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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座珠帘(18-2)

        事出有因是不错的,大家都听说当丰大业毙命时,路过天津的陈国瑞,不无煽动的情事。民间又纷纷谣言,说法国人迷拐小孩挖下来的眼睛有一坛之多,已经让陈国瑞带进京去了。照罗叔亚的调查,这就是陈国瑞自己传播的谣言,以诬陷为煽惑,所以要他抵命。

        “抵命的话,罗叔亚不是说说的,真有那么个想法。中堂,我看,我们得先站稳脚步,好封他的嘴。”

        “喔!”曾国藩说:“站稳脚步这话我要听。我们的脚步是如何站法,他的嘴是如何封法?”

        “不必等他提出正式照会,我们自己先办。地方酿成如此巨案,到底是因为地方官不能化导于平时,防患于未然。拿道、府、县先撤任,听候查办,亦是情真罪当的事。”

        曾国藩不断摇头:“我虽不惜得罪清议,这样的事也还不敢做。”

        “中堂……。”

        “地翁!”曾国藩打断他的话说,“这件事难商量。”

        口风中水都泼不进去,崇厚不得要领而去。到了第二天,罗叔亚又来见曾国藩,叽哩呱啦说了一大套,通事怕他生气,于病体不宜,当场不敢照译。但罗叔亚词气神色的凶悍,却是有目共睹的。而且走后不久,接着就送来一件正式照会,另附中文译本,居然真的就提出要张光藻、刘杰和陈国瑞抵命,以及严拿凶犯,立即正法的要求。

        “战机一触即发。”黎庶昌压低了声音对薛福成说,“我们先想个保护中堂的办法出来,再把照会送上去。”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铭军飞调到津再说。”

        铭军大部驻扎在山东与直隶交界的张秋一带,另有三千人由刘铭传的部将,记名臬司丁寿昌统带,驻扎保定,要调就只有调这三千人。

        等商量停当,才把照会拿了上去,曾国藩有些沉不住气了!对于黎、薛所建议的调丁寿昌所部,移驻天津附近的静海,他亦认为有此必要。不过他不是为他自己着想,主要的是拱卫京师,免得洋人长驱直入。挡不挡得住是另一回事,挡总得要挡,不然对任何一方面都无法交代了。

        “你们让我静下来想一想。”等幕友退出,曾国藩一个人绕室徬徨,通前彻后考虑大计,口中不断在自问:“拿什么来打?”

        其实这已经考虑过不止一次,早已拿定主意,无论如何不与法国人开衅。但事到如今,有难以控制之势,他不能不重新估量后果。

        很自然地,曾国藩想到了十年前的英法联军,那时有僧王和胜保当前敌,恭王和桂良主持抚局,文祥办理军需供应以及京师城防,犹不免一败涂地。如今只得丁寿昌三千人马,挡一挡也不过为两宫太后和皇帝腾出一两天工夫,便于再一次“逃难”而已。

        若是打到京城,还是要和。英法联军入京,一把火烧掉了圆明园,先帝虽为此急怒攻心,病势加重而“弃天下”,但圆明园毕竟是离宫别苑,英法联军不曾毁伤宗庙社稷,还可以和得下来。而这一次果然让法国兵打到京里,为了报复起见,在大内放起一把火,连太庙一起烧掉,那时再要说谈和的话,无异辱及先人而默然忍受,不但为清议所不容,而且对后世亦难交代。这样和不下来,就只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直打下去,打到天下大乱,盗贼蜂起,内忧外患,交相煎迫,终于亡国为止。

        转念到此,曾国藩眩晕的毛病又发作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赶紧扶着桌子,摸索到床上躺下。

        于是多少年来的感触,又梗塞在他心头了,一切不如人,说什么都是空话,唯有忍辱负重,奋发图强。接着便想起洪杨平定以来的诸般新政,沈葆桢所经理的福建船政,规模庞大的上海制造局,京师的同文馆等等,总算是可以安慰的一些成就。

        就因为有这些成就,曾国藩越觉得非和不可,此时忍辱,将来才有报仇雪耻的机会,否则刚创下的一点基础,浪掷在战火之中,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起炉灶?于此可知,自己立意不与法国开衅的宗旨,真正是万不可移。如今只要挺得下来,任何牺牲,在所不惜。

        因此,当第二天崇厚又来谈天津道、府、县一概撤任,听候查办这件事,他居然同意了。决定委记名臬司丁寿昌署理天津道,府、县两缺,由崇厚保举一个姓马、一个姓萧的署理,据说这两个人对天津地方,极其熟悉,办理缉凶,非此两人不可,曾国藩也同意了。

        他和崇厚会衔的奏折尚未到京,总理衙门已经接到法国公使提出强硬照会,以及罗叔亚在天津与他们的水师提督频频会商的消息,看样子战端随时可起。宝鋆急得食不下咽,只怨自己运气不好,偏偏恭王和文祥都在病假的当儿,出现了这么棘手的局势,而且军机上三个人还不能协力同心。李鸿藻力主“民心不可失”之说,他后面有醇王和清议的支持,发言颇有力量。看来抚局难成,战火要起,这副千斤重担,怎么挑得下来?

        “我也知道,这副担子你挑不下来。”慈禧太后听得宝鋆的陈奏,断然作了处置:“现在只有一面催文祥赶快销假,一面让恭王进宫来看折子,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他不能不力疾从公。”

        以私人的交谊,宝鋆不忍把这副重担放在病骨支离的恭王肩上,但情势所迫,无可奈何,只得遵旨传谕。

        “闹教案不想闹成这个样子!”慈禧太后神色抑郁地说:“这一阵子,我们姊妹愁得都睡不着觉,打是不能打,民心也要紧,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总得有人切切实实出个主意才好。不知道各省是什么个意思?”

        “丁日昌给奴才来信说,总宜保全和局为是。”

        宝鋆的话一完,李鸿藻接口便说:“丁宝桢也给臣来信,其中有两句话,臣请上达圣听。”接着,他用极清朗的读书的调子念道:“倘或其曲在彼,衅非我开,则用兵亦意中之事。”

        这江苏、山东的两丁,是巡抚中顶尖儿的人物,宝鋆和李鸿藻针锋相对,各引以为重,于是第三者的沈桂芬说话了。

        “现在就是先要辨个是非曲直。曾国藩的头一个折子,已经说得很明白。以臣愚见,局中人见闻较切,这一案既已责成曾国藩查办,不能不多听听他的意见。”

        这番话看来平淡无奇,其实是放了李鸿藻一枝冷箭。李鸿藻也跟倭仁一样,虽受命在总理衙门行走,却从未视过事,“局中人见闻较切”就是指他身在局外,不足与言洋务。总理衙门的大臣都跟李鸿藻格格不入,只是沈桂芬秉性以阴柔出名,不似董恂那样近乎粗鄙,所以他跟李鸿藻的暗斗,不为人所注意。

        三个军机大臣,宝鋆、沈桂芬站在一边,自然占了上风。同时李鸿藻也不是不了解局势的人,他并不主战,只是觉得有责任为“义民”说话而已,话说过了,责任就尽过了,所以明知沈桂芬话中有刺,隐忍不言。

        只要不抬杠,两宫太后都乐意他们多说话,于是慈禧太后便又问起朝中和民间对此事的看法,大致慷慨激昂的居多,敢替洋人说话的甚少。这对两宫太后来说,多少是一种安慰。

        但等曾国藩和崇厚会衔的奏折一到京,这份安慰便变成极沉重的负担了。奏折中为洋人雪冤,指出“教民挖眼剖心,戕害生民之说,多属虚诬”,列陈所以“致疑”的原因五点,奏请“布告天下,咸使闻知,一以雪洋人之冤,一以解士民之惑”,这已经是要从长计议的事,又要将天津道、府、县三员撤任查办,以及派兵弹压,并俟“民气稍定,即行缉凶”,那就决不能轻许了。

        不许怎么样?宝鋆和董恂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不依洋人,就会开仗。是和是战,两宫太后无法作任何决定,慈禧太后还觉得这事也不能只听少数人的意见,于是召见病起第一天进宫看折的恭王和军机大臣,面谕召集御前会议。

        ※ ※ ※

        养心殿地方太小,太后又不能出临外朝,决定在乾清宫西暖阁集会。奉召的一共十九个人,区分为四个部分,第一是亲贵,惇王和孚王。第二是重臣,官文、瑞常、朱凤标、倭仁四相,以及恭王为首的军机四大臣。第三是近臣,御前大臣醇王、景寿、伯彦讷谟诂,弘德殿行走的将相,翁同龢、桂清、广寿。第四是掌管洋务的总理大臣,董恂、毛昶熙。除了孚王以外,其余十八个人都在近午时分到了乾清宫,由惇王带班,进殿行礼。军机大臣和总理大臣跪在东边,其余的跪在西边。

        乾清宫是天子的正寝,在康熙以前,皇帝临轩听政,岁时受贺赐宴,以及日常召见臣工,都在这里,是内廷中规制最宏伟的一座宫殿,广九楹、深五楹,象征“九五之尊”。中间三楹设宝座,楣间有块顺治御笔的匾:“正大光明”。自从康熙末年闹出“夺嫡”纠纷以后,从雍正开始,废除了立储的制度,皇位的继承,由皇帝御笔书名,锦盒密封,这个锦盒就藏在“宫中最高之处”的“正大光明”匾额后面。

        左面三楹为东暖阁,原名“抑斋”,自从高宗因为得了绝世奇珍王羲之父子的三通帖,珍藏在此,所以又题名为“三希堂”,右面三楹就是西暖阁,题名“温室”,高悬高宗御制的一篇“乾清宫铭”。其时正当全盛,高宗又享大年,所以铭中最后一段是这样六句话:“五福敷锡,万国咸宁,敢恃崇居,惴惴矜矜,益慎体乾,惟皇永清。”现在,两宫太后及十五岁的皇帝,就是坐在这篇铭文之下,为了“一国不宁”,召见“惴惴矜”的亲贵重臣。

        分班行了礼,所有的太监都奉命退出殿外,这时慈禧太后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天津的教案,没有想到闹得这么厉害!现在法国人蛮得很。曾国藩的折子,想来你们都在军机处看过了,要办地方官,要拿杀洋人的百姓,这件事该怎么办?我们姊妹俩想不出主意,所以找大家来商量,有话,你们尽管说!”

        这样的场合,第一个说话的应该是惇王,他是早就预备好了的,片刻沉默以后,开始发言:“曾国藩不是不讲理,不体恤下属的人,他这个折子,也是大不得已。不过民为邦本,民心一失则天下解体。所以这件事要慎重。”

        这几句话说了等于没有说。在他肩下的醇王就不同了,一开口就显得很激动,“民心宜顺!”他大声说道,“天津的地方官也没有罪,张光藻跟刘杰,平时的官声很不错,他们当然不能偏袒教民,讨洋人的好。事情闹开来,全怪那个丰大业太野蛮,拿枪就打,这还成话吗?如果说中国的使臣,在他们法国也是这样子蛮不讲理,枪击职官,不也一样要犯众怒吗?至于陈国瑞路过天津,说了几句嘉许义民的话,正见得他忠勇性成。在法国看,他们有罪,在中国看,何罪之有?他们的罪,是总理衙门给安上的,咱们自己还在查办,总理衙门倒先替天津的义民认了罪的。给法国公使的照会,说什么天津的‘举事者’,等于我‘大清仇人’,这种措词太失体了!还有人说,天津的百姓,无缘无故杀法国人,不过借此抢劫掳掠。诬责义民,于心何安?”

        那段话是宝鋆说的,他不能不申辩:“启奏两位太后跟皇上,七爷的责备,奴才不能受!烧教堂的时候,有人大抢特抢,是有案可稽的。”

        “趁火打劫,总是有的。”慈禧太后为他们排解,“这一层,现在不必再提了。”

        “臣有申辩。”董恂接口高喊。

        “好!你说吧!”慈禧太后告诫:“就事论事,别闹意气。”

        “是!”董恂用含冤负屈的声音答道:“臣等奉旨与洋人交涉,事事以宗社为重。洋人脾气多很坏,臣等受气也不是受了一天,局外人不谅,嬉笑怒骂的也很多,臣等总想着受辱负重四个字,能够为朝廷‘求全’,自己‘委屈’一点儿,算不了什么。这一次教案,原是相激而成,如果地方官实心为国,知道现在还不是可以跟洋人开衅的时候,平日多加化导,就不致于教民相仇。老百姓也应该体谅国家,平长毛、灭捻匪,现在陕甘还在用兵,国力凋敝。明明惹不起洋人而偏要惹他,惹出这样一个局面,不就等于跟大清为仇?”

        董恂一口气说下来,上了年纪,不免气喘,所以得停一停,而醇王不容他往下再说,接口便驳:“说百姓与朝廷为仇,是断断不会有的事!这话在自己都不能说,何况说给洋人,形诸文字?试问,洋人误信百姓与我大清为仇,不更以为朝廷孤立无援,越发得寸进尺,没有个完结?求和反不得和,不但失体,而且失策!”

        “原是说委屈求全。”董恂的再度辩解,就显得有些软弱了,“措词当然要不同些。”

        “怎么个不同?”

        看醇王咄咄逼人的神态,慈禧太后心想,倘或引出主战的论调来,今日一会,便难收场了,得要想个办法,先教大家死了不惜一战的那条心,专就“抚局”上去研究,如何能够议和而不太吃亏才是正办。因此,她摇一摇手:“不必在这些细故上争执。”接着,摆出不胜悲愤的神情说道:“道光、咸丰两朝,咱们中国都吃了大亏,洋人是咱们的世仇,你们如果能想一条计策,把洋人灭掉,我们姊妹俩就死也甘心!”

        这番话说得群臣动容,都觉得语气严重,不敢轻易奏对。

        慈禧太后细看西面那一班从领头的惇王,到末尾的翁同龢的脸色,知道自己这两句话把他们“镇”住了,于是又用缓和的声音说:“皇帝还没有成年,诸事要从长计议,你们都是国家的重臣、近臣,休戚相关,跟外头不一样,总得要搁下成见,多替国家着想。”

        醇王是主战的一方,既无彻底灭洋人的长策,就不敢再多说。军机和总理衙门,除了李鸿藻以外,是主和的一方,听出慈禧太后暗中支持的意思,便不必再多说。彼此沉默之下,作为清议领袖的倭仁,就不能不发言了。

        “臣愚昧,”他说,“张光藻、刘杰两员,既然官声甚好,不宜加罪。”

        “是的,不宜加罪。”瑞常和朱凤标同声附和。

        因为这三个人的位高望重,宝鋆等人不便说话,只有恭王起而相驳,但他病后虚弱,无力多言,只说得一句:“不依曾国藩所请,此案不能善了。”

        于是又出现了僵持不下的沉默,翁同龢觉得这是个给自己讲话的机会,便提高了声音说道:“臣有愚见。曾国藩所请两事,皆天下人心所系,亦是国法是非所系。请再申问曾国藩,洋人此后如无别项要求,尚可曲从,倘无把握,则宜从缓。似乎不必在仓促间定议。”

        这是折中的论调,也合乎慈禧太后“从长计议”的指示。在主战的一方,认为不得已而求其次,至少该这么办,而主和的一方,觉得以此作为让步的表示,亦未始不可。只有一个董恂,听得翁同龢的话,心里就冒火。

        董恂久为清议所指摘,而他亦对朝士抱着极深的反感,最使他痛恨的是替他安上一个“董太师”的外号,臣子拟于董卓,如在雍正、乾隆朝,凭这个外号,就可断送一辈子的功名富贵。因此,他总认为那些以讲学问务声气的名流,徒尚空言,不负责任,所发的议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眼前的翁同龢就是。曾国藩的折子,或准或不准,可否之间只凭慈禧太后一句话就可裁决,反对的人虽多,但上有慈禧、下有恭王,仍可如愿以偿,不想翁同龢节外生枝,要搞乱了垂成之局,岂不可恨?

        于是,他抬脸冲着翁同龢说道:“这时候天津不知道是什么局面?那里容得你往来问答?”这句冲口而出的话,成了危言耸听,两宫太后首先就悚然心惊。董恂的意思中是表示,即在这庙堂筹议大计之时,也许大沽口的外国兵船,就已经在开炮了。战端既然随时可启,往来问答,稽延时日,以致误了大事。这一下原来以为翁同龢有道理的,便觉得他的话亦不免迂腐了。

        于是慈安太后微喟着说:“有僧王在,他的马队,还可以把洋人挡一挡。现在,也还得要调一支兵进京保护才好。”

        “是!”恭王答道,“臣等商议,预备再调驻张秋的铭军九千人入京。等商议好了,请旨办理。”

        “李鸿章呢?”慈安太后又问,“他此刻在什么地方,这件案子,他怎么个说法?”

        “李鸿章此刻在潼关。他给臣写信,也说‘断乎不可用兵’,只能跟洋人‘一味软磨’。”

        惇王听得这一说,算一算督抚中预备开仗的,只有一个丁宝桢,但“东军”全靠一个总兵王心安,那两三千人要拿曹州一带的土匪,根本就不能调进京。看样子已非得依从曾国藩的意思不可,那就只有在“讨价还价”上打主意,因而接着恭王的话说:“曾国藩所请办地方官、缉凶这两件事,既不得不从,那么,中国人迷拐孩子,也不能不严办。”此又是董恂出的主意,认为严拿拐子,刺激洋人,应该从宽,所以惇王这么说。

        这一说勾起了醇王的牢骚,发了好大一篇议论,说素日无备,而临事则以“无可如何”四字塞责,从咸丰十年以来,试问“所备何事”?这是指责当国十年的恭王。说到最后,他亦是“无可如何”,只好在文字上要求了,“此次纶音,如果仍有措词失体之处,”他很起劲地说:“臣等仍当纠正。”

        慈禧太后点点头,看着恭王说道:“那种‘大清仇人’什么的,是有点儿不象话!”

        “是!”恭王病后体力不支,急于完事,便敷衍着醇王说:“军机拟旨如有不妥之处,醇王等人尽管纠弹,臣等虚心接受。”

        恭王这样给面子,醇王不便再发牢骚,于是御前会议到此结束。时间太长,无不汗透重衣,上了年纪的倭仁等人,甚至因为跪得太久,站不起来,得要太监来搀扶。

        虽然如此,却还不能回家,都在朝房里等着看军机处所拟的旨稿,如有与廷议不符之处,象醇王所说的,“倘有措词失体之处”,便可当时“纠正”。

        军机章京的笔下都快,但这天拟旨,要把群臣所发,面奉裁可的意见,都包括进去,而遣词用字的多寡轻重,与发言者的名位又有关连,因此斟酌损益,费了三个钟头,才把两道明发、两道廷寄的稿子拟好,邀请大家去看。

        两道明发,是摘叙曾国藩的原折,为洋人辩解“教民挖眼剖心、戕害生民之说,多属虚妄”,以及遣责天津地方官办事不力,革职查办。两道廷寄,一道分寄沿海各省督抚,严密戒备;一道专寄曾国藩,指示大计,自然最关紧要,所以大都争着先看这一件,只见写的是:

        “曾国藩、崇厚查明天津滋事大概情形一折;另片奏请将天津府县革职治罪等语,已均照所请明降谕旨宣示矣。曾国藩等此次陈奏各节,固为消弭衅端,委屈求全起见;惟洋人诡谲性成,得步进步,若事事遂其所求,将来何所底止?是欲弭衅而仍不免启衅也。该督等现给该使照会,于缉凶、修堂等事,均已力为应允,想该使自不至再生异词。此后如洋人仍有要挟恫吓之语,曾国藩务当力持正论,据理驳斥,庶可以折敌焰而张国维。至豫备不虞,尤为目前至急之务。曾国藩已委记名臬司丁寿昌署理天津道篆,其驻扎张秋之兵,自应调扎附近要隘,以壮声威。李鸿章已于五月十六日驰抵潼关,所部郭松林等军亦已先后抵陕,此时窜陕乱民,屡经官军剿败,其焰渐衰,若移缓就急,调赴畿疆,似较得力。着曾国藩斟酌情形,赶紧复奏,再降谕旨。日来办理情形若何?能否迅就了结,并着随时驰奏。总之和局固宜保全,民心尤不可失!曾国藩总当体察人情向背,全局通筹,使民心允服,始能中外相安。沿江沿海各督抚,本日已有寄谕令其严行戒备。陈国瑞当时是否在场?到津后即可质明虚实,已令神机营饬令该提督赴津听候曾国藩查问矣。将此由五百里各密谕知之。钦此。”

        这道廷寄,实际上照曾国藩及总理衙门的意思办理,而表面上对主战一方重视民心的议论,亦已完全采纳,所以大家都没有什么话说。

        再看那两道明发上谕,摘引曾国藩的原奏,文气不顺,近乎支离。翁同龢心里在想,如果照此明发,一定会引起指摘,还得重新斟酌。但看看窗外日色,已经偏西,还要清稿,还要“请起”,面奉两宫太后认可,时间局促,决无再细作推敲的工夫,因而也就一忍了事。

        等恭王入见,又费了三刻工夫,才算妥帖,廷寄即刻飞递,明发由倭仁带回内阁去处理。出宫时刻,已快下钥,却有一骑快马,飞奔而来,天津的折差,递来崇厚的一个折子,说是曾国藩病重,请另简大臣赴津主持。

        ※ ※ ※

        曾国藩的病是又重了些,但神明不衰,未到卧床不起,无法治公的地步。就是病势增重,也是受崇厚所逼,而间接是受英国公使威妥玛所逼。

        当教堂被焚之初,英国驻天津的领事李蔚海,就联络各国领事,组织了一支“自卫队”,名为保侨,其实是有意要反衬出中国官府不能维持地方。及至罗叔亚到天津,老奸巨猾的威妥玛自告奋勇,陪着他同行,在幕后全力煽动。起先是提出拿天津府县及陈国瑞抵命的要求,以后又透露口风,赔偿损失最少得数百万银子,杀人放火的凶手,至少要正法三、四百名。上海来的《申报》又载着英国人的议论,说是必须用武,儆戒中国官民。同时崇厚打听到,罗叔亚不仅每天与法国水师提督会商,而且已有两千洋兵开到,大沽口和烟台的外国兵船,亦日有增加。

        这些消息把崇厚吓得胆战心惊,万一开仗,朝廷主战的一派得行其志,那时追究责任,第一个就会把他杀掉,至少也是充军的罪名。这是不可避免的,兵败议和,则杀主战的大臣,和议决裂,不惜一战,则必杀主和最力的人来激励士气民心。为此,他一天几次去见曾国藩,反复申说,必须答应罗叔亚在照会中所提出的要求,否则大祸就在眼前。

        曾国藩撤张光藻、刘杰的职,奏请治罪,已觉内疚神明,痛悔不止,如何再肯听崇厚的话?最后被逼不过,他半真半假地表示了态度。

        “洋人亦须适可而止。”曾国藩依然保持着他那平静舒缓的语声,“莫以为我立意不开衅,便是怕事不设防!我已密调各路军队到津,军械由上海制造局航海赶运,军粮呢,福建采办的两万石米,可以奏请截留。真的逼得人不得过,也就只好跟他周旋了。”

        崇厚惊愕莫名,“中堂,”他嗫嚅着说,“我竟不知有这些部署!”

        “现在你知道了。”曾国藩闭眼捋须,接着又说:“我自募勇剿贼以来,此身早已许国。幸赖圣祚绵长,将士用命,荡平巨寇,百战名将,如今凋零虽多,也还有李少荃、左季高、彭雪琴、杨厚庵,那个不是念切时艰,心存君国?就算我衰病交侵,不久人世,继起亦复有人,不见得跟洋人打都不能打!”

        这番话一说,崇厚无法再谈得下去,而且心里惊疑不止,他无法判断曾国藩的话,是真是假?他也知道,曾国藩处事一向慎密,又有一班极能干的幕友,暗中调兵遣将,非无可能。看这样子,说不定曾国藩眼前的一意主和只是缓兵之计,等军队开到,又是一样说法,那就非把大局搞决裂了不可!

        这样一想,他觉得曾国藩在天津,有害无益,苦于无法把他请走。谁知事有凑巧,曾国藩因为崇厚一味媚敌,逼人太甚,心境大为不快,眩晕的毛病越发严重,以致当客呕吐,卧倒在床。崇厚灵机一动,趁此机会,飞奏曾国藩病重,不能任事。这是非常不礼貌的举动,但照崇厚的想法,这一来不但是救他自己,也是救了曾国藩,让他能把一副千斤重担卸下来,回保定安心养病。

        在同一个奏折中,崇厚又说,法国公使已提出职官抵命的最后限期,如果在拜折第二天下午四点钟,还未有确实答复,法国兵船就要派兵上岸,杀向京城,而大沽口的各国兵船,就在这一两天内开到了九艘之多。

        这个折子递到京城,正就是崇厚拜折第二天的下午四点钟。如果说已经决裂,则事已无及,而期限过于迫促,亦反令人有不近情理,纯为空言恫吓的感想。因此,奉旨进宫看折的恭王,对这一层倒不怎么摆在心上。

        然而曾国藩的病倒在床,却不能不重视。恭王和总理大臣们都知道,崇厚对外则资望不足,为敌所轻,对内则与情不洽,动辄获谤,已经无法再在天津立足,所请“简派重臣”,实在有此必要。为难的是这个能办洋务的“重臣”到那里去找?

        “这是个火坑,派谁谁倒霉!”宝鋆苦笑着说,“和议成不成是另一回事,先就得让那班‘清流’骂个够!”

        他的话一半是牢骚,一半也是实情。沈桂芬则比较沉着冷静,心想宝鋆的话一传出,更难找人,于是紧接着说道:“话虽如此,事情也得两面看,这时候谁要肯挺身而出,把曾爵相都未能办成的抚局办成,必享大名。再说,为国家建了大功,朝廷亦必不薄待。”

        “对了!”恭王许了愿心,“谁要是把这副担子挑了下来,我一定保他,或是换顶戴,或是调剂差使,两宫太后不能不依。”

        有此一句话,立即便有人自告奋勇,那就是以兵部尚书奉派在总理衙门行走的毛昶熙。他是河南人,也是咸丰初年投笔从戎的翰林之一,一向在他家乡办团练,比起曾国藩、李鸿章戡平大乱的勋业来,自有天渊之别。但正如俗语所说的,“没有功劳有苦劳”,在慈禧太后和恭王眼中,是个肯为朝廷出力的人。毛昶熙本人则在京朝大僚中,以知兵自名,把那些以翰苑起家,循资升为尚书、侍郎的大臣,都看作书生。这时因为法国公使以兵船胁迫,他认为以兵部尚书,总理大臣的双重资格,该去看一看虚实,因而毅然请命,打算着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是一件名利双收的好事。

        有他肯不避艰险,且又是总理衙门的人,深知朝廷的意向和全案的首尾,恭王自然接纳。但与宝鋆、沈桂芬密商的结果,认为办洋务的长才,第一推丁日昌,如果真的和议决裂,则拱卫京畿,又非李鸿章不可。此外托词卧疾,遥领直隶提督衔名的刘铭传,亦该征召。商定了这些办法,立刻进宫请旨定夺。

        那几天因为承恩公惠澂的夫人病殁,作为亲生长女的慈禧太后,哀痛不已,养心殿的常朝暂免。这时,只有恭王一个人“递牌子”,两宫太后在御花园钦安殿召见,自是一奏就准,当天就下了谕旨。名义上仍旧尊重曾国藩,让他主持天津的交涉,但以“该督抱恙甚剧,恐照料或有未周,谕令丁日昌迅速赴津,帮同办理。又以丁日昌航海前来,须在旬日以外,先派毛昶熙前赴天津会办。”同时“谕令李鸿章,带兵驰赴畿疆,候旨调派。”

        于是毛昶熙带着四名随员,由京师星夜赶到天津,预备与“洋官”会议。

        毛昶熙的四个随员是,翰林院侍讲吴元炳、刑部员外刘锡鸿、总理衙门章京陈钦、恽祖贻,算是京里一等一的洋务长才,其实只有一个陈钦是好手。他在总理衙门的章京中,称为“总办”,就好比军机章京的“达拉密”,内务府的“堂郎中”,是司官的首脑。曾国藩对毛昶熙知之甚深,并不重视,倒是对这四个人,一谈之下,赞叹不绝,许为“难得之才”。

        难得的也还只是一个陈钦。在与法国公使罗叔亚、英国公使威妥玛的会议席上,他据理力争,侃侃谈,引证各国通行的公法,指出丰大业应负激发冲突的责任,同时表示修堂、赔银以外,天津府县撤职交刑部查办,缉凶事宜正由新任天津地方官办理,安三、王三两名祸首已经照罗叔亚的要求释放,中国所应该做到的,不但已经做到,而且已经过分,不能再有所让步。

        罗叔亚被驳得无话可说,一味坚持职官抵命的要求,变成无理可喻,威妥玛自然也就挑拨不起来。等会议不欢而散,罗叔亚与威妥玛大概觉得还是总理衙门比较好对付,随即便离津进京。

        崇厚一看这情形,正是脱身之时。一则交卸了三口通商大臣的职司,便解除了天津交涉的责任,再则怕罗叔亚在天津未能讨得便宜,会跟总理衙门去找麻烦,他得从中去说好话,以排解见功。所以拿“奉使法国请入都陛辞”的理由,拜折即行,跟在罗叔亚后面,匆匆赶进京去。

        崇厚一味媚外,凡事看不清楚,曾国藩却是神明未衰,自己知道,这桩交涉,坏在误听崇厚的先入之言,一上来失之于太软弱,让法国人步步进逼,搞得枪法有些乱了。静下来细想一想,觉得罗叔亚的态度奇怪,如照起初那样的强硬,则会议决裂,接着便是法兵登岸,何以一无表示,悄然进京?

        这个疑团,很快地就被打破了。从英国通到印度孟加拉省首邑加尔各答的“电报”,传来消息,说是普鲁士跟法国开了仗,起因于西班牙发生革命,女王被废,预备迎立普鲁士王的一个亲族为西班牙王,法国的皇帝,老拿破仑的侄子,称为“拿破仑第三”的,表示反对。于是普鲁士王遣大将毛奇,领兵进攻法国。在大沽口的法国水师提督,就因为国内正有战事,必须待命行动,所以拒绝了罗叔亚的要求,怎么样也不肯开衅。

        “天佑吾华!”曾国藩大大地松了口气,知道仗是打不起来了,至少限度可以说,要法国国内再派援兵,是不会有的事。

        “中堂!”薛福成说,“法国既有内顾之忧,我们这里何妨乘机利用?”

        “不然,不然!”曾国藩大为摇头,“你莫想到《战国策》上的话!普、法两国的国情形势,几乎一无所知,而想利用重洋万里以外的战局,如何可以!这个论调发不得,一发助长了主战诸公的虚骄之气。为今之计,正宜把握良机,奏请慈圣,执持定见,促成和议。请你去拟个奏稿来,普法开仗的事,只字不可提!”

        “是的!”薛福成心诚悦服,“中堂这才是老成谋国!”

        这个奏折由曾国藩和毛昶熙会衔拜发,主旨是“请中外一体,坚持定见”,决不用兵,但兵可不用,不可不备。本打算着“投荒万里之行”,有几年苦头可吃的李鸿章,忽然得此际遇,精神抖擞地星夜带兵入卫,一路行军,一路不断上奏,同时行文军行所经各地督抚,要求供应军需。曾国藩是替他办惯了粮台的,将福建船政局购办的“京米”,截留了两万石,存放在天津,专等李鸿章和刘铭传来领。

        除了李鸿章,丁日昌亦已奉旨北上,他也是来“跳火坑”的。启行之前,先上个奏折,说“自古以来,局外之议论,不谅局中之艰难,然一唱百和,亦足以荧听闻而挠大计,卒之事势决裂,国家受无穷之累,而局外不与其祸,反得力持清议之名”,自道“臣每读书至此,不禁痛哭流涕”,因而提出看法“现在事机紧急,守备则万不可缺,至于或战或和,应由宸衷独断,不可为众论所摇”。这番话的意思,与曾国藩一样,都是请两宫太后“谋划必须决断”,抱定主旨,决无更改。言外之意,都指醇王、李鸿藻、倭仁那些人的话,万不可听。

        因为如此,没有人再发主战的议论,但一口怨气不出,都发泄在曾国藩头上。有的公然指责,有的写信质问,大致以前骂崇厚的话,现在都用来骂他,态度最激烈的则是他的同乡,甚至要把他悬在湖广会馆的那块“道光戊戌科会试中式第三十八名进士、殿试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的匾额撤除。

        以曾国藩的德高望重,尚且被骂得如此不亦乐乎,总理衙门和涉及到这件教案的部院,自然深具戒心。曾国藩挨骂最厉害的一件事,就是官声甚好的张光藻、刘杰撤任,解交刑部治罪,如果刑部真的治了罪,必然又受清议攻击,变成替人受过。刑部尚书郑敦谨,当然不会这么傻,所以当直隶臬司钱鼎铭将此两人解送刑部时,主管的直隶司郎中,拒绝收领。接着,军机承旨,发了一道上谕:“罗叔亚无理要挟,所请府县抵偿一节,万无允准之理。传谕钱鼎铭将张光藻等解赴天津,并令曾国藩等,取具该府县等亲供,以期迅速了结。”既不说治罪,亦不说免议,不知“如何迅速了结”?使得钱鼎铭深感为难。

        在曾国藩,明知刑部有意推卸责任,不但没有什么不快,反觉欣然,认为补过的机会到了,听张光藻和刘杰要请病假,一口答应。于是张、刘二人,当天离开天津,躲到外县去“避风头”。

        缉凶的事,他一样也不起劲。毛昶熙看看情势不妙,曾国藩口说“不惜得罪清议”,又说“眼前事大,千秋事小”,其实既畏清议,亦惜千秋之名。他新补了崇厚的遗缺,兼署“三口通商大臣”,会办交涉职责所在,不得不天天催曾国藩“拿办凶手”。

        一拿拿了三十多名,都是“水火会”中人,由新任天津知县萧世本审问,因为听审的百姓极多,萧世本不敢不慎重,这样便又拖延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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