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保的被诛,是咎由自龋他平生最仰慕的一个人,就是为雍正所杀的年羹尧。当同治元年秋天,陕西回乱,胜保受命为钦差大臣,督军入陕,对河南、陕西巡抚行文,不用平行的“咨”,用下行的“札”。军中的文案,劝他决不可如此,他说:“你知道不知道,钦差大臣就是从前的大将军。大将军对督抚行文,照例用札,不以品级论的。”这就是他学年羹尧的例子。
在西安的时候,有个副都统叫高福,不知怎么,出言顶撞了他。胜保大怒,命令材官打高福的军棍,高福大为骇异,说是同为二品官职,如何能打我?胜保冷笑答道:“我是钦差大臣,以军法杀你都可以,何况是打军棍?”那高福到底是被打了。这是他学年羹尧的又一个例子。
他这个钦差大臣,行军仿佛御驾亲征。每天吃饭,仿传膳的办法,每样菜都是一式两碗,那样菜好,便传谕,拿这样菜赏给某文案,居然上方玉食的赐膳之例。入陕之初,为了区区一味韭黄,曾杀过一个厨子,此也是学年羹尧的一个例子。
但是,他得罪了慈禧太后,就非死不可了。他的奏折,常常自己起稿,有几句常用的话,一句叫做:“古语有云:‘阃以外将军治之’,非朝廷所能遥制。”还有一句话是:“汉周亚夫壁细柳时,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那是汉文帝时的故事。胜保常在奏折中提到这话,等于说军令高于诏令,已犯大忌,而且也有藐视太后妇人,皇帝童稚的意思在内。因此,湖北巡抚严树森参他“观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见”,从而以为“回捻癣疥之疾,粤寇亦不过支体之患,惟胜保为腹心大患”。这是所有参劾胜保的奏折中,最厉害的一个。
那时弹劾胜保的奏章,京内京外,不计其数,归纳起来,不外“冒功侵饷,渔色害民”八个大字。胜保的好色是有名的,随军的侍妾有三十多个,最得宠的一个是洪杨“英王”陈玉成的妻子,此外军行所经,强占民妇,更是不足为奇的事。
他的侵饷也是有名的。那时的军饷,多靠比较平靖的各省支援,称为“协饷”,某省解某省若干,朝廷规定了数目,但各自为政,实际上协饷的多寡迟速,要看封疆大吏与钦差大臣间的私人交情。胜保骄恣狂妄,与各省督抚,多不和睦,所以协饷常不能按时收到,偶然有一笔款子到了,他百事不问,信手挥霍个够,多下的才拨归军用。一次官军在同州遇伏大败,死伤枕藉,一个姓雷的带兵官,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要他发钱抚恤,但实在没有钱,以致他的受伤的部下,睡在辕门外,呻吟彻夜。治军如此,他的部下,早就离心离德了。
如果说胜保还有长处,那就是因为他自己颇知翰墨,所以爱才重士。当然,肯在胜保军营中当文案的,也不会是什么洁身自好之士。没有一个洁身自好的读书人,愿意跟他一起淌浑水,更没有一个敦品励行的读书人,能够眼看他在军营中的一切作为而无动于衷。不过,京中的一些名士,以及有才气的军机章京,因为路隔得远,见闻不真,所以还很有几个看重他的。在他初入陕时,一方面有人劾奏,一方面由于他动辄以“汉周亚夫”如何如何的话入奏,慈禧太后对他已深为不满,但顾念他在诛肃顺的一重公案中,立过大功,所以还想放他一个实缺。这时便有军机章京写信告诉他,叫他最近少上奏折,因为恭王已经跟两宫太后回奏过,准备就陕甘总督或者陕西巡抚这两个缺,挑一个给他。如果他依旧在奏折中大放厥词,触怒了“上头”,事情会有变化。
这封信递到西安,胜保正与他的文案们在大谈风月,拆信一看,毫不在乎地传示文案,不作表示。这样等了几天,没有消息,他沉不住气了。
“事恐有变!”他的上奏摺自炫文采的瘾头又发作了,“不得不剖陈利害,催一催。”
“何苦,何苦,大帅且再等一等!”所有看过军机章京来信的文案,都认为他此举异常不智,交口相劝。但胜保不听,自己动手拟了一道奏折,立刻以四百里加紧,发了出去。
这道奏折上说,凡是带兵剿匪,如果不是本省大吏,则呼应不灵,并列举湖广总督官文,湖北巡抚胡林翼,两江总督曾国藩,江苏巡李鸿章,浙江巡抚左宗棠作为例证,他们都是以本省的地方长官,主持本省的军务,所以事半而功倍。接着说到他自己,是“以客官办西北军务”,无论粮饷也好,招兵也好,事事不能凑手,因此率直上言:“若欲使臣专顾西北,则非得一实缺封疆,不足集事。”
奏折到京,自然是慈禧太后先看。那时肃顺被杀,还不到一年,她对权臣的跋扈犯上,警惕特深,湘军将领屡败屡战,艰苦备尝,亦不敢作这样冒昧的陈请,僧格林沁身为国戚,威望素著,对于朝命,奉行唯谨,那有象胜保这样子的?
如果不及时制裁,岂非又是一个肃顺?
于是她把他的折子留下来,第二天召见军机大臣,当面发交恭王,冷笑着说:“如果照胜保的说法,朝廷要派兵到那一省,就先得换那一省的督抚。你们想想看,有这个道理吗?”
恭王这时的宗旨,以求朝局平静为第一,所以对胜保还存着几分回护的心,当时还想放他一个陕西巡抚,但慈禧太后也有个坚定的宗旨,胜保的权力决不能再增加,最好能解除兵权,另外给他一个适当的职务,作为他上年统兵入卫,到热河向肃顺示威的酬庸。
经过一番研议折冲,为了维持朝廷的威信,杜绝带兵大臣的要挟,胜保自然受到了极严厉的申斥。而在另一方面又授意前次写信给胜保的军机章京,跟他商量,如果他愿意内调,让他在兵部尚书和内务府大臣这两个职位中挑一个。要做官是当尚书,却又知道他挥霍成性,内务府大臣有许多陋规收入,勉强可以维持他的排场,所以特意为他多预算一条退路,看他自己怎么走?这样的设想,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这一道申斥的廷寄,一封善意的私函,把胜保气得暴跳如雷,亲自写了一封信给曹毓瑛:“欲缚保者,可即执付‘司败’,何庸以言为饵?唯纪辛酉间事,非保则诸公何以有今日?”所谓“司败”就是“司寇”,意指刑部,他误会那封信的作用,是要先解除了他的兵权,把他骗到京师然后治罪,所以有此怒斥。而“非保则诸公何以有今日”,不仅指他统兵为辛酉政变的后盾,而且也指他所上“请太后垂帘并简近支亲王辅政”的一道奏折,这就连慈禧太后和恭王都一起骂在里头了。
这封信,曹毓瑛送了给恭王,恭王又呈上御案,慈禧太后只是微微冷笑了一声:“怪不得有人说胜保象年羹尧,果然不错!”
雍正帝杀年羹尧之前,因为得位不正,内疚神明,外则唯恐有什么清议,所以对年羹尧的笼络,到了大为失态的地步,一直被人在背地里讥议。慈禧太后和恭王自然不会蹈此覆辙,要杀胜保,另有布置。
恭王与文祥、曹毓瑛等人统筹全局,反复研究的结果,作了解除胜保兵权的最后准备,但还存着期望他有所警悟,立功自新的心,所以洋洋千言,指授方略的廷寄,几乎每日递到军前,但胜保我行我素,毫不在意。
那时回乱最烈的地区,是在同州、朝邑一带,离河洛重险的潼关,只有几十里路,而河南的大股捻匪,正在往西窜扰,万一捻回合力猛扑潼关,关系到陕西、山西、河南三省的安危。朝中凡是了解中原形势的人,无不忧形于色,朝廷亦不断督催胜保领兵东援。只是他不知有什么成竹在胸?安坐西安,漫不经心,而且依然作威作福,有他看不顺眼的京营将官,不是参奏降革,就是奏请撤回。恭王一看这情形,必须要采取那不得已的最后手段了。
这最后手段,就是命令在豫西浙川的多隆阿,兼程北上,援救潼关,另外颁了一道密旨,封交多隆阿亲自开拆,遵旨行事。多隆阿原是胜保的部将,后来受知于胡林翼,骁勇善战,与鲍超齐名,合称“多鲍”。这年——同治元年四月,进克安徽庐州,洪军悍将“英王”陈玉成,投奔寿州,依附阴鸷骠悍的练总苗沛霖,恰好成就了胜保一件大功。苗沛霖与胜保有交结,看看洪军自安庆一破,大势不妙,把穷无所归的陈玉成做人情,缚送胜保大营。胜保喜不可言,一面接收了陈玉成的有国色之称的妻子,一面在奏折中大事铺张,以为陈玉成是洪军的第一勇将,既已被擒,洪军从此不足忧,意思中要亲送陈玉成入京,举行“献俘大典”。结果弄了个很大的没趣,朝廷批答,申斥他胡闹,同时命令,即在军前正法。好大喜功的胜保,大失所望,从此对朝中柄政的大臣,越发不满。
等陕西回乱一起,恭王的原意是要派多隆阿入陕,因为他远在豫西,缓不济急,才改派了胜保。这时朝旨派他兼程援救潼关,对胜保来说,自然是件很失面子的事,所以更加负气,不大理潼关这方面的战局。同时由于“甘督”、“陕抚”这两个实缺封疆,完全落空,失意之余,想到这年春天在安徽奏请“以安徽、河南两巡抚帮办军务”的花样,照样再耍一套,奏请以陕西巡抚瑛棨帮办军务。如果奉准,则不但陕西巡抚成了他的部属,而且权足以指挥巡抚,便成了总督的身分,可以稍稍弥补他实缺督抚不曾到手的遗憾。
可想而知的,从两宫太后到军机处,没有一个人会准他的要求,责问他道:“若以军务、地方,必须联为一气,方能剿贼,如官文、曾国藩等,以统帅而兼封圻,则僧格林沁之在豫省,未闻必以抚臣帮办。豫省官吏,尤称疲玩;僧格林沁督军,所向有功,则又何说?”从而很干脆地答复他:“所请断不准行。”不但不准,而且督催驰援同州、朝邑的语气也更严厉了!
除此以外,督催赴援的话也颇见声色了,先是议驳:“胜保督兵日久,平时自诩方略,所谓‘通盘筹划,洞悉贼情’者安在?”继而诘责:“倘或有失,该大臣自问,当得何罪?
并何颜面以对天下!”终于提出警告:“该大臣务即力图补救,毋再玩忽!谓朝廷宽典之可幸邀也。”军机章京拟旨,虽然下笔如飞,但片言只字,皆有分寸,再经过军机大臣的推敲,上呈御览。经过这三道手续发出来的谕旨,在意旨的表达上,几乎不可能发生错误。胜保也是深通翰墨的人,看到最后那一段话,不但暗示将要交部议处,而且处分拟呈之后,不可能邀得宽免。所以他心里虽愤不可遏,却也不免着急,真的不能“再玩忽”,得要“力图补救”了。
“好吧!”他对他的幕僚说,“看我‘补救’!补救好了,再跟他们算帐。”
但是,他要补救却甚难。驭下无恩,士卒不肯用命,滥作威福,同官不愿支持,这才真的到了呼应不灵的窘境。最苦恼的是他没有自己的嫡系部队,连“子弟兵”都没有。事急无奈,想起一着棋:在安徽的苗沛霖。
苗沛霖的包藏祸心,中外大僚,无不深知,他以办团练保地方起家,但劫持巡抚,通洪军、通捻军,反迹早露,只以用“英王”陈玉成结交了胜保,胜保为他“乞恩免罪”,勉强就抚。当政的大臣,因为江南军务吃紧,而河南的捻军、陕西的回乱,在在需要剿治,所以虽有袁甲三等人,对苗沛霖力主痛剿,仍不得不加姑息,可是防范得极严。那知胜保计无所出,派了个提督,拿了用督办陕西军务钦差大臣关防所发的护照,调苗沛霖所部到陕西助剿。
消息一传,安徽、江苏、山东、河南各地负有治安责任的地方官和带兵官,无不大起恐慌,飞章告警。因为苗沛霖正苦监视太严,动弹不得,经胜保檄调到陕,恰好给了他一个窜扰的机会。于是军机处搞得手忙脚乱,用六百里加紧的廷寄,“严饬胜保速行阻止”,同时分别命令僧格林沁及有关各省的大员,阻拦苗沛霖,“妥为开导,刚柔互用。如不听阻止,即着分拨兵勇,并力兜剿,毋许一人一骑,闹入境内。”
这还不算,还把苗沛霖的一个“克星”找了出来。这个人就是湘军罗泽南的旧部李续宜,一向在皖北打仗,地形极熟,苗沛霖对他相当忌惮。后来调到湖北,当胡林翼病重时,专折保荐他接任,不久,由湖北调为安徽巡抚,用意就在责成他专门对付苗沛霖。到任不久,丁忧奏请开缺,朝中不肯放他,只准假百日,尚未期满。现在因为胜保的荒唐,怕苗沛霖蠢动,所以特旨催促,“克日启程赴皖任事,断不可拘泥假期未满,稍涉迟延,致皖省大局,或有变迁贻误。”
为了胜保的轻举妄动,惹起了极大的麻烦,朝中大臣,各省大吏,无不对他深恨痛绝,“皆曰可杀!”
于是各处弹劾密告胜保的章奏文书,又如雪片飞到。恭王派了专人处理,把那些文件分别处理,虽有少数夸大其词,意在报复的,但大致都可信其实在,因为一项劣迹,常有几个人指出,经过仔细比对,逐条开列,总计有十来款之多。
为了整饬纪律,军机大臣没有一个不主张严办的。第一步当然是查明实在情形,可是怕打草惊蛇,胜保得知其事,激出变故,而且正派他负责剿平回匪,也不能打击他的威信,这样就不便公然遣派大臣查办。
会商的结果,采纳了文祥的主意,向僧格林沁查问,奏准两宫太后,随即下了一道密谕:“前有人奏:胜保去春督师京东,以至入皖,入陕,所过州县,非索馈千金或数千金,不能出境,稍有羁留,官民尤困。随营之妓甚多,供亿之资不少。又有人奏:胜保上年督兵直隶,路过衡水,悦民间女子,招至营中阅看。又纵容委员,滥卖‘功牌’,至今直省拿获马贼,多带有胜保营中蓝翎或花翎,以及顶戴执照。又有人奏:胜保以一寒士,自带兵以来,家资骤富,姬妾众多,揆厥由来,总由滥保人员,以取贿赂;虚报名额,以冒口粮;勒派捐税,以充私囊。本年督兵赴皖,挈带眷属,熄赫道路;其拔营赴陕,同行女眷大轿有数十乘,闻“四眼狗”陈玉成家眷,亦为胜保所有,随从车辆,不知多少?各州县不胜苦累等语。以上胜保贪渔欺罔各劣款,系近日节次有人参奏,情节大同小异,似非虚罔。僧格林沁久驻河南、安徽交界处,见闻自必较确,着即按照所参各款,据实复奏。”
以外还有陕西绅士的“公禀”——是由多隆阿抄呈的。这些公禀是要求多隆阿回陕西去平回乱,当然也就提到了胜保,除去贪污、好色的劣迹以外,还指出“讳败为胜”,说渭河北岸,“匪巢林立”,西路凤翔,东路同州,为回匪集结之处,而胜保安坐省城,捏造获胜的战报。朝中这才明白,中原的局势,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整个情况是四面作战,剿捻匪、平回乱、对付胜保,还要拦截苗沛霖。这些任务,分别落在僧格林沁和多隆阿身上,而急务是不准苗沛霖入陕,怕在回乱以外,别生“苗乱”。
朝中的布置是以僧格林沁为第一线,这一线在河南如果挡不住苗沛霖,那就要靠多隆阿扼守潼关。此地自古就是一夫当关,万人莫敌的重险,多隆阿如果不能及时赶到,后患不堪设想。
而多隆阿的全部兵力不到七千人,从紫荆关北上,且战且走,星夜疾驰,赶往潼关。
这时的胜保,到同州、朝邑一带视察了一番,已经回到西安,还在要兵要饷。亲自动手的奏折,已不是“非朝廷所能遥制”的话了,改了一个说法:“先皇帝曾奖臣以‘忠勇性成,赤心报国’,”这是指英法联军内犯时,胜保曾在通州“与洋人接仗”而言。接下来便铺叙他这次同州之行的战功,说是一个名叫王阁村的地方,为回匪老巢,进剿大胜,得意洋洋地写道:“臣抵同未及三日,获此全捷,差可壮我军威。”然后就提到军饷了,除了照例指责各省协饷,未能如数拨解,兵勇口粮,积欠累累以外,因为关中已是“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季节,特意加了一笔:“现在天气日寒,兵丁时虞饥溃。”另外加了三个“附片”,一个是参奏署理陕西藩司刘齐衔筹饷不力,办事玩忽;一个是奏请开复三名革职人员的处分,随营效力;再一个是请催新任西安将军穆腾阿迅即赴任,并帮办陕西军务。
等这个奏折到京,僧格林沁奉旨查明胜保劣迹的复奏也到了,不但上谕中所指出的几条,都是事实,另外还查出了许多秘密。最骇人听闻的是,陈玉成的两个弟弟被捕送到胜保军营,献上金银数千两之多。胜保得了这么一笔丰厚的贿赂,全力庇护,饶了那两个“要犯”的命,并还派在营里当差。
这个秘密的揭露,为军机大臣带来的隐忧,不下于胜保的擅调苗沛霖入陕。当即以紧急驿递,分饬僧格林沁和多隆阿遣派专人访查详情,同时再一次催促多隆阿星夜兼程,说他早一日到潼关,便可早一日“抒朝廷西顾之忧”。
潼关当然有人在坐守,那是署理陕甘总督熙鳞,他的任命,在七月间与胜保的任命同时下达。陕甘总督驻兰州,赴任途中奉旨留在陕西处理回乱。西安有了一个跋扈异常的胜保,还有身为“地主”的巡抚瑛棨,他不便去自讨没趣,因而留在潼关。堂堂总督,局促一隅之地,而胜保有所知会,动辄以朱笔下札,把他的身分贬成了一个总兵,因此,这个老实人抑郁万状。但总算是一个总督,所以军机处所发的,有关指示处置胜保的密旨,大致他也有一份,跟恭王和军机大臣们一样,他日夕所盼望的,也就是多隆阿早到潼关。
多隆阿终于在十一月十九,依照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领兵到了。这是一支好军队,因为多隆阿军令严肃而驭下有恩,所以连营十余里,阛阓不惊。在潼关,他除了会见熙麟以外,还特地找了个人来会面——驻扎黄河对岸,山西境内,自风陵渡到蒲州,沿河布防的西安右翼副都统德兴阿。
德兴阿跟多隆阿一样,都是黑龙江出身,都不识汉文,都是旗将中的佼佼者。所不同的,多隆阿是大将之才,而德兴阿仅得一勇字,他以善骑射受知于文宗,五六年前在扬州一带颇有战功,这是得力于翁同和的长兄翁同书为他帮办军务,及至翁同书调任安徽巡抚,左右无人,军势不振,于是连战皆北,被革了职。不久,赏给六品顶戴交僧格林沁差遣,慢慢地又爬到了二品大员的副都统职位,不想偏偏遇着了一个胜保。
胜保看不起德兴阿,德兴阿也看不起他。他虽没有象另一个副都统那样被打军棍,但为胜保撵出陕西,西安的副都统去防守客地的山西,自然是件很难堪的事,所以他对胜保早存着报复之心。
德兴阿与多隆阿是旧交,一见面照满洲的风俗“抱见礼”。德兴阿微屈一膝,抱着多隆阿的腰,兴奋得近乎激动了,“大哥,”他说,“你可来了!可把你盼望到了!”“已经晚了。”多隆阿抚着他的背问:“你那儿怎么样?”
“瞎!真正是一言难荆”
两人执着手就在檐前谈话。德兴阿赋性粗鲁,口沫横飞地大骂胜保,多隆阿静静地听着,等听完了,不动声色地说道:“胜克斋是立过大功的人,朝廷格外给面子,你也忍着一点儿吧!”
一听这话,德兴阿愕然不知所答,多隆阿却做个肃容的姿势,旋即扬着头走了进去。
“大哥!”德兴阿跟到“签押房”里,不胜诧异地追问:“怎么着,你不是来拿胜保?”
“老三!”多隆阿以微带责备的声音说,“这么多年,你的脾气还是不改。这儿是他们替我预备的‘公馆’,难保其中没有胜克斋的人在偷听,你这么一嚷嚷,叫我能说什么?”
“是!”德兴阿接受了他的责备,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是‘诸葛一生唯谨慎’。”
这两个人熟“听”。清朝未入关前,太宗以为兵法,命精通满汉文的达海和范文程,把这部书译成满文,颁行诸将。多隆阿和德兴阿在军营中,每遇闲暇,总请文案来讲,作为消遣,因此,用诸葛亮的典故来恭维多隆阿,他自然感到得意。
“我就算是个莽张飞,可要请教‘军师’,我这西安右翼副都统,那一天可以回任啊?”
“快了,快了!”多隆阿顾而言他地说:“同州、朝邑的情形怎么样?”
提到这一点,两人的表情都显得很严肃了。多隆阿与军机大臣的看法不同,朝旨以堵截苗沛霖列为当务之急,多隆阿却以入陕平乱视为自己的重任,所以特别要先问匪情。而德兴阿防守河东,主要的责任也就在防备回匪渡河,窜扰山西,现在多隆阿问到这方面,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荆深沉的多隆阿,极注意地听着,偶尔在紧要关键上插问一两句话。等了解了全部情况,他作了一个决定,下令总兵陶茂林,率队出击。
陶茂林和雷正绾是多隆阿手下的两员大将,雷正绾在帮办胜保的军务,负责解西路凤翔之围,但以胜保的骄横乖张,士卒怨恨不已,所以至今无功。陶茂林的运气比他好,跟着多隆阿从豫西一路打过来,又立下了许多战功,此时虽然安营刚定,未得休息,但知道多隆阿用兵决胜,素来神速,因而奉令毫无难色。率领来自吉林的所谓“乌拉马队”,自渭南渡河,经故市北上,迂道南击,成了“拊敌之背”。
包围同州的回匪,一直只注意着南面、东面拒河而守的官军,不防北面受敌,在马队洋枪的冲杀之下,一战而溃,同州就此解围了。
多隆阿这一仗,既为了先声夺人,树立威名,也为了让胜保知道,以为他只不过入陕助剿回匪,别无他意。等同州解围,他从渔关率全军进驻,扫荡匪巢,又打了两个胜仗。
他是好整以暇,不忙着到西安,军机处却急坏了,因为预计他一到潼关,就会依计行事,所以拿问胜保的上谕,已交内阁明发,至多半个月的工夫,就会通国皆知。胜保本人不怕他插翅飞上天去,只怕他部下除了雷正绾的两千人是官军,并且原为多隆阿所属,可保无虞,此外都是“降众”,平时的军纪就极坏,一旦树倒猢猴散,若与回匪合流,则是乱上加乱,而流窜所经,奸淫掳掠,地方亦必大受其害。果然有此不幸之事,都坏在多隆阿手里,所以恭王又气又急,传旨严行申饬,同时用六百里加紧的密谕,命令驻扎蒲州,与同州一河之隔的山西巡抚英桂,“迅速据实具奏。”
英桂原来也就着急,多隆阿的逗留不进,万一生变,胜保部下哗溃流窜,山西首当其冲。只是此时仰望多隆阿如长城,怕催得紧了他会不高兴,现在奉到廷寄,正好有了借口,所以一面奏报多隆阿进驻同州,与回匪接仗三次,均获全胜,一面派德兴阿渡河去看多隆阿,相机催促。
“大哥!你看吧,”德兴阿把那道密谕交了给多隆阿,“你再不走,只怕面子上要不好看了。”
“已经不好看了!”多隆阿也从桌上拿起一通廷寄,递给德兴阿。
“这上面说的是什么?”
“你这玩意上面,”多隆阿指着德兴阿交来的上谕问道:“又说的是什么?”
彼此瞠目相视,哈哈大笑。两个人都不识汉文,而用清语写廷寄的规矩,早已废止,所以有旨意必须请文案来念了才能明白。
“上面说我‘于此等要紧之事,岂可任意迁延?’又说我‘不知缓急’,胜保何日拿问,如何查抄,军务如何布置,‘克日具奏,不准再涉迁延,致干重咎!’你看,厉害不厉害?”
“这也怪不得上面。胜保怕已经得到消息了!”
“那怎么会?折差驿递,都让我在潼关截住了,他从那儿去得消息?”
德兴阿恍然大悟,从京师到西安,最近的路就是经山西入潼关,这一道关口过不去,那么这个月十四和十七所发的,拿问胜保及宣布胜保罪状的两道上谕,自然就到不了西安。
“怪不得大哥你不着急。不过……,”德兴阿说,“胜保在朝里也有耳目,截住了驿递,难保没有别的路子通消息。”这一下提醒了多隆阿,“啊!”他翘着大拇指夸赞德兴阿,“老三,你这个莽张飞,真还粗中有细啊!好,事不宜迟,我今天就走。”
十一月底的天气,顾不得霜浓马滑,多隆阿抽调了两千人,连夜拔营西进,同时派了一名材官,专程赶到凤翔,通知雷正绾到西安会齐,听候差遣。
那胜保对于京中的布置,一无所闻,日日置酒高会,酒到酣时,大骂军机处办事颟顸,请粮请兵的奏折,积压不批。当然,多隆阿兵到潼关,出击同州的情形,他已接得报告,但心里越觉得不是滋味,表面越要做得不在乎,依然豪情胜概,摆出曹孟德横槊赋诗的派头。
此外当然也作了一番部署,遣派亲信分出河南、山西,出河南的是去催苗沛霖间道西进,出山西的是转道天津,催运向洋商订购的钢炮弹药。
这天下午大有雪意,彤云漠漠,天黑得早,胜保老早就派人生起十几个炭盆,点起明晃晃的巨烛,在满室生春的西花厅,召集文案吃火锅和烧羊肉。刚刚开席,便有派出去打探敌情的一个把总,气急败坏地来报告消息,说是灞桥南岸,出现了十几座营帐,不知是那一路的兵马?
消息是报到胜保的一个贴身材官那里。他知道“大帅”的脾气,若非紧急军情,不准在他饮酒的时候去禀报,败了他的清兴,说不定就要人头落地。既然是在南岸扎营,必属官军无疑,无须惊惶。
过了一会又报来了,说那十几座营帐是多隆阿的部下。证实了是入关的援军,越发放心。等胜保的宴会将终,那材官才悄悄到他耳边说了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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