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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7年7月14日

        

        疏于记日记差不多两个礼拜了,我有很多东西要回顾,就接着那晚拜访贝蒂往下说吧。

        离开贝蒂那儿之后我回到自己的住所,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便起床穿好衣服,乘上马车又折回了那里。我嘱咐车夫离开宅子一段距离等着,别太远好让我看清,但也别接近到显得可疑。他感激能休息会儿,还打起了呼,我则坐着望向窗外,等待。

        等什么呢?我也不确定。只是再一次凭借直觉。

        直觉的正确性再次得到验证,天破晓不久,贝蒂出现了。

        我遣走车夫,步行盯梢。错不了,她径直前往伦巴第人街上的邮政总局,走了进去,几分钟后重新出现,沿来时的路融入了人潮。

        我目送她离开,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继续跟踪、压抑自己被背叛而割开她喉咙的冲动;我们之间曾经的深厚情谊也不剩一丝残迹。只有……空空如也。

        我转而在一条门廊下占了个位子,不时挥动手杖驱赶乞丐和街头小贩。等了大概有一小时……

        邮差出现了,带着铃铛和满满一箱信件。我挤出门廊,转着手杖,一路跟踪,离他越来越近,直至转下一条行人稀少的支路,我嗅到了机会……

        片刻后的一条小巷里,我跪在他流血的尸体旁,翻拣箱内信笺,最后发现了一个写着“杰克·迪格维德”的信封。我读了信——上面写着她爱他,他俩的关系被我发现了;没什么内容不是我已经知晓的——但我感兴趣的本就不是正文,而是寄送地,它光明正大地写在信封正面,是发往黑森林地区一个叫圣彼得的小镇,距离弗莱堡不远。

        经过大约两周的行程,就在今早,我和雷金纳德已经可以遥遥望见圣彼得镇的建筑群,它坐落在一座沃野青葱、层林点缀的山谷底部。

        

        我们在晌午时分风尘仆仆地抵达小镇。我策马漫步穿过迷宫般复杂的狭窄街道,看到仰着脸的当地人不是在道旁一闪而过,就是快速从窗口躲开,拉上窗帘、关紧门扉。我们是来索命的。那时我只当镇民猜到了我俩的来意,要不就是天性易受惊吓。我有所不知的是,当天早上,另一批陌生人已先于我们骑进了镇子。镇民已经遭到了惊吓。

        那封信上写的地址是圣彼得杂货店转交。我们来到一座栗树荫蔽的小型喷泉广场,向一个神色紧张的妇人问路。她盯着自己的脚面给我们指了路就躲到一边;与此同时,众人纷纷远远地让开一条道。不久之后我们便拴好马,走进了杂货店,店内唯一的顾客刚看到我们,就决定把采购事宜改在下次。我和雷金纳德困惑地对望一眼,随后我扫视了一通店面。高耸的木架排满三面墙,架上搁着各色坛罐和捆扎起来的小包裹,后方是个高高的柜台,店主站在里面。他蓄着宽阔的唇髭,戴了条围裙,脸上原本的笑容在看清我们时就跟蜡烛燃尽似的熄灭了。

        我左侧有一段为够到货架高处而设的阶梯。店主的儿子,一个外表看来十岁左右的男孩,匆匆忙忙跑下阶梯,差点一脚踏空。男孩在店中央站定,双手垂在身侧等待指令。

        “下午好,先生们,”店主用德语说,“看你们的样子像骑了很长一段路。二位需要为继续旅程采买些补给品吗?”

        他指指面前柜台上的壶。

        “或许来些茶点?饮料?”

        然后招呼男孩。“克里斯托弗,你忘了规矩吗?快帮先生们拿外套……”

        柜台前放了三只凳子,店主把手伸向座位道:“快,快请坐。”

        我又瞥了一眼雷金纳德,见他正要走过去接受店主的盛情邀请,立刻出言制止。

        “不用了,谢谢你,”我告诉店主,“我和我朋友无意久留。”我用余光看见雷金纳德耷拉下了肩膀,但他没说话。“我们只是需要你提供信息,”我补充。

        店主的面孔笼上一层警觉。“是么?”他戒备道。

        “我们要找一个人。他名字叫迪格维德,杰克·迪格维德。你认识他吗?”

        他摇摇头。

        “完全不认识?”我施压。

        还是摇头。

        “海瑟姆……”雷金纳德开劝,仿佛从我的语气就能读出我心中所想。

        我无视他。“你这么肯定?”我强调。

        “是,先生。”店主说着,唇髭紧张地抖动。他咽了一口口水。

        我咬紧了牙关,紧接着,在任何人有机会动作之前,拔剑张臂一送,剑锋稳稳垫在克里斯托弗下巴底下。男孩倒抽一口凉气,利刃抵在他咽喉的时候,他踮起了脚尖让自己站高一点,视线快速扫过我们几个。我的目光仍停留在店主身上。

        “海瑟姆……”雷金纳德再度开口。

        “让我来处理,雷金纳德。”我说,又对店主说,“迪格维德的信件是寄给你转交的,我再问你一遍,他人在哪儿?”

        “先生,”店主恳求着,目光在我和克里斯托弗之间来回游走,后者发出一串低弱的哼声,好像连咽口水都困难,“请别伤害我儿子。”

        他求的人对此置若罔闻。

        “他在哪儿?”我重复。

        “先生。”他一面哀求,一面做出乞怜的手势,“我不能说。”

        我手腕轻轻一抖,剑锋嵌进克里斯托弗皮肤里,回应我的是一声抽咽。我余光瞥到男孩脚尖踮得更高,不用看也知道,另一边的雷金纳德不自在得很。而自始至终我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店主的双眼。

        “求求你先生,求求你先生,”他语速飞快,双手在空中乱舞,仿佛抛接一个看不见的玻璃杯,“我不能说,我被警告不能透露……。”

        “啊哈,”我说,“那人是谁?谁警告的你?是迪格维德?”

        “不是的,先生,”店主继续硬抗,“我已经有几个礼拜没见过迪格维德老爷了。是……别人,但我不能告诉你,不能告诉你是谁。这些人,他们真的会杀了我。”

        “可我以为我俩都知道,我,也真的会杀了你,”我微笑,“而我和他们的不同,就是我现在在这里,他们不在。现在告诉我:他们是谁,几个人,他们当初问了你什么?”

        他的眼睛从我身上扫到克里斯托弗身上,男孩虽然勇敢沉着,面对强压展现出可贵的坚毅,我希望自己未来的孩子也能具备这种品质,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又抽咽了一声。想必就是这一声使店主痛下决心,他的嘴唇颤得更厉害了,然后,语句飞快从他口中滚滚而出。

        “他们刚才还在这儿,”他说,“大概一小时之前。两个男人,他们穿着黑色的长大衣,套在英军士兵的红制服外头。他们走进店里,像您一样打听迪格维德的下落。我没有多想就告诉了他们,先生,接着他们忽然严肃地对我说,以后可能还有别人来找迪格维德老爷,假如有人问,我一定要否认自己知道他任何消息,也不准讲他们来过这里,否则就会没命。”

        “他在哪儿?”

        “林间一座木屋里,从这往北走十五英里。”

        不论雷金纳德还是我都没有多话。我们明白一分钟也不能耽搁,既没进一步威胁,也不作告别,甚至未向吓个半死的克里斯托弗道歉,就双双冲出大门,解开了缰绳,跃上各自的坐骑,一刺马腹,大声吆喝它们快走。

        我们奋勇疾驰超过半个小时,横跨了大约八英里的草原,一路都在上坡,马已经露出疲态。来到树林的边线,我们才发现这只是一条松树形成的狭窄林带,绕到另一侧后,看到这片林子像一圈缎带似的环绕着山顶。与此同时,地形在我们面前呈缓坡下降,延伸进更大片的丛林;再向远方,大地如一块巨大的、绵延起伏的绿绒毯,树林、草地与农田交相点缀其间。

        我们勒紧马缰,身下马儿打着响鼻,我要来望远镜。我从左往右移动镜筒,扫过面前这片区域。起初我被紧迫感所占据,胡乱地搜查着,焦虑让我不辨东西。最后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呼吸,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这一次我手上的幅度缓慢而有条不紊。我在脑中把眼前的土地分割成棋盘形,从一个格子看到下一格子。条理和效率回来了,逻辑重新在我体内占到上风,而不是情绪。

        和风吹拂,鸟鸣啁啾,雷金纳德打破了这片静谧。“你会下手吗?”

        “下什么手,雷金纳德?”

        “干掉那男孩。你会下手吗?”

        “如果不能执行,实施威胁便毫无意义。如果我只是虚张声势,店主一定会识破。他知道我是认真的。”

        雷金纳德不安地在马鞍上挪了挪。“也就是说会喽?你会杀了他?”

        “是这样,雷金纳德,我会杀了他。”

        一时无话。我又搜完了一块方格,接着是再下一块。

        “你受到的教育里什么时候包含残杀无辜了,海瑟姆?”雷金纳德说。

        我嗤之以鼻。“虽然你教会我杀人,但你没有对我该杀谁、为什么而杀说三道四的权利,雷金纳德。”

        “我让你拥有荣誉,教会你规则。”

        “雷金纳德,我还记得好多年前,你自己是怎么打算在怀特巧克力屋外履行你的一套个人正义的。那算荣誉的行为吗?”

        他微微脸红了吗?我不知道,但他明显颇不自在,在马背上改换着坐姿。“那男人是个贼。”他说。

        “我在找的人是谋杀犯,雷金纳德。”

        “即便如此,”他语调中有一丝恼火,“你或许也让狂热蒙蔽了自己的判断力。”

        我又轻蔑地冷哼一声。“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那你对先行者的迷恋和就完全契合圣殿规范啦?”

        “当然了。”

        “真的?你确定没有为追求它的线索而疏忽了其他的职责?你最近写了哪些信,记了哪些日志,又读了些什么,雷金纳德?”

        “太多了。”他忿忿道。

        “是和先行者无关的。”我补充。

        有一会儿他气喘如牛,好似一个面红耳赤的胖子在晚饭时被上错了菜。“可我人在这里,没问题吧?”

        “确实,雷金纳德,”我说,同时观察到林间飘出一缕轻烟,“我看到树林里起烟了,可能是从木屋那儿来的。我们该朝那里走。”

        此时,距生烟处不远的一丛杉树下,我望见一个人骑着马向天际边的山峦跑去,离我们越来越远。

        “快看,雷金纳德,那里。你看到他了吗?”

        我调着焦距。骑者背对我们,离开有一段路,但我确信看清了他身上的一个特征,耳朵,我肯定他长着尖尖的耳朵。

        “我看到一个,海瑟姆,可另一个呢?”雷金纳德说。

        我已挽起坐骑的缰绳说:“还在木屋里,雷金纳德。我们走。”

        等我们抵达,已经又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我让自己骑着的马在这二十分钟狂奔到极限过度,冒险让它穿梭在林间,跃过被风刮断的树枝,把雷金纳德甩在身后,向着轻烟的方向——木屋疾驰而去,我确信能在那找到迪格维德。

        他是生是死?我不知道。可店主说了,打听他的是两个男人,我们方才目击了其中一个,所以我迫不及待想见识另一个。

        他跑在更前头?还是仍在木屋里?

        就是眼前这个木屋了,伫立在一片林间空地上:一栋低矮的木建筑,正面一扇小窗,屋外拴了一匹马,烟丝丝缕缕从烟囱喷出。正门大开着。在我冲向空地的同时,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凄叫,我一踢马腹便朝门口驰去,剑也拔了出来。伴着蹄音脆响,我们跃上房前的平台。我在马背上探头,试图看清屋里的情形。

        迪格维德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双肩低垂,头歪向一边。血已经在他脸上淌成了一副面具,可我看到他的嘴唇尚在噏动,他还活着。他面前站的就是另一个人,手握一把鲜血淋漓的刀——一柄带着弧度、锋刃呈锯齿状的刀——眼看就要结束了,他正欲划开迪格维德的喉咙。

        我从没把剑当长矛使过,要我说,这也着实不是合理的使用方法,但那一刻我首先要确保迪格维德存活下来。我还得问他话,除了我,现在谁都不能杀迪格维德。所以我把剑掷了出去。时间只够这么做。尽管这一投力量既不足,也缺乏准头,它还是正中男人的手臂,这足够让那个人发出哀嚎、倒仰着一个趔趄。我趁机奋力跳下马,直接落在屋内地上,向前一个翻滚,同时拔出身上的短剑。

        这一举足够救下迪格维德。

        我落在他身边。沾满血污的绳索将他的四肢都缚在椅子上。他衣衫破烂,衣服上的血迹已然发黑,流着血的脸都肿了起来。他的嘴唇还在动,眼珠无力地转向我,我不知道他在看到我的那一瞬想到的了什么。他认出我来了吗?他心头闪过的是羞愧,还是希望?

        我的视线投向后窗,刚好瞧见持刀者的两条腿消失在窗下,他把身体挤过了窗框,重重砸在外面的地上。翻窗尾随意味着把我自己置于弱势——我进退两难,而持刀人有充裕的时间把凶器扎进我体内,这幅景象可不妙。于是我转而跑向前门,绕过空地展开追逐。雷金纳德刚好赶到。他看到了持刀人,拥有比我更好的视野,已经拉弓瞄准了对方。

        “别杀他。”我高喊,此刻箭矢离弦,他不悦地吼了一嗓子。箭偏得很远。

        “该死的,老弟,我都瞄准他了,”他喊道,“这会儿他都进林子了。”

        我及时绕至木屋背面,跑动中踢起一地枯败的松针,刚好目击持刀人消失在树林的边界。“我要留他活口,雷金纳德,”我回头对他大声道,“迪格维德在屋里。我回来之前一定确保他安全。”

        话音未落,我已手握短剑跑进了林子,暴风骤雨般往前冲,枝叶纷纷抽打在我脸上。我看到前方植被中一道黑色的身影,像我一样狼狈不堪地撞开枝条狂奔。

        或者说比我更狼狈,因为我拉近了和他的距离。

        “你在现场吗?”我冲他大喊,“他们杀我父亲那天晚上,你在吗?”

        “我没有那个荣幸,孩子。”他回身喊话,“真希望我在。不过,我做了自己的分内事。”

        “停下来,面对我!”我喊,“你既然那么渴望肯威家的鲜血,我们就来看看你能不能让我溅血!”

        我比他更灵活,速度更快。我听到他话音当中的呼哧喘气声,追上他只是时间问题。他也清楚,与其再消耗自己的体力,不如选择掉头迎战,于是纵身跨过一截被风摧倒的树枝,跃入一小块空地,亮出手中的刀锋——弧形带齿的、外表“狰狞”的刀子。他胡须灰白,脸上布满形容可怖的疮疤,像是幼年得什么病落下的。他喘着粗气,伸出手背抹了一把嘴。他的帽子在追逐中掉了,露出斑白的头发,而身上的长外套——黑色的,正如杂货店主描述的那样——已经扯破了,翻飞着透出底下的红色军服。

        “你是英军士兵,”我说。

        “那只是我身上的制服罢了,”他哂笑道,“但我的忠心在别处。”

        “可不是么?那么,你向谁宣誓效忠?”我问,“你是个刺客吗?”

        他摇头。“我替自己干活,孩子。这种自由你只有在梦里才能得到。”

        “很久以前就没人叫我孩子了,”我说。

        “你以为自己有了名气吗,海瑟姆·肯威。杀手。圣殿的尖刀。就因为干掉几个肥胖的商人?在我眼里你就是孩子,因为男人堂堂正正地直面对手,不会在死寂的夜里从背后偷偷靠近他们。”他停顿,“像个刺客。”

        他把刀在两手间切换,快得几乎像变戏法——至少我让他以为我被镇住了。

        “你觉得我不善格斗?”我问。

        “还有待证明。”

        “这个地方再好不过。”

        他吐了口唾沫,一手招呼我过去,另一只手翻转着刀锋。“来啊。”他激我,“这辈子像个战士一次。来看看是什么感觉。来吧孩子,做个男人。”

        他本意为激怒我,结果却使我更专注。我需要他活着,需要他开口交代。

        我跳过倒伏的树枝进入空地,持剑猛一顿挥舞把他逼退,并在他得以近身反击之前,迅速恢复了防御姿态。过后一阵子,我们互相绕着圈,各自等对方使出下一击。我冲上前打破僵局,一记挥砍,又立刻回复防守。

        有一刹那他大概以为我刺偏了。紧接着鲜血涓涓流下他的面颊,他手扶着脸,吃惊地瞪大了双眼。我领先一招。

        “你低估了我。”我说。

        他的笑容僵硬了些。“不会再有第二次。”

        “会有的。”我回答。再次上前,佯装往左攻,在他身体已经完全偏向错误的一侧时,我的剑来到了右边。

        一道伤口绽开在他未持刀的手臂上。血迹弄脏了他褴褛的衣袖,一滴一滴落在森林的地面上,为黑褐色的松针染上点点鲜红。

        “我比你听说的更出色,”我说,“死亡是摆你面前的唯一结局——除非你开口,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你为谁卖命?”

        我踩着有节奏的步伐欺近,再次挥砍,而他胡乱举刀迎击。他另一侧脸颊也破了,褐色的皮肤上现在有两条猩红的血流。

        “我父亲为什么被害?”

        我再度上前,这一次切开了他持刀那只手的手背。如果说这几个回合的目的是打掉他的刀,那我无疑失望了。但如果只是向他展示剑术,那我做得相当到位,他脸上的表情骗不了人。那张如今血迹斑斑的面孔上,已经找不到一丁点笑意。

        但他的战斗意志还在。他的进攻动作倏地迅捷流畅起来,又把刀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企图误导我,并差一点儿得手。他甚至有机会得手——如果他先前没把那一招炫给我看的话,如果他没有被我割出的伤口拖慢了速度的话。

        实际情况是,我一低身,轻而易举躲过他的刀锋,接着反手上击,把剑尖埋入了他的躯干。但我忽然开始暗骂自己,出手太重了,而且捅的部位是肾脏。他死定了。内出血将在约三十分钟内结果他的性命,而他会立刻晕厥。我不知他是否了解这一点,因为他又龇牙咧嘴地向我冲了过来,牙齿上已经覆满鲜血,我轻松旋身躲开,抓住他的手臂向内反折,一个脆响弄断了他的肘部。

        其实我此举更多是为了效果而非作战需要,而此刻他发出的声音与其说是惨呼,不如说是痛苦的抽气。他的刀落在了林间的地上,他紧跟着跪倒在地。

        我松开他的胳膊,它软软地垂下,皮肤包裹着的碎骨。我低头看见血色从他脸上褪去,他的腹部有一块不断扩大的暗色血污。外套摊开在他周围。他虚弱地用完好的手去触摸自己无力松垮的断臂,抬头望向我,眼中有种几近乞怜的、悲愤的神情。

        “你们为什么杀他?”我平静道。

        他就像一个漏了的瓶子里滴滴答答渗出的水,团成一团倒地,最后侧身躺了下去。现在他关心的只有将至的死亡。

        “告诉我。”我催促,弯腰凑近他躺下的地方,他脸上的血粘住了根根松针。他在森林的地衣间吐息着临终的呼吸。

        “你父亲……”他刚开口就咳嗽,咳出一小团血块才缓过来,“你父亲不是圣殿骑士。”

        “我知道,”我厉声说,“他是为这个被杀的吗?”我意识到自己皱紧了眉头。“他因为拒绝加入骑士团才被杀害的?”

        “他是……是个刺客。”

        “然后圣殿就杀了他?这就是原因?”

        “不。他遇害是因为他持有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凑得更近,不顾一切想理解了他的话,“他的什么东西?”没有回答。

        “是谁?”我几乎在叫嚷,“谁杀的他?”

        他已失去意识。他的嘴微张,眼皮扑扇着要闭起来,不管我怎么打他耳光都不愿再清醒。

        父亲生前是刺客。我把持刀人的身体翻过来,合上他茫然瞪视的眼睛,随后把他口袋里的物品一件一件清出来放在地上。一堆寻常的零钱,还有几张烂糟糟的纸片,我摊开其中一张,发现是一份来自某军团的征兵文件,准确地说叫冷溪近卫团,入伍可获一个半几尼,之后每天得一先令。发薪者的名字也在文件上。名字是爱德华·布雷多克中校。

        布雷多克和他的部队在尼德兰共和国境内全面抵抗着法军。我回想起之前看到那个骑马逃走的尖耳朵男人。忽然间我明白他往哪去了。

        

        我转过身,拨开树枝向木屋走去,不一会儿就回到出发的地方。屋外的三匹马在艳阳底下安详地吃草;室内光线晦暗,比户外阴凉,雷金纳德站在迪格维德身前,后者仍被绑在椅子上,维持着坐姿,头歪在一旁。视线撞上他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他死了?”我直言,并看向雷金纳德。

        “我试过救他,海瑟姆,但可怜人的灵魂已远去,救不回来了。”

        “怎么回事?”我严厉地问。

        “伤得太重啊,”雷金纳德语气不悦,“看看他的样子,老弟。”

        迪格维德脸上凝固的血几乎糊成了一层面具,衣服上的血则结成一块块。持刀人让他生前吃尽了苦头,这一点是肯定的。

        “我走的时候他还活着。”

        “我到的时候他也还活着,该死。”雷金纳德激动起来。

        “至少告诉我你从他嘴里套出了什么。”

        他目光低垂。“死前他说他很抱歉。”

        我懊恼地一挥剑,把一只高脚杯甩进壁炉。

        “就这些?一点没交代袭击那晚的情况?没有原因?没有姓名?”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以为我杀了他?你以为我丢下骑士团的其他职责,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确保迪格维德送命?我和你一样想找到他,和你一样想留他活口。”

        我感到头皮一阵发硬。“我相当怀疑。”我恨恨地说。

        “行了,另一个人怎样了?”雷金纳德反问。

        “死了。”

        雷金纳德换上嘲弄的神情。“噢,我懂了。那追究起来又是谁的错呢?”

        我无视他。“那个凶手,布雷多克认识他。”

        雷金纳德倒跌一步。“真的?”

        之前我把搜出的纸张全塞进了自己的大衣,这会儿我将它们取出来,堆成一堆捧在手上,好像一掬花菜。“在这——他的征兵文书。他是冷溪近卫团的人,就在布雷多克麾下。”

        “这和你刚说的不是一回事,海瑟姆。爱德华指挥着一千五百精兵,其中不少是从乡间招募的。我肯定里面每一个都有不光彩的过往,我也肯定爱德华对此知之甚少。”

        “就算这样,也是个不小的巧合。杂货店主说两人都穿着英军制服,要我猜,我们先前看到那个骑士正在往兵团赶。他跑了有——多久?一个小时有吗?我不会落后很远。布雷多克驻扎在尼德兰共和国不是吗?那就是他走的方向,回他指挥官那里。”

        “你说话可小心点,海瑟姆。”雷金纳德道。森冷注入了他的眼睛。“爱德华是我的朋友。”

        “我从没喜欢过他,”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粗鲁,我说。

        “呸!”雷金纳德吼道,“你不懂事时形成的偏见,就因为你习惯了众人捧着你,只有爱德华不对你另眼相看——就因为,容我加一句,他倾尽一切也要将害你父亲的凶手绳之以法。我来告诉你,海瑟姆,爱德华忠心服务骑士团,出色而虔诚地奉献自身,从来都是。”

        我转向他,几乎脱口而出“可我父亲不是个刺客吗?”但及时制止了自己。某种……感受,或直觉——难以言说它的实质——让我决定对这条消息保密。

        雷金纳德注意到我的反常——看到词句在我唇齿间酝酿,甚至可能发现了我眼中的谎言。

        “那个凶手,”他敦促我,“他说过些什么?你在他死前撬出什么信息吗?”

        “不比你从迪格维德身上得到的更多,”我回答。小木屋的一边支着个小炉子,旁边放着一块砧板,我在上面找到半块面包,塞进自己口袋。

        “你在干什么呢?”雷金纳德说。

        “为骑行准备一切可能的补给,雷金纳德。”

        那儿还有一碗苹果,我需要那些喂马。

        “一块放馊的面包,几只苹果吗?不够的,海瑟姆。至少回镇上买些东西。”

        “没时间了,雷金纳德。”我说,“何况追击不会拖很久。他只有一丁点先发优势,也不知道背后有人追击。再配合一点运气,我能赶在需要补给前就抓住他。”

        “那我们可以沿途搞吃的。我帮你。”

        我制止了他。“我一个人走。”我说,在他来得及出言反驳前,我已跨上坐骑,驾着它往尖耳朵男人进森林的方向进发,速战速决的想法充满我的内心。

        我全速前行,可暮色还是降临了;再继续变得太危险,一个不小心马就会受伤。不管怎样,它也累得脱力了,所以我不情不愿地决定停下,给它休息几小时。

        于是我坐在这写这篇日记。我好奇为什么,那么多年雷金纳德与我情同父子,充当我的精神导师、生活指引和人生向导——为什么我这次决定单独前往?为什么又瞒着他我关于父亲的发现?是我变了吗?或是他变了?还是曾经维系我们的情感纽带变了?

        气温在下降。我的坐骑——看来给它起个名字才是正确的做法,为了致敬它讨苹果时用鼻子对我又刮又蹭的举动,我叫它刮刮——待在一旁闭目休息,看上去心满意足。我则继续写日记。

        我回味着自己和雷金纳德的对话。他对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质疑是否在理,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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