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记得“影娥池”也是汉宫的池沼,便命小太监拿《三辅黄图》来看,果然在第四卷的“池沼门”中找到了。
影娥池,武帝凿池以玩月,其旁起望鹄台以眺月,影入池中,使宫人乘舟弄月影,名影娥池。亦曰眺蟾台。
又是汉武帝的典故,衬托得“金屋”更明显了。武帝初封胶东王,喜爱长公主的女儿陈阿娇,能得阿娇为妻,愿筑金屋以藏。这便是“金屋藏娇”这句成语的由来。武帝与阿娇是表兄妹,正跟皇帝与皇后叶赫那拉氏的情形相同。
于是,皇帝由“影娥池”上,想起“亲揽罗衣问小名”的往事。那是在去年夏天,西苑扩修告成,慈禧太后在仪鸾殿避暑。有一天召集妃嫔宫眷在北海泛舟,正好皇后也在宫中,是随扈的一员,但并不在慈禧太后船上。
皇帝是在瀛台附近的补桐书屋做完功课,随后赶了来的,遥遥望见一只大船,以为是慈禧太后的御舟,追上去一看,方知不是。而皇后却在船头跪接,皇帝与她虽是姑表兄妹,但清朝的规矩,不重外戚,所以他并未临幸过方家园舅家,而对这位表妹,亦只是在挑选秀女时识过面。此时似乎不能置之不理,所以亲自扶了她一把,也问了问她的小名。
不想这段经过,也让文廷式知道了,而且赋入诗篇。他记得当时是下午两点多钟,不是黄昏,何来月华?所谓“月华生”,不过就影娥池这个典故描写而已。
然而那第一句与第四句却颇使皇帝不快:“金屋当年未筑成”加上“亲揽罗衣问小名”的说法,似乎皇帝早就中意这位表妹。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因此,皇帝就不想再往下看了。合上诗册,从头细想,由皇后想到德馨的女儿,再想到瑾珍姊妹,有着无可言喻的怅惘。
慢慢心静下来了。可是其他的幻影消失,唯有珍嫔娇憨的神态,盘旋在脑际不去。
第二天下午,皇帝再度驾临翊坤宫,这一次是在瑾嫔那里坐。
“我看过了。”皇帝从袖子里抽出文廷式的诗册,递了给珍嫔,“诗笔是很好,有些才气。不过,道听途说,很多失实之处。”
一听这话,瑾嫔先就害怕了,“文人喜欢舞文弄墨,不知道忌讳。”她说,“皇上不必理他。”
“我可以不理,传到‘里头’,可就不得了啦!”皇帝向珍嫔说道,“你最好把它烧掉!”
“是!”仍旧是瑾嫔回答:“奴才姊妹遵旨。”
皇帝还待有话要说,但见门帘掀动,随即喝问:“是谁?”
“是奴才!”王香掀帘而入,请个安说,“老佛爷宣召,这会儿在储秀宫。请万岁爷的示下。”
明为请示,其实是催促。皇帝顾不得再多说什么,随即穿由翊坤宫后殿,很快地到了储秀宫。
“这儿有两个奏折,你看看!”慈禧太后平静地说,“从后天起,千斤重担都在你一个人肩上,我就知道,必有这些花样。”
是何花样?皇帝无从揣测。但听慈禧太后的语气,却不能不有所警惕,所以将奏折看得很仔细。
第一个折子是吏部的复奏,解释关于屠仁守“以补官曰革职留任”一事,所谓“开去御史,另行办理”,是应该先行文都察院,提出补用为屠仁守遗缺山西道监察御史的人选。然后,屠仁守改用为六部的司员,同时予以革职留任的处分。
这样处置,皇帝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对。御史与司员,品级相近,而身分大不相同,屠仁守建言不当,不教他再负言责,这个处分,顺理成章。而况调了司员,也还须“革职留任”,处罚已经很重了。
话虽如此,慈禧太后的意向不明,不便贸然发言,皇帝便先搁了下来,再看第二个。
第二个奏折是去年七月刚调补了河道总督的吴大澂所上。皇帝一看事由是:“请饬议尊崇醇亲王典礼”,心里便是一跳,看得也越仔细了。
奏折中一开头先称颂醇王,说他“公忠体国,以谦卑谨慎自持,创办海军衙门各事宜,均已妥议章程,有功不伐,为天下臣民所仰望。”然后提到醇王的身分:“在皇太后前则尽臣之礼,在皇上则有父子之亲。”
这句话又使得皇帝一震,但不能不出以镇静,往下读到“我朝以孝治天下,当以正名定分为先。凡在臣子,为人后者,例得以本身封典,貤封本生父母。此朝廷锡类之恩,所以遂臣子之孝思至深且厚。属在臣工,皆得推本所生,仰邀封诰;
况贵为天子,而于天子所生之父母,必有尊崇之典礼。”
话是说得不错,可是天子与臣子,何得相提并论?臣子貤封父母,连象赫德这样的客卿,都可锡以三代一品封典,而皇帝的本生父,不能也尊以皇帝的大号,不然岂不是成了太上皇帝?
皇帝知道,犯讳的事出现了!不自觉地偷觑了一眼,只见慈禧太后在闭目养神,脸色虽很恬静,却别有一种深不可测的神态。因而越发小心。
再看下去,是引用孟子“圣人人伦之至”的话,认为“本人伦以至礼,不外心安理得。皇上之心安,则皇太后之心安,天下臣民之心,亦无不安。”皇帝觉得正好相反,这个奏折上得令人不安,且再看了再说。
这下面的文章就很难看了,考证宋史与明史,谈宋英宗与明世宗的往事,紧接着引用乾隆《御批通鉴辑览》中,关于宋英宗崇奉本生父的论据,作了一番恭维。
乾隆雄才大略,而身分与常人不同,所以论史每有无所忌讳的特殊见解。对于明朝的“大礼议”,认为明世宗要推尊生父,本属人子至情,臣下一定要执持宋英宗的成例,未免不近人情,说是世宗对本生父兴献王,“以毛里至亲,改称叔父,实亦情所不安。”因此,乾隆认为在群臣集议之初,就早定本生名号,加以徽称,让世宗对生父能够稍申敬礼,略尽孝意,则张锺、桂萼之流,又那里能够针对世宗内心的隐痛,兴风作浪?这意思是能一开头就让世宗追尊生父为兴献皇帝,使他尽了人子之礼,就不会有以后君臣之间的意气之争,而掀起弥天风波。
吴大澂引用乾隆的主张,自以为是有力的凭借,振振有词地说:“圣训煌煌,斟酌乎天理人情之至当,实为千古不易之定论。本生父母之名不可改易,即加以尊称,仍别以本生名号,自无过当之嫌。”
看到这里,皇帝大吃一惊,警觉到自己必须立刻有个严正的表示,否则不仅自己会遭受猜忌,而且亦将替生父带来许多麻烦。
“吴大澂简直胡说。”皇帝垂手说道:“儿子想请懿旨,把他先行革职拿交刑部治罪。”
“也不必这么严厉。把事情弄清楚了,让普天下都明白,如今究竟是谁当皇帝,将来又是该谁当皇帝,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慈禧太后接着又说:“我倒问你,你看吴大澂的议论,错在那儿?”
“不但错,简直荒谬绝伦。”皇帝答道:“高宗纯皇帝的本意,兴献王已经下世,尊为皇帝,加上徽称,不过是一个虚的名号,无害实际。如果明世宗入承大统,而兴献王在世,纯皇帝一定不会发这么一个议论。”
“对了!”慈禧太后点点头:“吴大澂的意思,要大家会议醇王的称号礼节。我就想不明白了,已经是亲王了,还能改个什么称号,真的当太上皇帝?那一来,该不该挪到宁寿宫来住?我呢,莫非还要三跪九叩朝见他?”
这话其实是无须说的,而慈禧太后居然说了出口。虽是绝无可能的假设之词,听来依然刺耳惊心,皇帝不由得就跪下了。
“那是万万不会有的事。吴大澂太可恶了,说这么荒唐的话,非重重治他的罪不可。”
皇帝是这样愤慨的神色,慈禧太后当然觉得满意,却还有些不放心,因为她很有自知之明,皇帝对自己一直是畏惮多于敬爱。这时候看来很着急,过后想想,或许会觉得吴大澂的话,不无可取。总要让他知道,这件事铁案如山,醇王不管生前死后,永远是亲王的封号,才能让皇帝真正死了那条心。
这样想停当了,她和颜悦色地说:“你起来。我知道你很明白事理。不过,当初为了你的继统,闹成极大的风波,甚至还有人不明不白送了命,只怕你未必知道。”
这是指光绪五年穆宗大葬,吏部主事吴可读奉派赴惠陵襄礼,事毕在蓟州三义庙,服毒毕命,作为尸谏,遗疏请为穆宗立后一事。那时皇帝只得九岁,仿佛记得慈安太后一再赞叹:“吴可读是忠臣!”而慈禧太后却说:“书呆子可怜!”除此以外就不甚了然了。
此时听慈禧太后提到,便即答道:“当时吴可读有个折子,儿子还不曾读过,倒要找出来看一看。”
“原来你还不曾看过这个折子?”慈禧太后讶然地:“毓庆宫的师傅们,竟不曾提过这件事?”
“没有。”
“那就奇怪了!这样的大事,师傅们怎么不说?”慈禧太后随即喊一声:“来人!”
进来的是李莲英,他一直侍候在窗外,约略听知其事,却必须装作不知道,哈着腰静等示下。
“你记得不记得,光绪五年,吴可读那一案,有好些奏折,该抄一份存在毓庆宫,都交给谁了?”
“敬事房记了档的,一查就明白。”
“快去查!查清楚了,把原件取来。”
“是!”
等李莲英一走,慈禧太后便又问:“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你总知道?”
“是!”
“所以吴可读说要给穆宗立后,其中便有好些难处。吴可读奏请将来大统仍归承继穆宗的嗣子继承,就等于先立了太子,岂不是违背家法?”
“是。”
“现在我又要问你了,你知道天下是谁的天下?”
问到这话,过于郑重,皇帝便又跪了下来。他不敢答说“是我的天下”,想了想答道:“是太祖皇帝一脉相传,先帝留下来的天下。”
这话不算错,但慈禧太后觉得语意含混,皇帝还是没有认清楚他自己的地位,随即正色说道:“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一脉相传,到了你手里,是你的天下,将来也必是你儿子的天下,这是一定的。可有一层,你得把‘一脉相传’四个字好好儿想一想,本来是传不到你手里的,你是代管大清朝的天下,将来一脉相传,仍旧要归穆宗这一支。你懂了吧?”
皇帝细想一想,明白而不明白,所谓仍旧要归穆宗这一支,是将来将自己的亲子继承穆宗为嗣子,接承大统这是明白的。然而嗣皇帝称穆宗,自是“皇考”,那么对自己呢?作何称呼?这就不明白了。
眼前只能就已明白的回答:“将来皇额娘得了孙子,挑一个好的继承先帝为子,接承大统。”
“对了,正就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说道,“将来继承大统的那一个,自然是兼祧,不能让你没有好儿子。”
“是!”皇帝磕一个头,“谢皇额娘成全的恩德。”
“这话也还早。”慈禧太后沉吟着,仿佛有句话想说而又觉得碍口似的。
“快起来。”
慈禧太后俯下身子,伸出手去,做个亲自搀扶的姿态。皇帝觉得心头别有一般滋味,捧着母后的手,膝行两步,仰脸说道:“儿子实在惶恐得很!只怕有负列祖列宗辛苦经营的基业,皇额娘多年苦心操持,今日之下,付托之重。儿子的才具短,没有经过大事,不知道朝中究竟有什么人可以共心腹?如今象吴大澂之类,抬出纯皇帝的圣训来立论,儿子若非皇额娘教导,一时真还看不透其中的祸机。儿子最惶恐的,就是这些上头,将来稍微不小心,就会铸成大错,怎么得了?”“大主意要自己拿,能识人用人,就什么人都可以共心腹。不然,那怕至亲,也会生意见。”慈禧太后安慰他说,“你放心吧,我在世一天,少不得总要帮你一天,有我在,也没有人敢起什么糊涂心思。”
“是!遇有大事,我自然仍旧要秉命办理。怕的是咫尺睽违,有时候逼得儿子非立刻拿主意不可,会把握不住分寸。”
“这倒是实话。我也遇见过这样的情形。”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我教你一个秘诀,这个秘诀只有两个字:心硬!”
“心硬?”
“对了!心硬。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君臣是君臣,叔侄是叔侄;别搅和在一起,你的理路就清楚了。”
这两句话,在皇帝有惊心动魄之感,刹那间将多年来藏诸中心的一个谜解开了。他常常悄自寻思,满朝亲贵大臣,正直的也好、有才具的也好,为什么对慈禧太后那么畏惮,那么驯顺?而慈禧太后说的话、做的事,也有极不高明的时候,却以何以不伤威信,没有人敢当面驳正?就因为慈禧太后能硬得起心肠,该当运用权力的紧要关头,毫不为情面所牵掣,尤其是对有关系的人物,更不容情。象两次罢黜恭王,就是极明显的例子。
如今对醇王应该持何态度?就在她秘传的这一“心法”中,亦已完全表明。皇帝确切体认到这一点,用一种决绝而豁达的声音答说:“儿子懂了,儿子一定照皇额娘的话去做。”
“你能懂这个道理,就一定能担当大事。”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说:“做皇帝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很容易,总在往远处、大处去想。时时存着一个敬天法祖的心,遇到为难的时候,能撇开一切,该怎么便怎么,就决不会出大错。”
“是!”皇帝问道,“儿子先请示吏部这个奏折,该怎么办?”
“屠仁守的折子,我留着好几件,他的话说得不中听,却不是有什么私心,照我的意思,原可以不理他。不过他们有意见,就仍旧交给他们去拟吧!”
“他们”是指军机大臣。皇帝便在奏折上用指甲画了个“交议”的掐痕,放在一边,再议论吴大澂的奏折。
这时李莲英已经从毓庆宫将抄存的奏折取来,却不捧到皇帝面前,只来回一声:“请万岁爷看折。”
皇帝看折,通常在两处地方,不是在养心殿西暖阁,便是就近在慈禧太后寝宫的书斋,这间书斋设在后殿西室,名为猗兰馆。李莲英亲自引导入座,吩咐宫女奉上一碗茶,摆上几碟子皇帝喜爱的苏式茶食,然后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皇帝坐下来揭开紫檀书案上的黄匣子,但见黄丝绦束着一叠文件,最上面的一份,红底黄绫装裱的封面,大书“懿旨”二字。揭开来一看,用“廷寄”的格式,每面五行,每行二十字,端楷写着:
“光绪五年四月初五日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系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原以将来继绪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第我朝圣圣相承,皆未明定储位,彝训昭垂,允冝万世遵守。是以前降谕旨,未将继统一节宣示,具有深意。吴可读所请,颁定大统之归,实与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将来诞生皇子,自能慎选元良,继承统绪。其继大统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宪,示天下以无私,皇帝亦必能善体此意也。所有吴可读原奏,及王大臣等会议折,徐桐、翁同龢、潘祖荫联衔折,宝廷、张之洞各一折,并闰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谕旨,均着另录一分,存毓庆宫。”
接下来看抄件,第一通是那年闰三月十七的谕旨,命群臣廷议吴可读的原折。这个原折,已无法得见,皇帝所看到的是抄件,字迹端正,笔姿饱满,当然不能显示吴可读绝命之顷,以泪和墨的悲惨景象。然而想到以皇帝的家务,而竟有人不惜一死建言,这份赤忱,实在可敬,因而肃然默诵,一个字都不敢轻易放过。
一读再读,方始明白,吴可读是怕帝系移到醇王一支,而在这移转之间,有人想以拥立取富贵。所以,最要紧的一句话,还不是“将来大统仍归承继大行皇帝嗣子”,而是下面的:“嗣皇帝虽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异言进!”
这是吴可读的过虑吗?吴大澂的奏折,就是“异言”的开端吗?皇帝一时想不明白。喝着茶,怔怔地在思索。
突然有声音打破了沉寂,回头一看,是李莲英正推开了门,门外是慈禧太后。皇帝急忙起身,亲自上前搀扶。
慈禧太后就在皇帝原来的座位上坐下,看一看桌上的抄件问道:“都看完了?”
“还没有。只看了吴可读的一个折子。”
“唉!”慈禧太后微喟着:“都是姓吴!”
言外之意是,同为姓吴,何以贤愚不肖,相去如此之远?这也就很明显地表示了慈禧太后的态度,对于吴大澂一奏,深不以为然,换句话说,也就是对醇王存着极重的猜忌之心。
这固然是皇帝早就看了出来的事,然而慈禧太后却从来没有一句话,直接表示对醇王有所防范。皇帝觉得这种暧昧混沌的疑云,如果不消,将来的处境,便极为难。不仅自己会动辄得咎,甚至深宫藩邸之间,隔阂日深,更非家国之福。
因此,皇帝脱口说道:“儿子奇怪,当时醇亲王何以没有奏折?”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断地慢慢点头,呈颇为嘉许的神态,“你这话问在关键上。事理上头是长进了!”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李莲英说:“去!把我梳妆台右首第一个抽斗里面的那只小铁箱拿来。”
“是!”
等李莲英一走,慈禧太后向皇帝又说:“醇亲王当时卷在漩涡里头,不便说什么。好在他早就说过了,等李莲英一回来,你就知道了。”
李莲英来得很快,携来一具极其精致的小铁箱,镀金凿花,是英国女皇致赠的一只首饰箱,有锁而无钥匙,跟保险箱一样,用的是转字锁。慈禧太后一面思索,一面亲手拨弄,左转右转转了好半天,到底将箱子打开了。
“你看吧!”慈禧太后说,“没有吴大澂奏折,今天我还不会给你看。最好你永远不必看,太平无事。”
皇帝悚然、肃然地接过来,翻开一看,是醇王的奏折,于是先看折尾,日期是光绪元年正月初八,是十四年前的话。
“你念一念,我也再听听。”
“是!”皇帝不徐不疾地念:
“臣尝见历代继承大统之君,推崇本生父母者,备载史书。其中有适得至当者焉,宋孝宗之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
读到这里,皇帝不由得就停了下来,因为这是醇王开宗明义,有所主张。而提到旁支入承大统,不是谈宋英宗的“濮议”,就是论明世宗的“大礼议”,不知道还有宋孝宗的故事。
皇帝只记得由宋孝宗开始,宋朝的帝系复归长房,也就是由太宗转入太祖一系。孝宗为太祖幼子秦王德芳之后,生父名叫子偁,如何得封秀王,可就记不起来了。
“你怎么不念了?”慈禧太后问。
“儿子在想,秀王子偁是怎么回事?”皇帝答道,“儿子念《宋史》,倒不曾注意。”
“我告诉你吧。”慈禧太后身子往后靠一靠,坐得更舒服,双手捧着一杯茶,意态悠闲地说:“大宋天下是赵匡胤的天下,赵光义烛影摇红,夺了他哥哥的基业,所以金兵到开封,二帝蒙尘,子孙零落。这是报应!”
皇帝读过《宋史纪事本末》,对于这段所谓“金匮之盟”的史实,记得很清楚。当时杜太后本乎国赖长君的道理,遗命定下大位继承的顺序,兄弟叔侄,依次嬗进。赵光义兄终弟及之后,应该传位魏王廷美,再传位燕王德昭,天下复归于太祖的子孙。结果是赵光义背盟,六传至徽宗而有金兵入寇,国破家亡之祸。时隔一百五十年,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两回事,如今为慈禧太后轻轻一句“这是报应”而绾合在一起,皇帝不由得心头一震,泛起了天道好还,报施不爽的警惕。
“宋室南渡,高宗只有一个儿子,三岁的时候,得了惊风,小命没有能保住,高宗从此绝嗣。那时候,吴后从江西到杭州行在,得了一个怪梦,”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是个什么怪梦?没有人知道。想来总不外乎因果报应,梦中示警,倘或高宗不能悔悟,为他祖宗补过,一定还有大祸。这个怪梦,吴后说了给高宗,高宗就决计拿天下还给太祖的子孙。降旨访求太祖的子孙,第一要‘伯’字辈,就是高宗的侄子;第二要七岁以下;第三要贤德。结果初选选了十个,复选选了两个,一个胖、一个瘦。胖的是福相,自然占便宜。”
“那就是孝宗?”
“不是!”慈禧太后喝口茶,极从容地往下讲:“瘦的赏了三百两银子,已经要打发走了,高宗忽然又说‘再仔细看看!’就再看。两个人并排站在那儿,有只猫从他们脚下过,瘦的不理,胖小子淘气,一脚就踹了去,这一脚把他的皇帝给踹掉了。”
“怎么呢?”皇帝兴味盎然地问。
“这就叫‘观人于微’。”慈禧太后略略加重了语气,使得这句话带着一种训诲的意味。接着又说:“离宗当时便跟左右说:‘这只猫偶尔走过,又不曾碍着他什么,干吗踢它?本性这么轻浮,将来那能治理天下?’就把瘦的给留了下来,这才是宋孝宗。现在要讲孝宗的父亲,就是封秀王的子偁”
子偁是高宗的族兄。徽宗宣和元年,宗室“舍试”合格,调补“嘉兴丕”,这年生子,取名伯琮,就是后来的孝宗。伯琮被选入宫教养,子偁父以子贵,但也不过升到五品官,十几年之后病故。其时伯琮已受封为普安郡王,子偁恩赠为太子少师。普安郡王被立为太子,子偁才追封为王,因为嘉兴又称秀州,所以封为秀王。
“后来高宗内禅,孝宗做了皇帝。秀王是他生父,不也该追尊为皇帝吗?”慈禧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似乎咄咄逼人地等着答复。
皇帝最畏惮她这样的眼色,自然而然地将头低了下去,默念着醇王奏折上的那句话:“有适得至当者焉,宋孝宗之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恍然大悟,醇王自愿地表示,他决无非分之想。
既然自己父亲有此意向,而且醇亲王的封号,眼前也决无更改的可能,那就聪明些吧!皇帝这样在想。
“无论国事私恩,从那一方面看,都以不改王封为是。”
“噢,”慈禧太后似有意外之感,“你好象很有一番大道理可以说?”
“是!儿子也不敢说是大道理。”皇帝答道,“论私恩,孝宗七岁入宫蒙高宗教养成人,这番抚育深恩,自然永永记在心头,而况又付托大位?裁成之德,过于生父。当时高宗内禅,退归德寿宫,如果孝宗追尊秀王为皇帝,称为‘皇考’,岂不伤老人之心?”
“嗯,这是私恩。国事呢?”
“宋室南渡,偏安之局,凡事以安静为主。如果追尊秀王为皇帝,于礼未协,必有人上书争辩,就象英宗朝的‘濮议’那样,自非国家之福。”
慈禧太后静静听完,脸上浮现出恬恬的神色,“你说的道理很透彻。如今真该以国事为重!”她说:“你再往下念,听听你‘七叔’说的道理。”
于是,皇帝接着念醇王的奏折:
“有大乱之道焉,宋英宗之‘濮议’,明世宗之‘议礼’是也。张璁、桂萼之俦,无足论矣;忠如韩琦,乃与司马光议论抵牾!其故何欤?盖非常之事出,立论者势必纷沓扰攘,虽立心正大,不无其人,而以此为梯荣之具,迫其主以不得不视为庄论者,正复不少。”
“也不多。”慈禧太后突然插进来说:“如今只有吴大澂一个。他拿乾隆圣谕作挡箭牌,你能说他不是‘庄论’吗?真亏得你七叔见得到,早有这么一个折子,可以塞他的嘴。你再念!我记得这就该提到你了。”
慈禧太后没有记错,下面正是提到皇帝入承大统之事:
“恭维皇清受天之命,列圣相承,十朝一脉,至隆极盛,旷古罕觏。讵穆宗毅皇帝春秋正盛,遽弃臣民;皇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特命皇帝入承大统,复推恩及臣,以亲王世袭罔替。渥叨异数,感惧难名,原不须更生过虑;惟思此时垂帘听政,简用贤良,廷议既属执中,邪说自必潜匿。倘将来亲政后,或有草茅新进之徒,趋六年拜相捷径,以危言故事,耸动宸聪。不幸稍一夷犹,则朝廷徒滋多事矣!”
念到这里,皇帝想起张璁六年功夫由一名新进士当到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的故事,不由得憬然自警,特地停下来说道:“儿子不会听那些‘危言’的!”
“原要你心有定见。”慈禧太后不胜感慨地说:“不想草茅新进倒都安分,做了几十年官的,反而这么飞扬浮躁。”
这是指责吴大澂。皇帝停了一下,见慈禧太后别无议论,便又往下念:
“合无仰恳皇太后将臣此折,留之宫中,俟皇亲亲政时,宣示廷臣,世赏之由及臣寅畏本意。
千秋万载勿再更张。”
醇王的建议,不仅止此,还有更激切的话:
“如有以宋朝治平、明朝嘉靖之说进者,务目之为奸邪小人,立加屏斥。果蒙慈命严切,皇帝敢不钦遵?是不但微臣名节,得以保全,而关乎君子小人消长之机者,实为至大且要。所有微臣披沥愚见,豫杜金壬妄论缘由,谨恭折具奏,伏祈慈鉴。”
原奏是念完了,因为内有“果蒙慈命严切,皇帝敢不钦遵”的话,所以皇帝接下来便请示,除了宣示原折以外,是不是还要将吴大澂革职?
“不必!”慈禧太后的态度很平和,“本来我连这个折子都不想拿出来,如今看来,倒象你七叔不幸而言中了!既然吴大澂有那么一种说法,原折似乎不能不发抄。读书人看重的是声名,你七叔的折.99lib.子一发抄,吴大澂也许自己就会告老了。”
※ ※ ※
一夜过去,是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最后一天,也是皇后初次朝见太后的一天,这天也是皇帝亲祭社稷的日子。内务府官员分几处照料,忙得不可开交,当然最要紧的是照料慈宁宫的典礼。
皇后朝见太后的吉时,钦天监选定辰正,也正就是平时慈禧太后召见军机的时刻。为了不误吉时,只好提早跟军机见面,又为节省工夫,破例改在慈宁宫召见。
这天必须请懿旨的,就只是与醇王有关的两个奏折。一个是吏部复奏处分屠仁守一案,孙毓汶秉承醇王的意思,决定严办。同时打击吏部尚书徐桐,为了报复他反对修建津通铁路。
这个折子已经交议,所以先由礼王世铎出面复奏,“吏部办事,实在有欺蒙的嫌疑。奉旨交办事件,那可这样子敷衍?明明是有意包庇屠仁守。”他说:“臣等几个公议,屠仁守违旨妄言,过失不轻,吏部议以革职留任的处分,已嫌太轻。御史开缺之后,又不把应补什么官叙明。如果前一个折子奉准了,屠仁守不过由御史调为部员,那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的意思怎么样呢?”
“屠仁守应该革职,永不叙用。吏部堂官交都察院议处,承办司员,查取职名,交都察院严议。”
“这样的处分,不太重了些吗?”
“皇太后明见,”世铎将孙毓汶教他的一番话说了出去,“皇太后听政,各部院不敢马虎,如今归政在即,不免松懈。
皇太后如不为皇上立威,以后办事就难了。”
这几句话说得笼统含混,但意思已很清楚。慈禧太后不愿在最后一天跟军机大臣的意见不合,便点点头说:“好吧!
就照你们的意思,写旨来看。”
处分了这一案,就要谈吴大澂的密折了。慈禧太后不即说破缘由,却先打听吴大澂的一切,第一是问他的官声如何?
礼王世铎心里奇怪,何以忽然问起吴大澂的官声,莫非有人参劾?河督虽是个肥缺,但郑州黄河决口,宽至五百五十余丈,朝命特派李鸿章主持修复,前后两年有余,耗费部款数百万,纵有经手人中饱,与吴大澂不会有太大的关系。因为他是去年八月间才署理河督,秋汛以后,郑工合龙,去年年底实授河东河道总,赏加头品顶戴,不似会出什么差错。倘有差错,首当其冲的也是李鸿章与吴大澂的前任李鹤年。
这样飞快地转完念头,便决定看醇王的面子,说几句好话,“吴大澂是肯做事的人,不怕难,不怕苦。”世铎说道,“操守也还靠得住,除了喜欢金石碑版之外,倒不曾听说他有喜欢别样。”
“他跟醇亲王是不是常有往来?”
吴大澂的奥援就是醇王,与李鸿章处得也很不坏,他之有今日,就是这两个人的力量。此为尽人皆知之事,但世铎却不肯实说。因为在慈禧太后面前,一提到醇王与朝官名士结交的情形,便得谨慎,为了怕替醇王招来一个树党结援的名声。
“奴才不甚清楚。”世铎这样答道:“纵有书信往还,想来谈的也是公事。”
“那还罢了。如果吴大澂是受了醇亲王的好处,想有所报答,又不知道怎么样报答,随便上折子,那就不但他本人荒唐,也是害了醇亲王。”慈禧太后拿起吴大澂和醇王的两个折子,“你们看罢!”
世铎接过来匆匆看完,为吴大澂捏了一大把汗,心里在想:这自然是为醇王“仗义执言”,却不想是中了醇王自己的“埋伏”。这反手一巴掌,打得可真不轻了。如今看样子是要预备一名河道总督接吴大澂的缺,大可以从中搞它一个大大的红包。倒想想看,谁是出手豪爽的人。
他在打着趁机卖官鬻爵的算盘,慈禧太后却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说:“你们是怎么个意思,尽管说,大家商量。”
指是指的“大家”,包括平时常有献议的许庚身、孙毓汶在内,这时却都瞠然不知所对,因为吴大澂到底说了些什么?
毫无所知,所以一齐都望着世铎,等他发言。
世铎觉得很难措词,定定神答道:“兹事体大,臣等不敢擅专。不过醇亲王用心正大,原折似乎可以即日宣示。”
“那是一定的。”慈禧太后说,“吴大澂呢,既然引用了太爷爷的圣训,似乎不便有所处分。我想,他上折子的时候,大概就知道不妥,老早找好了挡箭牌。这块挡箭牌太大,还真拿他无可奈何。”
“是!”世铎答应着,卖官鬻爵的念头,一下子冰凉了。
慈禧太后口中的“太爷爷”指的是乾隆皇帝。吴大澂真是幸亏用了这块挡箭牌,才得免予严谴,同时军机处拟上谕,也就不便公然斥责。
即令如此,上谕连同醇王的原折一起明发,士林已经大哗,出身苏州府的大官,如潘祖荫、翁同龢等等,更有面上无光,在人面抬不起头来的感觉。因为上谕中“兹当归政伊始,吴大澂果有此奏,若不将醇亲王原奏及时宣示,后此邪说竞进,妄希议礼梯荣,其患何堪设想?用特明白晓谕,并将醇亲王原奏发钞。嗣后阚名希宠之徒,更何所容其觊觎”的话,固然是视吴奏为希宠的邪说,而醇王的原奏,“如有以宋治平、明嘉靖等朝之说进者,务目之为奸邪小人”,以及“豫杜金壬妄论”等等措词,更如指着吴大澂的鼻子痛骂。这在下僚尚且难堪,何况是一品大员,而且是翰林出身的一品大员?
※ ※ ※
从二月初三起,是一连串的庆典。首先是亲政受贺,第二天是大婚受贺。都是皇帝先率王公百官在慈宁宫外向皇太后行了礼,然后在太和殿受贺。当然,醇王是奉懿旨不必随班行礼的。
两天受贺礼成,都要颁发喜诏,也是恩诏,但恩典不同,亲政“特沛恩施,以光巨典”,重在旌晋赦罪,与民更始。大婚的“光昭庆典,覃被恩施”,比较实惠,从亲王福晋到二品以上大员的命妇,俱加恩赐。民间高龄妇女而孤贫残疾,无人养赡者,由地方官加意抚恤,以及犯罪妇女,除十恶及谋杀故杀不赦外,其余一概赦免。这都不在话下,最大的恩惠是各省民欠钱粮,由户部酌核,奏请蠲免。八旗绿营兵丁,赏饷一月。会试、乡试,以及各地贡生名额,都酌量增加。“誊黄”贴处,欢声雷动,真个喜气洋洋了。
但是,皇帝却累倒了。二月初五一早起身,便说头晕,接着是吐黄水,只嚷着“胸口不舒服”。
于是,御前大臣急忙传召御医,一面到储秀宫奏报慈禧太后。
“怎么?”慈禧太后诧异,“好端端地病了?”
“那是累的,息一会就不碍了。”李莲英自是找安慰的话说。
“今天不是赐宴吗?定在什么时候?”
“午正。”
这还不要紧。这天午正赐宴后父桂祥及后家亲族,王公大臣,奉旨陪宴,早在上个月就曾演过礼,慈禧太后对这一可为母家增光的盛典,自然希望顺利进行。所以一遍、一遍派人到养心殿西暖阁,去探问皇帝的病情。
到了十点多钟,文武百官陆续入朝,桂祥也抽足了鸦片,另外带上一盒烟泡,早早进宫,在内左门东面的侍卫值宿之处,精神抖擞地与一班年轻的贝勒、贝子在大谈养鸽子的心得。
桂祥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没有做过什么事,既无威仪,更无见识,实在一无所长,只是他的际遇特佳,姐姐是太后,女儿做皇后,又是醇王的舅爷,才能与王公大臣,平起平坐。只是老一辈的,看在慈禧太后的份上,虽心薄其人,不能不保持相当的礼遇,少年亲贵不大理会人情世故,不免就出以狎侮了。
最喜欢拿桂祥取笑的,是惇王的次子,郡王衔的贝勒载漪,不过这天不在场,因为惇王薨逝不久,热丧之中,不入内廷。其次是肃亲王隆懃的长子善耆,最近赏给头等侍卫,挑在乾清门当差,生性豁达诙谐,开玩笑谑而不虐,所以桂祥跟他在一起,虽有时不免受窘,却仍旧乐与亲近。这天正因为善耆在乾清门值班,才特地到这里来坐的。
正谈得热闹的时候,有人掀帘子探头进来,大声说道:
“蒙古王公都散出去了!筵宴停了。”
听得这话,一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相顾愕然,而桂祥的脸色,立刻便很难看了,“别是开玩笑吧?”他说,“好端端的,怎么说停就停呢?刚才那人是谁?”
善耆答说:“是个二等‘虾’。”满洲话侍卫叫“虾”。这个“虾”很老实,向来不说瞎话,善耆拍拍桂祥的肩,“一定有什么缘故在内,我替你去打听。”
一出门就遇见世铎的儿子辅国公诚厚,他新近挑在“御前行走”,正是为此事来传旨。
“伯王让我来通知承恩公,奉皇上面谕:赐宴停止。桌张让大家分着带回去。”
“是、是为什么呢?你问了没有?”
“问了。伯王说,皇上刚服了药,要避风,不能到前殿。
这话,如果承恩公不问原因,就不必说。”
“那奇了。圣躬果然违和?”善耆问道:“传召御医,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这个,我就说不上来了。圣躬违和是不假。”诚厚说,“我算传过旨了,交代给你吧!”
“好!交代给我。”善耆走近两步,将声音放得极低,“到底是为了什么?”
诚厚不即答话,四顾无人,方始以同样低微的声音答道:“我也是听来的,不知道那话靠得住,靠不住,只当闲聊,听过就丢开,别往心里搁……。”
“得,得!”善耆忍不得了,“我懂,你就快说吧!”
“说是不知道什么人在皇上面前说了一句,今儿本应当是‘会亲’,王公百官都到齐了,就是七爷不能露面,未免美中不足。这句话触了皇上的心境,神气就很难看了。当时还查问,同治十一年大婚,可曾赐宴后父?回说没有。皇上就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伯王出来传旨停了筵宴。”
“照这样说,避风是托词?”
“那就不知道了。”诚厚推一推善耆,“咱们奉命办事,上头怎么交代怎么说,事不干己,别琢磨了。”
善耆为人颇识大体,觉得皇帝刚刚亲政,便似有意贬薄后家,大非好兆。其间因由,只宜冲淡化解,不宜张扬渲染。同时他本性也相当忠厚,知道桂祥正在兴头上,遭此当头一盆冷水,其情难堪,更须安慰,所以在传旨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皇帝确是因为服药需要避风,不得已而停止筵宴,想来圣心亦以为憾,这才使得桂祥心里好过些,领了赐宴的肴馔,悄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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