆,一点模糊的印象是从母亲和老丁夫妇和老梁口中得来。他知道父亲是个很聪明、很好看、很清洁、不说粗话也不大吵大叫的人。

        “像你爸爸那样的人,才有资格叫人喊声大少爷。气派好、会讲话、待人宽、又孝顺,你爸爸对你爷爷奶奶都孝顺,从小就听话……”老梁曾不只一次的这么说。

        “你爸爸样样好,就是有点没主意,容易上当、受骗。”祖母谈起来,几乎每次都以这句话作为结束。

        第一次看到父亲,慰祖的心情是激动的。

        “奶奶,我喜欢爸爸,等会我要大声的叫‘爸爸’。我不喜欢那个穿红衬衫的人,他给我棒棒糖哄着我叫爸爸我也不叫——”慰祖在过分兴奋中,连自己也搞不清在说什么。

        “快住嘴!”祖母严厉的阻止他说下去。“你在胡说些什么?哪里有什么穿红衬衫的人?你怎么总在做梦?不是告诉过你好多遍了吗?不许胡说,不可以把晚上睡觉做的噩梦当成真的事情。慰祖,你记不住奶奶的话吗?”

        “记得住……”慰祖惭愧的垂下头。

        “记得住还信口胡说?慰祖,记住奶奶的话,以前那些事,就是说在北平大院子里的那些事,都不是真的,是你胡思乱想想出来,和做梦梦到的事。不是真的,是假的。从此不要再说那些吧!不然人家会笑你,会说‘刘慰祖都那么大了,还分不清真假,还借口瞎说。’慰祖,记住奶奶的话。”祖母的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镇定,有条有理慢慢的解释。

        “我记住奶奶的话。”

        “我知道你会记住。慰祖是好孩子,懂得孝顺奶奶,是不是?”祖母和善的牵着他一只手。

        “我要孝顺奶奶,也要孝顺爸爸,好孩子都要孝顺长辈。”慰祖背着书似的说出孟老师教他的一段话。

        “好孩子,真懂事。”祖母笑着赞美。

        船靠岸了,慰祖的父亲刘继先也早就看到了站在甲板上的母亲和儿子。他并没像别的接船的人那样,在岸上就乱招手,高声大叫要接的亲属的名字。他只是往前走了几步,站得更突出一点,叫船上的亲人更清楚的看到他。直到船靠稳了,搭上舢板,才笑吟吟的快步走到他们的面前。

        父亲见到祖母,深深的鞠了一个躬。

        “妈,路上怎么样?累不累?”

        “还好,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还禁得住,不累。行车都在里呢!老梁和老丁夫妇在看着。你得想法子找人搬啊!”

        “我已经打发我的秘书洪先生带着捐夫找他们去了。”

        “你还用了秘书?”祖母显得挺惊奇的。

        “刚用的。很多事要办,没个人给打杂跑腿不行。这几天就在各处看厂房。”慰祖盯着眼看他父亲,觉得他说话可真和气,就像在跟客人说话似的。

        “你真要开工厂?”

        “妈,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这种环境,靠祖先余荫过日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非得想法子创业不可了。我多少还到外国念了两年书,总要做点什么。”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个做错了事,等原谅的孩子。语气很不自然,有点羞羞涩涩的。

        “有你这句话就好,你爹在地下也会点头,我也可以安心做老太太了。”祖母两只手扶着慰祖的肩,把他推到父亲的面前。“看看吧!这是你的儿子,我给你带来了。慰祖,怎么傻站着发愣,不叫爸爸呢?”

        “爸爸。”慰祖矜持的叫了一声。

        “嗯——”其实父亲早就在注意着慰祖了,现在则更仔细的端详着。他白净的面孔上闪过一阵像似很悲伤的表情。“这孩子长得满好,看着也挺有规矩,都是妈妈教得好。”父亲一双修长的手,抚摸着慰祖的头。

        “可惜的是六岁都快满了,还没上学。”父亲又叹息着说。

        “这你可不能怪我。”祖母的语气像铁锤打到钉子上那么利落有力。“敢送他上学吗?那女人把他拐走怎么办?她已经把他骗走过一次了。要不是她没钱回上海,这孩子就被她给带走,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们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他找回来呀?多亏老丁眼睛尖、门路多——”祖母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到这儿,朝慰祖掠了一眼就不再说下去了,只含混的道:“那故事可热闹了,像侦探电影一样,等有空再说给你听吧!”

        “我并不要知道那么多,只想明白事情是怎样了断的……怎么把她打发的?”父亲鼻子两旁的肌肉,微微的抽动着,声音也有些颤抖。

        “上次给了她五大条,说是一刀两断的,结果她不守信用,带个男的上门来闹。这次还是老丁给办的,又是五大条。所以我想想,非得立刻离开不可,不然她没个完。哼!她还没本事闹到台湾来吧!”祖母挺着腰仰着脸,不屑的冷笑着说。

        “妈,你放心。如果她还在北平的话,她就一定不会找来了。今天早上看报,北平已经局部谈和了。”父亲颓丧的垂着眼皮。

        “瞧你那神气,好像还挺怪我似的。我看你就脑子放明白点吧!那是个真正的烂货,早就跟上别人了,你犯不上再想她,更不要以为对不住她。”

        “我没有,妈。”

        正说着,老丁和丁妈气吁吁的过来了。

        “你看,我们忙着照顾行李,也没来跟少爷行个礼。”丁妈一张扁脸眉开眼笑的。

        “老丁、丁妈,你们辛苦了,我不在家,多亏你们给费心照顾。”父亲客气的笑着说。“老梁呢?”他又问。

        “在岸上呢!我叫他帮忙抬抬箱子。”老丁说。口气和派头都像个大将军,很有权柄的样子。“跟着祖父做过勤务兵的人倒是不一样,是比老梁看着威风呢!”慰祖暗自想。

        正说着话,只见老梁累得一头大汗的奔来了。他见了父亲就是一鞠躬:“少爷您好啊!东西全装好啊!上车吧!”

        “老梁你好哇?好啦好啦!上车吧!有话回家谈。”父亲说。

        “咱们是逃难来了,哪有什么家呀!”祖母一向腿脚快,一边说着已经往船下走了。

        慰祖在祖母背后,默默的寻思着:“刚才祖母跟爸爸说的‘那个女人’是谁呀?好像是指的妈妈呢!她不是告诉我:妈妈已经死掉埋在地下了吗?不是说我所记得的那些事都是梦话都是假的,叫我再也不要说吗?为什么她自己要说呢?不但说还怕妈妈会找了来!那么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梦话?什么不是梦话呢?唉唉,大人们的心好奇怪,好让人难懂吧!”

        慰祖的心里装着成堆的疑问,但他当然不会笨到问出来。他从来是听话又崇拜祖母的,不会做让祖母不喜欢的事,也不会问祖母禁止问的问题。他努力的设想着他所知道的,在北平那个大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做梦,不是真的。他强迫自己相信那是梦,是假的,渐渐的就真的那么相信了。

        其实他也无暇再去想什么真假的问题,眼前的新天地美丽又开阔,新奇又真实,谁还有兴趣去想那些既不可爱,又弄不清真假的旧日子。

        父亲把他和祖母带到新安置的家里。

        “这叫什么房子呀?满地的草垫子,满屋的纸拉门,像戏台上糊的布景,院子也小眉小眼的,瞧那三尺多长的小木桥,小气得让人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气好。这可不真住到麻雀窝来了。”祖母进了新居,里里外外的看了一遍!,撒着薄薄嘴唇说。

        “妈,台北不能跟北平比,现在也不能跟以前比。能找到这样的房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看了好几处地方,就这幢房子最大,五十八个榻榻米,又有日本式的花园。咱们家这几个人也勉强住得下。妈,我开厂要是赚了钱,就给您盖大房子。”父亲凑到祖母跟前,讨好的说。

        “唉!我也不要你盖大房子,只希望战事快点结束,鸡毛蒜皮敲诈勒索的事也没有了,还是回到北平去。”祖母有些伤感的沉吟了一会,朝父亲看看又朝他看看,隐约的嗟叹了一声,道:“都是为了你们父子两个冤家,不然我是说什么也不离开北平的。既然来了,就什么也不说了。继先,我就看你的了。”

        “妈,您别担心,保管您对新生活愈来愈满意。”父亲挺有把握的扬扬眉毛。

        到台北的第三天,慰祖就进入小学一年级。上学念书是他憧憬已久的。他满怀兴奋,一点也不害怕,开始时和同学们有些言语不通,但很快的,他们玩捉迷藏和踢球,也招呼他一起玩了。

        他功课好、守规矩、又会画画,也不像别的孩子那么常把手和脸抹得稀脏。他显得相当的与众不同。

        “这孩子聪明,真是将门虎子。”老师们都这么说。

        学校里有时要填调查表,填到“母亲”的一栏,他自然是写“死亡”两个字。填完回去问祖母:“我那么填对吗?奶奶。”

        “当然是对的,你妈本来是死了嘛!”

        “奶奶,我妈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他有次试探的问,想印证一下,和他弄不清是梦还是真的记忆是否相同。

        “你妈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外祖父是做盐运史的。你妈妈念过洋学堂,人看着才高贵体面,就像你宋阿姨那样……”祖母正着颜色认真的说。

        “喔,”他悬着的心立刻落实了。“原来母亲是像宋阿姨那样的人。那么他记忆中的那个嘴唇上生了一颗大黑痣,苍白的脸上涂着淡淡的胭脂,总穿件旧兮兮的旗袍,说不上三句话就哭的女人是谁呢?是了,一定是没那回事,是做梦。”

        “慰祖,你喜欢宋阿姨吗?”

        “喜欢。”他毫不犹疑的说。谁会不喜欢宋阿姨呢?她人漂亮,说话又和气,每次来都送他画画用的纸笔颜色,还夸他有艺术天才。“我喜欢宋阿姨。”他加重语气重复一遍。

        “那太好啦!慰祖,宋阿姨就要变成你的妈妈了。你以后就是有妈妈的孩子了。”祖母笑得露出了侧面新镶的金牙。

        “喔,宋阿姨要变成我的妈妈!”他兴奋得脸都发热,心想:以后“母亲”那一栏不用填“死亡”了,人家吹他妈妈怎么能干怎么人好我也可以吹吹了。

        宋阿姨做新娘那天比平常更好看,全身上下一片白,头顶还蒙着纱。纱拖得长长的,由两个小女孩牵着。父亲戴着高高的礼帽,穿着背后长前面短的大礼服,胸前挂着大红花。祖母一身穿得亮闪闪的,手指上的戒指像星星那么亮,像院子角上鸟窝里的鸟蛋那么大。他穿着新订做的蓝色西装,打着红色的领花,梳着整齐的分头,提着个花篮,走在父亲和宋阿姨的前面,他想他那模样一定是很神气的。婚礼结束回到家,祖母坐在点了香上好供的祖父遗像前,先由父亲和宋阿姨给祖父的遗像磕头,再给祖母磕头。两个大人磕完了,祖母就命令他道:

        “慰祖,给你爸爸和继母磕头。叫妈妈,不许再叫宋阿姨了。”

        他很情愿这样做,只是觉得有点难为情似的。

        “行三鞠躬就好了。不用磕头。”新妈妈很解人意的微笑着说。

        “不行,一定要磕。这是家规。”祖母坐得挺直的,不容商量的说。

        他听话的跪下了,给父亲和宋阿姨磕了三个头,低声叫了一句:“妈妈”。这两个字使得他太激动,几乎连眼泪也流了下来。

        “慰祖是好孩子,妈妈会疼你的。”继母把他牵到面前,和善的说。一边把一只漂亮的夜光表戴在他的手腕上。

        “从现在起,不要再叫我太太,要叫老太太。少爷要改叫先生,新少奶奶要称太太。现在家计完全由先生、太太做主,我是什么都不管了。”祖母把老梁、老丁夫妇和另外一个新来的佣人招到面前,郑重宣布。随后又加一句:“你们要牢记;不要忘了,这也是我们的家规。”

        继母真的很疼他,天冷了,会说:“慰祖,穿上毛背心。”天热了,会提醒他:“慰祖,别站在太阳下面。”天突然下了雨,会打发人到学校给他送雨衣雨伞。当别的孩子叙述他们的家和他们的母亲如何如何时,慰祖也装做挺自然的说:“我妈妈总叫我走路要小心,害怕我被车撞着。”或是:“我妈妈已经答应给我买某种东西。”等等。

        当他以炫耀的语气说这些话时,心里是极满足的。本来他生活中惟一的缺陷是少了母亲,如今母亲也有了,而且是位美丽高雅的贵妇,对他又十分的宠爱和关怀,他还有什么可以不满足的呢?

        在校中,他是被众人注目的好学生。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愈来愈能体会到:从祖先延续来的这个姓氏,给他带来了多少的光荣;他每到一个新学校,第一天就会在师生之间引起不小的震撼。“知道吗?××班新来的刘慰祖,是以前××省督办刘世昌的孙子。”同学们互相传播着。有的不知道刘世昌是谁?回去向父母打听,第二天的态度就有些改变,对他竟有些仰之弥高的样子了。不单同学们对他仰之弥高,老师也对他另眼相看。另的孩子做错了什么,老师会严厉的责备,他做错了什么,只和善的劝他改正。总之,在他还不明白历史是怎么进展?社会在怎样演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一回事的时候,便已经清楚的看到自身所处的地位是如何的优越了。他以此自豪,也因此适度的约束自己,不肯像一般同学那样调皮或言语放肆,失了名门公子的风范。

        因为他太稳重,太谨言慎行,看来就有些像个小大人,不似别的孩子那么活泼,因而能经常玩在一起的朋友也不是很多。但这并不影响他什么,他努力,功课好,对人又彬彬有礼,师长和同学全尊重他。

        只有一次,是他上初中的第二年,有个外号叫“大炮”的同学,为了一点小事跟他起了勃谿,竟指着他道:“有什么好神气的?一天到晚我祖父怎么怎么的。其实你祖父不过是绿林出身,我看你们家的金银财宝也不是光明正大得来的。”

        这句话把他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旁边有别的同学拦阻,他真要不雇一切的扑上去,把那同学撕成一片一片的。当着众人,受了这样的侮辱,而且侮辱的对象是他奉为神明的祖父,真让他痛苦得心都要滴血了。那天放学回家,祖母见他垂头丧气的,便问:“什么事不高兴?哪里不舒服吗?”

        “奶奶,我爷爷是绿林出身吗?”他鼓着勇气问。

        “谁说的这话?”祖母立时收了笑容。

        “是一个叫大炮的同学……”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这个大炮真是胡说八道。你应该告诉他,在你爷爷年轻闯天下年月,是个乱七八糟的,没王法的年月。那时候有志气的年轻人谁肯老老实实的蹲在家里,都是冒着危险出去闯,去任侠行义打抱不平,你爷爷是个侠客出身——”祖母说到这里才露了笑容。“对,就这么说,你爷爷是侠客出身。”

        祖母的解释,使得他的心情又开朗了。他相信像祖父那么不平凡的人,一定是使客出身。后来他也跟人这么说,说得比他祖母对他说的还详细,加了许多生动、刺激、惊险、从电影上和武侠小说上看来的情节。

        他一向羡慕别人有兄弟姐妹,常试想着:如果也有一个弟弟或妹妹该是多么的好?这个愿望也在继母过门的第二年就实现了。

        妹妹美娜出生,他兴奋得一夜没能安睡。“嘿!这个小家伙,她要叫我哥哥呢!这多神气!”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个躺在摇篮里,哇哇大叫的小婴儿时,忍不住神气活现的大声说。接着二妹惠娜又出生了。在惠娜两岁那年,继母住进医院,开刀拿掉了子宫。原因是医生在那里面发现了一个垒球大小的瘤子。

        从继母接受过手术,他便真切的感觉到: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又提高了。祖母、父亲、甚至继母,都会在有意无意之间,强调他在家中的重要性。

        有次继母帮助祖母收拾箱子,拿出两柄翠玉如意,和一些金烛台、镶宝石的金质首饰盒之类的珍贵古董。祖母一边一样样的抚摸着那些东西,一边对继母道:

        “我的意思,将来这些大件的宝物都给慰祖。男孩子,传家的人啊!给他才能总在刘家人的手里。要是给美娜和惠娜,不是都带到别人家去了吗?”

        “妈说的对,传家的东西都该给慰祖,他是刘家的惟一男孩子,将来继承家业的人。”继母说着对坐在一旁的他笑笑。“听到了吗?慰祖。你爸爸总说要你将来继承他的事业呢!好好努力吧!你是刘家的希望。”

        “是啊,慰祖,一家人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你要总这么用功、听话,做你父母的好儿子,奶奶的好孙子,我们才有指望。将来这个家就靠你支撑了。你懂吗?”祖母问。

        “我懂。”他严肃的点点头,觉得自己可真是个身负大任的重要人物。

        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兴旺,父亲当初开创的只有一间厂房,几架旧式纺纱机的工厂,在不出十来年之间,已扩充成一个规模庞大,拥有一切新式设备的纺织厂。他们的家从那幢五十几个榻榻米的日式房子,迁到一幢找专人设计的宽敞别墅里。

        父亲已是社会上的知名人物——他的名不是由祖父而来,是因他在实业界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

        他对父亲是敬重、崇拜的。在他整个的成长期中,父亲的形象一直就是他模仿的楷模。他觉得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像父亲那样高尚、能干、条件优越的。

        父亲不单在事业上成功,在家庭里也是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既打得一手好高尔夫球,又是打桥牌和跳舞的高手,有次家里开舞会,父亲和继母两人表演探戈,把客人们的眼睛都看直了,连连情不自禁的发出惊叹之声。

        总之,他对父亲全心崇拜。父亲也重视他,宠爱他,如果他有什么希望和要求,父亲绝不会让他失望。

        妹妹美娜和惠娜是两个极美丽可爱的小女孩。这两个小女孩最爱、最崇敬的人物就是他。整天哥哥长哥哥短,仿佛哥哥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哥哥比爸爸、妈妈、祖母还重要。

        他爱他的家人,家人也同样的爱他。他以他的家庭为荣。当他填写报名单调查表一类的东西时,总是怀着骄傲的心情写上:

        祖父,刘世昌。职业:××省督办,已殁。

        祖母,刘张氏。督办夫人,健在。

        父亲,刘继先。学历:上海××大学毕业。美国××大学研究员。职业:××纺织厂董事长、××制衣厂董事长、××化学纤维厂董事……

        母亲:宋薇。学历:美国××大学毕业。职业:家庭管理。

        妹妹:刘美娜、刘惠娜。小学读书。

        这样的家庭背景,这样的家庭成员,比起任何人来也算得美满齐全,不缺什么了吧!

        他便这么在幸福中,在家人的宠爱、师长的看重和同学们的羡慕中,一天天的长大了。十八岁那年,他高中毕业,投考大学。依他自己的志愿,想报考艺术系,在他自幼就迷恋的绘画上下功夫。但是父亲一再说服他,要他投考工商管理或是经济,以便将来继承事业。管理独资经营的纺织厂和与人合资经营的化学工厂、制衣工厂及其它正在计划中的企业。

        “慰祖,你是我惟一的儿子,刘家的前途就在你身上。你两个妹妹大了总要出嫁。我会给她们一大笔嫁妆,我经营的事业她们可没份。工厂的资本是我从你祖父手上接下来的。我继承你祖父,你继承我,我们事业的主人永远得属于姓刘的。也就是说:将来全是你的。事业不能靠外人,自己不懂绝不行。你功课好,学什么都成,为什么不学实用的呢!”

        父亲说话一向和蔼从容,无论对家人还是对外人,从不曾见他疾言厉色过。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分量,使听话的人觉得不能反驳或违拗。特别是他说话时那份真诚的态度,任谁也会有几分感动。慰祖对他父亲的这点魁力最为倾服,觉得像他父亲这样的人,才配称做真正的绅士。

        听了父亲的建议,他沉默着,半天答不上话来。继承家业,继续发扬祖宗留下的光荣,自然是他的责任,这点他明白得很,可是放弃他爱得那么深的绘画,是多么困难,多么可惜的一件事呢!

        父亲是何等精明的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事。

        “我知道你喜欢艺术,在绘画方面有天才,对管厂、学工商管理和学经济都没兴趣。”父亲微笑着,点上一支雪茄烟慢慢吸着。“你知道我对什么有兴趣?我对打高尔夫球最有兴趣,如果整天打也不会厌。可是我到底不能整天打是不是?为什么不能整天打呢?因为要管理我的事业。事业好,一家大小的生活才会好,刘家的名声才不会衰落下去。慰祖,有一点你总得明白:生为刘家的子孙是很光荣的,也是并不轻松的。你、我,将来你的子孙,都有责任发扬,就算不发扬吧,至少得保持。保持你祖父留给我们的好名声,也得好好的经营我们的家产。”

        “爸爸,我懂得您的意思。”

        “懂得就好。慰祖,你要学绘画,可以的,在课余学。等考过试,再找个老师,每星期去学个一两次,要多少钱跟你妈妈要。”父亲连连的拍了他两下肩膀。

        “好,爸爸。”听说也可以同时学绘画,他高兴的笑了。

        他很顺利的就考取了×大学经济系,这自然又成了家中的大喜事。父亲给他的礼物是一笔银行存款,和可以随便开家中汽车的权利。

        “慰祖,你让爸爸很满意,你要让爸爸更满意。将来你要出国深造,念个博士学位回来。要多少钱爸爸供你,你能做到的,我相信你的能力。”父亲含笑的望着他,眼光里有鼓励、有赞美、有无限的慈爱。

        “你别光知道叫慰祖念博士,他是个挑门户,传宗接代的,到时候也得成家结婚啊!慰祖,等你真得了博士那天,也让奶奶手上抱个曾孙子。那奶奶可就真心满意足了。”祖母说得眉开眼笔,好像现在已经就心满意足了。

        “妈,您担心什么?像慰祖这样的人才,找对象还成问题吗?我看他这一上大学,可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要追他呢!”继母也在一旁凑趣的说。

        “哎唷,妈妈怎么也拿我开心!”他羞红了脸。

        “你妈妈也不是拿你开心,她说的是实在话。不过,慰祖哇,你可要小心,交朋友选对象可不能马虎,现在的人全讲恋爱自由,你当然也是自由的。自由是自由,像咱们这种人家,取媳妇就算不讲门当户对吧,至少也得是知书识礼人家的小姐,不然咱们可不能要。”祖母很认真的说。

        “奶奶说到哪里去啦!我才十八岁,谈这个问题还早呢!”

        “还是先把书念出来要紧。”父亲对这个题目显然的没有兴趣,淡淡的说上一句就转身出去了。

        “你们都喜欢哥哥,我要生气了。”大妹妹美娜撒娇的嘟起红红的小嘴唇。

        “你敢生气,生气哥哥就呵痒。”他呵了美娜两下,美娜笑着满屋子乱躲。“别跑,哥哥喜欢你。”他坐在沙发上,把美娜搂在怀里。这时靠在祖母腿上的小妹惠娜。已经三脚两步的跑过来了。

        “哥哥背我。”惠娜攀着他的背脊,两手绕着他的颈子,把她的小脑袋舒适的靠在他身上。“哥哥,你喜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小惠娜。”他腾出一只手来轻轻的拍她。心里被温暖填得满满的,觉得自己实在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事实上,如果要他找出一个比他更幸福的人来的话,是真的找不出。他从深心里承认:他所拥有的,所属的一切,都是人间最好的,无懈可击的。而未来?未来更像一片光华灿烂的天空,等待他去翱翔,任他去攀星摘月。他的视野里只有晴朗和光明,不见一丝的阴郁和黑暗。

        大学生的生活是多彩多资的,每到周末假日,同学间有许多活动:郊游、爬山、烤肉、跳舞、组织合唱团、搞话剧社或平剧社。他也会偶尔跟着去凑上一脚,但他不是很会玩的一型。对他来说,念书仍是第一要务。绘画也是绝不可以荒废的。还有父亲对他的期望,刘家显赫的声名加诸在他身上的压力,都使他凡事懂得收敛,知道约束自己。因此在同学中,他始终给人一种沉静、有教养、含蓄而并不木讷呆板的印象。

        这个风格,加上潇洒的仪表,和其它一切客观的好条件,无疑的,他是女孩子们倾心的对象。

        他十分自然的接受女同学们的友谊,跟她们一同出游、看电影、请她们做舞伴,有时也在一起谈谈艺术、文学、思想。他尊重她们,喜欢她们,把她们当做朋友,不当做情人。他的这种作风伤了好几个女同学的心,也遭致了一些让他听来不太舒服的物议。

        “刘慰祖是豪门公子,眼光高,这些人全不在他眼里。”

        “刘慰祖这个人看着一副温柔敦厚的样子,其实为人相当冷酷,对谁都没有真感情。”

        “刘慰祖是标准的公子哥儿,优越感重得很,大概自以为比人高几等呢!”

        这类的评语令他非常不服气,他扪心自问:认为从没有过看不起人或自认比别人高的意思。他也不认为爱情是投桃报李式的交易,虽然有几个女同学表现出对他是如何的倾心,他也不见得为了感激她们的盛情,非报以她们爱情不可。在他的观念里:爱情不是像一般人习惯的那样,由交友、熟稔、了解,渐渐演化成的。而是一种没有任何感情可比拟的,接近神性,带有牺牲意味的交融与投入。在他所认识的女孩子中,还没有任何一个能激起他的这种感情,他又不肯也不认为有必要去刻意制造爱情——那岂不等于是对自己和对那女孩子,以及对神圣纯洁的爱情的侮辱?

        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总尽可能的保持着君子风度,不伤害人,也不批评人,更不因为有异性对他倾心而自骄或在人前自吹自擂。他愈是如此,便愈增加了对女人的吸引力,愈引起莫测高深的神秘感。“不知要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打动他的心呢!”是大多数同学对他的感觉。直到他和一个比他大了两三岁,在银行工作的小职员热恋的消息传到学校,才改变了大家对他的看法,代之的是惊叹、惋惜、挖苦和喷喷称奇。

        他并没打算去爱她,可是他竟爱上了她,爱得死心塌地,爱得忘我、忘家、忘了整个世界。他的眼睛里、心里、意念里,除了她,别的什么都容不下了。如果说人的感情能够达到没有丝毫保留,全部投入的话,他相信已经把整个的自己投进去了。结果,他得到的是什么?竟是无情的抛弃与可耻的欺骗。这个教训改变了他对爱情天真的看法,也使他的眼光锐利起来,看出女人的内心并不像她们的外表那样单纯可爱。她们之中的多数是狡猾而善于造作的。自此以后,他的心被纳入不会轻易动摇的旧轨道中,而且比已往更固定、稳当,拒绝接受任何绚丽色彩的侵入。

        他把渗心入肺的痛,化成了力量,全部投入到学业上,和他一向喜爱的绘画上。受过这场打击,他更清楚的醒悟到:普天之下,只有父子亲情之爱才是真纯,不带一丝虚伪的。他立志要做个好儿子,好子孙,为刘姓祖先,为他一向崇拜的父亲,敬爱的祖母,挑起家业,争大光荣,开拓更美好的未来。

        大学毕业那年,祖母试探着说:

        “慰祖,大学都毕业了,也该结婚了吧?学校的女同学里没有中意的吗?”祖母说得小心极了,家人都体贴他受过创伤,关于这方面的话,平常是不太说的。

        “奶奶,你别急,将来我会让你老人家抱曾孙子。而且也不用非我中意不可,奶奶替我看,奶奶中意的我就中意了。可是现在还不能考虑结婚的事,我还得到外国念博士去呢!”他强做着笑容,顺着祖母的话说。

        “留学回来得几年啊?”祖母不太以为然的。

        “妈,慰祖还年轻,不必忙着先成家,还是把书念出来再说吧!”父亲委婉的表示他的意见。

        “妈,慰祖到了德国一定会遇到合意的小姐。”继母说。

        “我可不喜欢娶个洋媳妇,话讲不通,再生上一群混血孩子。”

        “奶奶放心,我不会做让你老人家不喜欢的事。”他本来正在直着眼睛发愣,听到祖母的话,便随口应着。

        “那就好,慰祖从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只有被那个姓庄的女人引诱那一阵子,才像变了个人似的——”

        “奶奶,别再提了,以后绝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我现在就想好好念点书,别的事都没功夫想。”

        “慰祖是对的,男儿志在四方。”父亲鼓励的说。

        “我不会让大家失望。”他又给了一句保证。同时计划着:先念个学位出来,光宗耀祖,再结婚生子,给刘家延续后代,让祖母抱曾孙,然后便慢慢的接过父亲的事业,做个有身分有地位的实业家。做父亲的好儿子,祖母的好孙子,刘家的撑门之柱。

        他到海德堡留学,便是抱着这种心情来的,而且有百分之百的诚意要真去做,也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能做好。他一点也不曾想到,连这个荒唐的梦也被惊破,破得那么丑恶,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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