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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4年7月13日

        

        我们齐聚在绿龙酒馆低矮暗沉的房梁底下,这间里屋已经被当作了大本营,而我们的人数迅速壮大,灰扑扑的屋檐下可谓济济一堂:托马斯不是一杯一杯地灌酒就是缠着老板要酒喝,没事喜欢半倚半躺,把腿搁得老高;威廉双眉间的皱纹越发明显,趴在满桌散乱的地图上忙忙碌碌,不时跑去他的小稿台那里,偶尔托马斯离得他太近,他总会烦恼地吸口气,挥手把对方赶远点;查尔斯是我的左膀右臂,只要我在,他必定挑我旁边的位子坐,我有时感觉他的忠心耿耿是种负担,其余时候他却是我巨大的力量源泉;当然,如今这里又多了个丘奇医生,科内利厄斯不情不愿地借了一张床给他,过去几天他都在静卧养伤。我们让本杰明充分地休息,他自行处理了伤口,他向我们保证,等到可以下床走动的时候,他脸上所有的伤都不会留下疤痕。

        两天前我去找他谈事情,刚好他伤口处理到一半,在应付最棘手、至少是看上去最痛的一处:那里被小刀手削去了一块皮。

        “呃,我有问题要问,”我说,一时还猜不透这个男人的深浅,“你为什么行医?”

        他阴郁地笑了。“标准答案是我关心同伴的安危,对吧?选择这个行当是为了做更多善事?”

        “这些答案哪里不对吗?”

        “可能对。但不是指引我走上这条路的原因。不……我的理由没那么抽象:我喜欢钱。”

        “挣钱有各种法子,”我说。

        “不错。但有什么比叫卖生命更赚钱?没有东西比它更宝贵、更让人不顾一切地渴求了。而对于惧怕突然就告别人世的男男女女来说,任何价码相形之下都无足轻重。”

        我蹙起眉头。“你的话很残忍,本杰明。”

        “但也是真话。”

        我不解地追问:“你们不是发誓要帮助其他人吗?”

        “我谨遵誓言,但誓言又没提价钱。我只是为服务索取合理的报偿而已。”

        “如果他们缺少必要的资金呢?”

        “那让别人服务他们去。糕饼店会送乞丐免费的面包吗?裁缝会为负担不起费用的女人做裙子吗?不会!那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自己说了,”我说,“没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宝贵。”

        “的确。所以人们才更应该保证有足够的办法留住它。”

        我不以为然地睨视他。他还是个年轻人——比我更年轻。我在想,当初自己是不是也像他一样?

        过后,我的思绪回到最紧迫的问题上来。塞拉斯肯定要为仓库的挫败展开报复,我们都清楚这一点;他发动攻击只是时间问题。我们的据点——绿龙酒馆——大概是城中最显眼的场所,一旦他决定行动,自然知道去哪儿找我们。在这之前,我身边有足够多经验老到的剑客让他三思而后行,而我也无意东躲西藏。

        威廉将我们的计划告诉了本杰明——抗击奴隶贩子,借此赢取莫霍克族的好感——本杰明靠了过来。“约翰逊跟我讲了你的打算,”他说,“好巧不巧,你们要找的人和挟持我的是同一个。他名叫塞拉斯·撒切尔。”

        当然了。我在心底暗骂自己,居然没把这两层联系到一起。不止我,查尔斯也是一脸怎么早没想到的表情。

        “那人模人样的小子是个贩奴的?”他不可思议道。

        “别让他那温和外表骗了你,”本杰明点点头说,“我知道的人里面,没几个像他这么残忍恶毒。”

        “你对他的势力了解多少?”我问。

        “他手下至少有一百号人,超过半数是红外套的英军。”

        “这么大阵仗就为了买卖奴隶?”

        本杰明闻言笑了。“才不是。这人可是皇家部队的指挥官,负责守卫南门堡。”

        我大惑不解。“可如果英国指望击退法国,就必须联合原住民——而不是奴役他们啊。”

        “塞拉斯只对钱忠心耿耿,”伏案作业的威廉从写字台里抬起头,“他才不关心自己的行径有损王权。只要存在买家,他就会继续把人掳过来。”

        “那么,我们就有更充足的理由阻止他了,”我阴沉道。

        “我花了很多时间和当地人议政,试图取信于他们,”威廉补充,“我向其分析利弊,说法国人只拿他们当工具,一旦胜利,他们就成了弃子。”

        “跟塞拉斯贩奴的现实一对照,你的论点肯定大打折扣,”我叹气。

        “我试图解释他不代表我们,”他挂起苦涩的表情,“可他穿着英军军服、指挥着一座要塞。他们眼里我一定要么是个傻子,要么是个骗子……很可能兼而有之。”

        “打起精神,我的兄弟,”我安慰他,“等我们向原住民呈上他的人头,他们会认识到你说的是真话。但首先得找到一条进入要塞的路。让我想想再说。在此期间,我要把最后一名同伴招募进来。”

        及此,查尔斯活跃起来。“约翰·皮特凯恩是我们的人。我带你去见他。”

        

        我们来到城外一座兵营,“红外套”尽责地核查每名出入人员。他们是布雷多克的手下。过去那么些年跟他们南征北战,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认出谁。

        我有些怀疑;他的辖制太过暴戾,不管是佣兵亲信还是前囚徒,都疲于奔命,在同一个地方呆不了太久。这时走上来一名士兵,红色军服也掩藏不住他的胡子拉碴、形容邋遢。

        “报上事由,”他来回审视我俩,眼中流露着嫌弃。

        我刚要作答,查尔斯已经迎上去,指着我对卫兵说:“新招来的。”

        哨兵让到一边。“嗬,又找到炮灰了?”他皮笑肉不笑,“进去吧。”

        我们穿过大门,步入营地。

        “你怎么办到的?”我对查尔斯道。

        “你忘了吗,先生?我在布雷多克将军底下服役——当然,只有在我不为你做事的时候。”

        满载货物的一辆小车从我们身边经过,由一个宽檐帽男人拉着出了营地大门。洗衣妇成群结队走来,我们赶紧让开道。帐篷散落在各处,旁边燃着火堆,升起的袅袅烟云悬于营地上空,男人和小孩在边上照看着,这些都是随军百姓,职责是为帝国将士们做饭煮咖啡。从顶篷拉起一根根绳子,在帐前晾着洗晒衣物。平民们往木板车上一箱箱摞着装有军需物资的板条箱,军官骑在马背上监督。我们看到这头一帮士兵铆足劲去推陷在泥里的火炮,那头更多人把箱子堆高,而大操练场上是一列二三十人的红衣军小队,军官口齿不清地扯着嗓子号令步伐。

        环顾四周,我想,这座军营摆明了是我所认识的布雷多克的杰作:忙碌、井井有条,勤勉者的据地、军纪严明的熔炉。一般访客必然认为它是英军及其指挥官的荣耀,可如果细看的话,又或者你是个熟悉布雷多克老底的人,好比说我,你就能体察到这个地方弥漫的厌憎之情:人们对手头的工作满心不情愿。他们奔走并非出于对这身制服的自豪,只是在严苛的管束下别无选择。

        我们正走向一顶帐篷,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我听到一个声音在那里大喊大叫。一个让我胃部翻搅与严重不适的声音,来自布雷多克。

        上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有好几年了吧。我告别了冷溪近卫团,此生没有哪次掉头离开像离开布雷多克那么愉快。和他们散伙时我就发过誓,对于共事期间我亲睹他犯下的所有残忍、凶暴的罪行,自己穷尽一切努力也要令他偿还。但我忘了考虑骑士团成员的人情牵系,没料到雷金纳德对他如此矢志不渝。以至于最后,我不得不接受布雷多克继续为所欲为的现实。我不喜欢这样,却必须容忍。解决办法是干脆离他远远的。

        可眼下,我躲不开他。

        他就在帐篷里,我们走进去的时候,正训斥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人。那人平民装扮,但一看就是军人。他便是约翰·皮特凯恩。他笔直站着,承受布雷多克火力全开的狂怒攻势——我太清楚是什么样子了——只听将军吼道:“……你就不打算报到了吗?还是指望我的人发现不了你?”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他。我欣赏他平静温和、不紧不慢的苏格兰口音,面对布雷多克眼睛都不眨一下,毫无惧色地作答:“长官,请容许我解释……”

        只能说岁月对布雷多克并不客气。比起当年,他脸膛充血发赤得更厉害,发际线也后退了不少。这番回应,他面孔涨得愈加通红:“哦,请务必解释。我可想听听理由了。”

        “我没有擅离职守,长官,”皮特凯恩申辩,“我来这里是奉了阿默斯特中校的命令。”

        然而布雷多克心情正阴暗,丝毫不为杰弗里·阿默斯特中校的名号所动;硬要说的话,他的心情更阴暗了。

        “把他签了章的信给我看,否则送你上绞架,”他低嗥。

        “我没有这种信,”皮特凯恩吞了口唾沫——这是他心里紧张的唯一表露;或许他正想象绳套在脖子上收紧——“我的工作性质,长官……是……”

        布雷多克一副再也看不下这出闹剧的样子,退后一步——大概准备宣布皮特凯恩的处决陈词——我趁机挺身而出。

        “是不适合诉诸纸面的,”我道。

        布雷多克闻声猛地扭头,第一次注意到我和查尔斯在旁边,然后以不同程度的愠怒打量我们。对查尔斯他没太介怀。对我?这么讲吧:我们属于相看两厌。

        “海瑟姆。”简单的招呼,我的名字在他嘴里就像一句骂人话。

        “布雷多克将军,”我回应,丝毫不掩饰对他新职衔的反感。

        他看看我,又看看皮特凯恩,最后估计是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我确实不该大惊小怪。狼向来一窝一起出动。”

        “皮特凯恩大人将离开几个礼拜,”我告知他,“等我们事情办完,我会送他回原部队任职的。”

        布雷多克只能摇头。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藏起笑意,其实内心早就乐开了。他气急败坏,不光因为自己的权威遭到撼动,更重要的是,那个撼动他权威的人是我。

        “想都不用想,又是恶魔的勾当。”他说,“上级准许你调用查尔斯就够糟心的了,他们一个字都没提连这叛徒也得算。你们不能带走他。”

        我叹息,再次开口:“布雷多克……”布雷多克已经在示意手下。“我们谈完了。送这几位先生出去。”他挥挥手说。

        

        “好吧,事情的发展和我想得不一样,”查尔斯叹了口气。

        我们出了围墙,营地在身后,波士顿在前方。城市向远处延伸,地平线上大海闪闪发光、港口船桅与风帆林立。我们在一棵樱桃树荫蔽的水泵边停下脚步,靠着护墙。从这里既可以看到军营的人进进出出,也不会引起注意。

        “想想看,我曾经叫爱德华这种人兄弟……”我不由得一阵懊悔。

        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久到记不清,但这是真的。我一度敬重布雷多克,把他跟雷金纳德当作同盟兼好友。如今,我对布雷多克激烈地憎恶着。对雷金纳德?

        我也说不清。

        “现在怎样?”查尔斯问,“再回去会被他们赶出来的。”

        我凝望着营地。布雷多克阔步跨出了帐篷,如往常般大呼小叫,对一名军官——他亲自甄选的佣兵,毋庸置疑——夸张地打着手势,后者一路小跑开了。约翰跟了出来。至少他还活着。布雷多克的脾气要么已经平息,要么就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那个别人多半是我。

        我们继续观望,只见那军官集合起一队人马,就是刚才在操练场上演练的同一拨,组织他们列队出巡,由布雷多克打头阵,领着离开了营地。其余士兵和平民忙给他们让道,原本拥挤在门前的人群也自觉散开,放其通行。他们在距我们一百码开外的地方通过,我俩透过低垂的樱桃枝条观察,而这些人雄赳赳地打着英国国旗一路下山,往市郊去了。

        队伍经过后,周围出奇的宁静。我从墙边直起身,对着查尔斯说:“我们跟上。”

        我们离开两百多码尾随,就算那么远都听得见布雷多克的声音;细究起来,随着众人开进城内,那音量甚至越来越大。他哪怕在行军途中都是一副开庭审讯的架子。事情很快就弄明白了,这是在执行征兵任务。布雷多克率先接近一名铁匠,命令队列观摩并效仿。他先前的狂躁消失得无影无踪,冷酷暴君隐藏起真面目,换上一脸和煦笑容跟铁匠搭话,风度犹如一个殷切的叔辈。

        “你看上去情绪不高啊,朋友,”他诚恳地说,“出什么事了?”

        我和查尔斯避开一段距离。查尔斯尤其怕被认出来,藏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把头压得低低的。我伸长耳朵听铁匠怎么回答。

        “最近生意太冷清,”他说,“我的铺位和铁器都没保住。”

        布雷多克举高双手,仿佛这个问题易如反掌,因为……

        “如果我告诉你,我能够消除你的烦恼呢?”他道。

        “那我可要当心了,比如说——”

        “我同意!但听我好好讲。法军伙同野蛮人把乡间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所以国王陛下亲令我这样的人来召集人马,好把他们打跑。加入我的远征队,你会收获丰厚的报酬。只要抽出几周时间,就能揣着沉甸甸的钱包回来,开一家比现在更大更好的新店!”

        他们正交谈着,我留意到队列成员在军官的指挥下,靠近其他市民并套用这番说辞。此时,铁匠问:“真的吗?”

        布雷多克已经从外套里把征兵文书抽了出来,递到他手中。

        “自己看看吧,”他骄傲地说,仿佛塞给那人的是金子,而不是一张通往我所知最严苛、最不人性化的部队的薄纸。

        “我加入,”可怜好哄的铁匠说,“就告诉我在哪签名!”

        布雷多克继续向前走,将我们引至一片公共广场,他站在那发表了一通简短的演讲,更多的手下四散开去游说。

        “听我一言,善良的波士顿人,”他用一个谆谆长辈的语气朗声道,仿佛要发布什么好消息,“国王的部队需要强健而忠诚的士兵。邪恶势力在北方聚集,对我们的土地和它丰饶的物产垂涎欲滴。我今天来到你们面前,发出以下请求:如果你珍视你的财产,你的家人,你宝贵的性命——那么加入我们吧。拿起武器,这是侍奉上帝,也是侍奉国家,让我们共同保卫自己在此辛勤创造的一切。”

        有些市民耸耸肩继续往前走;另一些开始和朋友商量。还有一些接近了红外套们,兴许是想积极出一份力——和赚一笔钱。我不能自抑地注意到,他们的穷酸程度和布雷多克阔论打动他们的速度完全成正比。

        果不其然,我偷听到他对手下军官说,“接下来去哪?”

        “马尔伯勒区怎么样?”忠心的副官接话,尽管他离我太远看不真切,声音听起来却很耳熟。

        “不去那里,”布雷多克答,“那里的居民太安于现状了。他们有舒适的家,生活风平浪静。”

        “林街或者舰船街呢?”

        “行。这群初来乍到的往往很快陷入窘困,更有可能逮住一切机会充实腰包、喂养后代。”

        不远处站着约翰·皮特凯恩。我得接近他。看着周围的红外套,我清楚自己需要一身军装。

        预先同情一下那个脱离大部队去解手的可怜家伙,他正是布雷多克的副官。他悠悠地走出人群,侧身从两个头戴无边软帽、衣着光鲜的女士中间挤过,她们不悦地嘘他,结果被他吼了——干得不错,打着国王陛下的旗号深得人心哪。

        我远远跟着,他来到街道尽头一栋低矮的木平房外,像是间仓库。他四下打量,确定没人看自己,便把火枪倚墙摆放,解掉裤扣开始撒尿。

        当然了,有人在看他。我。察看了附近没别的红外套,我靠了上去,冲天臭气熏得我皱起鼻子;看来这里还是英军释放内急的习惯场所。我控制袖剑齿轮咬合,轻轻发出喀嗒一声。还在排水的他身体微微绷紧,但没有回头。

        “不管是谁,趁我撒尿站在我背后,最好给个合理点的解释,”他说着,抖了抖阳具放回裤子。我听出了他的声音。是那个行刑者。是……

        “斯莱特,”我说。

        “我名字不是随便叫得的。你又是谁?”

        他假装扣不上扣子,但我看到了他的右手一点点朝剑柄挪动。

        “你可能还记得我。我名叫海瑟姆·肯威。”

        他又浑身一紧,抬起头。“海瑟姆·肯威,”他声音粗哑,“是了——这可是个响当当的名字,是啊。当时我就希望再也别见到你。”

        “彼此彼此。转过身,谢谢。”

        一匹马拉着车踩着泥泞经过。缓缓地,斯莱特转过来面对我,视线投向我腕部的袖剑。“你现在是刺客了啊?”他嘲弄道。

        “是圣殿,斯莱特,和你顶头上司一样。”

        他嗤笑。“布雷多克早对你们丧失兴趣了。”

        和我怀疑的一样。难怪他要阻挠我替雷金纳德的行动募集人手。布雷多克背离了我们。

        “拔出你的剑,”我告诉斯莱特。

        他目光闪烁。“真这么做你会把我捅穿的。”

        我点头。“可我不能就这么冷血地杀了你。我不是你们将军。”

        “你不是,”他道,“你不及他十分之一。”便抽出了剑……

        转瞬间,这个曾经想吊死我的男人,这个我目击到在贝亨奥普佐姆围城时协力残杀了一家平民的人,躺在我脚下,我俯视他尚在抽搐的尸体,内心只有一个想法:趁血流得到处都是之前,赶快把制服扒下来。

        换上制服,我回到查尔斯身边,他惊异地端详我,“好吧,你看来还挺像回事的,”他说。

        我自嘲地笑笑:“现在我去向皮特凯恩传达行事计划。我一给你发信号,你就搞出点哗动来。我们以此为掩护溜走。”

        此时布雷多克正号令众人:“好了士兵们,我们走,”我借机混进队伍,自始至终低着头。我了解布雷多克,他意在征召新人,不会去关注自己的手下;同理我相信,士兵怕极了会惹他发火,只顾一门心思完成任务,也无暇留意队列里出现的新面孔。我蹭到皮特凯恩身边,压低嗓门说,“又见面了,乔纳森。”

        他吓得一跳,望向我惊呼:“肯威大人?”

        我抬手示意他别出声,举目四顾,确认我们并未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然后接道:“混进来不容易……但我还是来了,来救你出去。”

        他自觉放低了声音。“你不是当真以为我们可以成功逃走吧?”

        我笑了。“你不信我吗?”

        “我都不怎么认识你——”

        “已经很认识了。”

        “听着,”他悄声说,“我非常乐意帮忙。但你听到布雷多克说什么了吗?如果被他察觉,你我就都完了。”

        “我来对付布雷多克,”我安慰他。

        他看着我。“怎么对付?”他问。

        我胸中有数地看了他一眼,把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这就是查尔斯在等的信号,他突然从两栋楼之间跑出来,冲上大街。上衣被他脱下来遮脸,其余服饰也故意扯得凌乱。他用泥巴涂抹过身体,一点也不像个部队军官的样子。事实上,他看上去像个疯子,行为举止也像个疯子——挡在了队列前面。士兵乱成一团停在原地,基于惊讶,或搞不清状况,总之都忘了举起武器。而查尔斯开始大喊:“嘿!你们这群贼!无赖!你们发过誓,帝国会……会重赏我们,表彰我们!但到头只带来了死亡!为了什么?为野外那点冰和石头,几棵树和几条溪?为了搞出几具法国人的尸体?哈,我们不要这些!不需要!带着你们虚假的承诺,你们鼓鼓囊囊的腰包,你们的制服和枪滚吧——既然你们那么宝贝这些东西,把它们统统塞自己屁眼好啦!”

        红衣士兵你看我我看你,张口结舌,一筹莫展。有一会儿,我担心他们根本不打算采取措施了。甚至一段距离外的布雷多克也只是站在原地,被这一大通出人意料的疯狂表演惊掉了下巴,不知该是气还是笑。

        他们会直接掉头继续前进吗?查尔斯或许和我心思相通,因为他忽然补了一句:“呸!滚你们的蛋,去你们的伪善战争!”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来了,他弯腰掬起一坨马粪,朝队伍丢过来,大部分眼明手快的幸运儿闪到了一边,而爱德华·布雷多克将军不在其中。

        他呆立当场,马粪粘在制服上,不再犹豫是气是笑了。他大发雷霆,咆哮声简直能撼动树叶:“捉住他!”

        若干士兵脱出队伍去抓人,这时查尔斯已经转身开溜,跑过一间和酒馆相邻的杂货铺,从两店之间的岔路逃走了。

        这是我们的机会。可约翰非但没有利用,反而说:“糟了。”

        “出什么问题了?”我说,“现在不就是逃跑的最佳时机吗。”

        “恐怕不是。你那伙伴引他们走的是一条死路。我们得去救他。”

        我心底呻吟了一下。所以这的确是一项救人脱困的任务——只不过救的不是原先计划中的人。我也跑向小路:不过我没想遵从我们高贵将军的旨意,单纯是要保护查尔斯不受伤害。

        太迟了。待我赶到那里,他已被逮捕。我远远站着,无声地咒骂。他被拖回大路,押到火冒三丈的布雷多克将军面前,当我发现事态失控时,将军已伸向了自己的剑。

        “放开他,爱德华。”

        他转向我,已然阴沉至极的脸色更难看了。我们周围的红外套纳闷地互望一眼,大气都不敢出;查尔斯则赤裸上身,左右两边各被一名士兵架着,向我报以感激的眼神。

        “又是你!”布雷多克怒不可遏,凶狠地说。

        “你以为我不会回来了?”我平静作答。

        “我更惊讶你这么轻易就暴露身份,”他幸灾乐祸道,“看来心肠变软了。”

        我不想和他互爆粗口。“放我们走——连约翰·皮特凯恩一起。”我说。

        “我不允许自己的权威遭到挑衅,”布雷多克道。

        “我也一样。”

        他眼冒火星。我们真的失去他了吗?有一会儿我幻想自己和他对坐下来,给他看那本笔记,望着他神态渐渐改变,就像我自己阅读时那样。他能像我一样经历顿悟吗?他能回来吗?

        “把他们全用铁链捆起来,”他厉喝道。

        不,我决意不让他得逞。

        同时我又希望雷金纳德在场,因为他会把这场争执掐灭在萌芽中:他不会放任之后的事情发生。

        可他不在,所以我决定打倒他们。我摆开动作。袖剑瞬间弹出,最近的红衣士兵一脸震惊地被我刺穿,当场毙命。我用余光瞥见布雷多克冲到一旁,抽出剑冲另一个人吆喝,后者拔出已经填了弹的手枪。约翰抢在我前面奔向他,剑光一闪,自上而下切中那人的手腕,手并没有完全剁下来,但骨头已经斩断,只连着一点皮,从前臂垂下,失去了杀伤力的手枪跌落在地。

        另一名士兵打我左侧冒了出来,我俩你来我往地对攻,一下、两下、三下重击。最后我把他推到墙根一刺,锋刃从他外衣的两根背带间穿了进去,直中心脏。

        我转身迎上第三个人,先格下他一击,袖剑再划拉开他的腹部,他倒在了地上。我用手背抹去脸上的血,刚好看到约翰又击倒一人,查尔斯从挟持他的士兵手中夺下一把剑,气定神闲几下结果了另一个。

        打斗结束了,我面对最后一个还站着的对手——爱德华·布雷多克将军。

        太简单。要在此结束一切太简单。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领会——他看出来我有杀了他的念头。这或许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当初仅有的维系我俩的纽带,圣殿理念也好、对雷金纳德共同的敬重也罢,已不复存在。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最后我放下剑。“今天我住手,是因为你曾经是我的兄弟,”我告诉他,“曾经的你,也是比现在更好的一个人。但如果再次狭路相逢,我只当所有情谊都一笔勾销了。”然后对约翰说:“你自由了,约翰。”

        我们三个——我、约翰和查尔斯——转身准备离开。

        “叛徒!”布雷多克叫道,“那就滚吧。跟他们一起去白忙活吧。哪天你发现自己浑身重伤,躺在哪个黑漆漆的洞底等死的时候,但愿我今天这番话是你这辈子最后记得的东西。”

        说着,他跨过下属的尸体,侧身挤过围观人群,大踏步走开。在波士顿街上,你永远不会离巡逻的英军太远,且布雷多克随时能叫来增援。我们决定低调,不让他们那么好找。他走后,我望向泥地里倒伏的一个个红衣军,心想,单就补充兵源而言,这个下午不能算成功。

        市民如预料地给我们让开一条大道。我们一路匆忙赶回绿龙酒馆,身上溅满了泥水血点,查尔斯边跑边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与此同时,约翰很想知道我对布雷多克的恨意从何而来。我告诉他船头那场屠杀,末了我说,“打那以后,事情就每况愈下。我们一起出征了几次,但每次行动都比上一次更让人心生不安。他杀个不停:不管敌人还是盟友,士兵还是平民,有罪还是清白——都不在乎。只要他断定谁是个障碍,他们就得死。他执拗地认为暴力是最有效率的解决办法。那成了他最信奉的手段。我彻底心寒了。”

        “我们应该阻止他。”约翰回头看了一眼,好像马上要去践行这句话。

        “我想你是对的……但我仍抱着愚笨的希望,他可能还有救,可能还说得通道理。我明白,我明白这很蠢……相信一个深陷杀欲的人会突然之间改变。”

        真有这么蠢吗?我边走边想:毕竟,我不是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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