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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早上六点,夏洛特醒了。她前一晚把卧室的窗帘拉开了,这样,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便能够照到她的脸上,把她从睡梦中唤醒。多年以前,贝琳达在这里留宿时,她便常用这个办法,她们俩总爱趁大人们还没起床的时候在宅院里闲逛,那个时候还没人会告诫她们要有千金小姐的样子,规规矩矩的。

        她最先想到的是费利克斯。他们没能抓住他,他可真机智!今天他一定正在树林里等着她。她跳下床,向窗外望去,天气尚未变化——他在夜里不会被淋湿的。

        她用冷水洗漱过后,匆匆穿上长裙、马靴和夹克衫。她早上骑马向来不戴帽子。

        她来到楼下,一个人影也没有。应该有一两名女佣在厨房里生火烧水,不过其他佣人都还在睡觉。她从南侧大门走了出去,差点撞在一名穿警服的大个子警察身上。

        “天啊!”她惊叫一声,“你是谁?”

        “我是斯蒂文森警官,姑娘。”

        他管她叫姑娘,是因为他不知道她是何许人也。“我是夏洛特·沃尔登。”她说。

        “多有冒犯,小姐。”

        “没关系。你在这里做什么?”

        “守卫这幢房子,小姐。”

        “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守卫亲王吧。这我就放心多了。你们派了多少人过来?”

        “外面两个人,里面四个人,里面四个带着枪。不过,过一会儿还要来很多人。”

        “为什么?”

        “要开展大搜查了,小姐。我听说,九点钟之前将有一百五十人在这里集合。我们准能逮住那个无政府主义歹徒,您不用害怕。”

        “太好了。”

        “您是不是打算去骑马,小姐?换作是我的话,我就不去。今天不合适。”

        “不,我不去。”夏洛特撒了个谎。

        她走开了,绕过东厢房,转到宅子后身。马厩里空无一人。她走进马厩,找到了属于她的那匹母马——靴套。之所以给它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它两条前腿上各长着一块白毛。她抚摸着马儿的鼻子对它说话,又给它喂了一个苹果。然后她给马套上马鞍,牵着它走出马厩,翻身上了马。

        她骑着马从后门出去,在庄园里绕了一大圈,避开警察的耳目。随后,她策马飞奔,跑过西侧的马场,越过低矮的围墙,进入了树林。她骑着“靴套”缓步走过树林,来到跑马道上,接着让马小跑起来。

        树林里凉爽宜人。栎树和山毛榉枝叶繁茂,在道路上投下浓密的树荫。阳光从零星的缝隙投射进来,露水化作一缕缕蒸汽,从地面升起。夏洛特从透过树荫的光束之间穿过,感受到它们散发出的热量。阵阵鸟鸣声清晰而响亮。

        她心里琢磨:他怎么才能只身对抗一百五十个人呢?以目前的形势,他的计划是不可能实现了——亚历克斯被严加护卫,而搜捕费利克斯的队伍正严阵以待。不过夏洛特至少可以为他提个醒,劝他尽快离开。

        她骑到树林尽头,仍然没有看见他,她很是失望:她原本很确定他今天会到这里来。她不免担心起来,如果她见不到他,就没法给他提醒,那他肯定会被逮住的。不过现在还不到七点,也许他尚未发现她的到来。她下了马,牵着“靴套”步行往回走。也许费利克斯已经看见了她,正躲在暗处,等着查清有没有人在跟踪她。她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停下脚步,望着一只小松鼠。它们看见狗便会赶紧逃走,不过倒是不怕人。她忽然感到有人正盯着自己。她转过身,费利克斯就在那里望着她,脸上带着他独有的悲伤神情。

        他说道:“你好,夏洛特。”

        她走到他的身边,握住了他的双手。现在他的胡须已经长满了脸颊,衣服上沾着草屑。“你看上去疲惫极了。”她用俄语说。

        “我很饿,你有没有带吃的过来?”

        “哦,天哪,没带!”她给自己的马带了一个苹果,却没给费利克斯带任何食物,“我没想到这一点。”

        “不要紧,我有过比这饿得更厉害的时候。”

        “听着,”她说,“你必须离开这里,马上离开。如果你现在就走,你还能够脱身。”

        “我为什么要脱身?我要绑架奥尔洛夫。”

        她摇了摇头:“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他有佩枪的贴身保镖,房子周围有警察巡逻,等九点钟一到,就会有一百五十名警察来搜捕你。”

        他笑着说:“假如我逃走了,我这后半辈子该怎么过呢?”

        “我决不会帮助你自取灭亡的!”

        “我们在草地上坐会儿吧,”他说,“我有些事情要对你做个解释。”

        她背靠一棵高大的栎树坐下来,费利克斯则像哥萨克人那样盘着腿坐在她对面,斑驳的阳光照在他疲倦的脸上。他讲话的语气很正式,每一句话都很完整,像是事先经过排练似的:“我告诉过你,我曾经谈过一场恋爱,对方是个名叫莉迪娅的女人;而你说‘我母亲也叫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你告诉我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她不禁纳闷,他说这些话的用意何在。

        “那个女人就是你的母亲。”

        她瞪大眼睛望着他:“你曾经和妈妈谈过恋爱?”

        “不仅仅是谈恋爱,我们是情人,她过去常到我住的公寓来,一个人过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夏洛特既迷惑又难为情,脸上泛起了红晕:“是的,我……我明白。”

        “她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得知了这件事。那位老伯爵派人逮捕了我,然后强迫你母亲嫁给了沃尔登。”

        “噢,太可怕了。”夏洛特轻声说道。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原因,她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忐忑。

        “你是在他们举行婚礼之后七个月时出生的。”

        看他的神情,这件事对他似乎意义重大。夏洛特皱起了眉头。

        费利克斯说:“你知不知道一个婴儿从怀胎到出生需要多长时间?”

        “不知道。”

        “这个过程需要九个月,这是正常情况,不过,也有可能比这短一些。”

        夏洛特的心怦怦直跳:“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有可能是在他们婚礼之前怀上的。”

        “这是不是说明,你有可能是我的父亲?”她难以置信地问。

        “还有其他原因,你长得和我姐姐娜塔莎一模一样。”

        夏洛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勉强说道:“你觉得你才是我的父亲?”

        “我非常确定。”

        “噢,天啊。”夏洛特用双手捂住脸,茫然地望着前方,却什么也看不见。她觉得自己正从梦中醒来,一时分辨不清梦里发生的事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想到了爸爸,可是他却不是她真正的爸爸;她想到了妈妈,她居然有过一个情人;她想到了费利克斯,明明是她的朋友,却突然成了她的父亲……

        她说:“他们就连这件事也对我说了谎?”

        她感到浑浑噩噩,站也站不起来。这好比有人告诉她,她看到过的所有地图都是假的,实际上她一直生活在巴西;好比普理查德才是沃尔登庄园真正的所有人;又好比马儿其实全都会说话,只不过它们选择保持沉默罢了。可是这件事比所有这些事情都更加可怕。她说:“这就好比你告诉我,我其实是个男孩子,只是我母亲总是把我打扮成女孩儿的样子……我的感受大概就是这样。”

        她忽然想到:妈妈……和费利克斯?这个念头使她再次羞红了脸。

        费利克斯拉起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说:“普通男人通常会给予自己妻子、儿女全部的爱和关心,就我而言,我已经把它们全都投入了政治。我必须设法接近奥尔洛夫,即使这根本不可能完成,我也不愿放弃;这就好比,尽管一个人并不会游泳,但他仍要跳下水去救他的孩子。”

        夏洛特突然意识到费利克斯对她的感情该是多么复杂——她是他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女儿。此时此刻她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他望着她的眼神是那样奇怪、那样痛苦。

        “你真是个可怜的人。”她说道。

        他咬了咬嘴唇说:“你有着一颗如此宽容的心。”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又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他深吸一口气说:“你能把我带到房子里面藏起来吗?”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能。”

        他跨上马,坐在她身后。马儿摇摇头,打了个响鼻,像是在为自己要驮两个人的重量而生闷气。夏洛特催着它小跑起来,马儿沿着马道跑了一会儿,然后转了个弯,跑进了树林。他们穿过大门,跑过草场,上了一条小路。费利克斯仍然没有看到那幢房子。他心里清楚,她要从房子外围绕到北边,从那里向房子靠近。

        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拥有极为坚韧的性格。这是她从他身上继承来的吗?他希望如此。他把身世的秘密告诉了她,他为自己这么做而感到高兴。他隐约觉得她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她最终会接受的。他的叙述把她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她虽然情绪激动,但总归没有彻底失控——她没有继承她母亲那种镇静的性格。

        他们沿着小路拐弯走进一座果园,现在费利克斯能够透过树冠之间的缝隙看到沃尔登庄园的屋顶。果园的尽头是一堵围墙。夏洛特勒住马,说:“从这里往前,你最好走在我身边。这样万一有人从窗户往外看,他们很难一眼就看到你。”

        费利克斯跳下马背。他们沿着围墙往前走,拐了个弯。“这面墙背后是什么?”费利克斯问。

        “是菜园。现在最好不要说话。”

        “你真了不起。”费利克斯低声说,但她没有听见。

        走到下一个拐角处,他们停了下来。费利克斯看见了一些低矮的房屋,还有一座院落。“这是马厩,”夏洛特低声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等我向你发出暗号时,你就尽快跟上我。”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到屋顶上去。”

        她骑着马走进院子,跳下马背,把缰绳拴在一根栏杆上。费利克斯看着她走到小院另一头,朝两边望了望,然后走回来,朝马厩里面张望。

        他听见她说:“哦,你好啊,彼得。”

        一个十二岁上下的男孩走了出来,摘下帽子说:“早上好,小姐。”

        费利克斯心想:她打算怎么把他支走呢?

        夏洛特说:“丹尼尔到哪儿去了?”

        “正在吃早饭呢,小姐。”

        “去把他叫来,好吗?叫他来把‘靴套’的马鞍卸下来。”

        “这我就可以做,小姐。”

        “不,我要丹尼尔来做,”夏洛特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架势说,“快去。”

        真有她的,费利克斯想。

        男孩跑开了。夏洛特转过身招呼费利克斯过去,他连忙向她跑去。

        她跳上一只矮铁箱,然后爬到一间靠墙而建的棚屋顶上,踩着屋顶的波纹状铁皮爬上一座石头平房的房顶。

        费利克斯紧随其后。

        他们匍匐在石板屋顶上,侧着身子慢慢向前挪动,终于来到一堵砖墙前,然后顺着斜坡爬到了屋脊上。

        费利克斯觉得这个位置不但极为显眼,而且不便于防御。

        夏洛特站直身子,透过砖墙上的一扇窗户向里屋里张望。

        费利克斯轻声问道:“里面是什么地方?”

        “女佣的卧室。不过这个时候她们都在楼下,她们得为早餐摆餐桌。”

        她攀上窗台,踩在上面站直了身子。这间卧室位于阁楼,窗户开在山墙这一端,也就是说屋脊正好在窗户上方,并且向两侧倾斜。夏洛特踩着窗台走到一边,然后抬腿攀上了屋顶的边沿。

        这个举动看上去很危险。费利克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暗自担心她会摔下去。可她没费什么力气便爬上了屋顶。

        费利克斯也照做了。

        “这下谁也看不见我们了。”夏洛特说。

        费利克斯环顾四周。她说得没错,从地面上确实无法看见他们。他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这里的屋顶面积有四英亩。”夏洛特告诉他。

        “四英亩!大多数俄国农民连农田都没这么多。”

        眼前的景象十分壮观:他们周围尽是材料不一、大小各异、高度参差的屋顶,屋顶上架着许多梯子和木板,这样人们在屋顶走动时就不会踩到石板和瓦片;错综复杂的雨水槽与费利克斯在巴统看见的炼油厂管道不无相似。“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宅院。”他说。

        夏洛特站起身说:“走,跟我来。”

        她领着他爬上一架梯子,来到相邻的屋顶上,沿着宽阔的走道走了一段,然后走上一截不长的木头台阶,来到一堵墙面前,墙上有扇方形的小门。她说:“估计这扇门是人们过去上来维修屋顶的通道——不过现在所有人都把这扇门给忘了。”说罢,她打开门钻了进去。

        费利克斯满怀感激之情,跟着她来到了令人安心的黑暗之中。

        莉迪娅一夜未眠,第二天便从小叔子乔治那里借来了汽车和司机,清早便离开了伦敦。早上九点时,汽车驶上了沃尔登庄园的车道,看到宅院周围的阵仗,她不由得大为震惊——从宅院门口直到庄园的尽头挤满了上百名警察、几十辆汽车和二十多条警犬。乔治的司机开车从人群中驶过,来到宅子南侧的大门口。草地上摆着一只巨大的茶壶,警察们手里端着茶杯,正排着队倒茶喝。普理查德端着一只大托盘从她身边走过,托盘上的三明治堆得如同一座小山。普理查德看上去疲惫不堪,甚至连女主人来了也没有觉察。露台上架起一张简易桌子,斯蒂芬和亚瑟·兰利爵士坐在桌旁,面前站着六名警官,围成一个半圆形,正在听他们发布指令。莉迪娅向他们走去。亚瑟爵士前面铺着一张地图,她听见他说:“每支分队都由一名当地人带路,以确保你们沿正确的路线搜寻;除此以外,每队配备一名摩托车手,每个小时都骑车回来报告一次搜索进展。”斯蒂芬抬起头看见了莉迪娅,便离开人群,走过来与她说话。

        “早上好,亲爱的,真是个惊喜。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借了乔治的汽车。这是怎么回事?”

        “都是搜查队。”

        “哦。”有这么多人搜查,费利克斯怎么才能逃走呢?

        斯蒂芬说:“不过,我其实更希望你现在是在城里待着。你在那里我才觉得你是安全的。”

        “那样我就要时刻提心吊胆,担心会传来坏消息。”可是,什么才算是好消息呢?她心想,也许是费利克斯放弃行动、远走高飞吧。但他决不会那样做的,她对此确信无疑。她端详着丈夫的脸,他惯有的沉着神情之下流露出疲惫和紧张。可怜的斯蒂芬,先是妻子骗了他,如今连女儿也骗了他。愧疚之情涌上心头,她不由得伸出手,轻抚他的面颊。“别累坏了。”她说。

        一声哨响。警察急匆匆地喝完杯子里剩下的茶,把没吃完的三明治塞进嘴里,戴上头盔,分列为六个小队,每队由一名警官带队。莉迪娅站在斯蒂芬身边,静静地观望。人群中不断响起下口令的喊声和哨声。最后,警察终于出动了。第一队向南,呈扇形展开队形,搜查完庄园的地界后,进入树林。有两队向西走进了马场,余下的三队则沿着车道向大路走去。

        莉迪娅注视着自家的草坪。这里看上去像是主日学校郊游结束,孩子们全部回家之后的场景。布雷斯怀特太太正在组织佣人清理场地,一脸的心烦意乱。莉迪娅走进了屋子。

        她在门厅里遇见了夏洛特,夏洛特见到她有些意外。“你好,妈妈,”她说,“我不知道你也到乡下来了。”

        “总在城里待着太闷了。”莉迪娅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心里却在想:我们谈的都是些什么废话啊。

        “你是怎么来的?”

        “我向你乔治叔叔借了汽车。”莉迪娅看得出来夏洛特嘴上在闲聊,心里却在琢磨别的事情。

        “你一定很早就动身了吧。”夏洛特说。

        “是啊。”莉迪娅真正想说的是:别聊了!我们都别装了!我们怎么就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呢?可她怎么也鼓不起勇气那样做。

        “那些警察都走了吗?”夏洛特问。她望着莉迪娅的眼神与以往全然不同,仿佛这是她第一次和她见面。这眼神让莉迪娅觉得很不自在。我多希望自己能够猜透女儿的心思啊,她心想。

        她答道:“是的,他们全都走了。”

        “太好了。”

        这是斯蒂芬常说的一个词——太好了。

        看来夏洛特身上多少还有一些来自斯蒂芬的气质:好奇心、毅力与沉着——既然她无法通过血脉继承这些气质,那么她一定是通过模仿他才学会的……

        莉迪娅说道:“希望他们能抓住那个无政府主义者。”说完,她密切关注着夏洛特的反应。

        “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抓住他的。”夏洛特愉快地说。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莉迪娅心想,上百名警察正在乡间严密搜捕费利克斯,她怎么还能这么快活呢?她为什么不像我这样既沮丧又焦虑呢?肯定是她认定警察抓不到他。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认定他很安全。

        夏洛特忽然说:“妈妈,告诉我,一个婴儿从怀胎到出生需要多长时间?”

        莉迪娅张口结舌,脸上毫无血色。她眼睁睁地看着夏洛特,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夏洛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看上去似乎有些伤感。“没关系,”她说,“你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说罢便继续下楼去了。

        莉迪娅抓紧楼梯扶手稳住身子,只觉得头晕目眩。费利克斯把真相告诉了夏洛特。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这样做未免太残忍了。她对费利克斯满腹怨恨: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毁掉夏洛特的生活呢?她感到天旋地转,忽然听见一名女佣的声音:“您没事吧,夫人?”

        她这才清醒过来。“我有点儿累,怕是赶路累的,”她说,“扶着我的胳膊。”

        女佣搀着她的胳膊,她们一起上楼走进了莉迪娅的房间。另一名女佣已经拆开了莉迪娅带来的行李,正在收拾。更衣室里为她备好了热水。莉迪娅坐下来。“你们俩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她说,“东西晚点再收拾。”

        两名女佣走了出去。莉迪娅解开外衣的扣子,却无力脱下衣服。她反复思考夏洛特的情绪。尽管她显然心事重重,但她的情绪可谓轻松活泼。莉迪娅理解这种情绪,她认得这种情绪,有时候她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当你与费利克斯共处过一段时间以后,便会产生这种情绪。你会感到生活充满无穷无尽的惊喜,令人着迷;你会感到自己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你会感到这个世界五光十色,充满了激情与变数。夏洛特已经与费利克斯见过面,而且她相信他很安全。

        莉迪娅心里想:我该怎么办呢?

        她疲惫地脱掉衣服,不慌不忙地洗了澡,又重新穿上衣服,利用这段时间让自己镇静下来。她在心中揣测,夏洛特知道了费利克斯是自己的父亲,不知她有什么感受。她显然非常喜欢他。人们一向如此,莉迪娅心想,人们都很喜欢他。夏洛特听到这个消息居然没有情绪崩溃,她这么坚强的性格是从哪里来的?

        莉迪娅决定还是去料理下家务。她对着镜子,换上平静的神态,然后走出了房间。下楼的时候,她遇见了一名女佣,端着一只满满登登的托盘,上面放着切片火腿、炒鸡蛋、新烤的面包、牛奶、咖啡和葡萄。“这是给谁吃的?”她问。

        “是给夏洛特小姐的,夫人。”女佣说。

        莉迪娅继续往前走。夏洛特的胃口难道一点也不受影响?她走进晨用起居室,派人叫来了厨娘。罗斯太太身形瘦削,有点神经质,她为主人们准备香浓而丰盛的食物,自己却从来不吃那样的东西。她说:“我知道汤姆森先生要到这里来吃午饭,夫人,而且丘吉尔先生要来吃晚饭。”莉迪娅与她商定了菜单,然后把她打发走了。夏洛特为什么要在自己房间里吃这么丰盛的早餐呢?她心里琢磨着。而且还这么晚才吃饭!在乡下,夏洛特通常都起得很早,往往莉迪娅还没起床,她就已经吃完了早餐。

        她派人叫来普理查德,与他商量用餐的坐席安排。普理查德告诉她,在没有得到新消息的情况下,亚历克斯的所有餐食都在自己的房间里用。这对坐席安排并没有多大影响,用餐的男宾仍然太多,而且,以目前的形势,莉迪娅也很难邀请其他客人来平衡男女宾客的比例。她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然后让普理查德离开了。

        夏洛特是在什么地方与费利克斯见面的呢?她为什么如此有把握,认定了他不会被逮住呢?她是不是已经为他找到了藏身之处?他是不是已经乔装打扮过,无法被人识破呢?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不在焉地看着墙上的画、房间里的青铜小物件、玻璃饰品和写字台。她头痛得厉害,来到窗口整理大花瓶里插的鲜花,却把花瓶给打翻了。她打铃叫人来收拾干净,自己则离开了房间。

        她的神经非常脆弱。她思考着自己是否应该服用一些鸦片酊,近来这种药对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效了。

        如今夏洛特会怎么做呢?她会保守这个秘密吗?这孩子怎么不找大人谈心呢?

        她向图书室走去,神情恍惚,打算找本书看看,好把思绪从这些事情上移开。她走进图书室,看见斯蒂芬正坐在写字台前,不由得心里一惊,接着涌起一股愧疚之情。斯蒂芬抬起头,看见是她走进房间,便对她热情地一笑,然后继续写着手里的东西。

        莉迪娅在书架前漫步,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读一读《圣经》。她小时候不知花了多少时间阅读《圣经》,为家人做祷告,去教堂礼拜。她的保姆都很严厉,时常向她讲述地狱的恐怖情景与不洁行为面临的惩罚,她有位信奉路德教派的德国女家庭教师,常常花好多时间论述罪孽。不过由于莉迪娅与人私通,并且给自己和女儿都带来了报应,因此她从来无法通过宗教获得任何慰藉。我本该到那座修道院去的,她心想,我应该向上帝忏悔,我父亲的直觉是对的。

        她随手取出一本书,坐下来,把书摊在膝头。斯蒂芬说:“你很少看这种书嘛。”从他坐的地方是看不见书名的,不过他知道各个作者的作品分别摆放在书架的什么位置。他读过那么多书,莉迪娅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时间。她看了一眼手中那本书的书脊,是托马斯·哈代的《威塞克斯诗集》。她一向不喜欢哈代的作品:她不喜欢那些信念坚定、激情洋溢的女人,也不喜欢那些为了女人而一筹莫展的英武男子。

        她和斯蒂芬过去常常这样坐着,尤其是他们刚刚住进沃尔登庄园的时候。她回想起从前他办公时,自己坐在一旁读书的情景。那时的他还不像现在这样安于现状,她记得,他过去总是说谁也不能再依靠农业赚钱了,这个家族若想继续保持富足、强大,就必须为二十世纪做好准备。那段时间里,他卖掉了一些农场,那些农田有几千英亩,价格却开得很低。然后他把钱投在铁路、银行和伦敦的房地产上。他的计划一定卓有成效,因为后来的他看上去不再那样忧心忡忡了。

        他们的生活真正安顿下来,似乎是在夏洛特出生之后。佣人们对这孩子宠爱有加,对生育了这个孩子的莉迪娅也满怀爱戴。莉迪娅逐渐习惯了英国的生活方式,并在伦敦的社交界广受欢迎。过去的十八年里,一切都安详怡人。

        莉迪娅叹了口气,这样的日子眼看就要结束了。过去那段时间里,她成功地将秘密埋藏在心底,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人为了这个秘密而饱受煎熬,甚至就连她本人偶尔也会暂时忘却往事。但是此刻秘密即将败露。她曾以为伦敦与圣彼得堡相隔甚远,不会受到波及,不过也许其实加利福尼亚才是更好的选择,抑或任何地方都不够远。太平的日子到此为止,一切都将土崩瓦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莉迪娅低下头看着摊开的书页,读道:

        她多想诚恳地道一声“我爱你”,

        抛却灵魂吧,换取片刻的善良。

        诗里说的是我吧?莉迪娅心想。我为了把费利克斯救出彼得保罗要塞而嫁给斯蒂芬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抛却了自己的灵魂呢?自那以后,我一直在扮演一个角色,假装自己不是个淫荡、罪恶、无耻的荡妇。但我正是这样的女人!而我并非唯一一个这样的女人,其他女人也是这样的。若非如此,子爵夫人为什么要与查理·斯托特住在相邻的卧室呢?吉拉德夫人若不是对他们的行为感同身受,她为什么要挤眉弄眼地对我说起他们俩的事呢?我过去若是对自己稍加放纵,也许斯蒂芬就会更频繁地与我同房,也许我们就会生下一个儿子。她又叹了口气。

        “一个便士来换。”斯蒂芬说。

        “什么?”

        “我愿用一个便士来换你的心思。”

        莉迪娅微微一笑:“英语里的俗语怎么永远也学不完?我从来没听过这个说法。”

        “学无止境啊。这句话的意思是,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在你离开人世以后,沃尔登庄园就要由乔治的儿子继承了。”

        “如果我们生个儿子,就不必如此。”

        她端详着他的面庞:一双明亮的蓝眼睛,花白的胡须修得整整齐齐,蓝色的领带上点缀着白点。

        他说道:“太晚了吗?”

        “我也不知道,”她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是,这要看夏洛特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那我们就继续努力吧。”他说。

        这场谈话可谓异常直白。斯蒂芬察觉到她此刻的情绪格外直率。她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忽然注意到他脑后已经出现了一块秃斑。这块秃斑出现有多久了?“好吧,”她说,“那我们就继续努力吧。”她弯下腰,吻了他的前额,然后,她一阵冲动,吻了他的嘴唇。他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她便抽身离开了。他看上去有些窘迫:他们在白天很少会有这种举动,因为总有许多佣人呼应左右。她心想:如果这种生活不能让我们感到幸福的话,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生活呢?

        她说:“我真的很爱你。”

        他微笑着说:“我知道你爱我。”

        她突然感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气氛,便说:“我得去换衣服准备吃午饭了,巴思尔·汤姆森快到了。”

        他点点头。

        离开房间时,她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她走上楼,思量着不知她和斯蒂芬是否还有机会感到幸福。

        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手中仍旧拿着那本诗集。她把诗集放下了。夏洛特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莉迪娅必须找她谈谈。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再难以启齿的话也能说出口,而且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抛不开的呢?尽管莉迪娅尚不清楚该说些什么,她还是向位于另一层楼的夏洛特的房间走去。

        她的脚步踩在地毯上悄然无声。她走到楼梯的顶端,顺着走廊望去,只见夏洛特正要走进旧育婴室。她刚想叫她,又忍住了。夏洛特手里端的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很像是一盘三明治和一杯牛奶。

        莉迪娅感到迷惑不解,便沿着走廊走进夏洛特的卧室。莉迪娅先前看见女佣端着的托盘此刻放在桌上,盘子上的火腿和面包全都不见了。夏洛特为什么要叫满满一托盘吃的,做成三明治,然后跑到育婴室去吃呢?据莉迪娅所知,育婴室里除了几件蒙着防尘布的家具以外什么也没有。难不成夏洛特已经焦虑到了这种程度,想要隐匿到舒适的孩提世界里去吗?

        莉迪娅决定查清真相。不论夏洛特在育婴室里做什么,她都对于干涉女儿的私密行为感到为难;但是她转念又想,这是我的家,她是我的女儿,也许我理应查清楚。说不定这样可以为我们营造一种亲密的气氛,帮助我说出我要说的话。于是她走出夏洛特的卧室,沿着走廊来到了育婴室。

        夏洛特并不在那里。

        莉迪娅环顾四周。老旧的木马还摆在房间里,两只耳朵在防尘布底下支起两个尖角。从一扇敞开的房门向里望便是学习室,墙上挂着地图和幼稚的涂鸦。另一扇门则通向卧室,那里也是一样,除了防尘布之外什么也没有。这些东西会有再次派上用场的一天吗?莉迪娅心里犯嘀咕。我们家里还会有奶妈、尿布和小巧可爱的衣服吗?还会有保姆、玩具士兵和字迹笨拙、蹭满墨渍的练习本吗?

        可夏洛特到哪儿去了呢?

        储藏室的门开着。莉迪娅突然记起来了:当然了!夏洛特在她的密室里!她还以为谁也不知道她的这个小房间呢。她过去淘气的时候,总爱到那里去。这间密室是她自己布置的,用的东西都是她从府邸各处零散地搜集起来的,所有人都装作从未察觉府里有些东西不翼而飞了。莉迪娅鲜少溺爱夏洛特,但她却做出了这个决定,让夏洛特独享这一方小天地,并且不许玛丽亚去“发现”这间密室。因为莉迪娅自己有时也爱避世独处,躲在花房里,她明白一个人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是多么重要。

        原来夏洛特还在使用那个小房间!莉迪娅凑得更近些,尽管她越发不愿去干涉夏洛特的私事,却仍然隐隐地受到诱惑。不,她心想,我还是让她独处吧。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说话声。

        是夏洛特在自言自语吗?

        莉迪娅侧耳细听。

        她在用俄语自言自语?

        接着又传来了一个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低沉的嗓音用俄语答话——那个声音如同情人的爱抚;那个声音使得莉迪娅浑身颤抖,爱欲的冲动传遍了她的身体。

        费利克斯就在里面。

        莉迪娅觉得自己随时会晕厥过去。费利克斯!触手可及!警察们正在乡间展开搜捕,而他却藏在沃尔登庄园内部!是夏洛特把他藏在这里的。

        我绝不能尖叫出声!

        她把手攥成拳头,放在嘴边咬住,浑身发抖。

        我必须离开这里。我已经无法思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头痛欲裂。我需要服一剂鸦片酊,她心想。这个念头让她打起了精神,她竭力控制着不由自主的颤抖。过了一会儿,她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育婴室。

        她几乎是一路奔跑着穿过走廊,跑下楼梯,回到自己的卧室里,鸦片酊就放在梳妆台里。她打开瓶盖,手却无法把药匙拿稳,于是直接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过了一会儿,她逐渐镇静了下来。她把瓶子和药匙放回梳妆台,关上了抽屉。紧绷的神经渐趋平静,一种轻微的满足感充斥了她的身体,头也不再剧痛。一时间,任何事情都变得无关紧要。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站在原地望着成排的衣服出神,完全无法思考应该穿哪套衣服吃午餐。

        费利克斯在小房间里来回踱步,房间从这头到那头只有三步的距离,他只有弯腰低头才不会碰到天花板,犹如一只被困在笼中的老虎,听着夏洛特说话。

        “亚历克斯的房门始终锁着,”她说,“房间里有两名佩枪的警卫,门外还有一个。除非是外面的警卫亲自叫门,否则里面的警卫是不会开门的。”

        “外面一个,里面两个。”费利克斯挠了挠头,用俄语骂了一声。障碍,永远有障碍,他心想。我已经置身于此,就在这幢房子内部,这户人家里还有我的同谋,即便是这样,事情仍然很棘手。我怎么就没有萨拉热窝那几个小伙子那样的运气呢?到头来,我怎么会成了这个家族的一部分呢?他看了夏洛特一眼,心想:不过我对此并无怨言。

        她瞥见他的目光,便问:“怎么了?”

        “没什么。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感到很高兴,因为我找到了你。”

        “我也一样。可是你打算拿亚历克斯怎么办呢?”

        “你能画出这幢房子的平面图吗?”

        夏洛特扮了个鬼脸:“我可以试试。”

        “你一定很了解这幢房子——你毕竟在这里住了一辈子。”

        “唉,我了解房子的这一部分,毫无疑问,但是这幢房子里有些地方我从来没去过。比如男女管家的房间、地窖、厨房旁边那些存放面粉和其他杂物的地方……”

        “你尽最大的努力,每层楼画一张平面图。”

        她从儿时的宝物里找出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在小桌旁跪坐下来。

        费利克斯又吃了一块三明治,喝完了剩下的牛奶。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吃的给他送来,因为走廊里总是有女佣在干活。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她画图,不时皱起眉头咬住铅笔头。画了一阵,她说:“不真正动手画图,还真不知道这张图有多难画。”她从旧蜡笔堆里翻出一块橡皮,时不时擦上几下。费利克斯注意到,她不用尺子就可以画出笔直的线条。他莫名地觉得她画画的样子非常动人。许多年来,她一定就是这样坐在学习室里画房子、画妈妈、画“爸爸”,后来画欧洲的地图、英国树木的枝叶、冬天里的庄园……不知沃尔登有多少次看过她这个样子。

        “你为什么把衣服换了?”费利克斯问道。

        “噢,这里每个人都要经常换衣服。每天的每个时刻都有应时的服装,你知道吧。晚餐时间穿的衣服必须露出肩膀,但午餐时间却不许这样做;吃晚饭时必须穿束身衣,但是喝下午茶时却不能穿;室内穿的长袍不许穿到外面去;在图书室里可以穿羊毛长袜,但在晨用起居室里却不能穿。你保准想不到我要记住多少规矩。”

        他点点头。统治阶级的腐败堕落已经不再使他感到惊奇了。

        她把草图递给他,而他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仔细端详着平面图。“枪放在哪里?”他说。

        她摸摸他的手臂。“别这么急躁嘛,”她说,“我和你是一伙的啊——不记得啦?”

        转瞬间,她又变成了个大人。费利克斯抱歉地一笑,说:“我给忘了。”

        “枪都放在枪支陈列室里,”她在平面图上指了出来,“你真的和妈妈有过地下情吗?”

        “是啊。”

        “我很难相信她会做出那样的事。”

        “那时候的她非常狂野。现在的她仍然是那样,她只不过假装出另外一副模样罢了。”

        “你真的认为她还是那样?”

        “我很确定。”

        “这一切的一切,结果都跟我原来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这就是成长的过程。”

        她心事重重地说:“我在思考,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你的意思是?”

        “要是叫你父亲,我会觉得这太奇怪了。”

        “眼下叫我费利克斯就行了,你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我是你父亲这件事。”

        “我会有时间吗?”

        她那年轻的面容写满了严肃,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说:“为什么没有?”

        “你抓到亚历克斯之后打算怎么办?”

        他把视线转向一边,不让她看见自己眼神中的愧疚感:“这取决于我以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劫持他,不过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我就把他绑在这里。你得给我们送吃的,并且向我在日内瓦的朋友发电报,用密码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然后,一旦这个消息取得了我们预期的效果,我们就把奥尔洛夫放走。”

        “然后呢?”

        “他们会在伦敦到处搜捕我,因此我会往北走。那里有些大城市——伯明翰、曼彻斯特、赫尔之类的,我可以在那里混入人群,躲起来。过几个星期,我就设法到瑞士去,最终回到圣彼得堡——那才是我要去的地方,也将会是革命开始的地方。”

        “也就是说,我再也不会和你见面了。”

        你不会想和我见面的,他心想。他说:“为什么见不到?我可以再回伦敦来,你也可以到圣彼得堡去,我们还可以在巴黎见面。谁能预料呢?如果命运真的存在,看这个架势,它是很坚定地想让我们走到一起。”我真希望自己能相信这套说辞,我真心希望如此。

        “这倒是真的。”她淡淡地一笑,而他看得出,她也并不真的相信这种说法。她站起身说:“现在我必须给你拿点水来洗一洗。”

        “别费神了,我过去比这还脏得多。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啊,你闻起来糟糕透了。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她便走出了密室。

        在沃尔登的记忆里,这顿午餐是自己多年以来吃过的最沉闷乏味的一餐。莉迪娅精神恍惚;夏洛特沉默不语,但又紧张得出奇,一会儿掉了刀叉,一会儿又打翻了玻璃杯;汤姆森沉默寡言;亚瑟·兰利爵士想试着活跃餐桌上的气氛,却无人响应。沃尔登自己的心思也不在午餐上,而是一直在思索费利克斯究竟是怎么查出亚历克斯藏在沃尔登庄园的。一种丑恶的猜测把这件事与莉迪娅联系了起来,这使他的内心饱受煎熬。毕竟莉迪娅曾经告诉费利克斯“亚历克斯住在萨沃伊酒店”;她也承认,费利克斯是她在圣彼得堡时“隐约有点印象”的一位故人。会不会是费利克斯手里有她的什么把柄?今年整个夏天她的举止都有些反常,时常心不在焉。此刻是他十九年以来第一次抱着客观的态度审视莉迪娅,他承认,她在夫妻生活这方面确实总是不冷不热的。当然了,出身高贵的女子本该如此,但是他心里清楚得很,这都是装出来的道貌岸然,女人通常也和男人一样,饱受欲望的折磨。会不会莉迪娅心底渴望的是别的男人、是某个旧相识呢?若真是这样,许多曾被他认为是理所应当、不需要解释的事情便都可以得到解释了。这实在令人心生恐惧,他心想,你望向自己的终身伴侣,看到的却是一个陌路人。

        吃过午饭,亚瑟爵士回到了八角形会客厅,他把搜查行动的总部设在了那里。沃尔登和汤姆森戴上帽子,点起雪茄,来到露台上。阳光照耀下的庄园一如既往地美丽。远处的客厅里传来了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曲首的和弦,铿锵有力——那是莉迪娅在弹钢琴。忧伤之情涌上沃尔登心头。接着,摩托车的轰鸣声淹没了琴声,是送信的警察来向亚瑟爵士汇报搜捕进展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消息。

        一个男仆为他们倒上咖啡,转身走了,留下他们两人。汤姆森说:“我刚才不想当着沃尔登太太的面说起这件事,但是,我认为我们对于叛徒的身份已经有了一丝线索。”

        沃尔登浑身发冷。

        汤姆森说:“昨天晚上我审问了布丽吉特·卡拉翰,就是科克街的那个女房东。可惜我从她嘴里什么也没问出来。不过,我派手下搜查了她的房子。今天早上,他们给我看了他们找到的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撕成两半的信封,把两截碎片递给了沃尔登。

        沃尔登看到信封上赫然印着沃尔登庄园的饰章,大为震惊。

        汤姆森说道:“你认识这上面的笔迹吗?”

        沃尔登把信封翻过来。信封上写着:

        伦敦北区 科克街19号 转交F·科切辛斯基先生 启

        沃尔登说:“噢,我的上帝啊,不要是夏洛特。”他恨不得哭上一场。

        汤姆森没吭声。

        “是她把他带到这里来的,”沃尔登说道,“我的亲生女儿。”他直直地盯着信封,恨不得让它化为乌有。那字迹和他本人的笔迹很像,只是略显青涩,他决不会看走眼。

        “看看邮戳,”汤姆森说,“她刚到这里就写了这封信。这封信是从村子里寄出去的。”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沃尔登说道。

        汤姆森没有回答。

        “费利克斯就是那个戴粗花呢便帽的男人,”沃尔登说道,“一切都说得通了。”他悲伤得不能自已,心中痛苦万分,如有至亲去世。他眺望庄园,望着父亲在五十年前种下的那些树木,望着由他的家族护理了上百年的草坪,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义,毫无意义。他轻声说:“你为你的祖国而奋斗,国内的社会主义者和革命者却背叛了你;你为你的阶级而奋斗,自由党人却背叛了你;你为你的家庭而奋斗,就连家人也背叛了你。夏洛特!为什么,夏洛特,你为什么要这样?”他感到窒息:“我的生活多可悲啊,汤姆森,多可悲啊。”

        “我必须问问她。”汤姆森说道。

        “我也得去。”沃尔登站起身说。他看了看手中的雪茄,已经熄灭了。他扔掉雪茄:“我们进去吧。”

        他们走进了屋子。

        沃尔登在大厅里叫住一名女佣:“你知不知道夏洛特小姐在哪儿?”

        “我想,她应该在自己的房间里吧,老爷。要我现在去看一看吗?”

        “去吧。告诉她我要立即到她的房间去和她谈话。”

        “好的,老爷。”

        汤姆森和沃尔登在大厅里等着。沃尔登环视四周,大理石地面、雕花楼梯、涂了灰泥的天花板、尽善尽美的宅邸格局——全都毫无意义。一名男仆低垂着眉眼,静静地从他们身边快步走过;骑着摩托车的送信人走进屋子,直奔八角形会客厅而去;普理查德走过大厅,拿起了放在大厅桌子上的待寄信件,夏洛特给费利克斯写下那封信——出卖了自己家族的那一天——想来普理查德也是这样去寄信的;女佣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夏洛特小姐准备好见您了,老爷。”

        沃尔登和汤姆森上了楼。

        夏洛特的房间在二楼的前部,俯瞰着庄园。房间里阳光明媚,明亮怡人,铺设有好看的布艺饰品和新式家具。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走进过这个房间了,沃尔登心不在焉地想。

        “你看上去很生气,爸爸。”夏洛特说道。

        “生气是有原因的,”沃尔登答道,“汤姆森先生刚刚告诉了我一个消息,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可怕的消息。”

        夏洛特皱起了眉头。

        汤姆森说:“夏洛特小姐,费利克斯在什么地方?”

        夏洛特的脸色变得煞白:“这种事情,我当然不知道了。”

        沃尔登说道:“别他妈的装镇静了!”

        “你竟然对我说脏话!”

        “实在对不起。”

        汤姆森说:“这件事还是交给我来处理比较好,伯爵先生……”

        “很好。”沃尔登在靠窗户的椅子上坐下,心里不禁纳闷:我怎么反而道起歉来了呢?

        汤姆森对夏洛特说:“夏洛特小姐,我是一名警察,我有证据证明你参与了密谋谋杀。眼下我,还有你父亲,关心的是不让事态继续发展下去。除此以外还有一点尤为重要,就是要确保你不必到监狱里去坐上许多年的牢。”

        沃尔登瞪大眼睛看着汤姆森。监狱!他肯定只是说来吓唬她的。不对,一阵恐惧感攫住了他,他意识到汤姆森的话是对的:她犯了罪……

        汤姆森继续说:“只要能够防止谋杀发生,我们就可以把你参与其中这一事实掩饰过去。但是,一旦刺杀成功,我将别无选择,只能把你送上法庭——到那个时候,你受到的指控将不再是参与密谋杀人,而是杀人案的从犯。按照法理,你有可能被处以绞刑。”

        “不!”沃尔登不由自主地大喊一声。

        “就是这样。”汤姆森平静地说。

        沃尔登用双手捂住了脸。

        汤姆森说道:“你必须使自己免遭这样的痛苦——不仅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父母。你必须竭尽全力,帮助我们找到费利克斯,搭救奥尔洛夫亲王。”

        这不可能,沃尔登绝望地想,他感到自己快要发疯了。我的女儿决不能被绞死,可是,倘若亚历克斯被刺,夏洛特确实会成为杀人案的从犯,这个案件决不能开庭审判。内政大臣是谁来着?麦肯纳,沃尔登与他不相识。但是,阿斯奎斯会进行干预,不让法院起诉……他会的吧?

        汤姆森说道:“告诉我,你最后一次见到费利克斯是什么时候?”

        沃尔登望着夏洛特,等待着她的回答。她站在一张椅子后面,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椅背,指关节都变白了,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她终于开了口:“我没什么可告诉你的。”

        沃尔登长叹一声。她已经被人识破了,怎么还能继续这样呢?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啊?她看上去就像个陌生人,沃尔登心想,我是什么时候失去她的?

        “你知不知道费利克斯现在在什么地方?”汤姆森问她。

        她什么也没说。

        “你有没有把我们在这里采取的安保措施告诉他?”

        她的表情一片空白。

        “他带了什么武器?”

        没有回答。

        “你每一次拒绝回答问题,罪行都会更重,你知道不知道?”

        沃尔登注意到汤姆森的语气发生了变化,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看样子,他现在是真的动怒了。

        “我给你解释一下,”汤姆森说,“你也许以为你爸爸可以保你免受法律的惩罚,或许他的想法也和你一样。但是,如果奥尔洛夫死了,我向你发誓,我一定会把你送上法庭,按照谋杀犯接受审判。你好好想想吧!”

        汤姆森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他突然离去,让夏洛特有些诧异。房间里有陌生人在场时,她表面上还能勉强保持平静;与爸爸独处,她不禁担心自己的情绪会崩溃。

        “只要有办法,我就会救你的。”爸爸哀伤地说。

        夏洛特费劲地咽了一下口水,移开了目光。我倒希望他向我大发雷霆,她心想,那样我反而更容易应对。

        他望向窗外。“这都是我的错,你看,”他痛苦地说,“我娶了你母亲,生下了你,又把你抚养成人,你的成长完全是由我造就的。我实在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真的不明白,”他回头看着她说,“你能向我解释清楚吗?拜托了。”

        “可以,我能解释。”她说道。她迫切地想让他认清事态,她确信,只要自己能够解释得当,他一定会明白的,“我不希望你将俄国拖入战争,因为如果你这样做,上百万无辜的俄国人就会毫无意义地死去,或是受伤。”

        他看上去十分诧异。“就这些吗?”他说,“你做这些可怕的事情,原因就是这个?费利克斯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结果就是这个吗?”

        也许他真的会明白,她高兴地想着,便说“对”,又情绪高涨地继续说道:“费利克斯希望俄国能够爆发一场革命——即便是你,可能也会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他相信,只要俄国人民意识到,亚历克斯正在试图把他们拖进一场战争,那么革命就会爆发。”

        “你以为我想发动战争吗?”他难以置信地说,“你以为我喜欢那样做?你以为战争对我就有好处吗?”

        “当然不是,但是在特定的情况下,你会不加以制止,任由战争爆发。”

        “每个人都会这样做,哪怕费利克斯也一样,你也说了,他希望引发革命。而且,假如战争爆发,我们想要打赢这场战争,这难道是坏事吗?”他几乎用恳求的语气对她说。

        她努力想让他明白事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坏事,但我知道这是错的。俄国农民对欧洲政治一无所知,而且也对此毫不关心。可他们将会被枪炮打得粉碎,双腿被炸弹炸掉,这些可怕的事情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你和亚历克斯达成了一项协议!”她强忍住泪水,“爸爸,难道你看不出这是错的吗?”

        “但是,请你从英国的出发点看看这件事——从你自己的出发点看一看。你想象一下,弗雷迪·查尔芬特、彼得和乔纳森将作为军官参加战争,他们率领的士兵则是马夫丹尼尔、马厩的小帮工彼得、擦鞋的小吉米、男仆查尔斯还有家庭农场的彼得·道金斯之类的人。你难道不希望有人援助他们吗?你难道不希望整个俄国都与他们站在一边吗?”

        “当然希望,前提是俄国人自愿要帮助他们。但是他们并不愿意,是不是,爸爸?是你和亚历克斯愿意。你们应该努力阻止战争爆发,而不是想方设法打赢战争。”

        “如果德国攻打法国,我们就必须帮助我们的盟友。倘若德国征服了欧洲,这对英国来说将是一场灾难。”

        “有什么灾难能比战争更大呢?”

        “那我们就永远也不打仗了?”

        “只有当我们遭到侵略的时候才打。”

        “如果我们不在法国与德国人作战,我们就得在这里与他们交锋。”

        “你确定吗?”

        “这很有可能。”

        “等事态真的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再战斗也不迟。”

        “听我说,我们的国家已经有八百五十年没有遭受过侵略了,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一直在其他国家的领土上与那个国家打仗,而不是在我们自己的国家打仗。这就是为什么你——夏洛特·沃尔登小姐——能够在一个和平而繁荣的国家里长大。”

        “有多少场战争是以制止战争的名义发动的?如果我们不在别人的国土上打仗,他们也许压根就不会打仗呢?”

        “谁知道呢?”他疲惫地说,“要是你对历史了解得更多些就好了,要是我过去多和你谈谈这方面的事情就好了。如果你是个男孩子,我一定会这么做的。但是,天啊,我做梦也没想过,我的女儿竟然会对外交政策感兴趣!而现在我正在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这代价多惨重啊!夏洛特,我向你保证,若是细算起来,人类遭受的苦难绝不像这位费利克斯说的那样简洁明了。我这样和你说,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你会信任我吗?”

        “不。”她固执地说。

        “费利克斯想置你的表哥于死地,这你也不在乎吗?”

        “他要绑架亚历克斯,而不是杀死他。”

        爸爸摇了摇头:“夏洛特,他已经两次试图杀死亚历克斯,还有一次试图杀死我。他在俄国杀死过许多人,他不是个绑架犯,夏洛特,他是个杀人犯。”

        “我不相信你。”

        “究竟是为什么啊?”他哀伤地说。

        “妇女参政论者的真相你告诉过我吗?安妮那些事情的真相你告诉过我吗?在讲究民主的英国,大多数人仍然没有投票权,这你告诉过我吗?关于性行为的真相你告诉过我吗?”

        “没有,我没告诉过你,”夏洛特惊恐地看见父亲竟然泪流满面,“作为一名父亲,我过去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错误的。我没有料到世界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我没有思考过一个女人在1914年的世界里将扮演怎样的角色。现在看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但我所作所为的动机,无一不是我认为这样对你最有利,因为我爱你,我现在仍然爱你。我之所以流眼泪,不是因为你的政治观点,而是你的背叛,你明白吗?我想说的是,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不必上法庭,即使你真的得手杀死了可怜的亚历克斯,我仍然会这样做,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为了你,我愿意让法律、名誉和祖国统统去见鬼;为了你,我愿意去做坏事,一分一秒的迟疑都不会有。在我心里,你高于一切原则、一切政治,一切的一切。家人之间理应如此。真正让我伤透了心的是,你不会为了我做这样的事,是不是?”

        她多么想说一声,我会的。

        “即便是我做错了,你愿意忠于我吗,仅仅看在我是你父亲的分上?”

        但你不是我的父亲,她心想。她低下了头,无法直视他。

        他们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爸爸擤了擤鼻子,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他从锁孔里拔出钥匙,走出房间。他关上了房门,夏洛特听见他转动钥匙,把她锁在了房间里。

        她顿时泪如雨下。

        这是莉迪娅在两天内举行的第二场糟糕的晚宴。整张桌子只有她一位女性;亚瑟爵士阴沉着脸,因为他主持的大规模搜捕行动毫无成效,费利克斯依旧不见踪影;夏洛特和亚历克斯被锁在各自的房间里;巴思尔·汤姆森和斯蒂芬之间虽然客气,态度却是冷冰冰的,因为汤姆森发现了夏洛特和费利克斯有接触,并威胁要把夏洛特关进监狱。温斯顿·丘吉尔也来了,他带来了条约,而且他和亚历克斯已经在上面签了字。但是这并没什么可庆贺的,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一旦亚历克斯遭到暗杀,沙皇必定会拒绝正式批准这项协议。丘吉尔说亚历克斯越早离开英国国土越好。汤姆森说他将规划出一条安全的路线,安排一名可靠的保镖,亚历克斯明天就可以动身。所有人都早早地上床了,因为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

        莉迪娅知道自己睡不着。一切都悬而未决。在鸦片酊的作用下,她整个下午都觉得精神恍惚,试图忘记费利克斯就在她的家里。亚历克斯明天就走,只要他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平安无事……她琢磨着:也许自己能想个办法,再稳住费利克斯一天;也许她可以去找费利克斯,向他撒个谎,告诉他明天晚上将有机会杀死亚历克斯?他决不会相信她的,这个计策毫无用处。不过,自从她头脑里冒出了去见费利克斯的念头,就再也无法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清出去。她想:出了这扇门,沿着走廊走一段,上楼梯,再沿着另一条走廊走一段,穿过育婴室,穿过储藏间,那里便是……

        她紧紧地闭上双眼,拉过被单蒙在头上。任何举动都有风险,最好是什么也不做,保持静止,保持麻木。不去打搅夏洛特,不去打搅费利克斯,忘掉亚历克斯,忘掉丘吉尔。

        可是她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夏洛特有可能走到斯蒂芬面前,对他说“你不是我父亲”;斯蒂芬有可能把费利克斯杀死;费利克斯则有可能把亚历克斯杀死;夏洛特有可能以谋杀罪受到指控;费利克斯有可能到这里来,到我的房间来,然后亲吻我。

        莉迪娅的神经又变得紧张起来,头也开始隐隐作痛。这天夜里暖洋洋的,鸦片酊的药力已经消退,不过她在晚宴上喝了很多葡萄酒,此时仍觉得头昏脑涨。不知是什么原因,今晚她的皮肤似乎格外敏感,每当她移动身体,丝绸睡裙仿佛都会擦痛她的乳房。她的精神和肉体都焦躁不安,她隐约盼望着斯蒂芬能到她这里来,又转念一想:不,那样我会受不了的。

        费利克斯就在育婴室,这念头就像明亮的灯光照着她的眼睛,使她无法入睡。她掀开被单,起身走到窗前。她将窗户敞开,但窗外的微风并不比房间里的空气凉快多少。她把身子探出窗口往下看,只见门廊前的两盏灯仍然亮着,一名警察从房子门口走过,靴子踩在碎石铺成的车道上,从远处传来嚓嚓的响声。

        费利克斯在楼上做什么呢?在制造炸弹、给枪装子弹,还是在磨刀?抑或他已经睡着了,只等时机到来,还是在房子里游荡,试图找到办法避开亚历克斯的保镖?

        我什么都做不了,她心想,什么都做不了。

        她拿起带回房间的那本书——哈代的《威塞克斯诗集》。我怎么会选中这本书呢?她心想。书摊开放着,还是她早上读过的那一页。她打开夜灯,坐下来读完了整首诗。诗的名字叫《她的窘境》:

        石板凹凸不平,墙壁爬满霉斑,

        雕花模糊不清,无人为之驻足,

        死亡在即,他紧握她的手轻声说:

        她多想诚恳地道一声“我爱你”,

        抛却灵魂吧,换取片刻的善良。

        他即将死去,这前提多么揪心,

        人性的嘲讽让她对这桎梏中的世界

        生而为人,竟要面对如此窘境。

        是啊,她想,生活已到了这般田地,有谁能做出正确的抉择呢?

        她头痛欲裂,走到抽屉前,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鸦片酊,接着又喝了一大口。

        然后,她朝育婴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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