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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外史上(8-1)

        转眼到了年底。由于曾纪泽的对俄交涉,办得很好,不但可以和平了结,并且争回不少权利,慈禧太后的病势亦一天比一天减轻,因而上上下下都觉得这个年应该过得很有劲。

        除夕那天一早,王公大臣为皇帝辞岁,在保和殿行完了礼,纷纷各散。军机大臣在一年之中,只有这一天才算是清闲无事,王文韶早早回家,换了便衣,预备带着小儿子上琉璃厂去逛逛,忽然有人来送报丧条,沈桂芬死了。

        “怎么?”王文韶大为诧异,“昨天还好好的。虽说久病,也不至于一下子就故世啊!”

        “是十点钟发的病,气喘不止,等大夫一到,还来不及诊脉,一口气就上不来了。”

        “那么,”王文韶问沈家的长班,“临终有没有话?”“没有。”沈家长班又说:“大少爷交代,务必请王大人就过去一趟,有好些大事,要跟王大人讨主意。”

        “好,我就去。”

        王文韶匆匆赶到沈家,已有沈家的好些亲友得到信息,赶来探望,其中自然有翁同和。

        “有遗折没有?”

        “没有。”沈桂芬的儿子沈文焘跪在地上哭着说:“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世兄请起来。”王文韶双手相扶,“尊翁任劳任怨,种种委屈,上头跟恭王、宝中堂都知道的,李兰荪亦是方正君子,一定眷念旧谊,这恤典上头,请世兄放心,我们必要力争,总要教尊翁能够瞑目。”

        “是!”孝子又磕个头说,“先父寒素自持,后事还不知道怎么来办?”

        “这你也请放心,尽管用了去,不必太省俭。尊翁最后一件大事,总要办得风光些,尽管用,尽管用,教兵部报销好了。”

        翁同和到底还有些书生的味道,不以王文韶的慷公家之慨为然,同时也爱惜沈桂芬的清誉,忍不住要说话:“尊翁一生,清慎勤三字,可当之无愧。身为宰辅,饰终之典自然不可马虎,但宜乎酌中,庶几称尊翁的平生。”

        “说得是,说得是!”王文韶十分见机,马上又改口了,“身后风光,原不在踵事增华上头。总之,恤典第一,后事其次,总要生者能安,死者方安。府上以后还要过日子,丧事实在不宜糜费。”

        沈文焘听他的话,前后有些不符,也知道这位老世交人最圆滑,听口气此刻就已在为李鸿藻说话,将来是不是可以倚靠,大成疑问。只是眼前除他跟翁同和以外,没有什么人可托,因而只好多磕两个头,别无话说。

        经纪丧事,自有兵部司官和军机章京,王文韶跟翁同和商量,只有一件事,立刻要办,那就是递遗折。这件事大有讲究,先要定个宗旨,是讲身后之名,还是讲眼前利害?如是后者,则决不能忤旨,只须表示一片惓惓忠爱之忱,以邀得两宫太后的垂念。

        照翁同和的意见,沈桂芬生前为中俄交涉受谤,遗疏中应该有所辩解,但王文韶以为谈此事的是非,会得罪许多人,大可不必。论关系,沈桂芬既是王文韶的老师,又是他的举主,翁同和不便坚持己见,所以结果是王文韶拟的稿子,纯用颂圣和受恩深重、来生以报的老套,翁同和为他略作润饰,随即找人抄好,派专差递到内奏事处。

        但是,这一通遗疏两宫太后看不到。凡遇年节庆典,递折要讲忌讳,这些奏报大臣病故之类的折子,都要暂时压一压。不过军机大臣出缺,当然要立即上闻,所以王文韶关照军机章京,口头通知李莲英,托他面奏两宫太后。

        慈禧太后病中得此消息,大为伤感,跟慈安太后谈起沈桂芬平日谨慎当差,遇事能稳得住的许多好处,倒很替他洒了些眼泪。

        第二天是光绪七年元旦。皇帝受了群臣朝贺,又率领群臣到慈宁宫朝贺太后。例行的仪典完毕,两宫太后照常办事,但只召见惇、恭、醇三王,商议曾纪泽从俄国打回来的电报。这算是一个好消息,谈判已久的,废止崇厚所订的条约,另立新约一事,俄国正式同意了。

        曾纪泽与俄国所议定的草约一共二十条,另有陆路通商章程十七款。恭王为两宫太后指陈,曾纪泽争回的好处,共有七项,最主要的是将伊犁南面的要隘,特克斯河流域一带,广二百余里,长四百里的一大片疆土,争归版图,伊犁西面边界,也不照崇厚的原议,由双方指派“分界大臣”酌中勘定新界。此外通商口子三处,只开嘉峪关一地,取消西安、汉中。苏俄商船可到松花江伯都讷一事作罢,苏俄领事仅设吐鲁蕃一处,天山南北路俄商贸易,原定“均不纳税”,改为“暂不纳税”。比较崇厚的原约,国家的利权确是大大地挽回了。

        “不过,赔款要加了。原来是五百万银卢布,现在要加四百万。俄国人的理由是,伊犁南境代为看守,花费甚巨。这也是实情。”

        “九百万银卢布,合咱们的钱,该是多少?”慈安太后问。

        “总在五百万银子上下。”

        “唉,五百万银子!”慈安太后叹口气说:“那里来?”

        “这已经很好了。”慈禧太后赶紧说道,“争回的权利,十个五百万也不止。如果开仗,军费浩繁,更不得了。”

        这话使得恭王和醇王,都大为诧异。慈禧太后一向有不惜一战的决心,此刻却又充分表示了不愿兵戎相见的意思,在恭王觉得是一大安慰,所以立即接口:“太后圣明。当初臣与宝鋆、沈桂芬反复商议,总觉得以和为贵。曾纪泽不辱所命,不愧名臣之后,等事定了,臣请懿旨,优予褒奖。”“那当然。”慈禧太后恻然说道:“倒想不到沈桂芬故去了!

        他今年多大?”

        “六十四。”

        “这几年总算亏他。为崇厚的事,他也是有苦说不出。凭良心说,崇厚当过三口通商大臣,又到过法国,阅历很深。跟洋人更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谁想得到他这样子糊涂无用。”慈禧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喝了一口薛福辰处方的药茶,要言不烦地说:“你们替他好好料理后事,恤典从优。”

        “是!”恭王说道:“沈家定在明天半夜里大殓,自然要赐奠,是派谁去,请懿旨。”

        “总总他们小哥儿们几个,你们商量着办。总得一个贝勒,或者就让载漪去好了。”

        “是!”惇王站起身答应,因为载漪是惇王的次子。

        “沈桂芬空下来的那几个差缺呢?”慈安太后问。

        这是应该召见军机商量的大事,有惇王和醇王在座,不宜谈论。慈禧太后和恭王都懂这层道理,但却不便说破,也不能不敷衍,所以恭王避重就轻,不提沈桂芬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的本职和军机大臣的要差,只提翰林院学院学士和管理国子监事务,两个不甚相干的差使。

        “如今在作育人材上,肯留心的是翁同和,不过他的资格还浅,还不到掌院的时候,臣的意思先派他管理国子监。”

        “好!”慈禧太后桴鼓和应地说,“别的差缺,慢慢商量吧!”

        ※ ※ ※

        第二天宫中“吃肉”,军机大臣开年第一次聚会,直庐治公,只有一件事,就是商议沈桂芬的身后之事。因为慈禧太后已指示恤典从优,所以王文韶亲自动笔拟的恩诏,极其堂皇:

        “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沈桂芬,清慎忠勤,老成端恪,由翰林洊升卿贰,外任封疆,同治年间入参机务,擢任正卿。朕御极后,重加倚任,晋协纶扉,办理一切事宜,均能殚心竭力,劳瘁不辞。前因偶患微疴,赏假调理,遽闻溘逝,震悼殊深!着赏给陀罗经被,派贝勒载漪带领侍卫十员,即日前往奠醊。加恩晋赠太子太傅,照大学士例赐卹,入祀贤良祠,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赏银二千两治丧,由广储司发给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灵柩回籍时,着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伊子沈文焘着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伊孙沈锡珪,着赏给郎中,俟及岁时带领引见,以示笃念草臣之至意。”身后哀荣,最可贵的是“入祀贤良祠”,其次是“易名”。赐諡照例由内阁拟呈圈定,但军机亦可提出意见。自嘉庆以来,宰辅赐諡,第一个字照例用“文”字,内阁拟呈沈桂芬的諡是文清、文勤、文端、文恪。咨送到军机处,大家都觉得拟得并不高明。

        “清、勤二字,不足以尽沈经笙的生平。”宝鋆大发议论:“端字虽好,但经笙不是理学一路的人物,所以并非美諡,恪字更不必谈了。”

        文恪亦非美諡,而且不是宰辅之諡。恭王认为沈桂芬最不可及的长处是有定力,因而主张用“文定”。这也不是顶好的諡称,从顺治以来,諡“文定”的一共八个人,并没有什么名臣。但用“定”字諡沈桂芬,不能不说是很恰当,因而宝鋆和王文韶,亦无可为死者再争。

        接下来便要分配沈桂芬所留下来的差缺,管理国子监事务,已决定派翁同和;掌院学士由于宝鋆的推荐,派了不是翰林出身的董恂;国史馆正总裁派了潘祖荫;兵部尚书则顺理成章地补上了李鸿藻。他从服阙复起,只是以“前工部尚书”的职衔回军机,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以后由于吏部尚书万青藜兼管顺天府府尹,照例不常到部,算是出差,才派了李鸿藻兼署。但这是很勉强的处置办法,所以一有尚书缺出,必定得补李鸿藻。

        协办大学士的缺,照例吏部尚书万青藜补,只是他的物望不佳,恭王心里有数,只要提名万青藜当协办,清流一定会不满,弹章一上,那就可能连他的尚书都当不成。爱之适足以害之,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这个缺为李鸿藻留着。

        还剩下军机大臣一个要职,恭王跟宝鋆已经商量过了,决定留下来给一个人:左宗棠。

        左宗棠奉召入觐,直到上年十二月才从兰州动身,沿途逗留,走了一个多月,在正月二十六,方始到京。仪从煊赫,俨然凯旋班师的模样。

        一到京仍旧住在贤良寺,照例宫门请安,军机处和兵部都派了人在照料,请安折子即时批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召见。然后分谒诸王,最后才到恭王的鉴园。这是恭王预先关照好了的,最后到他那里,便好留了下来,接受款宴。宴会极其隆重。陪客是惇、醇两王、御前大臣及军机大臣,还有一个就是潘祖荫。

        这一阵子,慈禧太后的病情又反复了,因而御殿垂帘的,只有慈安太后。为了优礼勋臣,慈安太后特命太监扶掖左宗棠进殿,行完了礼,慈安太后第一句话是问他的年纪。

        “臣今年七十岁。”

        “七十古来稀。身子倒健旺!”慈安太后问道,“你是那一天动身的?”

        “臣是上年七月间,在哈密奉到上谕,召臣入觐。那时因为部署未定……。”

        于是左宗棠从保荐刘锦棠督办新疆军务说起,如何奏请,如何奉准,如何等刘锦棠到了哈密,在十月间方能启行入关,又如何在兰州作了必要的部署,再由兰州动身进京,沿途百姓如何攀辕相留,滔滔不绝,听得慈安太后想插句嘴都不能。

        “如今是派杨昌濬护理陕甘总督。他的才具怎么样?”

        “杨昌濬的才具是好的。前在浙江巡抚任内,很做了些事,后来因为杨乃武一案革职,经臣奏保,蒙天恩起用,越知惕厉。请太后放心。”

        “那好!”慈安太后问道,“刘锦棠跟杨昌濬,一个在新疆,一个在甘肃,是各办各的事呢,还是合起来办事?”

        “是各办各的事,不过有事互相照应。”左宗棠答道,“以前新疆军务,跟陕甘军政民事,归臣一个人办理,军饷政费,臣可以相机调度。如今刘锦棠、杨昌濬各有专责,各项经费,应该划分清楚,臣这几个月,就是办这件事。”

        “那里一年要用多少款子?”

        “关外各营饷项、各项经费,每年要三百七十多万,关内要两百一十多万。各省及海关协饷,只有五百万两,不敷八十多万,只有相其缓急,节省着用。以后各省协饷,归杨昌濬主持,六成拨解关外,四成留给陕甘。这个章程,是奏报过的。”

        “喔。”慈安太后转脸问恭王:“有这个折子吗?”

        “是!”恭王答道,“面奏过的。”

        慈安太后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是的,有这回事。”她再问左宗棠:“现在俄国的交涉总算办成了……”

        “是!”左宗棠不等慈安太后话完,便抢着说:“臣过天津,跟李鸿章见面,才知道详细情形。曾纪泽的交涉还算是办得好。”

        “你跟曾国藩是至好,他有这么一个好儿子,想来你也替曾国藩高兴?”

        “是!”左宗棠答道,“臣与曾国藩论公事,意见不合,论私交,臣与曾国藩共过患难,交情不同。”

        “现在国事都靠你们几个老成人,大家总要和好,凡事商量着办,把大局撑住。”

        这是慈安太后暗示他要跟李鸿章和衷共济,而左宗棠与李鸿章不和,由来已非一日。近几年来,论边防、论洋务,跟李鸿章针锋相对,措词尖刻的奏疏很多,但朝廷常采纳李鸿章的献议,而对左宗棠,则持敷衍的态度,所以他的牢骚很多,这时听慈安太后提起,正好当面告个“御状”。

        恭王已防到他有此一着,自不会容他开口,召见的时候也不少了,便抢在前面奏道:“左宗棠刚刚到京,旅途劳苦,请母后皇太后格外体恤。”

        “喔,喔!”慈安太后会意,随即说道:“左宗棠,你路上辛苦了,回去好好息着吧!”

        于是左宗棠跪安退出,到军机处、南书房打了个转,恭王派他的轿子,将左宗棠送回行馆。然后跟宝鋆、李鸿藻等人商量,预备保荐左宗棠进军机,决定第二天面奏取旨。

        第二天是沈桂芬开吊的日子。春雪霏微,彤云阴黯,益增凄怆,但灵堂内的气氛,却大不相同,因为左宗棠很早就到了,一直坐着不走,大谈他经略西陲的得意之事。到了十点多钟,退值的军机大臣,络绎来吊,李鸿藻和王文韶连袂而至,形迹相当亲密,很引人注目。因为从沈桂芬一死,王文韶仿佛继承衣钵,成为南派的首脑,跟李鸿藻是处在敌对的地位。如今看来,南北两派,大有携手和好的模样,这自然令人惊异,也令人感到安慰。

        灵前行完了礼,李鸿藻转身向左宗棠道贺:“恭喜、恭喜!

        上谕已经下来了!”接着取出一张字条,递给左宗棠。

        那是上谕的底稿:“奉旨:大学士左宗棠着管理兵部,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着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这一下吊客们纷纷向左宗棠道贺,正乱哄哄在周旋之际,廊下乐声又起,执帖的高呼:“宝中堂到!”

        宝鋆一到,不及在灵堂行礼,先递了一张彩笺给左宗棠,口中说道:“急就章,请指教。”

        那幅彩笺写的是一首诗,题目叫做“赠左侯”:

        “七十年华熊豹姿,侯封定远汉官仪。盈胄浩气吞云梦,盖代威名镇月氐;司马卧龙应合传,湘江衡岳共争奇。紫薇花省欣映袂,领取英谋绝妙姿。”

        “紫薇花省”不是指内阁,是指军机处,“英谋”虽有,却非“绝妙”。左宗棠第一天入值,大家就头痛了。

        “李少荃这个折子,近乎纸上谈兵。我为诸公一述往事。”

        左宗棠撇开正题,滔滔不绝地大谈他在陕甘用兵之妙,恭王等人插不进嘴去,只能耐心静听。

        天天如此,一个奏折议了十天,还没有结果,恭王实在不耐烦了。这个奏折是李鸿章所上,筹议山海关的防务。恭王心想,中俄交涉已可和平了结,山海关的防务,已可暂缓,而且驻扎山海关的曾国荃亦已接替左宗棠的遗缺,当了陕甘总督,李鸿章的奏折,不议办不要紧。

        因此,恭王吩咐军机章京,将原折归档。第二天左宗棠到军机处,对议而未决的案子,尚无下文,竟亦不问,一坐下来便大骂甘肃臬司史念祖。

        史念祖字绳之,江苏溧阳人,是乾隆年间名臣史贻直之后。此人聪明绝顶,但不大喜欢读书,二十岁上捐了一个通判,在安徽巡抚英翰军中当差。此人工于应酬,讲究饮馔服饰,史念祖又年轻英爽,所以极受“旗下大爷”出身的英翰的赏识。每次军功保案都有他的分,年未三十就做到直隶臬司,但年少气盛,不知怎么得罪了言官,奏劾他“不堪方面”。象这样的弹章,照例下督抚察复,直隶总督是曾国藩,认为史念祖虽有才干,尚少历练,宜乎暂缓任事,于是被开缺成了闲员。

        光绪初年,由于董恂的援引,史念祖放了甘肃臬司,左宗棠也是爱才的人,对他亦颇称许。但史念祖少年得意,不免骄慢,其时他折节读书,已写得一手极好的古文,越发视督抚将相如无物。左宗棠一直以诸葛武侯自命,好谀恶直,战功亦多夸夸其词。史念祖在人背后常有讥评,不但形诸口头,而且见诸笔墨,日子一久,为左宗棠知道了,大为不悦,便借一件公事,说他“避事取巧,应候查参”。

        这时左宗棠刚要从兰州启程入京,史念祖心想,入觐之日,两宫太后当然会问到陕甘的吏治,左宗棠只要说一声:“史念祖性近浮滑,不堪其任”,用不着具折,就会毁了自己的前程。因而要抢先进京活动,正好三年之期,可以奏请陛见,于是具折请总督代奏。左宗棠只当他去活动调任,而且照例奏请,亦不便拦阻,就为他代奏,自然照准。

        于是史念祖兼程北上,等左宗棠到京,他已经事毕出都,在山西等候消息。他看得很准,左宗棠虽想提拔杨昌濬,打算保荐他由护理总督而真除,而朝廷未见得会准,到京走董恂的门路一打听,果然,陕甘总督已经内定由曾国荃接任。史念祖在山西等候消息,就是为了好等着伺候新任总督。不久,曾国荃的新命一下,史念祖也仍旧回任当他的甘肃臬司。得意之余,在太原写了一封信给左宗棠,表面是报告行踪,字里行间却流露出“奉旨回任,其奈我何”的意思。左宗棠这一气自然不小,上了个折子,指史念祖种种不端,请旨饬“护督”杨昌濬查案,据实参劾。

        左宗棠的这个奏折,已经递了上去,并且已经发交军机核议。恭王正为此在为难,所以听了左宗棠的话,心存警惕,将宝鋆找到一边去商议。

        “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而且刚刚陛见过,如果不中用,朝廷当面察问,早该知道,现在又准了他的折子,交杨昌濬查参,这象话吗?”

        宝鋆本来对左宗棠极其仰慕,但此时已非赠诗推崇的心情,不过十几天的工夫,发觉左宗棠天生是不合群的人,心目中只有自己,并无同僚,印象大坏。因而附和恭王的看法,连连点头。

        “这当然要驳……。”

        “当然要驳!”宝鋆抢过来说,“也挫挫他的骄慢之气。”

        “我话还没有完。”恭王说道,“驳是要驳,但又不宜扫他的面子。你看怎么办?”

        宝鋆想了一会答道:“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又开一恶例。”

        “怎么呢?”

        “只有把他这个折子‘淹’了。”

        所谓“淹”了,就是请太后将奏折“留中不发”,这是明朝留下来的最坏的一种制度,如果君上动辄“留中”,则谏劝不纳,实情不明,国事非败坏不可。恭王当年制抑慈禧太后扩张权力,所用的手法之一,就是力争奏折须发交军机处,现在自请“留中”,岂非开一恶例。

        可是他的英锐之气,消磨得也差不多了!想了一会,叹口气说:“就这么办吧。”

        “那么,先‘递牌子’?”

        “好!”

        军机每日常例召见,只由太监传唤,单独请见,才递“绿头签”。慈安太后当然即时“叫起”,上去三言两语说好了,才召其他军机大臣全班进见。

        军机独重首辅,是左宗棠所知道的,所以在班里倒也不敢越次奏对。他心里在想,提到自己这个奏折,当然要问详情,那时再将史念祖种种贪墨狡猾的情形,细细面奏,说不定即时降旨,革职查办。

        正在这样想着,已经谈到了,“史念祖这个案子,”慈安太后说道:“摆着再看一看。”

        “是!”恭王很快地答应一声,随即领头跪安,全班退出。不但左宗棠的折子被“淹”了,连他的话亦被“淹”掉了。

        而他自己还不明白,回到军机处问宝鋆:“佩公,我那个折子,如何着落?”

        “这当然是‘留中’了。上头是因为你的面子,不便处置,只好这么办。不然,你想,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嘿,嘿!”宝鋆干笑了两声,损了他一句:“侯爷,你也得替朝廷留点面子啊!”

        左宗棠默然。到了七十岁才知道,督抚权重,只是在封疆上,到了朝里,便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他第二天便带着人去看京畿的水利了。

        这也是左宗棠预定要办的两件大事之一。第一件是训练旗兵,早在他从兰州启程以前,就有个奏折,要带亲军步营马队两千余人入关,先驻扎张家口,听候调遣,移营近畿,一则拱卫京师,再则代为训练旗兵。

        这所谓旗兵,指明是健锐营、火器营,因为神机营已复由醇王亲自管理,有专设的练兵人员,左宗棠不敢冒昧越俎。就是健锐、火器各营,他奏折中亦先大大地恭维了一番,说是“八旗禁旅,拱卫神京,居重驭轻,有严有翼”,又说健锐、火器各营,”尤称精练,材武之彦,多出其中,宿将名臣,指不胜屈”,但“承平日久,习成骄逸”,所以要“时加淬厉”。他的训练办法是:挑选十几岁以上,三十岁以下,无顶带的兵丁三千余人,分为十营,由他的亲军哨官管带,骑兵则与他的亲军马队,间杂编组,平时勤加操练,遇事随队出仗。

        这个建议,不曾批准,因为八旗禁旅,由汉人管带,是前所未有之事,但亦不便公然拒绝,只批的是:“另有旨。”便一直拖着。此刻却是不能再拖了,这批人马,已由左宗棠的部将王德榜、刘璈、以及他的营务处总办王诗正率领,开到了张家口。

        入朝以后的左宗棠,已经了解,八旗禁军掌握在醇王手里,训练旗兵一事,要想实现,必须取得醇王的支持,这不是一时可以有成议的事,不妨先办另一件大事。

        这第二件大事,是左宗棠进京旅途中所作的决定。他由“太行八陉”的井陉入河北,过正定北上,沿途经顺天府属的房山、良乡各处,发现水利不修,行旅艰难,与他道光十三年初次会试入都,以及同治七年剿捻军行所见,大不相同,因而想到,可用军工濬河开沟。左宗棠经营西北,原是采取西汉各将在边境屯垦的遗规,所部官兵,对于兴修水利,富有经验,所以经过一番视察,回京立刻便拟稿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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