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直视彼此,几乎看了整整十秒钟。接着我起身,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状况,往前踏了一步。我和她距离三十英尺,不用想也知道是活不了命的。我就算靠近她一点也不会死得更难看。我经过左手边那个西班牙裔女人,经过右手边那个穿NBA球衣的男人,经过左手边那个西非裔女子(她的眼睛还是闭着)。我不断抓握一个又一个吊环,左,右,左,右,往前荡去。四号乘客看着我一路逼近,露出恐惧的神情,呼吸急促,喃喃自语。她的手还是摆在包包里。
我在距离她六呎的地方停下脚步。
我说:“我真的很希望是我搞错了。”
她没回话,嘴唇还是蠕动着,双手在黑色厚帆布的下方摆弄。包包里装的大家伙稍微位移了。我说:“我得看看妳的手。”
她还是没反应。
“我是警察。”我说了个谎:“我可以帮妳。”
没反应。
我说:“我们可以聊聊。”
没反应。
我松开抓住握把的手,垂到身体两旁,如此一来我的体型在视觉上就会显得比较小,比较没有威胁性。只是个普通男人。我静静站着,尽可能不让自己的姿势受火车移动影响。我什么也没做,没得做。她只要一瞬间就能完事,而我需要的时间比一瞬间多得多。就算我有时间也还是没搞头。如果她背的是不同款式的包包,我可以一把抓住试着抢过来,然而她的包包紧束在身体上,背带是细密的棉织布制成的宽带,材质和消防用水带一样。它和现在的新商品一样,都经过预洗、预老化、刷色处理,但还是非常坚固。我如果出手可能会把她整个人从座位上提起来,摔到地上。
而我是不会靠近她的。我的手还不到半路,她就可以按下按钮了。
我可以试着单手将包包往上拉,另一只手猛力插进背包后方的空隙中,将导爆索拔下来吗?不行。为了方便她移动,电线预留得很长,大概要等我拉出的线在空中画出一个两英尺大弧后,我才会感觉到线已到底的阻力。在我拔下线之前,她早就按下按钮了,那将是个受惊后的无意识反应。
我可以试着抓住她的外套,试着扯松某些电线,但鹅毛和包裹住鹅毛的厚布料挡在我和电线之间。尼龙材质非常滑,我摸不出、感觉不到电线的。
没希望了。
我可以试着封住她的行为能力,发挥瞬间爆发力重创她的头部,打昏她。但我就算出全速,在六英尺外猛力挥击她也要花上大约半秒钟。她只要用拇指推进八分之一英寸就行了。
她会先得手。
我问:“我可以坐下吗?坐妳旁边?”
她说:“不,离我远一点。”
嗓音不带感情,没有高低起伏。没有明显的口音。
她是美国人,但可能是从别的国家过来的。
近看实在不觉得她会抓狂、失控胡搞,只表露出听天由命、庄重肃穆的态度以及恐惧、疲惫。她抬头瞪着我看,那视线就和她先前猛盯着窗户时一样集中。表面看来,她完全是神智清楚的。我感受着她目光对我的全面盘查,动弹不得,什么也不能做。
“时间太晚了。”我说:“妳应该挑尖峰时刻动手才对。”
她没回话。
“再等六个小时吧。”我说:“到时候效果会好得多。”
她的手动着,在包包里动着。
我说:“别挑现在嘛!”
她没回话。
“一只就好。”我说:“把妳其中一只手举给我看就好。”
列车大幅减速。我蹒跚地退了几步再往前踏,双手抓住靠天花板的握把。手心汗湿了,复上握把时金属表面觉得很烫。我以为列车停靠在中央车站,结果没有。我望向窗外,以为灯光和白色的瓷砖会映入眼中,却只看到昏暗的蓝光。列车停在隧道内,可能是需要维修,也可能是在打信号。我转过头来。
“伸出一只手给我看。”我又说了一遍。
那女人还是不回答,盯着我的腰看。
我的双手高举,使得t恤的衣摆往上掀起,位在下腹的疤痕就露在裤子的腰带上方。那块隆起的皮肤白白硬硬的,表面凹凸不平。手法粗糙的缝针痕迹很大,就像卡通里会看到的那种。黎巴嫩贝鲁特的汽车炸弹所致,已经是好久以前的往事了。当时我距离爆炸源一百码。
如今我站在这个坐着的女人面前,与爆炸源的距离拉近了九十八码。
她还是瞪着我的疤看。大多数的人会问我疤是怎么来的,但我可不希望她问。现在我不想讨论炸弹,不想和她讨论。
我说:“妳把一只手放到我面前。”
她问:“为什么?”
“妳不需要用到两只手。”
“让你看我的一只手,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是人质谈判专家。我就只是为了说话而说话,很反常,因为我通常很少说话。我在话讲到一半就挂掉的机率肯定是很低。
所以我才一直讲话吧。
女人的手有动作了。我看见她放在包包里的右手呈抓握姿势,左手慢慢抽了出来。一只苍白的小手,血管和肌腱微微浮出,中年人的肤质。没有涂指甲油也没有装饰,指甲剪得很短。
手上没戒指,显示她没结婚也没订婚。她还把手转过来让我看掌心那一面,什么也没有,肤色红润是因为她很热。
“谢谢。”我说。
她把抽出来的手放在隔壁座位上,掌心朝下,然后就不再动它了,仿佛那是身外之物。它当然不是,至少现在还不是。列车停在黑暗中。我把手放下来,t恤的衣摆掉回原本的高度。
我说:“现在让我看看包包里面装了什么。”
“为什么?”
“我就是想看,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没回话。
没动作。
我说:“我不会试着把那东西抢过来的,我保证。只是想看看而已,我相信妳一定懂的。”列车重新开始行驶了。加速幅度很小,没有猛力一震,接下来维持低速前进。优雅地滑进车站,缓慢地摇晃着。大概移动了两百英尺,我想。
我说:“我认为我至少有看看它的权利。妳不觉得吗?”
她的五官缩成一团,似乎听不懂我的意思。
她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看看它的权利。”
“妳不知道吗?”
“不知道。”
“因为这件事我也参了一脚。我或许可以帮妳看看它装得牢不牢固,妳之后才好行动。妳得晚点动手,别挑现在。”
“你刚刚说你是警察。”
“我们可以搞定的。”我说:“我可以帮妳。”我瞄了一下肩后方。列车迟缓地滑行,白色灯光就在前方了。我转过头来,发现女人的右手有了动静。它颤颤巍巍地握紧,突然开始缓慢甩动,想从包包里抽出来。
我看着这画面。她的手腕卡住了,在左手辅助下才挣脱出来。右手亮在我面前。
她拿的东西不是电池,上头没有电线缠绕,没有开关,没有按钮,没有按压式引爆器。
完全是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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