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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苑春浓

        “从明天开始的一个星期,你能去隔壁市川家吗?”高木辉夫对七濑说,“他家的男主人要在家里工作。”

        “我是没问题……”七濑回答。

        辉夫扭了扭肉实的脖子,厚厚的嘴唇扯出苦笑。“我和直子说过了。”他的目光又落回到腿上的内科医学会刊上。

        在这家工作的一个月,?99lib.七濑一次都没有见过辉夫看医学书。他总是悠闲地坐在兼作书房的客厅里,读的都是薄薄的会刊,不然就是翻报纸,还有看电视上的欧美电影。

        别看如此,辉夫可是个医学博士,还在这间公寓的一楼开了一间小小的诊所。虽然才刚刚四十岁,七濑通过读心,知道他已经失去了对学术研究的兴趣。

        书架上摆满了医学书,但是七濑没有上当。窥探辉夫的内心,就会发现那里大部分都被学会内部的地位之争占满了,而且那是他所关心的唯一一件还算与工作有点关系的事。

        至于患者,只有在撞上疑难疾病的时候,他才会稍微费点神看看。当然,他也很讨厌出急诊。

        直子回来了。她去了常去的服装店定做秋天的套装。不过这类事情她并不会事无巨细告诉丈夫,所以辉夫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直子沉默无语地进了寝室,开始换衣服。辉夫并没有要责怪她,他知道就算责怪也只会惹得她不高兴,而且还会被她劈头盖脸一顿反驳。妻子一直当他是蠢货。至于为什么当他是蠢货,辉夫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因为是四室一厅的平层公寓,所以不管夫妇俩在哪个房间,七濑都能随时接收他们的意识。

        直子一边在寝室换衣服,一边回想刚才在公寓玄关前擦身而过、相互点头的隔壁家的男主人。市川省吾和直子同年,都是三十七岁,是专业的商场设计师。他不像辉夫那么胖,也不像辉夫那么懒。直子每次遇到省吾都会无缘无故地脸红,那是因为省吾身上让她喜欢的地方自己丈夫身上全都没有。

        “和娜娜说过了,”辉夫对换完衣服来到客厅的妻子说,“她答应去市川那边。”(这点事情还要让我说。)

        “哦,”直子向七濑的方向点点头,“拜托了,娜娜。”

        “是,遵命。”为了判断直子的想法,七濑故意饶有深意地回答。

        果然,直子用一副“哎呀”的表情看了看七濑。七濑在这一刹那窥探了直子的意识,发现她是真心想让自己去给市川家帮忙。直子希望自己与市川省吾见面的机会也能因此而增加。

        “你去回复市川一声。”辉夫紧盯着直子的脸说。

        他知道妻子对隔壁的男主人很关心。妻子以前频频夸奖市川对工作充满热情,最近忽然什么都不说了,他看出这是因为妻子对市川的兴趣已经发展到超越工作的程度了。他想看看妻子的反应,故意把这种本来不必说的事情郑重其事地,而且是用妻子讨厌的命令语气说出来。

        “你不说我也知道。”直子察觉了丈夫的意图,有点生气。(索性回答说我马上就去,看你怎么办。)(省吾现在不在家。)(等一下再去。)“我等一下去,”说完她又决定刺激丈夫一下,“他现在不在家。”

        辉夫像是要笑,但嘴唇的样子和笑的表情又相去甚远。他知道自己心中充满了嫉妒,强忍着咬住了牙关。

        “你让我去找他夫人,我有什么办法。”直子一边观察丈夫抽动的脸颊,一边补充说。那是在讽刺想把麻烦的事情全推给自己的丈夫。

        但是辉夫听到妻子的话,却终于苦笑出来。(隔壁重要的事情都是男主人决定的。)(但是我们家还是女人做主。)

        顾忌到旁边有七濑在听,直子决定稍微夸夸市川夫人。“市川先生的妻子真是沉稳。”

        本该是辉夫出于讽刺对自己说的话,却被自己主动说出来了。直子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忙去了厨房。

        察觉到自己对市川夫人的看法被看穿了,辉夫有点狼狈。不过他又断定不用担心,因此故意夸张地点点头,对着厨房大声说:“确实啊。”

        辉夫的视线再度落回到会刊上,但他的心早已被邻居家娇小可爱的夫人占满了。和身材高大、性格强势的直子相比,辉夫觉得市川夫人更有女人味。

        她曾经找辉夫看过好几次病,每一次辉夫都对她白皙的肌肤和挺立的乳房着迷。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辉夫的情绪,最近她逐渐扭扭捏捏起来,不太愿意裸露肌肤,脸上也总是染着红霞。常言说,除了丈夫之外,最让人妻抱有亲近感的对象就是经常就诊的医生,而辉夫的情况比医生还要有利。不过他还没有明确地想过要利用医生的身份来占有她的爱情。他自己心里很清楚,说到底那只不过是色情的幻想而已。

        晚饭后,辉夫去出急诊了。他出门以后,直子立刻去了隔壁,半晌没有回来。

        直到辉夫回家直子也没回来。辉夫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满。当然,他做梦也没想到“十九岁的女佣”七濑,已经发现自己对妻子的嫉妒了。

        当年自己曾经为妻子的强烈个性自豪过,然而十几年过去,为什么反而开始嫉妒起来了呢?辉夫自己也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性能力很有自信,而对于市川省吾那类皮肤浅黑的肌肉男,他则有一种怪异的确信,认为他们对性生活都比较冷淡。

        也许是他对工作态度让我抱有自卑感吧,辉夫想。市川省吾的工作虽然赚不了多少钱,但是他一直都很努力,有时候还会一连几天通宵工作。这些他从妻子以及市川夫人那边都听说过。(他不太考虑金钱和地位,具有工程师的气质,大概正是他的这一点让我心怀自卑吧。)

        直子回来之后,辉夫努力装得很平静。直子虽然知晓丈夫的心情,但因为刚刚和省吾聊了那么长时间,所以她的心情很愉悦。她一直没想起坐在旁边的市川夫人——直子完全无视了市川夫人的存在,心无旁骛地和省吾说话。

        那天夜里,七濑被夫妇间前所未有的激烈性爱搅得无法入睡。分配给七濑的小房间和夫妇的寝室之间隔着客厅,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两个人沉溺在性爱中的意识持续而强烈地扩散到整个房子里。与此同时,七濑也很好奇,因此完全无法“开启保险”。

        即使在与丈夫做爱的时候,直子还在回想刚刚见过的省吾,因而变得无比兴奋。省吾的印象鲜活地在脑海里燃烧着,让直子主动向丈夫求索。而辉夫在对此心知肚明的同时,也频频努力在脑海里唤起市川夫人的影像。

        但是,七濑却无暇感受夫妇间急剧上升的情感曲线以及这种奇妙的和谐带来的滑稽感。没有性体验的七濑只是觉得,高木夫妻的这种行为与意识相反的自我欺骗十分肮脏、龌龊而已。当然,这也是他们对对方的欺骗。

        七濑在各个家庭中早已见惯了夫妻在性爱时的欺骗。也正因为如此,才使得七濑的超我形成了一种比十九岁少女的洁癖还要顽固的东西。也许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了吧,七濑在很久以前就这么想。

        第二天,七濑拿了随身的东西搬去市川家。市川家同样是四室一厅,格局和高木家差不多,分配给七濑的也是同样的五平方米的小房间。但是市川家的客厅和高木家相差很大。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是工作室——沙发上、地板上全都是建材的样本、彩页、图纸、合同等等,制图用的不锈钢大桌子和堆满资料的边桌就占据了客厅的四分之一。

        市川省吾新接的工作是给新开在居民区的超市进行建筑设计和内装设计,而且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虽然他有一间小小的事务所,不过他把那边剩下的零碎工作交给了两个助手,自己计划这一个星期都在家里,夜以继日地全力完成超市的工作。

        在市川家工作了两三天后,七濑对省吾的挑剔感到非常吃惊,她终于明白了省吾的妻子为什么要请女佣。

        省吾虽然不是暴君,但是每当发生什么影响到他工作的情况,他必定会大声怒吼。他吃饭和睡觉的时间都不规律——埋头工作的时候不吃不喝,一旦要吃的时候又会抱怨没准备好、浪费他的时间等等。而且不管是深夜还是凌晨都是这样。所以夜里要么是季子,要么是七濑,必须要有一个人守着。另外,白天的时候上午来访的客人很多,为了接待客人,季子和七濑当然都不能睡。就算换班睡觉,在狭小的四室一厅里电话铃响个不停,就连打个盹都不行。

        季子原本就是慢性子,所以常常不能立刻满足省吾的要求,这更让省吾急躁。

        “低能!”他用这个词骂自己的妻子。(一点都比不上高木夫人。)

        虽然他没有把这种心情诉之于口,但季子也知道他心里是这么想的。省吾和直子充满智慧和速度感的对话,她坐在旁边听得头晕目眩。季子非常清楚自己学不了直子。她是在传统、温暖的家庭中长大的独生女,具有良好的教养,绝不会忤逆丈夫,但是又应付不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渐急躁的丈夫,于是她想要寻求温柔的爱情。

        对季子来说,理想的男性就是高木先生。她认为将丈夫的乱发脾气视为男子气概,实际上是女性的歇斯底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想法是正确的。季子期盼的男子气概,是(像高木先生那样)(平静、稳重的温柔),是(充满爱意的目光,对女性饱含体恤)。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正确的。

        不管是哪种性格的人,必然会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因为具有读心能力,七濑已经成为了出色的人类学家,因此她对这些非常清楚。不过两对男女竟然会以如此明确的形态背离各自的长处和短处,也是相当罕见的子。

        无论对他人怀有怎样的误解或错觉,其中也必然会包含一定程度的真实,七濑以前就这样认为。但是,这两对男女假如更换一下排列组合,是不是真的能够一切顺利,七濑也不知道,说不定还会变得更糟吧。也有试一试的价值,七濑想,点把火看看吗?

        照现在这样下去,应该一直都不会有什么变化。这两对男女的良知大概会让他们避免采取轻率的行动。但是,如果束缚各自配偶的只是表面的贞操观念,七濑觉得只要稍微用自己的能力动点手脚就可以轻松摧毁它。就算这样的手脚会将两对夫妇导向悲剧,自己也绝不会有罪恶感吧,七濑想。

        不用说,她的超我有别于常人。在七濑的伦理观念中,她无法接受正常人的“愿望”和“行动”之间存在巨大的隔阂。让他们的空想变得易于实现,在七濑看来并没有任何不道德的地方。她心中只有对清教徒式的人际关系的严厉批判,以及探索人类精神世界的想法。在七濑的心中,连神明也不存在。所以她用自己的行为置换神明的行为,从不反省自己要做的事情有多可怕,当然也没有半点畏惧之心。

        虽然在市川家要忙着做家务,不过当省吾埋头工作的时候也能有片刻闲暇,每到这时候,季子和七濑就会一边休息一边聊天。季子频频向七濑打听高木家的事情,当然用的是不让七濑起疑的委婉问法。不过只要读取她的心,立刻就明白她想问的是“高木先生的日常情况”。

        “一点到两点是休息时间,先生总是会去一楼的‘云雀’喝杯咖啡。因为那个时间夫人基本都不在家,回去也没用。”七濑知道季子总是在那个时间段出去买东西,便若无其事地告诉了她。

        季子的心中一阵悸动,决心明天迅速买完东西去公寓一楼的咖啡馆看看。她预计如果自己去了咖啡馆,辉夫大概会主动和自己打招呼。而且和给自己看病的医生说话,就算被人看见也没什么可非议的。

        (我问问失眠的事。)她解释给自己听。(毕竟不是什么大病,没必要专门去看病。)(高木先生一定会耐心给我解释的。)(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最需要点火的是季子的心,七濑想。最容易点火的是直子,所以不妨放到后面处理。

        那天傍晚六点左右,七濑确定直子不在,便去高木家拿自己故意落下的化妆品。

        辉夫刚刚从医院回来,一个人在家里。他立刻对七濑说:“不好意思,能帮我泡壶茶吗?”

        要问我话了,七濑想。

        他想向七濑打听市川家的情况,所以故意找事情留住她。

        七濑给他泡了茶。辉夫从会刊上移开视线、抬起头来,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问:“怎么样啊,在隔壁还习惯吗?”

        “嗯,非常忙。”七濑装出疲惫的样子,坐到辉夫对面的沙发上。

        “是嘛,那真是辛苦了。”像是敦促七濑开口似的,辉夫把会刊放到一旁,拿起茶杯看了看。

        “市川夫人在失眠。”

        “这可不好,告诉她有时间到一楼来看看吧。”

        “好的。”

        “客人很多吗?”

        “嗯,从早到晚一直都有。啊,您夫人也经常过来探望我。”七濑故意这么说,以刺激辉夫的嫉妒心。

        (真是受不了她。)辉夫皱起眉,不过什么也没说。(反正不是为了去找市川夫人说话的吧。)(是想去见那个男的。)(那我是不是也请市川夫人吃个饭什么的?)(直子做的饭太难吃了。)(光明正大地说去餐厅吃饭就行。)(不过市川夫人有时间出来吃晚饭吗?)

        七濑立刻对辉夫说:“市川夫人确实很可怜,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

        “哦,是吗?”辉夫像是有点失望。(只能好好利用她来看病的时间了。可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来啊。)

        七濑偷偷笑了。明天辉夫在咖啡馆里看到季子后,一定会百分之一百二十地利用那个机会。

        七濑又和辉夫说了些市川省吾如何神经质地朝季子怒吼的事,煽动他的同情心,然后回了市川家。虽然觉得七濑今天的话有点多,不过辉夫应该也不会对直子说的。

        第二天下午过了两点,季子回来了。她白皙的脸颊变得通红。她和高木辉夫约好,明天中午在附近宾馆里的一流餐厅一起吃饭。她忘我地回味与辉夫的交谈,在她心中看不到半分对丈夫的罪恶感,在她的自我之中甚至还开始萌发出对直子的优越感。对于内向的季子而言,这不是巨大的进步吗,七濑想。

        季子习惯了被丈夫骂成是“蠢货”“笨蛋”,但是忽然间,自恋与自尊心在她心中复活了。知性、姿态优雅、身材高挑,而且比自己美丽——原以为自己望尘莫及的直子,忽然间显得低了自己一头。与此同时,她记起了自己原本不以为意的直子的态度——那种无视自己的高傲态度。季子甚至涌起了一种复仇心理。直子的丈夫不露声色地发泄了对妻子的不满,同时不露声色地夸奖了自己。季子因而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满足感,但还是感觉缺少了什么决定性的环节。

        不过,这样的感情还没有浮出季子的意识表面,因为她再次急急忙忙地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去拿药,顺便吃个饭,没什么关系。)(除了那个时间,别的时间也见不到。那个时间刚好是高木先生吃饭的时间。)

        “我听火田说,您在失眠?”

        “嗯。”(是娜娜自己告诉高木先生的吗?还是高木先生向娜娜问起我的呢?)

        “那可不行啊,我给您配点药。”

        “啊,可是,我随时都要起床的。要是吃了药睡得太死也不好。”(为什么我的回答这么无趣呀?)(难得高木先生说要给我配药。)

        “哈哈,没事的,我也听火田说了您很忙。那不是安眠药,是精神安定剂,没问题的。”

        “啊,那太感谢了,劳您这么费心。”(这话听起来不像是讽刺吧?)

        “夫人真是沉静,和我老婆那种性格完全不一样。”

        (高木先生笑了。)(温柔地笑。)(高木先生温柔地笑了。)(我就像是个笨蛋一样,只会皮笑肉不笑。)

        “夫人,您这个时间比较有空吗?”

        “啊,嗯,买完东西顺便……”(这算哪门子回答啊。)(啊,真丢人。)

        “这个时间刚好是我的休诊时间,说起来应该给您做个检查。”

        “不用了,给我配药就行了。”(哎呀,这么生硬的回答。)(肯定认为我是个难以取悦的女人。)

        “那……明天还是这个时间,我把药带给您。啊,对了,我在这个时间也要吃饭,您方便的话,一起吃顿饭如何?美食也对睡眠有好处哟。”

        (先生的声音很沉着。我的回答声音很尖。)

        季子忙于回味对话的内容以及思考明天穿什么衣服去,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七濑饶有兴趣地观察她。

        另一方面,省吾的怒吼声自然比平时更大,但是他并没有注意到季子和平时不同的眼神,也没有发现她恍如梦游一般,做什么都显得心不在焉。他现在正在着手做不太熟悉的内部装修设计,因此非常焦躁、痛苦,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和季子过夫妻生活了。

        第二天,季子回来的时候脸比昨天更红,心情也比昨天更加兴奋。长期以来占据了她心灵大半的琐碎家事,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现在占据她意识的只有和“高木先生”在宾馆餐厅的对话。高木辉夫的圆脸填满了季子的意识,显得更大了。

        在去宾馆餐厅的时候,接待生问了他们房间号码,弄得两个人有点尴尬。季子心头燃烧着熊熊热火,回想着那段插曲——他们被当成是下榻在那家宾馆的夫妻了。

        (如果高木先生和我是夫妻的话……)(如果我们回到宾馆房间去的话……)季子想到这里,心口又是一阵发热。她因为自己的幻想而兴奋起来,又突然有些发慌。她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到了茶几的角,把茶杯打翻了。季子顿时从幻想中惊醒,慌忙看看周围。

        差不多要来真的了,七濑想。她觉得季子有点奇怪,又有点悲哀——季子好像没有任何恋爱经验,她对于自己的心理状态似乎很迷茫。

        (又请我后天吃饭。)(我也想继续。)(继续的话……)(继续的话会怎么样?)(会被邀请去宾馆房间吗?)(高木先生会和我做那种事吗?)一想到要和辉夫做爱,季子便一阵眩晕。

        每当“不忠”这个词在心里浮现出来的时候,季子就急忙把它赶走。就算没有发展到性行为,从哪个阶段开始算是不忠,这取决于当事人自己的感觉,季子一直就这么想。以季子淳朴的道德观来看,仅仅是瞒着丈夫和别的男人一起吃饭就算是不忠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和“温柔的高木先生”交往离“不忠”还差得远。而且就算是想象与“高木先生”做爱,那也完全不能用不忠、通奸之类的肮脏词汇来形容,那是甜美、纯洁的行为,这样美好的事物几乎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只能在另一个世界中找到。产生这种感觉,原本就是不忠的征兆。只不过季子自己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

        七濑来市川家一周后,市川省吾在家里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七濑又回到了高木家。

        “对不起啊,很累吧。”以前从来没有把十九岁的小姑娘放在心上的直子,这一次却亲热地向七濑打招呼,让七濑感觉很怪异。“你要不要先休息一阵?”

        不用读她的心也知道她是什么打算。在她旁敲侧击地开口询问之前,七濑直截了当地把她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她。“从明天开始,市川先生要去施工现场了。”

        “哎呀,不是事务所呀。”直子似乎有点失望,她本来想去事务所玩的,“施工现场是指超市吗?那边不是还在搞基建吗?”

        “不是那边,是旁边三丁目建的大杂货店。据说就快建好了。”

        “啊呀,那边的设计也是市川先生做的呀。”

        那个工地,七濑以前也曾经路过过,眼下已经开始了店内装修,因此在店外面一眼就能看到店内的情况。

        直子的心中打起了小算盘。她当然是打算“路过”那边,把省吾约出来。不过她幻想和省吾一同吃午饭的地方,恰好和她丈夫与市川夫人享用午餐的地方是同一家餐厅,这让七濑不禁有点紧张。说不定两对男女会在餐厅撞见。不过她转念又想,真撞见了不是也挺好吗?趁这个机会,两对男女的行动说不定会变得更加大胆,反过来大吵一架而告终也是有可能的。不管哪种结局,都不会牵连到七濑。而且不管哪种局面,应该都有其有趣的地方。

        辉夫并没有打算向七濑打听任何市川夫人的情况,他一直在回味市川夫人的态度。从她的态度中明显可以看出她对自己非常在意,这让他沉浸在自我满足之中,心情十分愉悦。他反复幻想市川夫人与自己全裸交媾的模样——那是具体而猥琐的幻想,其中更有许多淫猥的影像,就连习惯了男性常有的这类幻想的七濑也不禁皱眉。

        他常常露出笑嘻嘻的表情,然而直子一次都没发现。和市川夫人约会以来,辉夫也开始注重自己的装扮。即便如此,拿丈夫当蠢货的直子也没有注意。

        第二天,也就是辉夫和季子约好吃饭的那一天上午,直子兴冲冲地去了省吾所在的工地。只要受到直子邀请的省吾没有提出带直子去他自己熟悉的餐厅,那就可以目睹两对男女在宾馆照面的趣事了。

        下午两点的时候,七濑正在客厅里呆呆地出神,直子打来了电话。

        “喂,娜娜,是我。”直子努力要恢复往日那种爽利的语调,但她的惊慌失措却仿佛隔着电话都能被看穿,“我老公回来了吗?”

        她打电话回来似乎是想确认丈夫在那之后的行动。虽然不能透过电话读取她的意识,估计不过她确实是和省吾在餐厅撞上辉夫他们了。

        七濑想象四个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几乎都要笑出声来。她强忍笑意回答说:“没有回来。现在这个时间,我想应该是去了诊所。”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直子急躁地说完这句,狠狠地挂上了电话。

        听她的语气,显然和省吾的进展也不顺利,七濑想。看到被自己视为蠢货的丈夫和同样被自己视为蠢货的市川夫人关系竟然有所进展,恐怕她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也顾不上省吾了。在辉夫他们的刺激之下,直子也没有闲暇进一步发展和省吾的关系了吧。

        两三分钟后,辉夫打来了电话。

        “喂,啊,是我。”辉夫的声音在颤抖,“直子回来了吗?”

        “还没有回来。”

        辉夫也立刻挂上了电话。惊慌失措、提心吊胆,他肯定在季子面前丑态毕露了。当然,辉夫的表现如何,季子大概也全然顾不上了吧。她应该比辉夫更加惊慌。

        约会的地点太糟糕了,七濑一边想一边窃笑起来。因为是在宾馆里,无论是谁都会怀疑他们的关系。

        辉夫似乎直接去了诊所,先回来的是直子。她心中全是嫉妒。以前从未嫉妒过丈夫的直子,由于丈夫的出轨对象是市川夫人这个事实而燃烧起激烈的嫉妒心,简直连愤怒都顾不上了。如果丈夫是和不认识的女人偷情的话,她绝不会感到嫉妒吧。

        (那个婊子,肯定一直把我当白痴。)直子不知为何认定丈夫和市川夫人的交往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当然,她也认定丈夫和市川夫人发生过肉体关系。(每次休诊的时候都和她在宾馆里厮混。)

        幻想那时的场景,她更加愤怒。不管七濑说什么,她连回答一句的空闲都没有。她在七濑面前装出专心做家务的样子,眼神却很空洞,手也一直在颤抖。在她的意识中,省吾的脸完全没有出现。对于撞见了自己的妻子后突然变得翻脸不认人的省吾,她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直子是在餐厅入口突然遇上正要出来的辉夫他们的,她翻来覆去地回想那时候辉夫的惊慌失措,还有市川夫人苍白而惊恐的脸。(两个人吓成那样,肯定刚刚干了什么好事。)(是刚做完爱吗?)(还是正要去宾馆开房呢?)(真以为我发现不了,胆子可够大的。)

        直子脸颊的肌肉不停地跳动。因为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放弃了做家务,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点了一根烟。

        (老公回来之前我要先冷静下来。)(说什么呢?)(那家伙又会说什么呢?)(我也有把柄啊。)(他大概也在怀疑我吧?)(还是默不作声比较好吧。)她不想被丈夫当成白痴,所以她想,看到他的时候不妨就笑嘻嘻的不说话吧。

        (谁要是出于嫉妒先发起火来,谁就输了。)(他大概也只会笑笑吧。)(要是他怀疑我,就等于也让自己受怀疑,立场相同。)(就这样算了。)(什么都不说,只要笑就行。)(就这样……)(什么都不问。)(这样最好。)

        几经周折,直子终于决定了自己对丈夫应该采取的态度。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辉夫回家了。他显得十分心惊胆战。当然,如果妻子对自己大发雷霆,他也做好了准备要反过来回敬她。不过,真要到大吵一架的时候,他完全没信心胜过妻子。他一贯想要维护虚有其表的优雅,再没有比和女人大声争执更令他难受的了。

        另一方面,由于强烈的嫉妒,他对妻子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兴奋。不可思议的是,那股嫉妒与他的性欲融合得浑然一体,高涨成对妻子熊熊燃烧的性爱欲望。

        辉夫对季子的好感彻底幻灭了。和丈夫相遇之后,季子便开始低声啜泣,这让辉夫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品位。就算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不应该会对这种小孩子似的靠不住的女人感兴趣啊。他忘记自己也同样惊慌失措了。

        在七濑的想象中,恐怕季子也同样认为辉夫完全不可靠,甚至比“不可靠”更差劲。辉夫一定是只顾着掩饰自己的混乱,全然顾不上哭出来的季子,之前对她的温柔心意也完全没有余暇去展示了。

        辉夫和直子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果然如此啊。)

        (是嘛,到底和男人上床了。)

        两个人因为总算可以避免在女佣面前大吵一架而放下了一颗心,不过,刹那间心中又产生了对彼此的强烈嫉妒。他们一边相互偷窥对方的模样,一边沉浸在各自苍白的妄想之中。

        (那个女人怎么样啊?比我还好?)

        (那样的男人,怎么看也不像比我床上功夫好啊。)

        (她比我个子小。)

        (难不成他比我还厉害?)

        (外表越贞洁的女人,床上越淫荡。)

        (她和那个男人上床的时候,叫得比和我睡的时候还大声吧。)

        (他对那个女人有多沉迷呢?)

        (是什么姿势啊?)

        (今天做了吗?)

        (说不定还有痕迹留下。)

        然而这对夫妻相互之间又无法用语言确认——谁先问谁就是蠢货。

        吃晚饭时以及吃过饭之后,夫妻俩都盯着电视,相互之间一句话也不说。既然知道对方在生气,开口说话,特别是在七濑面前开口说话就很危险。而且对方说不定在等什么时机。不管说什么内容,先开口说话到底还是很危险。

        这对夫妻保持着沉默,一直保持着沉默。即使到了寝室,只有夫妻两个人的时候,还是无法开口确认。夫妻间只剩下一个确认的方法,就是用肉体进行确认。

        那天夜里,七濑被从寝室流出的夫妻间的色情意识搅得无法入睡。即使没有亲眼见到,她也知道那天夜里夫妻生活的激烈程度是前所未有的。嫉妒——对彼此的嫉妒、对彼此出轨对象的嫉妒——显然大大激发了两个人的性欲。那既是对各自出轨对象的挑战,也是对彼此肉体的苛责,更是通过撞击彼此的肉体施加冲击和疲劳感以进行的一种报复行为。

        (是吗,是这么叫的吗?)

        (是吗,是这么用力扯她头发的吗?)

        夫妻俩通过彼此的举动确认自己的幻想是否正确,欲望燃烧得更加激烈。

        (那个男人没这么厉害吧?)

        (舌头……)

        (是吗?是啊。)

        (一边想着那个女人,一边和我……)

        (那个男人的汗……)

        (腿……这样……)(那个女人……)

        (那个男人……)(在想那个男人。)

        (我要让你想不了那个女人。)

        (看我弄得你筋疲力尽。)

        “再来……”(我要榨干你。)

        (跟那样的男人……)

        “啊,啊……”(我不要输给那个女人。)

        刹那的欢愉和自我的崩溃。

        闪光。

        喘息。

        汗、汗、汗、汗、汗、汗。

        在虚脱感中对视的羞赧和苦笑。

        但是这对夫妻找回了爱情——那可以说是货真价实的夫妻之爱。并且他们相互之间都感受到了那种爱,重新开始将对方视为自己的丈夫和妻子。那是之前从未出现在他们意识中的东西。相互之间的鄙夷、无视、恐惧的心情全都消失了。

        输了,七濑感到。

        濒临破裂的夫妻关系,却因为七濑的行动而变得更为紧密了。七濑相信,隔壁市川家一定也在发生类似的事,也许在细节上多少有些差异。人类的心灵之复杂,还是我远远不能理解的啊,七濑一边想一边苦笑,将头埋进被子里。

        实验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结果。也许这确实是七濑的失败。那么自己输给什么了呢,七濑想。是输给了爱情之类的东西吗?不是。当然也不是貌似伟大的夫妻感情,更不是输给了道德、伦理或者良知。对了,我输给了中年人无意识的狡猾呀,七濑这样想。

        为了守护将要破裂的夫妻关系而无所不用其极,就连“不忠”这种过错都被利用,作为激发性欲的工具。这是中年男女的贪婪以及为了获取激烈欢愉而执著于性行为的挣扎。已到倦怠期的中年夫妇实则已在一夫一妻制的社会中培养出了无意识的自我约束,可是却不愿承认,还试图用“到底自己只能找到这样的人啊”作为借口说服自己。此外,最重要的是,在繁荣、平稳、悠闲、满足的营养中生长起来的中年男女拥有想要给自身的激烈情欲寻找排泄口的心理。

        七濑输给了这些东西。

        第二天一早,七濑出门购物,在公寓的走廊里遇到了季子。她正在用水清洗大门,动作很麻利。

        她的眼睛下面有个很大的淤伤,像是被丈夫打的,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显出前所未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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