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林住在两里路外,是借用当地富户的一重院落。疾驰到家,卸了长衣,只觉烦躁难耐,想找本闲书来看,定定心。刚取了本在手里,只听门帘一响,顿觉眼前一亮。
进来的是个黑里俏的丽人,不过一看她那双眼睛,就知道是什么路数。正要开口问她,她身后又闪出一个人来,是办粮台的吴知府。
他浮着满脸的笑,却不跟郭松林说话,叫着她的名字说:
“小红鞋,跟大帅磕头呀!”
郭松林看到她脚下,果然穿着一双红鞋,听“小红鞋”这个名字,不知是那里的流娼?难为吴知府办这种差,盛情着实可感。
那小红鞋一面请安,一面飞媚眼,烛光闪烁之下,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把郭松林的“火气”越发勾了上来,一伸手就捏住了她的左臂说:“我看看你!”
看就看!小红鞋站起身来,退后两步,抿一抿嘴唇,摸一摸鬓脚,低垂着眼皮,作出极沉着的神情。那吴知府便凑到他面前陪笑低声,先表歉意:“昨儿个晚上,上头才交代有这么件差使,一早赶到潍县,把她给‘逮’了来。小地方,顶儿尖儿的人材,也就这个样儿了。中吃不中看,你老将就吧!”
郭松林虽是木匠出身,却读得懂孙吴兵法,也会做几句不失粘、不脱韵的诗,与刘铭传都算是儒将。儒将一定风流,所以很洒脱地说:“多谢关爱!很好,很好。”
有了这番嘉纳的表示,使得吴知府大感兴奋,悄声又说:
“她还是个诗妓,语言不致可憎。”
这一说,郭松林越发中意,拱拱手说:“费心,费心,请为我拜复省帅,说我知情。”
到此地步,再多说废话便不知趣了,吴知府只向小红鞋说得一声:“好好伺候!”随即哈一哈腰,倒走着退了出去。
这个一退出去,便另有人走了进来,是个贴身服侍的马弁,一托盘送来了酒肴点心。那小红鞋十分机灵,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很熟练自然地帮着他把托盘里的东西,移到炕几上,然后把明晃晃的一支红烛也挪了过来。
“总爷,你请吧!这儿交给我了。”小红鞋向那马弁说,顺便付以表示慰劳的一笑。
她那副牙生得极好,又白又整齐,衬着一张黑里俏的脸,格外惹眼,所以这一笑,百媚俱生,害得那个才十八、九岁的马弁,赶快把个头低着,转身退了出去。
小红鞋便斟了酒,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绢,擦一擦筷子,回身说道:“郭大人,你请过来喝酒吧!”
郭松林一直坐在旁边,双眼随着她扭动的腰肢打转,这时才抛下手中的那本,一面起身,一面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姓郭?”
“这儿谁不知道郭大人的威名呀?”
明知是句空泛的恭维话,只因为她也知道“威名”二字,使得郭松林大为高兴,心想,“诗妓”之名不假,寒夜寂寞,倒有个可谈的人了。
有此一念,愈添酒兴,盘腿上炕一坐,喝了口酒说:“看你人倒不俗,怎么起个名字叫‘小红鞋’,真正是俚俗不堪!”
“都是人家叫出来的嘛!”小红鞋作个无奈的表情,“你老不欢喜,替我另起个名字好了。”
“好!”郭松林略略一想,就有了主意,“把那个‘鞋’字拿掉好了,就叫小红。‘小红低唱我吹箫’,不是现成的一个好名字吗?”
“小红,小红!”她低声念了两遍,眉花眼笑地说,“真好!
谢谢郭大人,赏我这么个好名字!”
说着就要请安道谢。郭松林不让她这么做,顺手一拉,使的劲也不怎么大,小红就好象站不住脚,一歪身倒在他怀里。
在郭松林看,是她自己投怀送抱,须得领她的情,乘势一把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端起酒杯,问道:“小红,你是那里人?”
“西边,”她说,“淄川。”
“原来跟蒲留仙同乡。”
“你老说的谁呀?”小红问,“说我跟谁同乡?”
“蒲留仙,蒲松龄你总该知道?”
“没有听说过。”她使劲摇着头。
郭松林也摇摇头把酒杯放下了。岂有诗妓而连蒲松龄都不知道的?于是问道:“小红,你也懂诗?”
“诗呀?”小红笑道,“我那儿懂!”
“那,”郭松林诧异,“怎么说你是‘诗妓’?”
“你老别听他们胡诌!”小红答道,“是前年夏天,在济阳遇上个书呆子,赶考没有考上,回南遇上涨水,在店里住了半个月,每天捧着书本儿念诗,有一天我说了句‘听你念得有腔有调的,倒好听,那一天教我也念念。’谁知道那书呆子当真了,一个劲磨着我,要教我念什么《琵琶行》。这条道儿上,我认识的客人多,拿我取笑,给我安上个诗妓的名儿。干我们这一行,出名儿总是好的,就随他们叫去。还真有些文诌诌的老爷们,指着名儿点我。我可不敢骗你老。”
郭松林爽然若失,酒兴一扫而空,不知不觉把揽着她腰的那只手松开了。
小红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你老怎么不喝酒?”她把酒杯捧到他面前。
“喝不下。”
“你老喝一杯!”小红用央求的口气说,“赏我个面子。”
再要峻拒便煞风景了,郭松林在想,寻欢取乐,原要自己去寻取,便即问道:“你会唱曲不会?”
“我会唱鼓儿词。可惜忘了带鼓来了。”小红略想一想说:
“这么样,我小声哼一段给你老下酒。”
“对了,就哼一段儿好了。”
于是小红靠在他肩头上,小声唱道:
“哄我自家日日受孤单,你可给人家夜夜做心肝……”
“好!”她刚开口唱了两句,郭松林便脱口赞了一声,打断了小红的声音:“你慢一点,我来想想,这该是闺中少妇,怨责她那浪子丈夫的话。倒有点意思,你再往下唱!”
这一说,小红的劲儿来了,坐起身子,斜对着他,一条腿盘坐在炕上,一条腿撑着地,把手绢绕着右手食指,冲着郭松林先道一句白口:“强人呀!”接着便雨打芭蕉似的,一口气唱:
“只说我不好,只说我不贤!不看你那般,只看你这般,没人打骂你就上天!”
接着便是眼一瞪,恶狠狠骂一声:“强人呀!”却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随后便又飞媚眼,又害羞地带着鼻音哼道:
“你吱吱呀呀,好不喜欢!”
她那发腻的声音,冶艳入骨的眼波和笑靥,搅得郭松林意乱魂飞,但是他到底不比胸无点墨的草包,除了小红的一切以外,也还能领略非她所有的曲词,便即问道:“这是谁教你的曲子?”
“也没有人教,听人家这么在唱,学着学着就会了。”
“可惜,不知道这曲子是谁做的?”
“曲子好,”小红问道,“我唱得不好?”
看她那不服气的神情,郭松林赶紧一叠连声地说:“都好,都好!曲子做得真不做,也得你唱才行。”
这一说,小红才回嗔作喜,举着杯说:“那么你老喝一杯。”
郭松林欣然接受,把一小杯烧刀子灌入口中,入喉火辣辣一条线,直贯丹田,加上火盆烧得正旺,觉得热了,便即解开胸前的钮子。
“当心受凉!”小红说,伸手到他胸前,原意是替他掩复衣襟,不知怎么,伸手插入他的衣服下面,一下子就抱住了他,把脸覆在他胸前。
她那头上的发香和花香,受了热气的蒸散,一阵阵直冲鼻孔,越发荡人心魄,他便也把她搂得紧紧地。
这样温存了好一会,心才又定下来,觉得小红别有韵致,所以还想再聊聊天,“小红,”他问,“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你老问这个干吗?”
“问问也不要紧。”
“还是别问的好。”
“怎么呢?”郭松林说,“有什么说不得的么?”
“不是什么说不得。”小红抬起头来看着他,“我说了伤心,你老听了替我难过,不扫兴吗?”
“你说话倒干脆!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对了,你老喜欢我就行了。”她又靠在他胸前,“你老多疼疼我吧!”
于是郭松林又抱紧了她。过不多久,听得有人叩门,悄悄喊道:“小红,小红!”
“这是谁?”郭松林问。
小红没有回答他,只抬起身子,向外大声说道:“门没有闩,进来吧!”
门一开,进来一个鸨儿,有四十来岁,擦一脸白粉,簪满头红花,怪模怪样地,先给郭松林请了个安,然后管自己去替他们铺床。
这提醒了郭松林,想看看时刻,等掏出那个李鸿章送他的金表,不开表盖,只揿了一下按钮,顺手放到小红耳边,里面叮叮地响了起来。
小红从没有见过打簧表,大为惊异,象个小女孩似的,磨着郭松林再为她试一遍,又问长问短要弄清楚其中的道理。只是郭松林自己也不懂,何以表能发声?正在有些发窘,那鸨儿已铺好了床,请个安说道:“请大人早早歇着吧!”又虎起了脸对小红说:“你可好好儿侍候!”
等她退了出去,郭松林便问:“她可是你的亲人?”
“我那里有什么亲人?我的亲人在这儿!”说着,小红又一把抱住了郭松林。
明知是“米汤”,他也被灌得晕陶陶如中酒似地,因而也起了一番怜惜的心。他的性格是豪迈一路,也读过几句书,平时颇为向往唐宋那些武将的风流豁达。此时有了几分酒意,放纵想象,想到此番与捻军是作最后的周旋,弃去辎重,裹粮深入,已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枪子无眼,说不定就此阵亡,而生死莫测之际,有今宵一段意外的因缘,不可不为可人的小红留下一点“去思”。倘或阵亡,自然有一番哀荣,朝廷赐祭,督抚亲尊以外,还有一夕之缘的红粉雪涕,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于是他起了拔她于火坑的心思,推着她说:“小红,你坐好了,我有话跟你说。”
小红听他语气郑重,便真个放开了手,离得他远一些,含笑凝视着他。
“你家里到底有些什么人?”
察言观色,知道非老实回答不可,小红收敛了笑容,垂着眼皮说道:“就有一个疯瘫在床上的娘!”
“你可是自由的身子?”
“不!”她摇摇头,“若是自由的身子,何苦还吃这一碗饭?”
“对了!就是这话。”郭松林欣然地说,“你以前嫁过人没有?”
“没有。不过……。”
“话怎么不说完?”
“我不敢瞒你老。”小红低着头说,“有个五岁的孩子。”
“男孩?”
“嗯!”小红忽然觉得想吐一吐心事,抬起头,掠着鬓发,以兴奋而忧伤的声音说:“就为的这个孩子,我愿意再苦两年,等攒够了钱,自己把身子赎了出来,带着孩子也下关东。”
“下关东干什么?”郭松林诧异地问。
“孩子他爹在关东。”
“喔!”他又问,“在那儿干什么?”
“还不是开垦吗?”小红又说,“他在那冰天雪地里,苦得很,也就是为了有一天熬得出了头,巴望着能够父子团圆。”
郭松林点点头,心里在作盘算,关外是禁地,也不知道她“下关东”是怎么走法?想来大概是由胶、莱出海到辽东。然而弱质伶仃,风波涉险,又带着孩子,能不能如愿以偿,实在大成疑问。
他的心事,小红怎么猜得透?见他面色忧郁,她心里懊悔,不该谈自己的事,扫了贵客的兴,所以便又笑着埋怨:“我早说了,还是别问的好。可不是吗,到底,害得你老心烦!”她斟着酒又说:“郭大人,都是我的不好,罚我再唱一段曲子。”
“不!”郭松林握着她那执着壶的手说,“小红,我再问你一句,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这话问得太认真了,小红反倒无从回答,愣了一下才说:
“当然是真的,无缘无故我编一套瞎话骗你老干什么?”
“真的就好。”郭松林没有再说下去。
小红实在困惑,真不知道他的态度是什么意思?不过她阅人甚多,什么奇奇怪怪的客人都遇见过,如果象这样每一个都要去细想,那是自讨苦吃,所以练就了一套本领,随便什么事,能够在心里说丢开就丢开。这时依旧娇笑软语地陪着郭松林饮酒作乐。
郭松林的心情也轻松了,喝酒喝到鸡鸣方罢,一上床便鼾声大起,真个一宵无话。这才是小红少遇见的事,而且也不象别的烦恼能够轻易抛掉,心里嘀嘀咕咕,不知道什么地方不中郭大人的意?所以伺候得格外小心,不时窥伺着他的颜色。
郭松林宿酲犹在,懒得开口,而窗外虽然声息甚低,人影却多,显然的,那都是有公事要向他请示,只是怕惊扰了他,不敢高声而已。
“你开门吧!”
“是!”小红轻手轻脚地去开了一扇房门,自己把身子缩在门背后。
门外那个小马弁早就在伺候了,此时把洗脸水端了进来,小红便帮着他照料郭松林漱洗。等诸事妥帖,郭松林一面向外走,一面向小红说道:“我得去料理料理公事。你别走!”
有这句话,小红才算放了心,自己琢磨着,大概还要留一天。于是她趁郭松林用过的那盆脸水,没有撤走以前,匆匆忙忙擦了把脸,打开梳头匣子,好好修饰了一番,端然静坐,等郭松林回来。
这一等等到日中,还不见踪影,倒是那小马弁带着厨子,替她送了饭来。小红闷在屋里好半天,一见了他仿佛遇着救星,赶紧陪笑道谢,然后问道:“总爷,我求你点事行不行?”
“你说吧!”
“不知道跟我来的那个人在那儿?”
“你是说那个老娘儿们?在大门外等了半天了,上头没有交代,不能让她进来。”
“那就拜托总爷跟她说一声,郭大人让我别走,大概还得留一天,叫她放心好了。”
“在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小马弁说,“好了,我替你把话带到就是了。你快吃!吃完了好收家伙。”
小红自出娘胎,没有这样子吃过饭,实在有些食不下咽,所以拿了两个馒头,放在一边说:“劳驾,劳驾!我这就行了。
请厨子大爷收了去吧!”
刚说到这里,只听窗外靴声、人声,是郭松林回来了,带着一名随从,却只候在窗外,小红慌忙退到一边,很恭敬地站着。
“你还没有吃饭?”郭松林接着又说,“我也还没有。正好,你就陪着我一起吃吧!”
小马弁一听这话,便退了出去,向厨子吩咐:“把大帅的饭开到这儿来。”
这开来的饭,自然大不相同,肥鸡大鸭子以外,还有一大碗狗肉,异香扑鼻,把小红的食欲勾了起来。但是她不比北道上那些“生葱生蒜生韭菜,那里有夜深私语口脂香?开口便唱‘冤家的’,那里有春风一曲杜韦娘”的“蛮娘”,当着窗外那些官长“总爷”,何敢跟统驭上万兵马的“大帅”,对桌而食?只守着她的规矩,站在桌旁替郭松林舀汤撕饼地伺候着。
吃得一饱,郭松林很舒服地剔着牙、喝着茶说:“现在要跟你谈正事了。”
“是。”小红答应是这样答应,心里又万分困惑:红顶子的大官儿跟我们这种人有什么正事好谈?
“是谈你的正事。小红,”郭松林说道:“我想拔你出火坑。”
“这……。”
“你听我说完,不是我想接你回家,现在打仗,我没得那份闲心思。我替你还了债,把身子赎出来,另外再送你几两银子。喔,”郭松林停了一下问:“小红,我又要问你了。倘或你那口子攒够了钱来接你们母子俩,你把你疯瘫的老娘怎么办呢?”
“那……,”小红听了他的话,心思极乱,所以得先想一想才能回答:“自然是一起接了去。”
“你别看得那么容易!汉人若非充军,出关也不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那么容易。果真你娘去不了,可能送几个钱,托人照应?”
“有钱就行。”小红答道,“我把我娘送回淄川。”
“那就行了。”
刚说到这里,只见刘铭传和杨鼎勋,相偕来到,郭松林顾不得再跟小红说话,起身迎了出去。
“省三,你来得正好!”他一见面就说:“我跟你要件公事。”
“行!什么公事?”
“用你的关防出一角公文:派遣差官一名,出山海关公干,随携妇女、小孩各一名。名字都空在那里,回头我自己来填。”两名来客相顾愕然,“这是干什么?”刘铭传问,“你不是自己也有关防吗?”
“我是福建提督,你是直隶提督,虽在这里打仗,说起来山海关也管得着,所以要用你的关防。”
“慢来!”杨鼎勋笑道,“我这个湖南提督要管一管闲事。
为何随携妇女一名?是何许人?”
“喏,在屋里!”
这时小红已经把郭松林的话想明白了,有这样天外飞来的奇缘,真是爱做梦的人也梦不到,所以反有点不大相信。但看到那两位贵客的头上,她心里踏实了,都是红顶子的大官,那能开这样的玩笑?
因此,一见贵客进门,她精神抖擞地连请了两个双安,盈盈笑道:“小红给两位大人请安。”
郭松林和杨鼎勋又相视而笑了。杨鼎勋跟郭松林是至交,戏谑惯了的,所以指着小红向郭松林笑道:“子美,她替你‘败火’,你怎么反倒要充她的军?莫非伺候得不够痛快,火上加火?”
小红人既伶俐,兼以这些古里古怪的风情话,听得多了,所以一下就懂了杨鼎勋话中的意思,顿时黑里俏的脸上,泛出红晕,变成紫酱色。她同时也在想,这些“大帅”们在一起,开起玩笑来,比平常老百姓还随便,那里有一点儿官派?
因而不免深深讶异。
心有所感,脸上不免流露了狡黠的笑容。杨鼎勋正跟刘铭传哈哈笑着,一眼瞥见,立即忍住了笑,指着小红说:“不对!看她这笑,昨儿晚上一定还有新鲜花样?说吧,”这是直接对着小红来的:“你笑的什么?”
“什么花样也没有。”郭松林接着说:“你们自己问她好了。”
小红不愿搞出误会来,又看来的两位“大人”也是好说话的人,所以轻盈地笑道:“我是想起鼓儿词上的话好笑,没有别的。”
“怎么呢?”杨鼎勋问,“说出来让我们也笑一笑。”
“鼓儿词上提起那些个元帅,叫人害怕!一发了脾气,把胡子一吹,公案上摔下一支令箭来,马上推出辕门,人头落地。敢情这都是哄人的话!眼前就三位元帅,跟鼓儿词上说的全不一样。”
“那么,你看是象好呢,还是不象的好?”刘铭传问。
“这我可不知道了。”小红笑道,“反正我看得出来,三位大人全是菩萨心肠。”
“不容易。”刘铭传笑中有牢骚:“从京里到南边,到处挨骂,在这儿才落得一声好。”
“好了,闲话少说吧!我先办完了她的正经再说。”郭松林问刘铭传:“跟你要的公事怎么样?”
“那还用问吗?派个人说给我那里的人就是了。”
“这就行了。”郭松林转过脸来看着小红:“我也不知道你欠了多少债,反正一定够,我送你一千银子,另外派人帮着你办事。赶快还了债,把你老娘送回淄川,到关外找你那口子团圆去吧!”
这一说,简直让小红愣住了,世间真有这样的事?不但没有经过,也没有听说过,所以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觉心中又酸又甜、又热,浑身发抖,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等哭出声就又立刻警觉,这是什么地方?眼前是什么人?怎能放声大哭?赶紧拿手掩住了嘴,一头扑倒地上在抽噎。
“我明白了!”杨鼎勋点点头,轻声说道:“子美这番豪情快举,倒真是菩萨心情。”
“这一千两银子值,无论如何比花一千两银子买副对联来得值。”
刘铭传的话是有所指的,据说郭子美的大同乡,翰林出身的何绍基,书法名满天下,他用一副自撰自写的对联向郭松林打秋风,自道是副巧对,也是绝对,非要一千两银子不可。那副对联的句子是“古今双子美,先后两汾阳”,用杜甫和郭子仪来与郭松林相拟,马屁拍得极足,所以郭松林欣然送了一千两银子。
这番快举,欣赏的人少,不以为然的居多,刘铭传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有那样的说法——事实上也说得很对,郭松林亦觉得,小红的感激涕零,比何绍基的掀髯大乐值钱得多。
“你别哭了!”他说,“我叫了人来,让他陪着你去办事。”
接着便喊进一名亲信差官来,一一交代清楚,小红哭着向三位“大人”叩了头,对郭松林一步三回首地跟着那差官去了。
※ ※ ※
“我们谈正事吧!”刘铭传这样说,同时亲手去关上了房门。
这不用说,“正事”是关于剿捻的机密。三个人在屋角聚在一起,并头促膝,低声密商,未入正题以前,刘铭传先取出一个信封,冷笑着递给郭松林说:“你先看看这个!”
打开信封一看,是一道“廷寄”的抄本:
“李鹤年奏:豫军马队追贼,枪毙任逆,并西北两路防堵情形,暨襄城匪徒滋事,现饬查办各折片。善庆一军,前同刘铭传在赣榆地方,剿捻叠胜,枪毙逆首任柱,已据李鸿章奏报获胜情形,并将该副都统奖励矣。”
看到这里,郭松林停了下来,皱眉说道:“这我就不懂了,枪毙任逆,完全是淮军的事,跟豫军什么相干?要河南李中丞去奏报?”
“不就是报功吗?”杨鼎勋说。
“那又怎么扯上善庆呢?”
“李中丞的原奏不知道怎么说的?不过也猜想得到。”刘铭传说,“不扯一个当时在火线的人,怎么能够报功?”
“喔,我明白了,是一出‘十八扯’!”郭松林笑道,“先把善庆扯上,那一支蒙古马队算是豫军,再把任柱跟善庆扯上,当时他在火线上,打死任逆,他自然有分。如是一扯再扯,就算成豫军的功劳了。”
“对了!”刘铭传说,“我反正挨骂受气,经历得多了,象这样的事,无所谓。现在我把你们两位老大哥拉在一起,我得有个交代,拚命打来的胜仗,倘或让人冒了功去,教我怎么对得起两位?所以该有个办法。这话先不谈,你再往下看!”
下面这一段提到西捻的头目张总愚:
“张逆现盘旋于延绥一带,非东走晋疆,即南入豫境。该抚务令马德昭等,择要扼扎,以备不虞。枭匪近扰定州,豫省彰卫各属,相距非遥,河北之防,尤为吃紧。”
“啊!”郭松林吃惊地说,“西捻如果回窜,倒是件很麻烦的事!西捻、盐枭,倘或再加上东捻,那样一合流,可就再不容易制服了。”
“就是这话!”刘铭传说:“西捻回窜,怎么样跟直隶的盐枭合在一起,淮军管不着!淮军只管办东捻。不过东捻要突破运防,窜入河北,那……,”他神色异常严肃地:“那是可以掉脑袋的事!”
“话再说回来,”郭松林说,“等西捻回窜河北,即使不能跟东捻合流,声气相应,我们这里的仗也很难打了!”
刘铭传与杨鼎勋都不作声,但微微颔首,深深注视,彼此目语之间,取得了一致的看法,情势摆明在那里,对捻军的这一仗,如果办得不够痛快,不够干净,将会引出许多麻烦。
郭松林在想,这一次刘铭传可真是大彻大悟了!要论将材,此人智勇双全,且有远略,带兵驭将亦有他自己能得士卒效死的一套做法,不愧为大将之器。但他就跟李鸿章一样,功名心太盛,喜欢用手腕,甚至也不无纵寇自重的情事。于今历经顿挫,朝旨严督,舆论讥评,在他都成了鞭策的力量,激出他一个决心,要奋力自效,急于剿平东捻,替他自己、替李鸿章、替淮军挣个面子。更难得的是他已了解到,面子要大家一起来挣,胜仗更要大家一起来打,所以一心一意讲求和衷共济,不但不象过去那样争功诿过,甚至宁愿委屈自己,结欢友军。光是派粮台上的委员,替自己去找窑姐儿这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他的推心置腹。这样的朋友,得要捧捧他!
于是他慨然说道:“省三!这一仗的关系重大,我完全明白。自己弟兄,不必客气,怎么打法,你说吧!我全听你的。”
“子美,少铭!”刘铭传激动地分握着郭、杨二人的手,“有你们两位老哥捧我,这一仗非打胜不可。生死关头的交情,才是真正的交情!我太高兴了。”
“彼此一样。”杨鼎勋说,“省三,你把今天所得的谍报先跟子美说一说。”
“现在各方面的情势是如此,”刘铭传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手画的山东地图,指着西南方说:“运河一入东境,到利津出海,一共八百多里,目前最紧要的是从张秋到东阿鱼山的六十多里,因为这一带已经冻得很结实了。少帅已调树字三营增防,可保无虞。现在就怕捻匪西窜,扑齐东一带的运河,所以我请潘琴轩,专守西面,一面防运,一面接应。”
“这样,形势就很明白了!”郭松林接口说道:“北面是汪洋大海,东面登、莱两州是个‘口袋’,大军由南面往北挤,不是挤入那个‘口袋’,便得往西面突围,我们各当一路。”
“是!”刘铭传又说,“子美,此中有天意!”他指点寿光东、西两面的两条河说:“东面是弥河,既深且阔;西面,你看,清水泊连看北洋河,两河如带,束住了捻匪,这是他的一个绝地!往东西两面突围都很难,要想逃生就得往南面。”
郭松林瞿然而惊,“说得不错!”他在想,这才是真正的生死之斗,就象血海深仇的冤家相逢于狭路,谁打倒了谁,谁才能过得去,其间毫无闪避的余地。
“捻匪那面的情形,今天早晨也有确实的消息来了。”刘铭传又说,“任柱虽死,仍旧数他的‘蓝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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