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没有署名。
看来终究是不想留下证据。特征鲜明的男人笔迹,笔触也相当有力。大概是用圆珠笔写的,随处都洇着墨迹。
浩美十分小心,确认没有被一树或顺次姨父发现后,又偷偷反复读了好几遍。像这种信,她不想轻易让其他亲戚看到。至少在告别仪式结束前是不行的。因为她不知道会酿成多大的乱子。
虽然既无邮戳,也没有收信人地址和寄信人的名字,可这分明是写给胜子姨妈的。写信的这个男人,大概就是姨妈当时的地下情人吧。男人有一个名叫和美的十岁女儿,为了女儿,他放弃了与姨妈决然私奔。到这里还算说得过去,可荒唐的是,他只是把这封信委托给了当日跟姨妈见面的名叫“Lucky”的老板,爽约了。而且,这封信的后半部全是自我辩解和明哲保身的理由罗列,无非是“希望能理解”之类。
胜子姨妈的过去居然隐藏着如此大事,完全未料到。读着信,浩美几次从信笺上抬起脸,眨眨眼睛。那个胜子姨妈?要私奔?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幸亏是做老师的,胜子姨妈公寓的书架上放着几本辞典和年表。翻开一查,这才知道“国电常盘线三河岛站内双重撞车事故”发生在昭和三十七年的五月三日,也就是浩美出生前八年的事。对浩美来说,感觉就像偷袭珍珠港或接受波茨坦公告等事件差不多,都很遥远。那只能是昭和的历史,是在教科书上要学,学了又忘记的事。
这种事居然还跟姨妈的人生扯上了关系。记得老师似乎曾经教过,说那些写在历史教科书里的人物,如果顺着谱系寻找下去,说不定就会在某处跟自己的家谱碰到一起。浩美万万没想到,这种甚至都可以变成铅字的事情居然会跟自己的亲戚有关。
事故发生的时候,胜子姨妈——因为上面写得很清楚,最初的撞车和脱轨是发生在晚上九点三十五分,是晚上——一定是猛然醒悟了吧。
不能继续欺骗自己。否则,在将来要死的时候肯定会后悔。
所以,胜子姨妈就向地下情人提出了私奔。可男人却在最后关头背叛了姨妈,把她甩了。
如此看来,胜子姨妈如此坚持独身,一定是因为心里所受的创伤太大了。姨妈赌上了一生,可这豪赌却破灭了。不,岂止是破灭——如果只是破灭,还有补救的余地——连这豪赌的对手都吓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而且还说什么“你是个聪明人”,给姨妈留下了一句定身法般的台词。
即使在浩美看来,胜子姨妈也的确是自恃知性、有教养,所以,一树才会抱怨道“哪怕只是让姨妈盯上一眼,就仿佛挨了骂一样”,母亲伊佐子也才会嘀咕说“被她瞧不起”吧。
这种女人,一旦被她一生中唯一的男人说“你是个聪明人”,提出不要再提离婚,不要再作痛苦挣扎的要求,恐怕她就只有服从了吧。
“不过……”
这封信为什么现在才被放进姨妈的信箱呢?
告别式的准备从上午十点左右就开始了。
真喜子姨妈跟顺次姨父仍祥和地并着枕头,醉得不省人事。对于现在的浩美来说,这样空气似乎更清新了。
虽说是准备,可大半工作都交给了工作人员。除了乖乖地坐着以外,无事可做。父母和舅舅却仍在不消停地忙里忙外,浩美丢下他们挨近奈津子。
“那个,奈津子姨妈。”
姨妈脸上有些疲劳。因为是皮肤白净之人,睡眠不足立刻会在皮肤上显现出来。
“昭和三十七年前后的时候,胜子姨妈住在哪里啊?”
奈津子姨妈像小鸟似的低头沉吟了一下:“这个嘛……”
“学校是哪儿啊?已经去了埼玉?”
胜子姨妈的教师履历是从东京都内的学校开始的。
“应该已经去了。”
奈津子姨妈说着,从袖子里取出手帕擦拭起眼睛。今天阳光有些微弱。守夜的次日睡眠不足,阳光自然很刺眼。
“昨天刚听好多人聊起过……对了对了,正好昨天来的那个新谷先生,不就是他做那学校的家长会干事的时候吗?据说你胜子姨妈就是昭和三十五年调到那儿的。”
“真的?”
奈津子姨妈疑惑地眨着眼睛。
“你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些来了?”
“唔……随便问问。我昨夜一直在想,胜子姨妈到底过的是怎样的一生。”
由于担心问得太深会引起怀疑,浩美就适可而止了。
如果说当时已经在埼玉的学校,那么,到东京办事,晚上再乘电车回家,在日暮里换乘也就十分正常了。信上的记述也就得到了一些印证。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菊花的香味似乎比昨天更浓了。为了消除死者的气味,现在似乎已开发出数日间每天都会增加香气的新品种,想到这些,浩美有点悲伤。
胜子姨妈真的死了,已经不可能直接向她问出这封信的真相了。不可能,绝不可能了,死无对证了。
送殡者开始汇集,香已经烧上,接待处也站上了人,跟昨晚守夜时的步骤一样,告别式就要开始了。这个仪式结束后,姨妈就要化为骨灰了。但在此之前,浩美还是想整理一下思绪,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行。
“怎么了,姐,今天屁股怎么这么沉啊。”
即使被一树这么挖苦,浩美也仍嗤之以鼻。
顺次姨父和真喜子姨妈仍宿醉未醒,一脸浮肿,根本就不想起来。况且,姨父连念经期间都还在打盹儿呢。只能用令人惊愕一词来形容。
浩美低下头,继续思考起来。
那封信的确是旧信,这一点已毋庸置疑。信笺和信封全都发黄了,连墨迹都褪色了。如果真的是昭和三十七年写的,时间都过了二十九年了,当然会变成这样。
那么,是谁把它放进信箱的呢?
首先想到的是胜子姨妈自己干的。
在决定住院的时候,姨妈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心理准备吧。所以,为了不让亲属知道自己过去这段畸形的恋爱经历,她事先把信放进了信箱……
从心情上讲,这种可能性很高。听了真喜子姨妈昨夜那番令人无法忍受的毒舌之后,浩美就更加确认了。
倘若看过这封信,恐怕连真喜子姨妈也吐不出那么过分的台词来吧。她那么刻薄,读过之后,虽然还是会说出“都什么啊,最终还不是让人甩了”之类,可把胜子姨妈说成是化石般的怪人之类的攻击就不得不收敛吧。头脑聪明,有社会信用,即使个人情感方面也有着充实的过去——如此一来,胜子姨妈不就度过了一个理想的人生?至少,对外甥女都眉来眼去——顺次姨父对浩美的这种过分关怀绝不只是出自一个长辈的情感,这一点想必真喜子姨妈也不会察觉不到吧。在这种事上,这位姨妈有着爱因斯坦般的天才灵光——丈夫净惹事,自己也始终是麻烦缠身,比起她的生活方式,胜子姨妈的看上去就神气多了。
而且,胜子姨妈已经不在了,也用不着担心今后会再输了。
完全是姐妹几个的人生竞赛中完美的胜利退场。
有可能,完全有可能。只是……
浩美摇摇头,又否定了刚才的推论。不行不行。若是这样,信肯定早就被发现了。胜子姨妈住了四个月的医院。在此期间,谁也无法保证管理员或是前去探望的某个姐妹没有打开信箱查看过。事实上,打开的可能性还是很高。因为即使在胜子姨妈住院之后,邮件也仍在投递。
可是,保管书信的只有胜子姨妈啊。
是母亲?浩美偷偷看了一眼正在最前排低着头的伊佐子。难道是母亲受姨妈之托,昨夜藏起信?
那这样做的目的呢?这样一来就跟刚才的设想又一样了。是为了胜子姨妈死后的名声——虽然这么说有些夸张,可还是能为胜子姨妈度过了充实一生提供证据。
可如果是这样……
母亲伊佐子当然就知道这件事了。既然是帮胜子姨妈,那么书信一事早该说出来了啊。要事先放进信箱,就是因为想让浩美、一树,或者今日才赶来的阿保等人发现吧。那早该拐弯抹角地前来套话了才对啊。
想到这里,浩美恍然大悟。
把信藏到信箱里的并不是亲属。
因为,假若是亲属想让这封信被发现,即使不用放进信箱也有的是机会。
若是亲属,也不会在葬礼结束后就一拍两散,因为今后还会有五七的佛事、七七的法会、安放骨灰、遗物和财产的整理、分赠遗物等。
如果想把胜子姨妈过去隐藏的悲惨恋爱故事抖搂出来,在这些时候也未尝不可。比如若无其事地说上一句“啊,这是什么”,然后把这封信从衣橱里或抽屉的底部取出来不就行了?这么做还更巧妙,更有戏剧性。
不是亲属干的。
那到底是谁把信放到那种地方的呢?
脑子里一团糟。就在诵经到高潮的时候,浩美禁不住抬起头来,使劲叹了口气,神态与参加葬礼的亲属身份很不相符。这时,就在送殡者队列的一端,她发现了今早在胜子姨妈公寓前面遇见的那个刚上年纪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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