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就看到负责监视的人了。他靠在宾州车站大厅中央的一个柱子上，反应迟缓，长时间待命使他陷入一切动作皆停摆的状态。他杵在那里，而周围的人急忙来去，潮水般从他这颗石头旁边流过。他手中拿着掀盖式手机，盖子是打开的，手垂到大腿的高度。他很高，但身材细瘦。很年轻，大约三十岁，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深刻。肤色苍白，理平头，剩下的头发有如谷物收割后的残株，呈姜黄色。长得不太好看，比上次那些侦探还要吓人，大概吧，但相差不远。身穿花衬衫，紧身短皮夹克。夹克可能是棕色的，但在灯光下看起来像是橘红色。此刻他盯着出站的人群看，眼睛早就已经疲劳了，一副无聊透顶的模样。

        车站大厅挤满了人。我跟着人潮移动，动作缓慢，摩肩接踵，完全是被推着移动的。负责监视的人在我左前方大约三十英尺处，任人群走过他锁定的一个区域，目不转睛。距离只剩大约十英尺了。再这样下去，我就会像是带着金属踏入机场的金属探测门。

        我放慢速度，结果有人撞上了我的背。我迅速转头，确认后方有没有人包夹上来。没有。走在我后方的是一位女性，她推的婴儿车简直有休旅车那么大，上面躺着两个小宝宝，不定是双胞胎。纽约市有很多双胞胎。很多妈妈过了适产期才想生小孩，因此人工受孕的比例也很高。我后方婴儿车里的双胞胎都在哭，可能是因为对他们来说时间已经晚了，他们很累；也可能是因为置身人类下肢构成的森林中，使他们困惑不解。他们发出的噪音融入环境的喧嚣之中。车站大厅铺了瓷砖，回音很大。我往左偏移，打算在往前移动十英尺的同时，水平移动六英尺。我来到人潮的边缘，从监视者聚焦的区域走过。他的瞳孔是浅蓝色的，眼神因疲惫而显得涣散。他没反应，没在第一时间反应。感觉漫长的一秒过后，他瞪大双眼，拿起手机，按了个按钮使屏幕亮起，瞄了一眼。再瞄我一眼。他惊讶得嘴都开了，而那时我距离他只剩四英尺。

        接着，他就昏倒了。我向前冲去接住他，轻轻放下，让他平躺在地。我是察觉别人身体突然有状况，就出手相救的大好人——至少在别人眼中看来是如此。人类看到的，总是自己希望看到的场面。如果他们在脑中回顾刚刚的画面，仔细查看的话，可能就会注意到我向前冲的时间比他倒下的时间稍微早了一点。可能也会注意到，在我的右手拉住他的衣领前，我的左手就先重重搥了他的心窝肌一下。出手时，我们两个的身体非常接近，我得以在别人注意不到的情况下暗中完成动作。

        但人嘛，看到的总是自己希望看到的场面。过去总是如此，未来也会是如此。我蹲在他身旁，像个古道热肠的路人。我后方推婴儿车的女人还是继续前进。之后一小群人聚集了起来，关心到底发生什么事。“纽约人总是怀抱敌意”是不符事实的说法，这里的人基本上都很乐于伸出援手。一个女人在我身旁蹲下，其他人站在不远处俯瞰我们，膝盖和鞋子就在我眼前。穿皮夹克的男人平躺在地，胸部肌肉的痉挛使他的身体一抽一抽地，呼吸极度困难。这就是猛击心窝肌造成的效果。不过人在心脏病和其他几种病发作时也会有类似的症状。

        我隔壁的女人问：“怎么了？”

        我说：“我不知道。他刚刚腿软倒下，翻白眼。”

        “我们得打电话叫救护车！”

        我说：“我的电话掉了。”

        那女人开始翻找她的皮包。我说：“等等，他说不定有什么病史，我们得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卡片。”

        “病史？”

        “比方说心脏病，或癫痫之类的。”

        “什么样的卡片？”

        “有慢性病的人会带着一张卡片，当事人病发时，旁人就可以根据卡片上的指示进行应对。我们说不定得防止他咬到自己的舌头，还有他身上说不定有带药。翻翻他的口袋！”

        那女人伸手轻拍皮夹克口袋的外侧，她的手很小，手指很长，戴着很多戒指。他的外口袋是空的，什么也没有。那女人掀开皮夹克检查内侧，而我开始仔细观察这男人。他穿的衬衫和我之前看过的各种衬衫都很不一样，材质是晴纶纱，样式很花，色彩丰富但柔和。夹克本身是便宜货，质地僵硬，衬里的料子是尼龙布，内侧有张标签，上头有斯拉夫字母，样式华丽。

        男人夹克的内口袋也是空的。

        “翻翻他的裤子。”我说：“快点！”

        女人说：“我没办法！”

        某个行事积极的人当机立断蹲到我们旁边，把手指伸进男人裤子的前方口袋。里头什么也没有。他勾住口袋开口，使男人翻身两次，结果他裤子后方的两边口袋也没装东西。

        到处都找了，什么也没有。没有钱包、身分证件，什么也没有。

        “好吧，我们最好打电话叫救护车。”我说：“你们有看见我的电话吗？”

        那女人东看西看，接着将手伸到男人的手臂下方，拿出那支掀盖式手机。她在过程中动到了掀盖，因此屏幕亮起，现出我的照片。很大一张图，拍得很清晰。品质比我想的好，也比睿客店员试拍的还要好。那女人看了照片一眼。我知道一般人会在手机上放照片，我看过。他们会放伴侣的照片、狗照片、猫照片、小孩的照片，当作首页或壁纸之类的。那女人说不定以为我是自恋的成功人士，才把自己的照片设为首页。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把手机交给我了。刚刚那个积极的路人已经在打电话叫救护车了，于是我退后几步说：“我去找警察！”

        我又推又挤，回到移动的人潮当中，让它带着我往外面移动，穿过大门，来到人行道上，消失于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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