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额娘!”皇帝说话一点都不顾忌,“刚过了一道难关,过得还挺漂亮的。”
安德海的消息,由小李在饭前来要菜时,悄悄告诉了玉子,玉子又悄悄回奏了慈安太后。她既喜亦忧,忧的是怕皇帝对慈禧太后不好交代。现在听他这一说,自然明白。但宽慰之余,也有不满,只为皇帝有些得意忘形,因而用责备的声音说道:“什么难关不难关的!有一点儿事就沉不住气了。”
慈安太后那怕是训斥,脸上也总常有掩不住的笑容,所以皇帝一点都不怕,端个小板凳坐在她膝前,自言自语地说:
“明儿晚上就递到济南了。”
“什么呀?”玉子语焉不详,慈安太后这时才明白:“敢情是丁宝桢上的折子?我还以为是曾国藩奏得来的呢!”
“曾国藩胆子小,怕事。丁宝桢是好的,将来……。”
“将来!”慈安太后打断他的话,语重心长地说:“将来等你一个人能作主的时候再说,这会儿搁在心里就是了。”
皇帝深深点头,受了慈安太后的教。接着,便低声把召见恭王和军机,以及去见慈禧太后的经过说了一遍。
一个讲得头头是道,一个听得津津有味,母子俩都忘了时间,却把个小李急坏了。因为宫门一下钥,便得到敬事房去要钥匙,这一下就得记日记档,而慈禧太后每隔三、五天总得“阅档”,发觉有这段记载,心里就会想得很多,所想的必是管束皇帝的法子,连带大家不得安宁。
最后仍然要借重玉子,“有话留着明儿说吧!”她找个空隙插嘴,“万岁爷今儿也累了。”
这一来慈安太后才发觉,“唷!”她微微失惊,“都快起更了。回去好好儿睡吧!”
皇帝犹有恋恋不舍之意,经不住传轿的传轿,掌灯的掌灯,硬把皇帝架弄出长春宫。
软轿行到半路,只见数名太监避在一旁,候御驾先行,他们手里提着铺盖、梳头匣子,以及女人所用的什物,皇帝不免奇怪,随即问道:“这是干什么呀?”
“奴才去打听了来回奏,时候不早了,请圣驾先回养心殿。”说着,小李匆匆去了。
也不过皇帝刚刚回殿,小李跟着便已赶到。一看就能发觉他神色抑郁。这天的小李,格外得宠,所以皇帝很关切地问道:“你是怎么了?哭丧着脸!”
这下提醒了小李,赶紧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奴才没什么!”
他不肯承认,也就算了,皇帝只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是……,”小李很吃力地说:“是替庆儿挪东西。”
“喔,”皇帝自以为明白了,“必是把庆儿给撵走了。”
“不是,”小李木然答道:“处死了!”
皇帝大惊:“真的?”
“圣母皇太后的懿旨,谁敢不遵?”
皇帝没有作声,愀然不乐。庆儿是个好女孩,只是仗着她干哥哥的势,有点儿骄狂。皇帝不相信慈禧太后肯下这样的辣手,必是总管太监误信了她气头上的一句话,真个“打死算完”。早知如此,当时拚着再受一顿责备,也要救庆儿一救。
转脸看到小李的神色,他愈感歉然。他的抑郁何来?到这时自然明白,小李一向喜欢庆儿,就不为她本人,为了小李,也该把庆儿救出来。
如今一切都晚了,皇帝微微顿足:“唉!多只为我那时候少说一句话。”
小李懂他的意思,不知是感激、惋惜,还是怨恨,反而安德海被定了死罪这件大快人心的事,因为这个意外事故而变得不怎么样令人兴奋了。
但外廷的观感,完全不同。从知道安德海抄家开始,就不知有多少人拍手称快。当然也有人去打听消息,但竟连军机章京,都不明内情。
“是宝中堂亲自拟的旨。沈总宪、李师傅帮着分缮,即时封发。不知道里头说些什么?”沈总宪是沈桂芬,这时已升任左都御史了。
由军机章京的答语,越显得案情的神秘,也越有人多方刺探。到了第二天下午,内廷行走的官员,除了军机章京,另外三个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弘德殿、南书房、上书房,对于案情都相当清楚了。于是,话题也便由安德海转到了丁宝桢身上。
有的说,丁宝桢秉性刚烈,安德海遇着他,合该倒霉;有的说他在剿东捻时,受够了李鸿章和淮军的气,此举是有激使然,借此立威收名。丁宝桢居官虽清廉,但跟沈葆桢一样,对京中翰林,颇有点缀,因而这一下博得了清议的热烈赞许,似乎一夕之间,丁宝桢的声光凌驾曾侯、李伯相、左爵帅而上之了。
但是,在济南的丁宝桢却正焦灼不堪。八月初二的奏折,计算日子,折差应该回来了,至今不到,莫非其中有变?在所有的变化中,最要防备的是,慈禧太后可能会承认这回事,安德海的身分由暧昧而明确,事情就棘手了。
因为这时安德海在泰安县的从属,已有一部分押解到济南,丁宝桢亲自提审安邦太,多方盘诘,约略了然安德海的出京,是得到慈禧太后默许的,而“采办龙袍”不过是一个题目,实际上的任务,正如那面“三足乌”的幌子所显示的涵意。此外,还要到江南采访物价,作为将来备办大婚物件,审核的根据。
照此看来,慈禧太后或许会追认其事,等假钦差变成真钦差,再要杀安德海,罪名可就严重了。为此,丁宝桢一直不安,等待谕旨,真如大旱之望云霓。
抚标中军绪承是早已准备好了的,知道皇命一到,就要开刀,预先在历城县衙门和巡抚衙门都派了兵在等。到了夜里,抚署辕门外,灯笼火把,照耀得如白昼一般。
在官厅上,臬司潘霨和济南府知府、历城县知县,亦都衣冠整肃地在伺候着。自鸣钟已打过十下,正当神思困倦,都想命随侍的听差,在炕床上铺开被褥,预备躺一会时,只听鸾铃大振,由远及近,于是无不精神一振,各人的听差,不待主人吩咐,亦都奔了出去,打听可是京里的驿马到了。
果然,是兵部的专差星夜赶到。绪承亲自接着,问明了是“六百里加紧”,那不用说,必是这一案的上谕,随即亲自到签押房来通知丁宝桢。
恭具衣冠,开读谕旨,丁宝桢不曾想到,朝廷的处置如此明快!踌躇得意之余,竟有些感激涕零的模样,不由得激动地对他属下说道:“真正圣明独断,钦佩莫名。”
“是!也见得朝廷对大人的倚重。”潘霨乘机奉承了一句,紧接着指示:“如何遵旨办理?请大人吩咐了,司里好预备。”
“谕旨上说得极其明白,即刻提堂,指认确实,随即正法,此刻就办,一等天亮,我就要拜折复奏。”
“是!”潘霨转身对历城县知县,拱拱手说:“贵县辛苦吧!”
历城县的县大老爷,奉命唯谨,疾趋回衙,把刑房书办传了来,说明其事。提审倒容易,半夜里“出红差”,却是罕见之事,不免有些莫知所措。
“怎么回事?”
“半夜里‘出红差’,只怕‘导子’不齐……。”
“嗐!”县大老爷打断他的话说,“半夜里出导子,出给谁看?要出,也要出抚台的导子。你只要找到刽子手伺候刑场就行了。”
这就好办了,刑房书办一面派人通知刽子手,一面亲自去找掌管监狱,俗称“四老爷”的典吏,办了提取寄押人犯的手续,把安德海、陈玉祥、李平安、黄石魁一起提了出来。
“怎么着?”安德海的神色,青黄不定,“半夜三更还问话吗?”
“听说圣旨到了。”刑房书办这样告诉他。
“喔!”安德海急急问道:“怎么说?”
“听说要把你们几位连夜送进京去。”
“怎么样?”安德海得意地,“我就知道,准是这么着。”
也不曾替安德海上绑,典吏很客气地把他领出了县衙侧门,已有抚标派的两辆车和一队兵丁在等着。
“上那儿呀?”安德海问。
“先到巡抚衙门,丁大人还有话说。”
兵丁护送,典吏押解,到了巡抚衙门一看,内外灯火通明,安德海的神气便又不对了,但他似乎不愿示弱,昂起了头直往里走。
重重交代,一直领到西花厅。厅里炕床上,上首坐着臬司潘霨,下首坐着抚标中军绪承。厅里厅外,除却潘霨“噗噜噜”抽水烟袋的声音以外,肃静无哗。陈玉祥和李平安两人,神色大变,浑身发抖,安德海却依旧是桀骜之态,轻声叱斥着他的同伴:“别这个悚样!”
一语未毕,帘子打开,接着有人使劲在他身后一推,安德海踉踉跄跄跌了进去,再有个人顺势往他肩上一按,不由得就跪下了。
跪下却又挣扎着想起身,那人再一按,同时开口训他:
“好生跪着!”
这一下,安德海眼中的恐惧,清晰可见,张皇四顾,不知要看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潘霨慢吞吞地问。
“我……,我叫安德海。”
“是从京里出来的太监,安德海吗?”
“是啊!”安德海不断眨眼,仿佛十分困惑似的。
“把那三个人提上来!”潘霨吩咐。
陈玉祥、李平安和黄石魁,却不敢象安德海那样托大,一进了花厅,都乖乖儿悚伏在地,有问即答,一个个报明了姓名、身分。
“你们是跟安德海一起出京的吗?”
“是。”三个人齐声回答。
“就是他吗?”潘霨指着安德海问。
“是,就是他。”
“好了!把他们带下去吧。”等那三个人被带走,潘霨向绪承看了一眼,转脸向下,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安德海!今天晚上奉到密旨,拿你就地正法、此刻就要行刑了。特为告诉你清楚,免得你死了是个糊涂鬼!”
语声末终,安德海浑身象筛糠似地抖了起来,“潘大人,”
他显得非常吃力地喊,“我有话说……。”
“晚了!”潘霨有力地挥一挥手:“奉旨无须审讯,指认明白就正法。除非你不是安德海,是安德海就难逃一死。拉下去吧!”
等人来拉时,安德海已瘫痪在地,但照旧上了绑,潘霨亲自批了斩标,由折署西便门出衙,押赴刑场,在绪承监临之下,一刀斩讫。
济南府的老百姓在睡梦中,只听得“呜嘟嘟”吹号筒,第二天起身,听说杀了一个太监,奔到街上,只见闹市中、城门口都贴了告示,才知道杀的就是一路招摇,煊赫非凡的安德海。更有好事的人,赶到刑场,但见安德海的尸体尚未收殓,用床芦席盖着,胆大的便走过去掀席张望,只是不看上身看下身,意思是要看看太监到底如何与人不同。当然,他们是失望了,裤子外面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在京里的慈禧太后,因为安德海性命既已不保,也就无所顾惜,认为不如趁此机会,雷厉风行办一办,反倒能落得一个贤明的名声。所以,当丁宝桢第二次奏折到京,召见军机,当面指示,除了陈玉祥、李平安二人以外,还有几名太监,交丁宝桢一起查明绞决。黄石魁到底如何冒充,也要审明法办。
接着,又特为召见内务府大臣,责备他们对太监约束不严,说是要振饬纪纲,下一道明发上谕,申明朝廷的决心。于是恭王承旨,根据慈禧太后所说的那番义正辞严的话,拟旨发出。前面叙明事实经过,后面申述态度:
“我朝家法相承,整饬宦寺,有犯必惩,纲纪至严,每遇有在外招摇生事者,无不立治其罪。乃该太监安德海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种种不法,实属罪有应得。经此次严惩后,各太监自当益知儆惧,仍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严饬总管太监等,嗣后务将所管太监,严加约束,俾各勤慎当差。如有不守本分,出外滋事者,除将本犯照例治罪外,定将该管太监,一并惩办。并通谕直省各督抚,严饬所属,遇有太监冒称奉差等事,无论已未犯法,立即锁拿,奏明惩治,毋稍宽纵。”
京中官员无不颂赞圣明,而事先知道将有这回事发生的人,回想一下,亦无不因为有此圆满结局而深感意外。
当然,最得意的是丁宝桢,奉到上谕,先遵旨将五名太监“绞立决”。然后审出黄石魁、田儿和通州雇来的那些镖手,冒充前站官,征发骡马的情形,以“帮同招摇、恐吓居民”的罪名,请出“王命旗牌”,就地正法。其余安德海的家属,以及那些不相干的随从,夹的夹、打的打,惩罚过后,作成口供清单,请旨治罪。
除了人犯,还有行李。箱笼衣物,编成“金、木、水、火、土”五个字号,共计三十九件,连同征发来的牲口车辆,派两名旗籍的候补州县,解交内务府。整整忙了一个月,丁宝桢才算办结了这件大案。
这该内务府忙了。慈禧太后和皇帝对于安德海和“私逃出京”的那五名太监的遗物,都很注意,特别是“金”字号的箱子,装的都是珠宝珍玩,所以内务府不敢怠慢,原封交进。打开来一看,好些东西似曾相识。原是从宫里偷出来的,但此时无可究诘,也就不会发回原主。慈禧太后自己挑了些精品,其余的分赐妃嫔。当然,皇帝也取了好些,分赏小李和张文亮等人,作为酬庸。
有人得意外之福,也有人受意外之祸。通州的那些镖手,还可说是咎由自取,另有些人却真是无妄之灾,第一个是天津的和尚演文,第二个是安德海花钱买来的妻子马氏,都被充军到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
最后是替安德海看家的王添福。慈禧太后有天忽然想了起来,认为此人亦不能轻饶,下令由内务府捆交刑部绞决。
※ ※ ※
发往各省的上谕,第一个看到的是近在畿南的曾国藩,实在是听到。曾国藩事必躬亲,加以写字看书之外,还要围棋一局,目力大伤,右眼已到了昏蒙不能辨物的地步,经他的家人幕友力劝,每日闭目静坐的时候居多,一切公事,都是幕友念给他听。
念到丁宝桢拿获安德海,奉旨正法的明发上谕,曾藩瞿然动容,睁开眼来,“稚璜真是豪杰之士!”他说,“听了这个消息,我好象目中浮翳一去。”
“这事原在意中。”他的幕友薛福成说。
曾国藩想起来了。这年四月,薛福成应邀到保定,路过济南,因为他的弟弟在丁宝桢幕府中,所以有半个月的勾留,当时就听丁宝桢亲口说过,接到京中的信,安德海有出京之说,倘或经过山东,一定饶不了他。薛福成曾把这话告诉过他。
“虽在意中,还是难能可贵。相形之下,我应该惭愧。”
曾国藩已引咎自责,幕友们就不便再谈这件事了。接着再念别的公文,然后又念各处的来信。第一件是李鸿章从夔州寄来的,有人参了四川总督吴棠一本,说他贪黩,凿凿有据。恭王碍于慈禧太后的关系,不能认真,但又不能不办,几经斟酌,奏请派湖广总督李鸿章就近查办,因为李鸿章最会做官,一定了解其中的奥妙,会替吴棠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而且湖北靠四川以盐课接济,每年有上百万银子之多,以“公谊”来说,李鸿章亦不能不替吴棠遮盖。
由于往返需要四、五个月,所以李鸿章是奉旨“带印出省”的,舟车所到之处,就是湖广总督的行署,照样有全班幕僚替他办理文牍。这封写给曾国藩的信,除了问候以外,便是替吴棠解释。念完一段,曾国藩摆一摆手,示意暂停,他要把李鸿章的话,先辨一辨意味。
在平常,这些信是不容易为幕友看到的,李鸿章的言外之意,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心里体会。现在既已公开,不妨进一步谈一谈,于是他喊着薛福成的号问:“叔耘!少荃未到成都,似乎已经成竹在胸,照你看,他这些话,何必先告诉我?”
“这也是尊重师门的意思。而且……,”薛福成苦笑道,“少公的处事,爵相深知,何劳下问?”
曾国藩点点头,心里在想,李鸿章常常有话自己不肯说,善借他人之口,这封信的意思,是要自己先为吴棠辩白几句,为他将来替吴棠开脱作伏笔。此事不急,摆着再说好了。
“请念下去。”他说,“不知道他去看了春霆没有?”
鲍超是夔州人,盖了一座极大的宅子,家居养病,已有两年,李鸿章自然没有不跟他见一面的道理。“下面正就是谈春霆,”薛福成看着信笑了,“春霆有复出之意,爵相,你猜春霆想干什么?”
曾国藩沉吟了一会问道:“莫非想开府?”
“爵相真正是知人之明!”薛福成笑道:“霆帅想当云贵总督,未免匪夷所思。”
这确是有些匪夷所思。历来封疆任用汉人,在资格上虽不比部院大臣那么严,通常都须两榜进士,吏、礼两部更非翰林出身不可,但督、抚下马治民比上马治军的时候多,不通文理,无法胜任。现在的云贵总督刘岳昭,是曾国藩的同乡,以军功起家,业绩多在四川、云南、贵州一带,他能够做到总督,虽多少是靠官运亨通,毕竟也还是秀才的底子。至于鲍超,除了自己的姓名以外,几乎不识什么字,想当总督,未免太不自量。
只是曾国藩涵养功深,为人忠厚,而且鲍超是他的“爱将”,所以不肯露一点诽笑的神色,“这也无非是想以遣功自见。”他说,“其志可嘉!”
可嘉之外,就是可笑可怜了!薛福成知道曾国藩不喜欢听刻薄话,便笑笑不言,继续往下念李鸿章的信。
信中谈到四川酉阳州的教案,朝命李鸿章就近查办,已有和平了结的希望,他特为告诉曾国藩,也就是期望“老师”对他支持。曾国藩以大学士兼领直督,国家重臣,且又近在京畿,朝廷遇有大政,亦往往咨询他的意见,如果问到酉阳州的教案,有了李鸿章所提的办法,他就易于作答了。
听完信,曾国藩不胜感慨地说:“洋务不难办,难在办教案,教案亦不难办,难在自己人的意见太多。”
这已是含蓄的话,“意见太多”四个字,实在是指倭仁那班天下之大,不知中国之外,还有外洋的道学先生,是真道学也还罢了,还有徐桐那班听见“洋”字便要掩耳疾走的假道学。薛福成和他在曾国藩幕府中的同事,通达的居多,这时便因为曾国藩的感慨,引起了一番冗长的议论。
教案之起,由来已非一日。康熙初年,天主教盛极一时,这是因为圣祖的祖母孝庄太后,就笃信天主教,她的“教父”是个德国人,华名叫做汤若望,明朝天启年间到中国来传教,由徐光启的举荐,入翰林院供职。崇祯二年五月初一日蚀,用“大统历”、“回回历”推算时刻,统通不准,只有徐光启用西法推算,有如预见,于是特开“历局”修新历,由汤若望参与工作。他又会修“火器”,所以崇祯十七年正月,李自成逼近京师,辅臣李廷泰督师剿贼,特地把汤若望带入军中管枪炮。
入清以后,汤若望一面传教,一面做官,做的就是专门掌管天文历法的钦天监监正。孝庄太后和世祖母子对他极其信任,圣祖能正储位,就因为汤若望一句话,说他已经出过天花,可保无虞。顺治十八年,世祖因出痘驾崩,越显得汤若望有先见之明。因此,圣祖对他亦异常尊信,修明历法,提倡天算,天子躬亲倡行。这也就是天主教能在中国大行其道的缘故。
到了世宗即位就不对了!闽浙总督满保首先于雍正元年上疏,说“各省起天主堂,邪教偏行,闻见渐淆,人心渐被煽惑,请将各省西洋人,除送京效力人员外,余俱安置澳门。
天主堂改为公廨。误入其教者,严行禁饬。”
世宗准了满保的奏请,给了半年的限期来迁移,同时命令沿途地方官照料。这还都是因为圣祖崩逝未久,他仰体亲心,格外宽厚之处。到了雍正三年,更严禁入“西洋教”,这个禁令,过了一百二十年才撤消。
道光十九年发生的鸦片战争,先胜后败,结果订了赔款割地的《江宁条约》,开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口通商”,这“五口通商事务”由两江总督兼理,兼授的官衔,称为“南洋通商大臣”。
英国人一心想通商,法国人注重在传教。道光二十四年,在黄埔的一条法国兵船上,签订了三十五条的《中法商约》。接着,法国公使克勒尼,向两广总督耆英提出交涉,要求取消雍正三年的禁令。耆英据情转奏,礼部议定,准在五个通商海口,设立天主教堂,但“不许奸诱妇女,诳骗病人眼睛”,洋教士为人治病,有时会动刀,所以民间有洋人挖眼睛的传说,朝廷亦信有其事,因而特别申明约束。
自此以后,信教的人渐渐又多了,此辈被称为“教民”,教民只知上帝,不祀祖先,此事从士大夫到老百姓,无不深恶痛绝。“忘本”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可得而诛,同时教民中亦难免有莠民,仰仗洋人势力,欺压乡里,益增民教的仇恨。小则群殴,大则杀教士、烧教堂的“教案”,层出不穷,没有一个地方官听见“教案”二字不头痛。
到了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内犯京师,文宗仓皇逃难到热河,订了城下之盟,由恭王出面所订的中法条约,准许大清臣民自由信教,法国教士得在各省租买田地,起造教堂。这一来,“教案”越多,朝廷正有洪杨的腹心大患,不敢再跟洋人起衅,同时中法条约中又规定地方官“滥行查拿”教民,须加处分,因此,遇到“教案”,总是教民占上风。民教相仇,积渐成了难解难分之势。眼前就有贵州遵义和四川酉阳州两起,迁延日久,使得法国公使罗淑亚无可忍耐,竟自称“外臣”上奏,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居然亦为他代递“外臣”的奏折。两国的交涉,变成内部的纠纷,好象部院之间,各有主张,唯待军机议奏,皇帝裁决。为此,把文祥气出一场病来,亦为此,加派沈桂芬在“总署”行走,免得董恂再胡闹。
曾国藩的幕友,议论教案到此,无不浩叹。由董恂又谈到崇厚——他是咸丰十年新开的北方三个通商口岸:天津、牛庄、登州的“办理三口通商大臣”,在旗人中算是洋务好手,但他办洋务,只是一味媚软,纵容得洋人气焰甚高。大家都认为这不是好现象,总有一天因为洋人的“欺人太甚”而激出变故来。
“民教相仇,亦不能全怪洋人,民智未开,误会益深,这才是隐忧。”
曾国藩接着便举了个例,从他到任以来,好几次有人拦舆告状,说有小孩走失,是为天津教堂拐了去“挖眼剖心,采生配药”,请求伸冤。
“这是野番凶恶之族都不忍为的事,西洋文明各国,如何会有此残忍的行为?以理而论,决无其事,然而你跟百姓说不清楚,如之奈何?”
但是,天津一带,不断有孩子走失,那是事实,曾国藩接到状子,除了严饬地方官查拿“拐子”以外,不能再有什么处置。虽然有好些状子中,指控天津东门外,运河西岸的“慈仁堂”,收养孤儿、弃婴,不怀好意,曾国藩却未肯轻信。只是有个打算,等有机会要亲自去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机会很快地到了,这年十月间,出省勘察永定河浚深的工程,到了天津,总督出巡,煊赫非凡,天津的道、府、县,一起随着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把曾国藩接上岸,驻节在长芦大盐商查氏的水西庄。查勘了盐政、校阅了崇厚所统率的洋枪队和洋炮队,然后请查狱讼。
这是他到任以后,决心要办好的一件事。曾经亲手编写了一篇“清讼事宜”,通饬各州县,限期将积案办理清楚,遇到重大的案子,提省亲自审阅,每次出巡,亦必定要亲临州县衙门,查核办理积案的情形。在天津,他最注意的,就是告教堂拐孩子的状子。
因为右眼昏蒙不明的症状,越来越重,他依旧只能听,不能看,听完天津县知县刘杰的“面禀”,他说:“拐走孩子的状子,有二十几案,一案未破,其故何在?总有个说法,我倒要听听。”
“回中堂的话,实在惭愧。”刘杰满脸惶恐地说,“盗案都破了,就这拐案不能破,卑职也困惑得很,唯有严饬差役,加紧缉捕。只是其中有一层关碍,卑职跟崇大人回过,崇太人一再吩咐要慎重,事情就不免棘手了。”
“噢,是何关碍?你说!”
“拐了孩子去,总有个着落,男孩子卖给跑江湖的,用鞭子打出一身功夫,用来敛钱,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卖入娼家,长大了好作摇钱树。”刘杰加重了语气说:“卑职派人明查暗访,就是没有这样事,这就不能不疑心到慈仁堂了。”
“不错,慈仁堂!”曾国藩很注意地,“我正要问慈仁堂,是个育婴堂是不是?”
“慈仁堂也是教堂,规模大得很,有念经的、有读书的、有看病的、也有育婴堂,收容的也不尽是婴儿,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都有。虽说是做好事,不过,花钱买好事来做,就不大近人情了。”
“‘花钱买好事来做’,此语甚新,我倒有点想不明白。”
“是这样,凡有人送孤儿弃婴到堂,堂里的洋尼姑发钱奖赏。中堂请想,不管育婴堂、养济院,送进一口人去,总要说好话,才肯收容,博施博众,尧舜犹病,洋尼姑买好事来做,岂非不近人情?”
“这也不尽然。”曾国藩想了想说,“你是说拐子拐了人家的孩子,是当作孤儿、弃婴,送到慈仁堂去领赏了?”
“正是!”刘杰答道,“卑职跟幕友商量过不知多少次,想来想去,只有慈仁堂是个可疑之处,倘或能入堂搜一搜,真相或可大白。不过崇大人……。”
他虽没有再说下去,曾国藩心里明白,是崇厚怕此举引起交涉,不准刘杰这么做。
“进堂搜查,自有不便。你派人在堂外稽查,遇见形迹可疑的,加以盘诘,有何不可?”
刘杰何尝不知道这么做?只是慈仁堂每天进出的人,不知凡几,一入堂门,便成禁区,遇有形迹可疑的,要想盘诘,亦有不能。不过这话要照实而言,便变成与“中堂”抬杠,所以刘杰这样答道:“是,卑职原也这样办过,只以差役不力,未有结果。现在既奉宪谕,卑职再着力去办。”
这些悬案,对刘杰的督饬,也只能到此为止。但在高一级的层次上,曾国藩另有打算。他想亲自到慈仁堂去看一看,因为民教相仇,症结就在百姓对教堂的误解,到底这误解何由而生?非亲身体察,不能明白。明白了,然后可以对症发药,逐渐消弭。
他跟崇厚谈了这层意思,崇厚极力劝他打消此意,认为以他的身分,不宜轻临非尧舜孔孟之教所许的西洋教堂,否则,一定会有言官,以“大臣轻率,有伤国体”的话头,上奏参劾。曾国藩一向忧谗畏讥,想想不错,听了崇厚的劝。
等回到保定,因为舟车劳顿,公事又多,曾国藩的眼疾,越发重了,而岁尾年头,不如意的事,纷至沓来。先是贵州剿治士匪不利,朝命李鸿章带兵入黔。李鸿章万分不愿,以贵州多山地,不便马队驰骋,必须“改马为步”,重新编练步营,又说“苗疆军务,雍正、乾隆、嘉庆三朝,皆未能克期底定,今蹂躏更久而广,饷源更狭而绌”,必须先筹饷运粮为借口,迟迟不肯出省。这些令人烦心的事,李鸿章都要写信给“老师”发牢骚。
不久,甘肃的军务,又受大挫,老湘营的名将刘松山,阵亡金积堡。朝廷怕左宗棠支持不下,改了主意,降旨命李鸿章赴陕援剿,这一下李鸿章越发不愿。他最头痛的事,就是跟左宗棠打交道,因而仍旧在“马、步”之间做文章,说已将马队撤改为步营,如今奉命西征,身边竟无一骑,何以平乱?而能征善战的刘铭传马队,则要留着拱卫京畿。这样借故拖延着,希望“老师”从中斡旋,朝廷能够收回成命。
然而最使曾国藩烦忧莫释的,还是两江的情形。戡平大乱,急流勇退,曾国藩当时首要的举措,就是裁撤湘军。他自觉这件事做得很干净,但湘军在江宁的无数,刚刚被裁时,手里都有些从战乱中得来的财货,而曾国藩又颇讨厌湘军回湖南去求田问舍,所以在江宁落户的很多。日子一久,坐吃山空,不免有流为盗匪的,而马新贻居官,最看重的就是地方秩序,对散兵游勇,约束极严,寻常盗匪,还可以照例一层层审问,如果是散兵游勇抢劫,一经被捕,责成“该管道府,就地正法”,这是奏明在案的。
为此,被裁的湘军,对马新贻大为不满。在他们的想法,“九载艰难下百城”,江宁的克复,洪杨的被灭,都是曾家和湘军的功劳,曾国藩当两江总督都“太细了”,既然朝廷要调他为疆臣之首的直隶总督,那么两江总督应该仍旧归湘军领袖接充,最有资格,也是最理想的人选,自是“九帅”。不得已而求其次,让李鸿章来当,也还说得过去,因为他跟湘军关系很深。谁知会落到一向在安徽做官的马新贻身上,这是从何说起?
本来就心怀不平,加上马新贻的处置过于严峻,因此在江宁的湘军旧人,跟这位籍隶山东,身在教门的总督,感情搞得很坏,不断有人来向曾国藩诉苦。他除了劝慰以外,不愿再有什么表示,其实也是无法有什么表示,人已离开两江,再去过问两江的事,不但为情理所不容,而且也犯朝廷的大忌。这一来,五中忧烦,右眼失明,而且得了个晕眩的毛病,唯有在黑头里闭目静卧,人才觉得舒服些。
于是,各方所荐的医生,纷至沓来,文祥荐了一名七世祖传的眼科,崇厚也荐了一名洋人来看。用药各异,但有个看法是相同的,曾国藩必须好好调养。因而在四月间,奏陈病状,请假一个月调理,期满又续假一个月。他的打算是,这样续假几次,便要奏请开缺,纵使不能无官一身轻,回湘乡安度余年,至少可以交出直隶总督的关防,回京去当大学士。位尊人闲,在昌明西学、作育人才上,好好下一番功夫,那才是自己的“相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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