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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前传(5-2)

        “这一计要是叫人识破了呢?”

        “那怎么会?”肃顺摇着头说:“谁也不知户部采办了多少铜?没有人摸得清底细,倘或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必是有人泄漏机密,坏了朝廷的大计,奴才一定指名参奏,请旨正法!”

        看他如此懔然的神色,表现出一片公忠体国的心情,连西太后也有些动容,“我这算明白了!”她点点头说:“你要想把年号早早定下来,就是为了好铸新钱。是这个意思吗?”

        “是!等年号一定,马上就可以动手敲铸,奴才的意思,要铸分量足的大钱,称为‘祺祥重宝’,这才能取信于民。”

        “慢着!”西太后挥一挥手,打断他的话问:“祺祥’两个字,怎么讲?”

        “就是吉祥的意思。”

        “嗯!”西太后微微抬头,用一双炯炯生威的凤眼,看遍了顾命八臣,然后问道:“改元是件大事!年号是怎么来的?可也是象上尊谥那样子,由军机会同内阁拟好了多少个,由朱笔圈定?”

        这一问,包括肃顺在内,一时都愣住了!他们都没想到西太后居然对朝章典故,颇有了解,于是领班的载垣,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

        西太后没有说什么,只死盯了肃顺一眼,把放在御案上,写着“祺祥”二字的纸条,用一只纤长的食指揿着,往外推了开去。

        这个软钉子碰得不小,肃顺有些急了,“启奏太后,奴才几个,商量了好久,才定了这两个字,其中有个说法儿。”说到这里,他回头望着匡源:“你把这两个字的出典,奏上两位太后。”

        匡源不象肃顺那样随便,先跪了下来,然后开口:“‘祺祥’二字,出自《宋史·乐志》:‘不涸不童,诞降祺祥。’水枯曰涸;河川塞住了,也叫涸;童者山秃之貌,草木不生的山,叫做童山。‘不涸’,就是说河流畅通,得舟楫之利,尽灌溉之用;‘不童’,就是说山上树木繁盛,鸟兽孕育。如是则地尽其利,物阜民丰,自然就国泰民安了,所以说‘诞降祺祥’。”

        “祺祥”二字是匡源的献议,得肃顺的激赏,这一番陈奏也还透彻,无奈咬文嚼字,两宫太后只能听懂一个大概,所以沉默着未有指示。

        于是肃顺又开口了。一开口就是“先帝在日,常跟奴才提起”,提起国库空虚,民生凋敝,军需政费,支出浩繁,大乱不平,如何才是了局?然后盛赞胡林翼在湖北,处长江上游,居天下之中,“协饷”各省,曾国藩因此而无后顾之忧,多由于胡林翼的苦心筹划,功劳最大。

        话锋一转,谈到朝中,肃顺随即说到他自己身上,讲了许多职掌度支,应付军费国用的难处。他说他曾奉先帝面谕:“务必量入为出。”为了遵行旨意,不能满足各方面的需索,因而挨了许多骂,受了许多气,真是道不完的委屈。但是,他表示他不在乎,只记着古人的两句话:“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显然的,这些话多少是为现在上坐的太后,从前的懿贵妃而发,所以忠厚的东太后,颇有不安之感,频频投以眼色。无奈肃顺正讲得起劲,以致视而不见,等发完了牢骚,又发议论。

        他的那番议论,倒可以说是为民请命。他认为军事已操胜算,复金陵不过迟早间事,但大乱平定的善后事宜,异常艰巨。在民间,重整田园,百废待举;在军中,骄兵悍将,须有安置。这一层关系重大,数十万百战功高的将士,解甲归田,必将有妥善的布置,否则流落民间,为盗为匪,天下依然不能太平。

        而这一切,都要有钱才办得了。所以今后的大政,唯在利用厚生,大乱以后,与民休息,即是培养国力。年号用“祺祥”,就是诏告天下,凡百设施,务以富民为归趋,这不但是未来的大计,在眼前,也是振奋人心的绝大号召。

        肃顺这一番陈奏,足足讲了两刻钟之久,指手划脚,旁若无人。西太后要驳也无从驳起,而且冷静地想一想,他的话中,也不无有些道理,便转脸以眼色向东太后征询意见。

        东太后倒是颇为欣赏肃顺的见解,但却不能作何评论,只说:“既是吉祥的字面,我看,就用了吧!”

        这个答复在西太后意料之中,她所以要向东太后征询,是要暗示肃顺,她本人并不以为然。于是便用朱批中的用语,说了两个字:“依议!”

        依是依了,西太后在私底下对肃顺大表不满,等顾命八大臣退出以后,她立刻向东太后说了她的感想。

        “看他那个目中无人的样子,飞扬浮躁,简直就没有人臣之礼。满口‘咱们、咱们’的,把咱们姐儿俩,当什么人看了?”

        东太后默然。她想替肃顺辩护两句,但实在找不出理由来说。

        “象今天这个样子,他说什么,咱们便得依什么,连个斟酌的余地都没有。姐姐,你说,大清的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这……,”东太后不能不说话了,“肃六就是太张狂了一点儿,要说他有什么叛逆的心思,可是没有的事。”

        听口风如此,西太后见机,不再作声,心里却不免忧虑。

        召恭王到热河来的密计,虽为东太后所同意,但看她始终还有回护肃顺的意思,显得有些优柔寡断,倘或到了紧要关头,必须下重手的那一刻,她忽然起了不忍之心,那就大糟特糟了!在西太后看,肃顺是一条毒蛇,非打在他致命的“七寸”上不可,稍一犹豫,容他回身反噬,必将大受其害。

        不过她也知道,东太后回护肃顺,实在也有回护她的意思在内,怕真个闹决裂了,她会斗不过肃顺。这是好意,却难接受。肃顺是一定斗得过的,只要上下同心,把力量加在一起,一拳收功,这番道理,得要找个机会,好好跟东太后谈一谈。所谓机会,是要等肃顺做错了什么事,或者说错了话,东太后对他不满的时候,那样借势着力,进言才能动听。

        然而西太后对于经纬万端的朝政,到底还不熟悉,因此,肃顺虽做错了事,她也忽略过去了。

        错处出在简放人员上面。原来商定的办法,各省督抚要缺,由智囊政务的顾命八大臣共同拟呈姓名,面请懿旨裁决,两宫商量以后,尽用“御赏”印代替朱笔圈定。其余的缺分,由各衙开列候选人员名单,用掣签的方法来决定。

        第一次简放的人员,是京官中的卿贰和各省学政。预先由军机处糊成七八十支名签,放入签筒,捧上御案,两宫太后旁坐,小皇帝掣签。这是他第一次“执行”国家政务,自然,在他只觉得好玩,嘻笑着乱抽一气,抽一支往下一丢。各省学政,另由顾命大臣抽掣省分,是令人艳羡的“广东学政”、“四川学政”等等肥缺,还是被派到偏僻荒瘠的省分,都在小皇帝的儿戏中定局。

        既是碰运气的掣签,那应该是什么人,什么缺都没有例外的。可是,肃顺偏偏自作主张,造成例外,他把户部左侍郎和太仆寺正卿两个缺留了下来,不曾掣签。户部左侍郎放了匡源,太仆寺正卿放了焦祐瀛。西太后竟被蒙蔽了过去,局外人亦只当是掣签掣中,只有军机处的章京,明白内幕,这是营私舞弊,背后谈起来,自不免有轻视之意。

        在曹毓瑛看,不止于轻视,他认为这是肃顺的一种手段,不惜以卑鄙的手段来笼络匡源和焦祐瀛,应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因此,散播这个消息,可以作为攻击肃顺的口实。

        于是,他作了密札,习惯地用军机处的“印封”,随着其他重要公文,飞递京城,送交朱学勤亲启。

        密札的内容,虽不为人所知,但以“印封”传递私信,却是众目皆见的事。有个看着肃顺独掌大权,势焰薰天,一心想投靠进身的黑章京郑锡瀛,认为找到了一个巴结差使的好机会,自己定下一个规矩,逐日稽查印封,每一班用了多少,立簿登记,口口声声:“查出私用印封,是革职的罪名。”

        话虽如此,而自有军机处以来,从无那一个人因为私用印封而获罪的。为了掌握时效,取用方便起见,历来的规矩,都是预先拿空白封套,盖好了军机处银印,几百个放在方略馆,除了公务以外,私人有紧急或者秘密事故,需要及时通信,也都取用印封,标明里数,交兵部提报处飞递。这虽有假公济私之嫌,但相沿成习,变做军机章京的一种特权。现在让郑锡瀛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跟曹毓瑛一作梗,害得别人也大感不便,因此人人侧目冷笑,暗中卑视。

        不过郑锡瀛虽是个两眼漆黑,什么也不懂的黑章京,而立簿登记印封这一着,对曹毓瑛确是个有效的打击,不仅秘密通信,大受影响,而且因为他的举动,也提醒了杜翰、匡源、焦祐瀛这些人,知道他一向拥护恭王,不免有所戒备。本来不管何等样的机密大事,凡是军机章京领班,没有不知道的,如今却很少使曹毓瑛与闻,发各省督抚的“廷寄”,多由焦祐瀛亲自动手,写旨已毕,亲填印封寄发,谁也不知道其中内容。这一来,曹毓瑛就很清闲了。他自己也是个极善于观风色的人,见此光景,格外韬光养晦,一下了班,不见客,更不拜客,只与几个谈得投机的朋友,饮酒打牌,消遣苦闷的日子。

        自然,有时也不免谈到军机处的同事,提起郑锡瀛,有人笑道:“此公的近况,倒有一首诗可以形容:‘流水如车龙是马,主人如虎仆如狐;昂然直到军机处,笑问中堂到也无?”

        这是相传已久的一首打油诗,形容红章京的气焰,颇为传神,但是,“那也只是他自以为红而已!”在郑锡瀛一班中的蒋继洙,不屑地说,“其实,‘宫灯’又何尝把他摆在眼里?”

        “不谈,不谈!”曹毓瑛摇着手,大声阻止,“今宵只可谈风月。”

        宾客们相与一笑,顾而言他。到得定更以后,客人纷纷告辞,曹毓瑛暗暗把蒋继洙和许庚身拉了一把,两人会意,托故留了下来。

        延入密室,重新置酒宵夜,曹毓瑛低声问说:“两位在京中的亲友多,可有什么消息?”

        “有个极离奇的消息。”许庚身答道,“我接到京中家信,语意隐晦,似乎小安子的遣送回京,是一条‘苦肉计’,借此传达两宫的密谕。”

        “可知道密谕些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

        “我也有消息。”蒋继洙紧接着说,“听说京中大老正在密商,垂帘之议,是否可行?”

        “这就‘合拢’了!”曹毓瑛以手轻击桌面,“如有密谕,必是发动垂帘!而且必是‘西边’的主意。”

        “这……,”许庚身俯身问道:“这触犯,‘宫灯’的大忌,能行吗?”

        “谁知道行不行?走着瞧吧!”

        在片刻的沉默中,许庚身与蒋继洙同时想到了一个疑问:小安子果真衔两宫之命,口传密诏,那么在京的朱学勤,必有所闻,难道密札中竟未提及?

        “是啊!”当许庚身把这疑问提出以后,曹毓瑛困惑地答道:“我就是为这个奇怪!修伯的信里,应该要提到的,而竟只字不见。诚然,我曾通知修伯,近来有人在注意,书札中措词要格外留神,但无论如何,象这样的事,总该给我一个信啊!”

        “会不会是‘伯克’截留了?”许庚身问蒋继洙,“你跟他一班,想想看,有此可能否?”

        “我倒不曾留心。不过我想不至于。”

        “何以见得?”

        “修伯如果提到这些话,自然是用‘套格’,你想象他这样的草包,一见‘套格’,有个不诧为异事,大嚷而特嚷的吗?”

        曹毓瑛和许庚身都同意他的看法。郑锡瀛是个浅薄无用的人,倘若拆开京里来的包封,发现一通语不可晓的“套格”密札,自然会当做奇事新闻张扬开来。照此看来,不是朱学勤特别谨慎,故意不提,便是小安子口传密诏之说,根本就无其事。

        “我看消息不假。而且宁可信其有,不必信其无。”许庚身又进一步申论,“就算是无其事,也该朝这条路上去走!”

        曹毓瑛深深点头,举杯一饮而尽,夹了块蜜汁火方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说:“星叔这话有味!我也常常在想,我辈当勉为元祐正人。但老实说,我亦不敢自信我的见解,现在听星叔也如此说,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元祐”是宋哲宗的年号,哲宗也是冲龄即位。宣仁太皇太后临朝称制,起用司马光,重用吕公著、吕大防、范纯仁,天下大治,史册称美。但许庚身、蒋继洙都明白,曹毓瑛的所谓“当勉为元祐正人”,意在言外,第一是赞成太后垂帘,第二是把肃顺比做吕惠卿,顾命八大臣比做王安石的“新党”。借古喻今,是个极好的说法,尤其是无形中把大行皇帝比拟为“孝友好学,敬相求贤”,“想望太平求治而不得”,忧悸致疾,英年早崩的宋神宗,绝不构成诽谤先帝的“大不敬”的罪名,真妙极了!

        于是,许庚身也浮一大白,击节称赏:“好个“元祐,之喻!”

        “对了!”蒋继洙也很兴奋地说,“有此说法,‘朝这条路上走’,可算得师出有名了!”

        “二公少安毋躁!”曹毓瑛却又换了一幅极谨慎的神色:“别人热,咱们要冷。凡事不妨冷眼旁观,莫露形迹,而且诸事要小心,须防有人挑拨。‘宫灯’是王敦、桓温一流人物,杀大臣立威,尚且无所顾忌,何况我辈?挑个小毛病,也不须有别的花样,只咨回原衙门好了,这个面子就丢不起!”

        “是,是!”比较忠厚的蒋继洙,深深受教。

        在许庚身,当然也记取了曹毓瑛的告诫,而心里又另有一种想法。被“咨回”——军机章京例由内阁中书及各部司员中举人、进士出身的,考选补用,“咨回”则仍回原衙门供职,表面未见贬降,实际上是逐出军机,自是很丢脸的事,但面子还在其次,主要的是此时一出军机,就无法真正看到一出热闹的“好戏”了!这才是许庚身愿意听从曹毓瑛劝告的最大原因。

        巧的是曹毓瑛恰好也有此“戏”的感觉,他一半正经,一半玩笑地说:“‘宫门带’加‘大宝国’这一出戏开锣了,正角儿快上场了,你我虽是龙套,也得格外小心,按着规矩走,别把这出戏唱砸了!”

        所谓“正角儿”,不言可知是指恭王。就在下一天一早,军机处接到宗人府转递和硕恭亲王府长史的咨文,通知恭亲王自京启程的日期,太常寺接到王府司仪长的咨文,以恭亲王叩谒梓宫,通知预备祭典。此外,内务府接到咨文,要求为恭亲王及随从人员,代办公馆,行营步军统领衙门,接到咨文,通知恭王行程,须派兵警卫。

        这种种动作,似乎是旗人口中的所谓“摆谱”,予人的印象,仿佛恭亲王有意要炫耀他的身分。京中和行在共有十个亲王,礼、睿、豫、郑、肃五亲王,是开国八个“铁帽子王”中的五个,庄亲王为顺治时所封,怡亲王为雍正时所封,这七个亲王都由承袭而来,“老五太爷”惠亲王和“五爷”惇亲王,则是由郡王晋封,只有和硕恭亲王奕诉,是宣宗朱笔亲封,特显尊贵。

        因此,郑亲王端华大为不满,一面抹着鼻烟打喷嚏,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恭老六也是!这是什么时候?还闹这些款式!你要排场,到你自己府里摆去,在这儿是逃难,那里给你去找大公馆?我看,跟老七说一说,他那儿比较宽敞,让他给腾两间屋子,他们是亲哥俩,应该商量得通。”

        “不必,不必!”肃顺摇手笑着,显出那得意的慷慨,“恭老六也就剩下这一点儿排场了!咱们就依了他。”随即下令,给恭亲王办差,礼数要隆重,供应要丰盛。

        肃顺的那“得意的慷慨”,提供了一个看法,觉得恭亲王的故意“摆谱”,找这个衙门、那个衙门的麻烦,无非失意的负气而已。比较看得深一点的,认为恭亲王的这些动作,意在表示他此行,纯粹以大行皇帝胞弟的身分,到灵前一恸,略尽手足的情分,与他“特授留守京师、督办和局、便宜行事、全权钦差大臣”以及“管理总理各国通商事务大臣”的头衔无关。但不管持何看法,恭亲王未到热河之前,先驱的声势,已轻易地造成了,文武大小官员以及宫内的太监,宫女,都在谈着恭亲王,也在盼着恭亲王,要一瞻他的威仪丰采。

        他是七月二十五从京里动身的,按着驿程,一站一站毫无耽搁地行来,正是七月底的那一天,“避暑山庄”所在地的承德府衙门,接到前站的“滚单”,说是恭亲王已到了六十里外的栾平县。

        第二天就是八月初一。钦天监事先推算明白,这天“日月合璧,五星联珠”,是一大吉兆,却不知正是大行皇帝的“二七”,行“殷奠礼”的日子。

        为了赶上殷奠礼,恭亲王半夜里就从栾平县动身,先驱的护卫,一拨一拨地赶到“避暑山庄”大宫门前,由此知悉恭王的行踪,由栾平北上,经双塔山,过三岔口,到广仁岭,再有十里就是承德府,但由府城到行宫,还有半个时辰的途程。

        王公亲贵,文武大员,原都在行宫附近等着迎接的,无奈“殷奠礼”行礼的时刻,早经择定,看看恭王的八抬大轿,尚无踪影,只好先赶到奉安梓宫的澹泊敬诚殿去站班,伺候皇帝行礼。宫门外,留下内务府的一些司员,等着照料恭王。

        澹泊敬诚正殿中,这时早就陈设妥当,灵前供列馔筵二十一器,酒尊十一个,羊九只,纸钱九万,内外白漫漫一片缟素,清香飘渺,素烛荧然,王公百官,按着爵位品级,由殿内到门外,列班鸹立。辰正将到,御前大臣引着小皇帝驾临,随即开始行礼。

        太常寺的“赞礼郎”司仪、“读祝官”读祭文,于是事先受了教导的小皇帝,脚一顿,“嗬嗬嗬”发出哭声,皇帝一哭,殿内的王公亲贵也哭,丹墀上的文武大员跟着哭,这样一路一路哭过去,称为“传哭”。

        哭完了,赞礼郎又赞“奠酒”,然后皇帝领导三叩首。再一次大声举哀。殷奠礼到此已成尾声,下面就只剩下“焚燎”一个节目了。

        九万纸钱烧完,也得有一会工夫,就在火光熊熊之中,照见宫门外一条颀长的白影子,直扑了进来,一路踉跄奔趋,一路泪下如雨,正是那半夜从栾平动身赶来的恭亲王。

        这时,他也想不起什么叫失仪了,顾不得擅闯朝班,也顾不得叩见皇帝,奔上丹陛,踏入殿门,门槛太高,走得太急,一绊跌入殿内,就此扑倒,放声大哭!

        事出突然,把皇帝搞得手足无措,也不仅是小皇帝,所有御前的王公大臣,都不知该做些什么,事实上也无可措手。恭王那一哭,声震殿屋,悲痛出自肺腑,旁人无从劝阻,也不忍劝阻,只心里酸酸地陪着他垂泪。

        君臣之义,手足之情,生死恩怨,委屈失意,都付之一恸,所以恭王越哭越伤心,哭声甚至传到烟波致爽殿。

        两宫太后都在东暖阁闲坐,东太后惦念着小皇帝,怕他会失仪,而西太后则记挂着恭王。等隐隐听见前面举哀的声音有异,两人不约而同地问道:“怎么啦?”

        “等奴才去问。”双喜这样回答。

        她刚跨出门口,有太监来报:“六爷到了!”

        当然,这是说到了热河了!不问可知,此刻正在澹泊敬诚殷叩谒梓宫。西太后极深沉地点一点头,然后转脸望着东太后,等她发话。

        东太后不甚了解内外体制,踌躇着问道:“咱们倒是什么时候,可以跟六爷见个面啊?”

        “这会儿就可以。”西太后回答得极其爽利。

        “那,那就‘叫’吧!”

        “慢一点儿,姐姐!”西太后一面说,一面投以眼色,显然的,她要有所布置。

        这十几天在一起共事,东太后已颇能与西太后取得默契了。

        见此光景,便微微点一点头,起身回到东暖阁,叫双喜装了袋烟,慢慢抽着想心思,要好好想一想,该跟恭王说些什么话。

        人在屋里,外面的动静仍旧听得见,她听见西太后在吩咐新调来的总管太监史进忠,派出好几个太监去干不急之务,而且要去的地方都相当远,来回起码得一两个时辰。听得被派的太监的姓名,东太后心里明白,那都是平日被认为形迹可疑,有肃顺的奸细之嫌的,要“调虎离山”,召见恭王时的奏对详情,才不致泄漏出去。

        等把该撵出去的人撵走了,西太后威严地喊一声:“史进忠!”

        这是有要紧话吩咐,史进忠不敢丝毫怠忽,响亮地答一声:“喳!”

        西太后的声音却又变得十分和缓了:“有件事要差你去办,你能办得了最好,要是觉得自己办不了,你就老实说,我不怪你。”

        “喳!”史进忠说:“奴才请旨。”

        “你去传旨:召见恭亲王!”

        史进忠这才明白西太后的意思,她已经顾虑到召见恭王,肃顺可能会设法阻拦,所以才有“办得了,办不了”的话。但身为总管太监,说是连找个人都找不来,这当的是什么差?所以明知差使棘手,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是,奴才尽心尽力去办。”

        “好。快去。”

        于是史进忠三脚并作两步,半跑着直奔澹泊敬诚殿。走到半路,遥见皇帝驾回,便即避在一旁,跪着等皇帝经过,等行列将完,他悄悄招手,截住走在最后的一个太监,小声打听:“六爷可还在那儿?干些什么?”

        “刚才还在那儿。大伙儿正在劝他,跟他见礼。”

        “肃中堂呢?跟六爷怎么样?”

        那太监愣了一下才答:“肃中堂跟六爷很客气啊!没有什么。”

        一听这话,史进忠略略放了些心,脚下加快,赶到澹泊敬诚殿,只见文武官员正在站班,一群王公大臣,簇拥着恭亲王向外行来,史进忠心想这是个好机会,当着这么多人传旨,谁也不敢不遵!于是拉开嗓子,郑重地喊一声:“奉懿旨……。”

        步伐从容在走着的王公大臣,听见这话,很快地站住脚,退到一旁,让出一条路来。

        史进忠匆匆走到上方站定,面向恭王道:“皇太后召见恭亲王。”说了这一句,走到他面前请个安又说:“六爷请吧!两位太后等着呢。”

        恭亲王不答,缓缓地转脸看着载垣。

        “这个仪注礼节,我就不明白了。”他略显踌躇地说,“几位陪我一起去见吧!”

        王公亲贵谒见后妃,有一定的时节,等闲不得见面。至于两宫皇太后召见赞襄政务的顾命大臣,是为了谘商国事,又另当别论,此外都算外臣,无召见之理。所以恭王才有那一问。载垣心想,礼节不合规矩是小事,两宫与恭王谈些什么不可不知,陪他一起进见,确有必要。但是,他对讲究礼节、会找毛病、并且常爱在细故小节上挑剔的西太后,存着怯意,怕贸贸然跟了进去,两宫不见,碰个大钉子,面子上下不来。吏部尚书陈孚恩,就是如此,前几天从京里到行在,给太后去请安,太监上去禀报,连句“知道了”的话都没有,僵在那里半天,最后只好自己在院子里趴下来,磕了个头退下。这个教训不可不记取。

        因此,载垣便说:“请懿旨吧!”

        “也好。”恭王点一点头,转脸问史进忠:“我跟怡王爷所说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是。”

        “那就托你去回奏吧!”恭王指着澹泊敬诚殿外的朝房说:

        “我跟‘八位’在那儿候旨。”

        于是史进忠衔命回到烟波致爽殿去复奏。顾命八大臣,还有惇王、醇王,陪着恭王一起在朝房中歇脚,纷纷以京中的近况相询。恭王只就他所管的“洋务”,扼要的谈了些。肃顺向他征询回銮的日期,他表示要听两宫和赞襄政务大臣的决定,他本人并无意见,但希望定了日子,早下“明发”,京里好作准备。

        谈了有两刻钟左右,史进忠又来传旨了,说太后召见恭王,只是想问一问京中和宫里的情形,又说:“圣母皇太后还有话,说惦念着‘方家园’,也要跟六王爷打听一下子。”

        “圣母皇太后”是仿照前明万历的故事,在目前对西太后的正式尊称,“方家园”则是她的娘家。看来只不过垂询家属私事,则虽未明谕单独召见恭王,意思也就可想而知。所以载垣便拱拱手说:“六爷请吧!等下来了,咱们再详谈。”

        “老六!”肃顺与恭王平辈,年纪较长,一直是这样称呼他的,“晌午,我替你接风。回来看看我替你预备的公馆怎么样。”

        “那一定是好的。”恭王很谦恭地说,“多谢六哥费心。”

        说完,恭王就随着史进忠走了。肃顺又当面邀了在座各人,午间作陪,然后各自散去。怡、郑两王和杜翰跟肃顺一路走,杜翰表示,不该让恭王单独谒见两宫,又说:“其实要拦住他也容易,只说年轻叔嫂,得避嫌疑。这不就是光明正大的理由?”

        “那你何不早说?”载垣不悦地质问。

        “是啊!”端华也附和着:“马后炮,不管用!”

        “得、得!咱们自己人先别生意见。”肃顺乱摇着手,又以极有信心的语气说:“用不着这样子!恭老六有什么可以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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