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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外史上(17-3)

        这片刻工夫,已经思量停当,却闲闲问道:“王爷预备用什么人参赞?”

        “荣仲华!”醇王脱口相答,“仲华委屈了好几年,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沈经笙下世的第二年,我想保他复用,他不肯。如今总得帮帮我的忙。我已经有打算了,皇帝到了该“压马”的年纪,我备八匹好马,作为他的报效,只要有旨赏收,自然就会开复他的原官。”

        “王爷笃念旧人,真是教人感激。荣仲华是好的。不过,王爷,”许庚身说道:“三国的故事,不可不以为鉴。”

        “三国的故事?”旗人拿当作兵法,醇王虽不致如此,陈寿的《三国志》,却是当年在上书房的时候,奉宣宗面谕,特别要念熟的,所以三国的故事,知道得很多。

        “不知道说的是那一个?”

        “我说的是赤壁之战。当时刘、关所部,不过精甲万人,刘琦的江夏兵还不到一万,周瑜、程普亦不过各领万人,合孙刘之兵,不过四万。曹瞒所部,号称百万,实际亦有四十万,以十对一,而众寡不敌,只为魏师北来,水土不服,军中瘟疫流行,以致于一把火烧得他卸甲丢盔。”许庚身紧接着又说:“南人乘船,北人骑马,习性使然,无可勉强。神机营子弟到奉天可以收功,亦就因为奉天的气候跟京里相差不远,如今到了炎荒瘴疠之地的西南边境,天时不对,水土不服,再中了瘴气,没有一个不病倒的!英雄只怕病来磨,那一来,岂不损了王爷的神威?”

        “啊,啊!”醇王悚然动容。

        “星叔,这话说得是。”阎敬铭急忙附和,“我在山西办赈的时候,深知饥民易救,瘟疫难当。到那时候,赶紧运药到前方,怕都来不及了。”

        “是的,是的!”

        “王爷体气虽壮,从来也没有到过南边,万一水土不服,上系廑虑,”许庚身用极恳切的声音说:“王爷又何能心安?”

        “责备得是。”衷心悦服的醇王,措词异常谦恭,“拜受嘉言,不敢不领教。”

        “王爷太言重了!”许庚身站起身来,垂手答说。

        “一切仰仗。”醇王拱拱手,“明天一早,宫里见吧!”

        第二天黎明时分,醇王已经约了他的儿女亲家伯彦讷谟诂,在内右门的内务府朝房见面,一起看许庚身所拟的公折底稿。

        这个稿子一共分四大段,第一段申明同仇敌忾之义,说法军猖獗,攻击基隆,在廷诸臣,同深愤激。第二段提到陈宝琛的折子,说他素日刚毅,现在有“和亦悔不和亦悔”的奏语,自然是他身在局中,亲见亲闻,不能不重视的见解。这是道明战有困难,引起第三段保全和局的主张:如果法国“悔过输诚,怵于公议,尚可示以大度,仍予转圜”,因为“此时饷绌兵单,难于持久。况外夷逼处,为千百年未有之局,与发捻迥异。”

        看到这里,醇王深深点头,认为这样措词,是道出了真正凶症结,非常恰当。再看第四段,也就是结论,却近乎空话了。

        这个要作为廷臣公议的结论,认为法国如果挑衅不止,终于不得不战,则不可为小挫所动摇,那时要设法募兵筹饷,或者举办团练,或者分道扼守,以为“持久之策”,而最要者为申明军律。

        伯彦讷谟诂看完这一段,摇摇头说:“这不太虚浮了吗?鬼子已经打进来了,还在募兵筹饷,那来得及?办团练更是件靠不住的事。”

        “不然!”醇王答道,“你没有能看得仔细。这段话的要旨,是在表明最后的打算。法国人适可而止,中国不妨示以大度,真要欺人太甚,一打起来,那就没有完了,非拚到底不可。”

        “嘿!”伯彦讷谟诂一面来回蹀躞,一面将双掌骨节捏得“格巴,格巴”地响,用微带不屑的神气说,“是打算把法国鬼子吓得不敢动?”

        “他们敢动不敢动,咱们不知道,反正洋人只要一上了岸,就讨不了便宜。”醇王说道:“洋人的厉害,是他的铁甲船,大炮,一上了岸,咱们处处拦他、堵他、困他,叫他走投无路,非告饶不可。刘省三在基隆,用的就是这个法子,张幼樵在马尾也打算这么办。总之,去我之短,用我所长,陆战必有把握。”

        伯彦讷谟诂默然。他父亲僧格林沁在英法联军内犯时,跟洋人在通州接过仗,结果溃退回京,如引此故事,说洋人不可轻敌,就变成揭父之短,但如醇王所说“陆战必有把握”,他也实有看不出把握在那里?那就只好不开口了。

        不开口不行,因为这个折底是由他提出来,必得他先有信心,才能说服大家一起列衔。所以醇王催问着说:“你有什么意思,说出来大家琢磨。”

        “我的意思是,要说痛快话,和就是和,战就是战,不痛不痒的话,似乎没有用。”

        这话却是搔着了痒处。从同治初年以来,每遇外敌,朝廷应付之道,总不外备战求和。求和是真,备战是假,而假的要弄成真有其事的模样,真的却又迂回瞻顾,倒仿佛虚与委蛇似的。照伯彦讷谟诂看,这个公折中所提的见解、主张,亦复如此。

        醇王却不肯承认。陆战有把握,是他所确信不疑的,就怕带兵官不肯用命。这个看法,他跟亲信谈过好几次,许庚身深为了解,所以拟的折底,能够符合醇王的意思。现在伯彦讷谟诂不以为然,而醇王似乎欲辩无词,他不能不说话了。

        “如今跟外国开仗,都要站在理上,不然,洋人一定合而谋我,众寡之势,胜负不待智者而决。法国如果敢上陆,那就是彰明较著侵犯我国,谁是谁非,十分明白。即令其中有国家想挑拨,亦就无所借口。再有一层,洋人来我中国的,已经不少,内地一开仗,炮火不免伤及他国侨民,各国必不容法国猖獗,出面调解,自然对我有利。”

        经过这一番解释,伯彦讷谟诂才没有话说。到得近午时分,坐轿到内阁大堂主持廷议。所谓主持,其实是到一到而已。御前大臣与大学士高高上坐,两面是六部九卿,下面设一张长条案,团团围着一班热心国事的翰詹科道,在传阅上谕、南北洋的电报,以及总理衙门送来的八件法国照会。

        文件多人更多,天气太热,只见各家的听差,川流不息地走进走出,绞手巾、倒茶、装烟、打扇。廷议本就是近乎随意闲谈的一种集会,这天的秩序更不易维持,东一堆、西一堆,三五成群,各自找凉快的地方叙话。其中风头人物是盛昱。他已成了翰林中后起的魁首,所以围在他左右的特别多。

        在大老中,李鸿藻闲废,潘祖荫回乡,翁同和冒了上来,成为扶持风雅的护法,盛昱跟他走得很近,也很佩服他,所以见他一到,特意迎了上来招呼。

        “我刚下书房,来晚了。”翁同和问道:“议了些什么?”

        “还没有开议。总是这样子,议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听说是伯王预备的折底。如此大事,由御前主持,也算是新样。”

        翁同和笑笑不答。停了一下问道:“你大概又是单独上奏吧?”

        “那要看公折怎么说?如果有个切实的办法,可以不致于辱国,我也就不必多事。”

        “你来!”翁同和招招手,“我给你看封信。”

        信是一个抄件,先看称呼,再看具名,是张佩纶在上个月二十八由福州移驻马尾以后,写给李鸿藻的信,却不知翁同和怎会有此文件?

        “是我问起幼樵的情形,兰翁特为录副送来的。”翁同和说。

        “喔,兰公病泄经月,只怕更清癯了。”盛昱一面答话,一面看信。信很长,主要的当然是谈他的部署:

        “佩纶定出屯马尾之计。所拨两营,乃友山留备省防者,其将黄超群前解凰翔之围,与友山患难交。佩纶在陕西文牍中见其姓氏,又观其履历,曾在胡文忠守黔时充练勇,而随南溪先先转战行间。访问省城名营,惟此军队伍尚整齐,是以特调用之。二十七午,合肥忽来电,称林椿云:‘二十八日期满,定攻马尾,惟先让法为救急计,鸿不敢许。’等语。”

        盛昱知道林椿是法国的一个领事,不知道的是,李鸿章何以听信此人的话?看样子他是以一个领事为交涉的对手,未免与他的地位太不相称。而且他既“不敢许”,何以又电告张佩纶,是不是暗示张佩纶“先让法为救急计”,失掉马尾,他可以从中斡旋,使张佩纶脱罪呢?

        这是一个难以猜透的疑问,盛昱姑且搁下,先看张佩纶作何处置:

        “鄙见法特恫吓,然特告督抚必大扰。遂以是夜潜出。侵晓,敌舟望见旌旗,遂亦无事。行营距敌舟一里许,日来市易如常,迥非省城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军书之暇,雨余山翠,枕底涛声,犹胜城市之日接褦襶也。”

        看完这一段,盛昱大为摇头,他觉得张佩纶真是太自负,也太自欺了!居然以为法军震于他的威名,所以“望见旌旗,遂亦无事。”而文字故作洒脱,仿佛羽扇纶巾,谈笑可以退敌,强学谢安的矫情镇物,只怕真到紧要关头,拿不出谢安的那一份修养。

        “真是书生典兵,不知天高地厚。”盛昱冷笑着说,“我就不信,只有他一个人能干。”

        “你再看下去。”翁同和笑道:“幼樵真正是目无余子。”

        于是盛昱轻声道:“法入内港,但我船多于彼,彼必气沮而去。然仅粤应两艘,余皆袖手,畏法如虎,不如无船,转可省费。二十八夜,战定可胜。”

        “这是什么话?”盛昱诧异,“他不是一再电奏请旨,催南北洋赴援吗?如以为虽有船而‘畏法如虎’,倒不如没有船,反省下军饷,这是负气话,还可以说得通,却又说‘二十八夜,战定可胜’,既然这样有把握,又何必电请增援?而且,既有把握,何不先发制人?”

        “战端固不可轻启,而幼樵亦未免夸夸其言。”翁同和又说,“我担心的是,幼樵处境太顺,看事太易,量敌太轻。”

        “是!”盛昱想了一会说道:“还可以加一句:‘受累太深。’”

        “受什么人的累?”翁同和问:“你是指合肥?”盛昱点点头,然后又接下去看信:“今局势又改,趋重长门,不知知各宿将正复如何?”

        “‘知各宿将’是指穆将军守长门炮台吗?”

        “对了。下面不是有段小注:‘春岩与论相得,琐细他日面谈。’看样子,幼樵在福建,还只有一个穆春岩,为他稍所许可。此外,不但福建的督抚,连总理衙门诸公,亦不在他眼下。”

        这段话是指张佩纶自己在信中所说:

        “兵机止争呼吸,若事事遥制,战必败,和必损,况闽防本弛耶?译署以办团练为指授方略。抑何可笑?漳泉人较勇,然亦无纪。本地水勇,知府送来二十人,皆里正捉来水手,未入水即战栗。”

        “办团练本非长策。”盛昱又摇头,“幼樵这话倒说对了。‘兵机止争呼吸’,亦有道理,只不知呼吸之间,他能不能临危不乱,应付裕如?”

        就在他们以张佩纶为话题,一谈不能休止的当儿,大厅中已在宣读公折底稿,并作了一处修改,仍旧请各国公断,美国调处。等到翁同和、盛昱接得通知,回入大厅,已经纷纷濡笔具名,而讲官则大多不愿列衔,表示另外单独上奏。盛昱自然也是如此,翁同和则觉得公折的文字不坏,提笔在底稿上写下名字。所谓“廷议”,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公折以外,另有三十四个折子论列和战大计,上折的都是兼日讲起注官的名翰林,少数连衔,大多独奏,总计言事的有四十个人之多。

        因此,慈禧太后认为有召见此辈的必要。但不可能凡上奏的都召见,一则从无此例,再则人多口杂,也问不出什么来,所以她决定只召见其中的领袖。

        “如今讲官是谁为头啊?”她问醇王。

        “如今算是盛昱。”醇王老实,心里并不喜欢盛昱,但不敢欺骗慈禧太后。

        “讲官到底都是读书人。他们的议论,跟我的看法差不多。”慈禧太后又说:“看法国的样子,得寸进尺,叫人快忍无可忍了,你也该好好预备一下。”

        这就等于明白宣示,不惜一战,而主持军务的责任,是赋予醇王。理解到此,醇王顿觉双肩沉重,汗流浃背,不过当然要响亮地答应一声:“是!”

        接着,慈禧太后便传懿旨,召见盛昱。照例,凡够资格上折言事的,本人都须到宫门候旨,讲官纵有论述,极少召见,所以盛昱并不在宫里。军机处特意派苏拉去通知,等他赶到,慈禧太后已经等了一会了。

        盛昱深为惶恐,也深为感奋,这样心情遇着这样流火铄金的天气,自然汗出如浆,以致进殿以后,竟致连叩请圣安的话,亦因为气喘之故,语不成声。

        这是盛昱第一次面圣。慈禧太后对这种初次觐见,战栗失次的情形见得多了,不以为意,反和颜悦色地说道:“你有话慢慢说!”

        “是!”由于殿廷阴凉,盛昱总算不再那么头昏脑胀,定一定神,清清楚楚答一声:“是!”

        “你是‘黄带子’?”

        “是!”盛昱答道:“臣肃亲王之后。”

        “如今局势这样子糟,你是宗室,总要格外尽心才是。”

        “奴才世受国恩,不敢不尽心上答天恩。”盛昱答道:“奴才年轻识浅,见事不周,报答朝廷,只有一片血诚。”

        “你们外廷的言官讲官,我一向看重,有许多话说得很切实。”慈禧太后说道:“军机跟总理衙门,偏偏有许多古里古怪的说法。以前我总以为恭王他们办事不力,所以全班尽换。

        那知道……。”她叹口气:“唉!别提了。”

        这一声叹息,大有悔不当初的意味。同时也触及盛昱的痛处。如果不是自己三个月前首先发难,一个折子惹出军机全班尽撤的大政潮,也许局势还不致糟得这样子。转念到此,更有“一言丧邦”的咎歉悔恨,不自觉地碰了一个响头。

        “谈政事跟我意见相合的,只有醇亲王,不过,也不能光靠他一个人。你们有好办法,尽管说。”慈禧太后问道:“你看张佩纶这个人,怎么样?”

        “张佩纶居官好用巧妙。”盛昱脱口答了这一句,自觉过于率直,不合与人为善的道理,因而又接下来说:“不过他的才气是有的。仰蒙皇太后,皇上不次拔擢之恩,自然要实心报答。奴才看邸抄,张佩纶在折子上说,‘所将水步两军,誓当与厂存亡,决不退缩。’果然如此,即使接仗小挫,亦不要紧。”

        “我也是这么想。胜败兵家常事,最要紧的是能挺得住。从前曾国藩他们平乱,也常打败仗,朝廷不能不处分,责成他们戴罪图功,其实从来都没有怪过他们。现在各省督抚,练兵筹饷,只要能想得出办法来,没有个不准的。朝廷待他们不薄,到现在应该激发天良,好好为国家争口气。谁知道畏难取巧的多。中外大臣都是这样。你说,怎么得了?”

        慈禧太后说到后来,不免激动,声音中充满了悲伤失望,使得盛昱也是心潮起伏,满腹牢骚,不可抑制,大声答奏:“天下事往往害在一个‘私’字上头。圣明在上,中外大臣虽不敢公然欺罔,可是私心自用的也不少。奴才想请严旨,只要辜恩溺职的,不论品级职位,一概从严处治,才能整饬纪纲,收拾人心。”

        “朝廷原是这么在办。等唐炯、徐延旭解到京里,我是一定要重办的。”慈禧太后说到这里,忽然问道:“你跟邓承修可相熟?”

        “奴才跟他常有往来。”

        “听说这个人的性情很刚?”

        “邓承修忠心耿耿,不畏权势,他的号叫铁香,所以有人叫他铁汉。”

        “才具呢?”慈禧太后说,“我看他论洋务的折子,倒很中肯。”

        “邓承修在洋务上很肯用心。”

        “办洋务第一要有定见,不能听洋人摆布。”慈禧太后话题又一转,“我现在很看重你们这一班年纪轻、有血性、肯用功的人,张之洞、张佩纶都还不错,陈宝琛平日很肯讲话,如今在曾国荃那里,好象也碍着情面,遇事敷衍似的。张荫桓起先很好,说话做事,都极有条理,现在看他,也不过如此,这趟中法交涉,实在没有办法。”

        “这也怪不得张荫桓。”盛昱把下面的话咽住了。

        语气未完,慈禧太后当然要追问:“那得怪谁呢?”

        “自然要怪李鸿章。”盛昱率直陈奏:“李鸿章主和,张荫桓听他的指使,一味迁就,养成洋人得寸进尺的骄恣之气。洋务之坏,坏在李鸿章的私心。就拿招商局轮船卖给旗昌洋行一案来说,李鸿章一直到朝廷查问,方始复奏,其心可诛!”

        这话在慈禧太后就听不入耳了。她一直有这样一个想法,凡有人攻击李鸿章,必是心存成见。照她看来,最肯做事的就是李鸿章,虽然他力主保全和局,但是他本心在求国强民富,买轮船、造炮台、设电线、开煤矿,都是自强之基。如果总理衙们的大臣得力,能够不失国家的体面谈成和局,当然是好事,和局谈不成,一再受人的勒逼要挟,是总理大臣无能,怪不上李鸿章。

        至于出卖招商局轮船的案子,她亦听李莲英说过,完全是事机紧迫,为国家保存元气的不得已措施。她觉得李莲英有一句话说得很中肯:“李中堂不敢!招商局那么多船,那么多堆栈,码头,他要能一口吞得下去,不怕梗死?不管怎么样,权柄操在老佛爷手里,他有几个脑袋敢欺老佛爷?”

        因此,她虽不愿公然斥责盛昱,回答的语气却很冷漠,“李鸿章有李鸿章的难处。”她说,“中外大臣都能象他那样,咱们大清朝决不能教洋人这么欺侮。”

        盛昱一听话不投机,自己知趣,不愿再多说什么。慈禧太后也觉得该问的话都问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便吩咐“跪安”,结束了召见。

        回到宫中,慈禧太后又是一种心境。从前凡遇大事,她虽也能出以沉着镇静,但心里却总丢不开。自从大病以后,接纳了薛福辰的谏劝:养生以去烦忧为主,因而养成一种习惯,不召见臣工,不看奏折的时候,便能将国事搁在一边。她觉得闲下来及时行乐,保持愉快的心情,到烦剧之时,反更能应付裕如。所以越是国事棘手,她越想找点乐趣。

        当然,这要找莲英。一问不在长春宫,说是皇帝找了去问话了。

        皇帝十四岁,纤瘦、苍白,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跟穆宗当年一样,未亲政以前,随侍太后,召见臣工,唯有醇王入见,因为是本生父,君臣父子之间的礼节不易安排,所以皇帝回避。许多慈禧太后与醇王密定的大计,虽不得与闻,但每天军机见面,也能听到很多话,而在书房里,师傅随时启沃,就不但了解了大局,还能谈论得失,形成见解。

        这时候找李莲英来,就是他有一番见解要说。后天就是万寿,皇帝的生日本是六月二十八,因为要避开七月初一“祫祭”的斋期,所以提前两天,改六月二十六日为万寿之期。

        是慈禧太后的命令,皇帝对李莲英不能直呼其名,照书房里的例子,称他为“谙达”。皇帝说道:“李谙达,我想让你跟老佛爷去回奏,明天不要唱戏。”

        这是为什么?李莲英愕然相问:“是怎么啦?”

        “局势不好,洋人这么欺侮咱们,那里是歌舞升平的时候?”

        李莲英心想,又不知是在书房里听了那一位师傅的话,回来发书呆子气?不唱戏万万办不到。不过这位“少爷”的话也不能驳回,得要想一番说词,让他自己收回他的话。

        “万岁爷真正了不得!忧国忧民。老佛爷知道万岁爷说这话,不知道会多高兴。”

        一顶高帽子将皇帝恭维得十分得意,“那你就快去说吧!”

        他催促着,“说定了就好降旨。”

        “不过,万岁爷,这里头有个斟酌。让奴才先请问万岁爷,老佛爷万寿,该不该唱戏?”

        “那自然。你问这话为什么?”

        “自然有个道理。今年是老佛爷五十整寿不是?”

        “是啊!这还用你说?”

        “五十整寿,更该唱戏。如今局势虽然不好,到了十月里,一定平定了。那时候万岁爷一定要尽孝心,替老佛爷热闹、热闹,是不是呢?”

        “当然是。”

        “这就是了。”李莲英说:“有道是母慈子孝。到那时候老佛爷想到今年万岁爷万寿,没有唱戏,心里一定也不愿,不教唱戏。万岁爷想想,怎么个劝法?”

        “啊!”皇帝连连点头,“你这话说得倒也是。明天还是唱吧!”

        “这才是。”李莲英说,“老佛爷操劳国事,心里那有片刻安闲。借万岁爷的好日子,唱两天戏,哄得上人乐一乐,这才是真正的孝心。”

        “嗯。”皇帝又点头,“李谙达,我倒问你。照你这么说,我还得按规矩上召串老莱子?”

        “这得到老佛爷的万寿,才是这个规矩。”李莲英趁机说道:“万岁爷只拿戏折子请老佛爷添两出戏,一样也是尽了孝心。”

        “好吧!今儿侍膳的时候,我就说。”

        于是李莲英悄悄先退。回到宫中,慈禧太后少不得要问起,皇帝传问何事?李莲英知道她必不爱听皇帝不愿唱戏的话,反过来说是,皇帝所问的是太后连日烦心,该想个什么法子娱亲?

        “倒难为他。”慈禧太后笑道:“你替他出了什么主意?”

        “奴才何敢乱出主意。奴才只跟万岁爷回奏:顺者为孝,这句话就都在里头了。”

        接着慈禧太后问起“南府”承应万寿戏的情形。“南府”的名称起于乾隆年间,最初是高宗喜爱昆腔,初次南巡时,就从苏州、松江、太仓一带带回来一班年幼的梨园子弟,教习演唱,称为“南府”。到了道光年间,宣宗赋性俭朴,不好戏曲,认为梨园乐部不应该称“府”,降旨改名“升平署”。然而文宗与他父亲不同,颇嗜声色,所以升平署又有兴旺的气象。直到同治即位,为了示天下以励精图治,才将民间的梨园子弟,一概遣散,只由太监串戏。

        慈禧太后不喜昆腔,最爱皮簧,宫中不便传“四大徽班”来唱,因而常常假名巡幸惇、恭、醇三王府邸,传膳听戏,尽一日之欢。自穆宗“天子出天花”而驾崩以后,推原论始,多为宣德楼头听王庆祺一出《白门楼》,击节称赏,因而作成了一番空前绝后的君臣遇合,然后才有“进春册”的秘辛,演变成绝奇的大不幸。这样一层一层想去,归根结蒂,害在一个“戏”字上,怕触景伤情,摒绝丝弦。事实上,穆宗和嘉顺皇后的大丧“八音遏密”,宫中有两三年不能唱戏,想听亦听不到。

        从一场大病痊愈,一方面日理万机,需要丝竹陶写,另一方面古板方正的慈安太后暴疾而崩,也不怕再有人会说扫兴的规劝话,所以升平署再度振兴,而且另出新样,传唤名伶到升平署当差,名为“内廷教习”,外面称为“内廷供奉”。

        供奉的规矩是,平日照常在外城戏园子唱戏,但初一、十五,佳期令节,或者慈禧太后兴致来时,想听一听戏,随传随到,好比唱一次最阔的堂会。自然每次都有赏,赏银通常是二十两。

        这班“内廷教习”是上年四月间挑选的。起初大家不知是怎么回事,以为一入宫内,便不再放出来,既怕妻儿暌隔,又怕所得俸禄不足以养家活口,所以都走门路,托人情,设法规避。这一来,挑进去的一批人,就不怎么出色,使得慈禧太后颇为失望,亦啧有烦言。

        这件事先不归李莲英办,以后听慈禧太后抱怨得次数多了,他才亲自来管。不过他做事八面玲珑,不愿得罪人,原已在京的好脚色不能再挑了进去,因为慈禧太后会得查问:当初何以不挑?这就显得内务府的官儿办事不力了。

        有此顾忌,他只能传出话去:如有新到京的好角,不可遗漏。这样陆陆续续挑了几个,也还是不大出色。不过,新近挑来的一名须生兼武生,却很可以夸耀一番。

        “跟老佛爷回话,”他拿着黄绫的戏单子说:“三天的戏,合适不合适?请老佛爷的旨意。”

        这张戏单子上所刊的人,慈禧太后大多知道他们艺事的长处,至少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看到一半,发现了一个陌生名字,不由得诧异:“这个杨月楼是谁啊?”

        李莲英要想夸耀的,正是这个人,“他是张二奎的徒弟。”

        他说,“如今是三庆的掌班。”

        提到张二奎,慈禧太后不由得想起同治初年的乐事,那时惇王常常办差,每次请示传召那些名伶,总少不得有张二奎。他的仪表甚伟,唱“王帽戏”最好,嗓子宏亮,扮相出色,又长于做工,比起程长庚的平稳得近乎古板,余三胜的时好时坏,慈禧太后总觉得听张二奎的戏最得劲。可惜没有听得几年,就听说他已物故。因而此时听说杨月楼是张二奎的徒弟,先就有了几分好感。

        “这个杨月楼,唱得怎样?”慈禧太后问道:“你总听过?”

        “是!奴才听过。不然也不敢跟老佛爷保荐。不过老佛爷的眼界高,奴才说好,老佛爷未见得中听。”

        “他是张二奎的徒弟,想来差不到那里去。”慈禧太后又说,“这出《打金枝》,就是张二奎的好戏,他没有几分能耐,不敢动这出戏。”

        “奴才可没有赶上张二奎。”李莲英陪笑说道,“张二奎是怎么个好法,求老佛爷给奴才说说,也让奴才长点儿见识。”

        这是看出慈禧太后的兴致好,有意凑趣。果然,慈禧太后便将张二奎当年唱这出《打金枝》,如何一举一动,纯为王者气象,令人不知不觉中,屏声息气,仿佛真如上朝一般,全神贯注的情形,描画了一遍。李莲英一眼不霎地倾听着,脸上是无限向往的神情,使得慈禧太后谈得越发起劲了。

        因此到了传膳的时候,还是在谈明天开始的万寿戏。侍膳的皇帝,是早就受了教的,等李莲英一个眼色抛过来,便即说道:“这一阵子,难得老佛爷兴致好,儿子想求老佛爷添两出戏。”

        “明儿看吧!”

        “万岁爷的孝心。”李莲英接口说道,“老佛爷何不就成全了万岁爷?”

        “也好!”慈禧太后问道,“你说杨月楼唱得好,就让他来个双出。”

        “是!”李莲英答道:“杨月楼又叫‘杨猴子’,他是须生、武生两门绝,猴儿戏最好。”

        “那就添一出《安天会》。”慈禧太后又说:“杨隆寿也是双出,添一出《探母》。”

        这是慈禧太后最喜爱的戏目之一。然而这出戏却是“奎派”戏,李莲英为了捧杨月楼,在万寿正日,派他演《探母》。同时他也有些讨厌杨隆寿,两下一凑,正好损此杨,益彼杨,将杨隆寿的双出,硬给打消。派了另一名“内廷供奉”,外号“大李五”的须生李顺亭,加唱一出。

        到了第二天,皇帝不上书房,慈禧太后却照常召见军机,领班的礼王不愿耽误她的工夫,将重要而麻烦,需要详细陈奏取旨的政务,都压了下来。因此,不到八点钟,便已跪安退出。慈禧太后也不再回寝宫,直接由养心殿启驾,出月华门,过乾清宫,经苍震门直冲进蹈和门,驾临宁寿宫。

        宁寿宫在大内东北,整个范围比“东六宫”全部区域还大,重修于乾隆三十六年,历时十五年方始完工,规模完全仿照内廷的正宫正殿,皇极殿等于乾清宫,养性殿正如养心殿。这因为高宗已经决定,归政后移居此处,太上皇燕憩之所,体制不能不崇。

        从嘉庆四年太上皇驾崩以后,宁寿宫就没有皇帝再住过,至今八十余年,虽未破败,却已荒凉。唯一的例外是畅音阁和阁是楼,内务府的岁修,一点不敢马虎,所以富丽如昔。

        畅音阁是一座戏台,在养性门东面,坐南朝北,对面坐北朝南的阁是楼,中设御座,是当年高宗看戏的暖阁。畅音阁的戏台极大,仅次于热河行宫的那一座,太监称之为“二爷”。戏台一共三层,有机关可以移动升降。构造最奇的是,台下有五口大井,为用极妙,第一是聚音;第二是藏砌末。内廷大戏,共有三种名目,按月搬演,名为“月令承应”;祥瑞征庆的吉祥戏,叫做“法宫雅奏”;而搬演神仙故事的剧目,称为“九九大庆”。其中有一幕“地涌金莲”,金莲就藏在井中,用绞盘绞到台上,花瓣开处,出现大佛五尊。又有一幕更为奇观,是搬演罗汉渡海的故事,有样砌末是条可藏几十人的鳌鱼,口中能够喷水,自然也是井水。高宗在日,最喜爱西洋的喷泉,特延意大利籍的天主教士,在圆明园设计制造,称为“大水法”。这条鳌鱼,就是当年的遗制。

        这天万寿演剧,慈禧太后的兴趣在于皮簧,然而奉旨“入座听戏”的大臣,以及在内廷行走有机会在畅音阁当差的官员们,却大多希望看看这些吉祥戏。因为一等一的名角,在外面花钱就能听到,唯有这些场面热闹、砌末奇巧、行头讲究的大戏,只有到得宫中,机缘凑巧,才能一饱眼福。

        照定制,凡遇万寿,应该唱搬演神仙故事的“九九大庆”,无非海屋添筹,麻姑献寿之类,论情节无足为奇,讲热闹确是罕见。最有趣的是一本《三变福禄寿》,三层戏台,满布神仙,最初是福居上层、禄居中层、寿居下层,一变再变,终于寿星高高在上。每变一次,笙簧齐奏,合唱北曲,鱼龙曼衍,载舞载歌,台下个个眉飞色舞,只有慈禧太后不甚措意,三十年来,这些戏她看得厌了。

        再有一个不甚感兴趣的人,就是皇帝。他的性情跟他的堂兄穆宗相反,不喜戏文。听戏在他是一件苦事,因为侍立在慈禧太后身旁,一站就是大半天。特别是在这时候,外侮日亟,那谈得到歌舞升平?所以他的目光在畅音阁,而心思却在基隆、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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