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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7年9月17日

        

        夕阳西斜,为大马士革染上一层金棕色,我和我的朋友兼旅伴吉姆·霍顿走在阿兹姆宫墙的阴影里。

        我咀嚼着四个字,把我召来这里的四个字。

        “找到她了。”

        这就是信上仅有的字迹,简短扼要,却足以让我从美洲远渡重洋赶回英国。采取任何行动前,我首先和雷金纳德约在怀特巧克力屋,详述我们在波士顿的际遇。固然,信件往来已让他对事情获知大半,可我想当然地以为,他应该有兴趣听听骑士团事务的开展,特别是他的老朋友爱德华·布雷多克还牵涉其中。

        我想错了。凡是跟先行者遗址不沾边的,他一律不关心。最后我对他说,我新掌握了一些有关神庙位置的细节线索,这些线索都落在奥斯曼帝国境内。他闻言知足地叹息着笑了,仿佛瘾君子享用着鸦片酊。

        过了一会儿他问:“笔记在哪?”话音里透出一股焦躁。

        “威廉·约翰逊誊抄了一份,”我说着探进包里,掏出原本还给他。笔记被布包着,用麻绳捆扎,我把它滑过桌面。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便伸手解开绳结、掀开包裹,凝注他至珍至爱的册子:陈旧的褐色皮质封面,上头印了刺客的徽记。

        “他们是在组织人手彻查遗址内部吗?”他一边问一边重新包上笔记、系好绳结,贪婪地把它藏起来,“真想亲眼看看这座殿堂啊。”

        “是的,”我撒了谎,“我的人打算驻扎下来,只不过原住民每天都会去滋扰。你去太危险了,雷金纳德。你是不列颠宗的大团长,时间宝贵,更该在本部处理要务。”

        “我明白,”他点点头,“我明白。”

        我审视着他。若他坚持要访问神殿,就等于承认罔顾自己的本职,即便雷金纳德沉迷此道,还不至于这么无所顾忌。

        “那护身符呢?”他问。

        “我保管着,”我答。

        我们冷冷淡淡地多聊了会儿就分开了。道别时,我不禁好奇,他内心装着些什么,我内心又如何。不知不觉间,我已不把自己完全看作一名圣殿骑士,而是一个拥有刺客根基和圣殿信仰的人,并且,身心曾短暂流连于一位莫霍克女性。换言之,我是个拥有独到眼界与见地的人。

        正因为此,我不再专注投身于发掘神庙、或用它的遗物建立一个圣殿王朝,反倒把心思花在怎样融合刺客与圣殿的两种理念上。反思父亲的教诲,很多地方其实与雷金纳德相互印证,我开始看到两派如何相似,而不是如何有别。

        但首先——还有两桩未了的夙愿占据我心头太多年。如今是追查父亲的凶手更重要,还是找到珍妮更重要?无论哪种,我想从这压抑自己太久的阴影里解脱出来了。

        

        借此寥寥数字——“找到她了”——霍顿开启了另一场冒险,领着我深入到奥斯曼帝国的心脏地带。我和他用了过去两时间追踪珍妮。

        她还活着;这就是他的发现。活着,但在贩奴者手里。外界的“七年战争”激斗正酣,就在我们眼看着要查明她的确切位置、计划有所动作前,奴隶贩子又转移了。那之后我们花了几个月打探她,了解到她被呈给了奥斯曼王庭做姬妾,深居托普卡帕宫,便设法赶去。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她已被辗转运到大马士革,送入执政的奥斯曼总督、阿斯帕夏·阿勒阿泽姆建造的雄伟宫殿。

        于是我们前往大马士革。我一身富商装束,裹了头巾,穿着卡弗坦长袍和宽大的阔腿裤,说老实话难为情得很,一旁霍顿则穿了件朴素的袍子。我们走入城门,沿着狭窄蜿蜒的街道向宫廷进发,我注意到卫兵数量非比寻常。缓步走在热浪和尘土中,做足调查的霍顿对我娓娓道来。

        “总督提心吊胆着呢,先生,”他解释道,“他认定了伊斯坦布尔的拉吉卜帕夏宰相想陷害他。”

        “我明白了。他的担心有道理吗?宰相真是图谋陷害他?”

        “宰相一直叫他‘乡巴佬生的乡巴佬’。”

        “听上去确有此意啊。”

        霍顿轻笑出声。“没错。总督怕被罢免,在全城增加了布防,尤其宫廷一带。看到这些人了吗?”在他示意的方向不远,一群市民高声喧哗着从我们面前匆忙经过。

        “嗯。”

        “全是去看行刑的。不用说,自然是逮到了个宫廷间谍。阿斯帕夏·阿勒阿泽姆看谁都像奸细。”

        人头攒动的小广场内,我们目睹了一个人被斩首。他庄严赴死,分离的头颅滚落在断头台血迹发黑的地板上,人群山呼海叫地拥护。广场上层,属于总督的看台空着。流言盛传他躲在宫里,不敢抛头露面。

        行刑结束后,我和霍顿转身离开,信步向宫廷走去。我们沿着宫墙徘徊,留意到大门口驻守着四名卫兵,拱形边门也有人员守卫。

        “里面是什么构造?”我问。

        “两边各建有一侧翼,分别为女眷宫室和男宾宫室。男宾宫室包括大厅、接待和提供娱乐的院落,而女眷宫室就会是我们找到珍妮小姐的地方。”

        “如果她在里面。”

        “哦先生,她在。”

        “你肯定?”

        “上帝为我作证。”

        “为什么把她从托普卡帕宫送过来?你清楚吗?”

        他看着我,尴尬地做了个表情。“呃,因为年龄,先生。刚送进宫、再年轻一些的时候,她无疑会是个红人;鉴于囚禁穆斯林有违伊斯兰的律令,大部分姬妾都是基督徒——其中一多半从巴尔干地区抓来——如果珍妮小姐确如你形容的那么标致,我敢肯定她会备受恩宠。问题在于,美女源源不断献进来,而肯威小姐——她已经四十四五岁了,先生。她很久不侍寝了,现在的地位不比女仆高到哪去。你可以说她是被贬黜到这儿的,先生。”

        我思忖着,难以相信我认识的那个珍妮——美貌、盛气凌人的珍妮——处境如此低微。我多少幻想过她保养得精致无瑕,在奥斯曼王廷呼风唤雨,说不定都被扶上了皇后的位置。可现实呢,被送到一个不受待见、自身都难保的总督身边,拘在大马士革后宫。总督若被罢免,仆人和姬妾会是什么境遇?我不知道。没准跟我们见到的那个不幸掉脑袋的人同样下场。

        “里面卫兵是什么情况?”我问,“我以为男性不许留在后宫。”

        他摇了摇头。“后宫所有卫兵都是阉人。至于把他们变成宦官的手法——真是该死,先生,你不会想知道的。”

        “可你还是要告诉我?”

        “呃,嗯,犯不着我一个人承受内心的负担么。他们先把那倒霉鬼的生殖器切下来,再将人活埋在沙堆里,只露出脖子以上,埋整整十天。这些可怜的家伙们只有一成能挺过去,正因为这样,活着的都可谓万里挑一的强悍。”

        “确实,”我说。

        “还有一点:姬妾生活起居的女眷宫室内,有个浴池。”

        “有个浴池?”

        “对。”

        “干嘛告诉我这个?”

        他停下脚,左右环顾,强烈的阳光使他眯缝起双眼。见四下无人,他放心地俯身抓起地上一个铁环——铁环被完全掩埋在我们脚下的沙子里,先前我根本没看见——猛力往上一拽,露出一扇活板门,门内石阶向下没入黑暗。

        “快点先生,”他露齿一笑,“别等哨兵过来看见了。”

        

        下到台阶底部,我们迅速观察了一圈周围。地下很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左侧似乎流水潺潺,身前隐约伸出一条走道,推测不是用于运送,就是给维护水渠的人通行的;很可能兼而有之。

        我俩都沉默着。霍顿在皮背囊里摸索一阵,掏出了一支烛头、一个火绒盒。他点上烛头叼在嘴里,又从背囊中抽出个小火把,燃起高举过头顶,在我们周身投下暖黄的柔光。这下看清了,左边正是一条活水渠,道路高低不平,融入前方的黑暗。

        “这条路直通宫殿地底,会把我们带到浴池的正下方,”霍顿低语,“没弄错的话,我们会见到一间有净水池的房间,到时候主浴室就在我们头顶。”

        我深深叹服:“你居然不声不响就打探得如此透彻。”

        “我喜欢偷偷留一手,关键时刻派用场,先生,”他灿烂地笑了起来,“我来带路。走吗?”

        他于是上前领路,我们不再说话,沿着走道静静步行。火把燃尽了就丢在一边,用霍顿叼着的烛头点上两支新的再往前走。最后,我们眼前豁然开朗,一间闪着微光的密室出现在面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水池,池壁整齐地铺着大理石,附近又有一段阶梯,向上通往一扇打开的活板门,上方投下的幽光映得清澈的池水波光粼粼。

        随即,我们看到一名宦官跪在地上的背影。他头戴白色高顶帽,一袭飘逸的长袍,从池中用陶罐汲着水。霍顿看我一眼,举起一根手指竖在唇上,然后悄悄向前挪去,掌中已握了一把匕首。但我摁住他的肩头,制止了他。我们要拿宦官的行头,这就意味着不能见血。这是个在奥斯曼后宫服侍姬妾的仆人,不是波士顿寻常的红衣士兵。衣服上的血迹想必没那么容易圆过去。我小心翼翼绕到霍顿身前,下意识屈起手指,在脑海中锁定了宦官的颈动脉,待他装满水起身打算离开,我已经靠得很近了。

        然而,我的凉鞋蹭到了地面。声音很小,在封闭空间内却无异于火山爆发,宦官浑身一抖。

        我僵在原地,心底暗暗骂着脚上的鞋。他仰头望着活板门,像是要弄明白响声从哪来,结果什么都没发现。登时,他身形顿住了,仿佛意识到,如果动静不是来自上方,那必须是……

        他猛地转身。

        他的服饰、姿态,和跪地打水的模样太有欺骗性了:这一切都让我对他的反应速度始料未及。我也低估了他的身手。就在转过来的同时,他已伏低身体,手中水罐一扬,朝我抡来,若不是我眼角瞥见,同样反应敏捷地侧身避让,一定早被砸倒了。

        虽然躲过,但刚才好险。我快速退让,避开再次抡来的水罐,而他目光扫向我背后的霍顿,又飞快瞟了一眼石阶,他唯一的退路。他在斟酌利弊:跑,还是放手一搏。最后选择了放手一搏。

        决心既定,他恰如霍顿所说,转变为一名强悍——相当强悍的战士。

        他后撤几步,探进袍底取出一把剑,同时把烧制的陶罐往墙上一砸,瞬间又多出一把武器。然后一手执剑、一手握着边缘粗砺的陶片,冲了上来。

        走道过于狭窄,只能容纳一个人和他周旋,而我离他更近。这会儿根本没空操心衣服沾血的问题,我弹出袖剑,依样后退几步,摆开架势准备应战。他气势逼人地压上来,牢牢盯住我的眼睛不放。他身上有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刚一上来我说不清道不明,现在才意识到是什么:有一件事情,之前任何对手都没办到,只有他做到了——用老奶妈伊迪丝的话说——他让我寒毛根根直立,这是源于知道了他的遭遇、知道他承受了多少苦痛变成这样一个人。他能幸存下来,早就无所畏惧,相形之下我就是个笨手笨脚的呆子,连怎么成功地从背后接近他都办不到。

        他显然也清楚这一点。隔绝了一切人性情绪的眼神,透露出他不仅知道自己让我毛骨悚然,并且利用了我的恐惧。这时他的右手已挥剑而至。我只得挺刃格挡,跟着他左手的碎陶片又杀到了,直插我的面门,千钧一发间,我扭转身体堪堪避过。

        他不给我喘息的机会,或许他意识到,唯一把我和霍顿双双击败的途径就是利用狭窄的过道把我们不断逼退。剑光又是一闪,这回直取胁下,我再次架起袖剑抵御,又用另一只手臂生生挡下了陶罐的辅助攻击,疼得我脸都皱成一团。我着手反击:往右跑动几步,借势扎向他的胸口。他以罐片作盾,与袖剑的碰撞击碎了它,陶土块四散迸溅,有的落在地上,另一些激起了池中水花。回去袖剑该磨一磨了。

        如果我活下来的话。

        这人真难缠。才遇上第一个宦官,我们已经左支右绌了。我边示意霍顿退开免得我绊到脚,边往后撤,给自己拉出一点闪转空间,同时逼自己心境平抑下来。

        这宦官的确让我难以招架——不光因为他的身手,还因为我怕他。一个战士最大的恐惧便是恐惧本身。

        我降低重心,和他锋刃碰撞,直接迎上他的目光。我们僵持了一段时间,展开一场无声却激烈的意志角力。这场较量是我赢了。他加在我身上的魔咒失效了,只是看他眼神闪烁,我就知道他也明白,心理上他已不再占优。

        我跨前一步,快速挥动袖剑,如今轮到他边打边退,尽管他的防御缜密而稳健,可已不再居于上风。其间他甚至龇着嘴,闷哼了一声,微微发亮的汗水渗出额头。我手上速度不减,逼得他节节败退时,重新开始考虑避免血迹的事情。战局已逆转,现在是我主动,他胡乱挥剑抵抗,攻击越来越没有章法,最后我瞅准机会,一个蹲步几乎跪到了地面,手腕往上一塞,袖剑捅进他的下颌。

        他身体抽搐着,双臂伸张仿佛被钉于十字架上,手中的剑落了地,他打开的嘴仿佛在无声尖叫,我看到银色剑尖从他舌底钻出。最后,他的尸体倒向地面。

        我把他一路拖行到台阶跟前。活板门开着,说不定有哪个宦官纳闷一罐水怎么打不好了,下一刻就出现在这里。果不其然,我听到上方传来脚步声,一个影子闪过门板。我抓着死者的脚踝、拖着他躲了回来,顺手攫下他的帽子安在自己头上。

        我随即看到一双属于宦官的赤足,他走下台阶,探头朝我们这间密室里张望。我头戴白帽的形象成功迷惑了他,我用赢来的宝贵一瞬间,冲出去攥住他的袍子,一把把他拽下台阶。他还未及叫唤,我的前额已经往他鼻子一撞,鼻梁骨应声碎裂。我托住他的头,不让血滴在袍子上,他晕晕乎乎翻着白眼,瘫软地靠着墙。不一会儿他就会清醒过来呼救的,不能叫这种情况发生。所以我手掌摊开,掌根重重砸向他稀烂的鼻子,把骨茬扇进了大脑,他立时殒命。

        几秒后,我快步登上台阶,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板,趁增援尚未赶来,为我们多争取些藏身的时间。楼上多半还有某位姬妾等着送水。

        我们一语不发地钻进宦官袍,都戴上了高顶帽。脱掉那双天杀的凉鞋我别提有多开心了。末了我们对视一眼。霍顿长袍的胸口有些血点,是从它上一任主人破碎的鼻孔里滴下来的。我用指甲去刮,它非但没有如愿被掸走,反而因为血迹新鲜潮湿,晕开了一点。我们用各种苦恼表情和拼命点头交流意见,一通忙乱后双方都赞成不如冒一点险,随它去算了。接下来我小心地打开门板,欺身钻进上方的房间。里面空空荡荡,阴暗而凉爽,由于浴池占了大半个房间,室内铺设的大理石在水纹映照下竟似发出辉光,水波轻柔荡漾,仿佛有生命。

        四下无人,我回身对霍顿比了个手势,他跟着我爬出门洞,进入房间。我们驻足观察了一下周遭环境,谨慎又欣喜地相互对看一眼,便朝门口移动,打开门走进了外面的院子。

        

        我不知道门后是什么,手指已经屈起,准备一有不测就弹出袖剑,霍顿自然也摆出预备拔剑的姿势,我们都做足了开打的准备,不怕面前跳出一队嘶吼的宦官,或挤作一团惊叫的姬妾。

        然而,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却是一幅堪比天堂的美景,一座安宁静谧、美人如云的极乐世界。这是一间宽敞的院落,地面铺设了黑白相间的石板,正中喷泉涓涓吐着细流,四周是一圈精雕细琢的廊柱支撑的门廊,拱顶垂下藤蔓、树冠葳蕤。一个安适而怡人的所在,刻意用来展示美与宁静、平和与沉思。尽管其中人来人往,泠泠淙淙的泉水却是这里唯一的声响。姬妾们身穿洁白飘逸的绫罗,不是坐在石凳上想心事、做针线,就是在院中走动,裸足轻轻拍打着石板路。她们身姿亭亭,矜贵得不可思议,如果两人错身,相互间会得体地颔首行礼。侍女在她们当中穿梭,装扮与之相若,但很容易分辨出来,因为要么年纪尚小,要么更加年长,或不如她们服侍的女人那么美丽。

        男性数量和女眷差不多,他们大多站在院子转角,丝毫不敢松懈,随时准备被叫上前办事——那些是宦官。没人朝我们看过来,我松了口气;这里眼神交流的规矩和拼花图砖一样繁缛。作为一对人生地不熟的冒牌货,反而方便浑水摸鱼。

        我俩呆在浴室门边,被廊柱和藤蔓半遮半掩,我下意识地采取了和其他卫兵相同的姿势——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身前——视线扫过院子,搜寻珍妮的身影。

        她就在那。我第一眼都没认出来,差点从她身上晃过。有位姬妾背对喷泉坐着舒展身体,让侍女给自己按摩足部,再定睛一看,我发现那个侍女就是我的姐姐。

        岁月侵蚀了她的美貌,只依稀留下一丝当年的痕迹:深色发丝染上了点点灰,面容憔悴,皮肤松弛了些,皱纹也长了出来,眼睛底下有了暗沉的凹陷,那是一双疲惫的眼睛。无比讽刺的是,我偏偏在她照料的女孩脸上见到某种神态:自负、骄矜,用鼻孔看人——从小我就看着类似表情出现在姐姐脸上。这种反讽一点也不让人愉快,但我无法视而不见。

        顺着我的凝望,珍妮的视线穿过院子落在我身上。有一瞬间她困惑地皱起眉头,我也不敢肯定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能不能认出我。没有。我离得太远,又穿成宦官的样子。陶罐——那是要送给她的。或许她在疑惑为什么走进浴池的是两个宦官,走出来的是另两个。

        带着不解的表情,她起身对自己侍奉的主人行了个屈膝礼,移步穿梭于遍身绫罗的姬妾,从院子那头向我们走来。我滑到霍顿身后,而她一低头,避开廊下低垂的爬藤,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

        她什么都没说——这里交谈是禁止的——确实,也没说话的必要。我从霍顿右肩后面探出头来,大胆偷瞄了一眼她的脸。她目光从他的身上转向浴室的门,含义一清二楚:我要的水呢?在她行使自己仅有的威严时,我从她脸上看到了一星半点少女珍妮的神气,我曾经如此熟悉的高傲的残影。

        与此同时,霍顿对珍妮射来的恼怒眼神做出了回应,他微微躬身,向浴室侧转。我祈祷他和我一样灵光闪现,能想到只要设法把珍妮骗进去,我们就能不起一丝波澜地逃走。果然,他摊开双手,示意出了点问题,又指指浴室门,仿佛在说需要人帮忙。可是珍妮非但没有一点要伸出援手的意思,反而注意到霍顿衣服上的一点东西。她并未随同他进浴室,而是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了他,先对他勾了勾手指,然后指向他胸口的地方。一块血迹。

        她的眼睛睁大了,这次她的视线从霍顿长袍上的血迹挪向他的面容,看到了一张冒牌货的脸。

        她张大嘴巴,倒退一步,又一步,最后碰上了一根柱子,把呆若木鸡的她撞得回过了神。眼看她就要打破神圣的静默规矩、开口呼救,我从霍顿背后钻出来,用气声说:“珍妮,是我。是海瑟姆。”

        我边说边紧张地环顾院子。各人一切如常,未觉察到门廊下有何不同,然后我回过头,看见珍妮愣愣地盯着我,眼睛睁得更圆,泪水盈满眼眶。岁月印记淡去,她认出了我。

        “海瑟姆,”她低语,“你来救我了。”

        “是的,珍妮,我来了,”我轻声道,心头百感交集,其中至少有一种名为愧疚。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她说,“我就知道。”

        她嗓门提高了,我有些担心,焦急地又环顾一遍院子。她伸出双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擦身挤过霍顿,哀求地看进我的眼睛:“告诉我他死了。告诉我你杀了他。”

        我纠结着是先让她安静下来,还是先搞明白她的意思,最后压低声音问:“谁?告诉你谁死了?”

        “伯奇。”她恨恨道。这一次声音太响。我的眼睛越过她身后,看到一名姬妾通过门廊翩然而至,或许打算去洗浴。她原本陷入沉思,但在听到声音后倏地抬起头,沉静的表情被惶恐所取代——她回头对着院子,喊出一个我们都心惊胆战的词:“卫兵!”

        

        第一个赶到的卫兵不知道我有武器,他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袖剑已弹出扎进他的下腹。他眼睛圆睁,喷出几口血沫在我脸上。我发力一吼,扭动胳膊转了小半圈,拖着他还在抽动的身体撞上第二个奔来的,把他们双双送进院子,两人后仰栽倒在黑白石板地上。更多人陆续赶来,战斗全面拉开。我余光瞥见刀锋一闪,及时侧身躲过冲着脖子来的一击,随即抓住攻击者的持剑手一个反折,拗断胳膊,袖剑塞进他的颅骨。我蹲身旋踢,扫倒第四个人,赶紧爬起来跺在他脸上,脚下传来头骨碎裂的声音。

        不远处霍顿打倒了三名宦官。但如今卫兵看清了我们的实力,接近时更谨慎,不再单打独斗,而是团体作战。我俩以柱子为掩护,忧虑地对望几眼,各自担心在被人海战术拖垮之前,能不能成功逃回活板门。

        聪明的孩子,这次是两人一起上前。我和霍顿并肩迎敌,而又一对卫兵已经从右方欺近。形势一触即发,最后我们背靠背把冲进门廊的卫兵一一击退。他们则已准备发动下一波进攻。人越涌越多,缓缓向前推进。

        我们身后,珍妮站在浴室门边。“海瑟姆!”她喊,语声焦急,“要快点走了。”

        如果她现在被抓会怎样?我不知道她会受怎样的惩罚。我完全不敢想。

        “你们俩走,先生,”霍顿扭头催促。

        “想都别想,”我回敬他。

        又来一波攻击,我们负隅顽抗。一名宦官低吟着倒地,奄奄一息。这些人即便是死,即便被刀剑捣穿肚腹,他们也不哭喊。和我们短兵相接的宦官身后,还有人源源不断靠过来。就像蟑螂。每杀掉一个,就有两人补上。

        “快走啊,先生!”霍顿不依不饶,“我来顶住他们,然后就追上你。”

        “别傻了霍顿,”我咆哮,声音里藏不住的轻蔑,“你顶不住的,他们会宰了你。”

        “我比这更紧急的情形都经历过,先生,”霍顿闷哼,持剑手挥动不息,和对方厮杀着,但我听得出声音里的逞强。

        “那你也就不介意我留下啦,”我边说边用袖剑挡下一名宦官,并徒手反击,照着他脸上来了一拳,他打着转摔倒在地。

        “走啊!”他高喊。

        “要死,我们一起死,”我答。

        但霍顿心意已决,不再客套了,“听着伙计,要么你们俩活着离开,或者我们三个全死在这里。你怎么说?”

        与此同时,珍妮正拖着我的手往后拽,浴室的门开着,又有人从我们左侧杀到。我还是下不了决心。终于,霍顿摇一摇头,猛地回身喊“原谅我先生”,我还来不及反应,他把我往浴室里一推,嘭地关上门。

        突如其来的死寂,我四肢大张倒在浴室地上,慢慢回过神,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听到门那头传来激斗的声音——奇异的、消了音的金属相击——和一声重重的撞门声。接着传来一声叫喊——霍顿,我挣扎站起身来,准备用力拉开门冲回去,珍妮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现在帮不了他,海瑟姆,”她柔声道。此时院子里又传来一声喊,霍顿大吼,“你们这群混蛋!这群该死的没种的混蛋!”

        我回身最后望了门一眼,闩上门闩,珍妮拖着我往地上的活板门走去。

        “混蛋,你们就这点能耐吗?”我听到脚步声从头顶经过,霍顿的声音依稀远去。“来啊,你们这些没鸡巴的怪胎,和国王陛下的人过过招啊……”

        我们沿着地下走道往回跑时,最后听到的是一声惨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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