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关手机的方法。我看过别人关手机,自己也关过不只一次。大部分机种的关机方法都是一样的,只要长按红色按钮两秒就行了。但手机现在在我的口袋里,我没有办法掀开盖子,也没办法光靠触感就找出红色按纽。在所有人面前拿出手机、关掉电源的举动太可疑了。
丽拉·侯斯按下“9”,拨了一个外线号码。
我将手伸进口袋内,拇指指甲抵上背盖卡榫一勾,让电池掉出来。接着将电池扳离手机,让它转个方向,以免两者误触,电池又继续供应电力。
“他很蹩脚。”她说:“但忠心耿耿。”
我试着在脑中勾勒雷欧尼接下来可能得跑的流程。警察、医疗人员到场,可能要强制送到圣文森医疗中心的急诊室。他没身分证明,可能也不会说英语,警方可能会有疑虑,便会问讯,拘留。
之后他还要回来上城。
我不知道会拘留多久。
我也不知道他可以用多快的时间回到上城。
丽拉·侯斯再度叹了口气,摇摇头,表露出些许的恼怒。她说:“我们到纽约后当然向他们简单说明过状况,交代了我和母亲的故事。我们双方都处得很好,我想我们都觉得做这些是在浪费时间,是在迁就我的母亲。老实说,我们都拿这些事来开玩笑。有个人读报纸时读到桑森的报导,跟我们说这个美国军人的年纪差不多,说不定正是我们要找的人。桑森的名字被我们挂在嘴边一、两天,算是我们自己人才能领会的玩笑吧。我们会说:打通电话给约翰·桑森,搞定这件事吧。我真的只是在开玩笑,这是当然的。毕竟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的机率有多高?大概是一百万分之一吧。他们起初当然也是在开玩笑,但后来却很当一回事。可能因为它也许会产生后续影响,也可能是因为他是个有名的政治人物。”
“什么后续影响?妳母亲打算对那个叫约翰的男人做什么?”
席薇拉娜·侯斯瞪着空中看,没听懂我们的对话。丽拉·侯斯再度坐下,说:“我母亲从来没有清楚说明她到底打算做什么。这肯定和间谍活动无关,我妈不是卖国贼——我不是以女儿的身分说这句话,而是以现实主义者的角度说。她还活着,因此从来没有人怀疑到她头上。她的美国朋友约翰也不是叛国贼。和外国通敌者联系是KGB的分内事,不是军人的。我个人怀疑她是因为感情因素才想找到他。他可能给过她某种帮助,可能是经济上的,或是政治上的;当时苏联的时局非常糟。但也有可能是两个人曾有一段情,她说那男人曾经对她非常好。她说这些事情时总是非常小心翼翼。”
“再问她一次,现在就问。”
“我问过她许多次了,你可以想像的。而她都拒绝回答。”
“而妳觉得桑森其实和这件事无关?”
“无关,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不过是不小心传出去的玩笑话罢了。除非,他真的就是那个百万分之一。那就太不寻常了,你不觉得吗?开某件事的玩笑,结果它成真了。”
我没回话。
丽拉·侯斯说:“现在我可以问你问题吗?苏珊·马克有没有把原本想告诉我母亲的消息转交给你?”
席薇拉娜·侯斯再度微笑,点点头。
我开始怀疑她其实听得懂英文的“我母亲”,她的反应像是小狗听到自己的名字就摇尾巴。我说:“妳怎么会觉得苏珊·马克有转交给我什么?”
“因为我雇用的人说你给他们的回答是‘苏珊给过我东西’。数字化的情报,装在随身碟中。他们告诉我这件事,还把你的照片传给我,然后就辞职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走人,我给他们的待遇很好呀。”
我在椅子上调整姿势,将手伸进口袋,探往我拆开的手机下方,摸到了睿客买的随身碟。粉红色的氯丁橡胶保护套与我的指甲相触着。
我抽出来,拿到丽拉·侯斯面前,谨慎地盯着她的眼睛看。
她问:“这真的是她交给你的东西吗?”
瑟瑞莎在座位上调整了一下姿势,看着我。仿佛在问:你要说,还是我来说?丽拉·侯斯注意到她的眼神,便问:“怎么了?”
我说:“我恐怕得说,我看到的情况和妳说的有很大的出入。苏珊·马克在列车上非常害怕,她惹了一个大麻烦。看起来不像是要进城和朋友吃饭、看戏。”
丽拉·侯斯说:“我一开始就说了,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无法解释她在列车上的行为。”
我将随身碟放回口袋。“苏珊并没有带包包装过夜用的行李。”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带。”
“她先把车停到一个地方,才转搭地铁前往目的地。这听起来很怪。如果妳有帮她订房间,妳肯定也会帮她搞定车位。”
“搞定?”
“付费安排车位。”
“我当然有。”
“她还带着一把装填了子弹的枪。”
“她住在维吉尼亚州,我听说持有枪枝是那里的强制规定。”
“在那里带枪是合法的。”我说:“但没有强制规定。”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带枪,很抱歉。”
“还有,她的儿子失踪了,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从某间酒吧离开的时候。他身旁跟着一个女人,年纪以及别人对她的描述都和妳满接近的。”
“失踪?”
“不见了。”
“长得像我的女人?”
“辣到不行的妹。”
“那是什么意思?”
“长得很好看的年轻女性。”
“哪里的酒馆?”
“洛杉矶的某间店。”
“洛杉矶?”
“在加州。”
“我没去过洛杉矶,这辈子从来没去过。我只来过纽约。”
我没说话。
她说:“你看看四周呀。我在纽约待了三天,以旅游签证入境。我在一间商务旅馆订了三间房,我没有你所谓的‘人马’,从来没去过加州。”
我没接话。
她说:“说一个人美或不美是很主观的。世界上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全球有六十亿人口,而人口结构有年轻化的趋势,这是肯定的。全世界有超过一半的人年纪小于十五岁,也就是说十六岁以上的人口还有三十亿。顺着统计曲线往上推,二十五岁左右的人大约占全人口的百分之十二,也就是三千六百万人。当中的一半是女性,一千八百万人。就算当中只有百分之一的人走进加州的酒吧会被视为美女好了,这机率还是比‘桑森正是我母亲要找的人,而我和苏珊·马克之子的失踪有关’的机率还要大。”
我点点头,丽拉·侯斯算得没错。她说:“彼得也可能真的和某个女孩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啊。对,我知道他的名字。事实上,他的事情我都知道,因为是苏珊告诉我的,在我们通电话的时候。我们聊了各自生活上的问题。她讨厌彼得,尽管他是她的骨肉。她恨透他了,因为他是个总爱和死党鬼混的肤浅男孩,态度很不成熟。和他爸站同一边,排挤她。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非常看重自己的家世血统。而苏珊是个养女。你知道这件事吗?她儿子只把她当成一个私生女看待,因为这样就憎恨她!我比谁都了解苏珊,我会听她诉苦!她是个寂寞、被孤立的女人!我是她的朋友!这趟预定要和我见面的纽约之旅原本让她很兴奋的!”
这时,我发现瑟瑞莎·李不能再听下去了,得先离开。我当然也希望在年轻的雷欧尼再度现身前离开这里。于是我点点头,耸耸肩,表现出无话可说、不打算再探究的模样。丽拉·侯斯问我可不可以把苏珊·马克交给我的随身碟拿出来。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根本就没回答她。我们四个人再度轮流握手,然后就告别了。豪华套房的双开门在我们背后关上,我们穿过安静无声的走廊,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了。我们走进电梯内,视线在镜子里头交会。瑟瑞莎说:“呃,你有什么想法?”
“我认为她很美。”我说:“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之一。”
“除了那之外呢?”
“她的眼睛很有魅力。”
“除了眼睛之外呢?”
“我认为她也很寂寞。寂寞,受孤立。她刚刚如此形容苏珊,但可能也是在形容自己。”
“你对她交代的故事有什么看法?”
“漂亮的人说话自然就会有较大的可信度吗?”
“对我来说可不是那样,老兄。还有,别再管她的样子了。三十年后她就会长得和她妈一样。你相信她吗?”
“妳呢?”
瑟瑞莎点点头。“我相信她。因为她说的都是很容易就可以查证的事情,简直容易过头了。只有笨蛋才会给我们那么多拆穿谎言的机会。就随便举一个吧,军中真的有新闻官吗?”
“有好几百个。”
“所以我们只要找到当初接到她电话的那位来问话就行了。我们甚至可以追查从伦敦打来的电话,我可以联系苏格兰警场。这我可乐意了。你想像一下这画面——达克提想打断我说话,我就对他说:‘滚开吧,伙伴。我正在和苏格兰警场通电话。’这可是每个警探的梦想!”
“国安局那里就会有电话纪录了。”我说:“外国号码打电话到国防部?这件事一定被送去做过情报分析了。”
“我们也可以查苏珊·马克从五角大厦打电话到伦敦的纪录。如果她们真的像丽拉说的那么常通话,那我们一下就可以找到了。国际线,打到英国——这搞不好就是一个独立的分类类别呢。”
“那就动起来吧,去查查。”
“我想我会的。”她说:“她一定也知道我查得到这些。就印象来判断,她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她知道英国航空和美国国土安全部可以掌握她的出入境纪录,知道我们可以查出她到底有没有飞到洛杉矶过,知道我们可以直接找上雅各·马克问他姐姐是不是养女。这些事情的真伪都很容易确认,疯子才会撒这种谎。此外,她还亲自过来管区派出所报案,主动涉入这件事。她刚刚还出示护照给我看。所作所为和‘可疑’完全扯不上边,让她加了很多分。”
我从口袋中拿出手机,装回电池,按下电源键,屏幕便亮了起来。显示一通漏接的电话,大概就是丽拉·侯斯十分钟前在房间里打的那通吧。我发现瑟瑞莎在看手机,就说:“是雷欧尼的,我拿了过来。”
“他其实有找到你?”
“是我找到他。所以我才有办法一路追到旅馆去。”
“他现在在哪?”
“大概正要从圣文森医疗中心走路回家吧。”
“这真的是在纽约市警探面前该说的话吗?”
“他昏倒了,我帮了他一把。就这样啰。妳可以找目击证人谈谈。”
“不管怎么说,他出事一定会让丽拉慌乱起来的。”
“她认为持有枪枝在维吉尼亚州是强制性规定,说不定也会觉得抢劫在纽约是强制性规定。她是听政令宣导长大的。”
我们走出电梯,步入大厅,往大门走去。瑟瑞莎问:“话说回来,如果她们是清白的,为什么会有联邦探员来搅和?”
“如果丽拉说的都是真话,那就代表一个美国军人曾在冷战期间见过红军政治委员。联邦探员会彻底清查这件事,直到确认它无害为止。所以人力资源处才会晚好几个礼拜才回应丽拉。国安人员要先决定应对方针,布下监视网。”
我们坐进瑟瑞莎的车子。说:“你没有完全赞同我的看法,对吧?”
我说:“如果侯斯家族的出发点是单纯的,那就不用管她们。但还是有些事情不单纯,他妈的一定有。我是说,有别的事情将苏珊·马克带到此时此地来。见鬼的巧合。”
“然后呢?”
“妳碰过几次‘中奖机率只有百万分之一,结果真的中奖’的状况?”
“一次也没有。”
“我也是,但我想这次真的中奖了。桑森就是那百万分之一,他和这件事有关联。”
“为什么?”
“我和他聊过了。”
“在华盛顿?”
“事实上,我跟到北卡罗来纳去了。”
“你还真是不死心啊?”
“他也这么说。我问他有没有听过丽拉·侯斯的名字,他说没有。他说话时我看着他的脸,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但我认为他也在说谎。在说实话的同时说谎。有这可能。”
“要怎么同时说实话又说谎话?”
“说不定他听过侯斯这个姓,但没听过丽拉这个名字。所以严格来说,他并没有听过丽拉·侯斯的名字。但他说不定听过席薇拉娜·侯斯,还说不定很耳熟呢。”
“那代表什么?”
“代表的事可能比我们想的还多。如果丽拉·侯斯说的都是真话,那有件事情就极不合逻辑:苏珊·马克为什么要为这件事举枪自尽?”
“她有同情心。”
“为什么她有?”
“我不知道。”
“因为她是养女,私生女,应该常常在想自己真正的爸妈到底是谁,她会同情和她立场相似的人,像是丽拉·侯斯之类的。‘在我出生前对我母亲很好的男人’这句话有很多解读方式。”
“比如说?”
“在冬天借她温暖的大衣,这是往好的方面想。”
“往坏的方面想呢?”
“约翰·桑森说不定是丽拉·侯斯的生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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