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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慈禧全传高阳电子版第五十节

第五十节

        敬事房的总管太监,到内务府来求见明善,屏人密谈,说是安德海已经跟他说过,奉慈禧太后懿旨,到江南公干,要带几个人走。

        “喔!”明善问道:“他的话到底是怎么说的?是传懿旨,还是来跟你商量?”

        “既不是传懿旨,也不是跟我商量,仿佛就是告诉我一声。”

        “那么,你现在来告诉我是什么意思?是跟我说一声呢,还是怎么着?”

        “太监不准出京。现在小安子胡闹,我不能不跟明大人回一声。”

        “好,我知道了。”明善答道,“小安子告诉你一声,你听听就是了。你现在来跟我回,我也是听听。”

        “这……!”那总管太监很老实,有些莫名其妙,“明大人,”他着急地说,“这要出事的啊!一出事,吃不了兜着走,怎么行呢?”

        “没有什么不行!”明善看他老实,教了他一着:“小安子说奉懿旨,你就‘记档’好了!”

        那总管太监明白了,一记了档,将来不出事便罢,一出事就有话好说,安德海是翊坤宫的人,来传慈禧太后的懿旨,还能不遵办吗?

        于是他如释重负地笑着,给明善恭恭敬敬请了个安:“多谢明大人指点。”

        “你懂了就行了。回宫告诉你的同事,小安子的靠山硬,少说他的闲话。”

        “是。我马上告诉他们,就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儿。”

        “一点都不错。”明善又问,“他到底那一天走啊?”

        “挑的是七月初六。宜乎长行的好日子。”

        “好日子!对,对,好日子!”明善冷笑着,停了一下又问:“万岁爷知道这回事儿不?”

        “那倒不清楚。我没有跟万岁爷回,大概小李总会说吧!”

        “嗯。”明善随随便便地说:“我托你捎个信给小李,有空到我这儿来一趟,我有点小玩意,进给万岁爷。”

        敬事房总管辞出内务府,回到宫里,第一件事就是叫小太监取过“日记档”来,把安德海的话当做“传懿旨”,据实笔录,然后坐下来细想经过。他人虽老实,却颇持重,心想太监之中,十个有九个与安德海不和,但也有些是他一党,如果自己把明善的话,跟大家一说,必定有人会去告诉他。他可能会想,说这话的意思何在?如果他聪明的话,必定会想到,这是唯恐他出京不速,显见得不怀好意。这样心生警惕,安德海必定有比较妥善的安排,甚至打销此行,而不论如何,他一定会设法报复。那一来岂非弄巧成拙,自招祸害?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键筋节,他觉得装糊涂最妙。反正只要自己将来有卸责的余地,安德海的一切,大可不管。于是他什么话都不说,只叫人把小李找来,悄悄告诉他说,明善要见他一面。

        “大叔,”小李问道:“明大人找我,总还有别的事吧?”

        “没有听说。”

        “那么,大叔,”小李又问:“小安子的事儿,你总知道了吧?”

        “我知道。”总管太监神色自若地反问一句:“咱们得尊敬主子是不是?”

        怎会说出这句话来?小李细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态度,连连答道:“是,是!怎么能不尊敬主子?那不遭天打雷劈吗?”

        谈到这里,不必再多问什么。第二天一早,等皇帝上了书房,小李兴匆匆地赶到内务府求见明善。请安站起,只见明善开了保险柜,取出一具装饰极其精致的小千里镜,交到他手中说:“刚得的一个小玩意,托你进给万岁爷。”

        小李答应着,当时就把千里镜试了一下,明善的影子,在他眼中忽大忽小,十分好玩。

        “这个给你。”铮然一声,明善把一块金光闪亮的洋钱,往桌上一丢。

        小李大喜,笑嘻嘻地先请安道谢,然后取过金洋来看,只见上面雕着个云鬟高耸、隆鼻凹眼的“洋婆子”的脑袋,便即问道:“明大人,这是谁啊?”

        “是英国的女皇帝。”明善又说,“英国金洋最值钱,你好好留着玩儿,别三文不值两文的卖掉了,可惜!”

        “不会,不会。明大人的赏赐,我全藏着。”

        “我问你,”明善放低了声音问道:“小安子的事,万岁爷知道不知道?”

        “知道。”

        “万岁爷怎么说?”

        小李不即回答,很仔细地看了看窗外,然后伸手掌到腰际,并拢四指往前一推,同时使了个眼色。

        “喔,这个样!”明善想了好一会又说:“打蛇打在七寸上,要看准了!”

        “是,我跟万岁爷回奏。”

        “不,不!”明善使劲摇着手说,“你不必提我的名字,你心里有数儿就行了。我知道万岁爷少不了你。”

        这句话把小李恭维得飘飘欲仙,同时也助长了他的胆气,觉得他应该替皇帝拿主意。但是这个主意怎么拿?倒要请教明善。

        “明大人,你老看,什么时候动手啊?‘出洞’就打,还是怎么着?”

        这一问,明善煞费思量。他昨天回去就跟他儿子商量过——文锡的手腕圆滑,声气甚广,当夜就打听到,山东巡抚丁宝桢,早就对人表示过,如果安德海胆敢违制出京,不经过山东便罢,经过山东,可要小心。以丁宝桢清刚激烈的性情来说,此言可信。而安德海如果从天津循海道南下,则又无奈他何,现在从通州沿运河走,山东是必经之路,无论如何逃不脱丁宝桢的掌握,只要疆臣一发难,军机处便有文章好做。拿这话说给小李听,自然可以使他满意,就怕他年纪轻,得意忘形泄漏出去,或者皇帝处置不善,为慈禧太后所觉察,都会惹出极大的祸事。想来想去,总觉得是不说破的好。

        于是他这样答道:“沉住气!这条毒蛇一出洞,又不是就此逃得没影儿了,忙什么?”

        看样子明善是有了打算,不过不肯说而已。小李也不便再打听,回到宫里,把那小千里镜进给皇帝,又悄悄面奏,说就怕安德海不出京,一出京便犯了死罪,随时可以把案子翻出来杀他。又说恭王和军机大臣必有办法,劝皇帝不必心急,静等事态的演变。

        “好!”皇帝答应了,“不过,你还得去打听,有消息随时来奏。”

        于是小李每天都要出宫,到安家附近用不着打听,只在那里“大酒缸”上一坐,便有许多关于安德海的新闻听到。到了七月初六那天,亲眼看见十几辆大车,从安家门前出发,男女老少,箱笼什物,浩浩荡荡地向东而去。

        “小安子走了!”

        “真的走了?”皇帝还有些不信似的,“真有那么大胆子?”

        “小安子的胆子比天还大。”小李答道:“好威风!就象放了那一省的督抚,带着家眷上任似的。”

        “还有家眷?倒是些什么人哪?”

        小李不慌不忙地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奴才怕记不清,特意抄了张单子在这儿。”接着便眼看纸上,口述人名:“有他花一百两银子买的媳妇儿马氏,有他叔叔安邦太,族弟安三,有他妹子和侄女儿——名叫拉仔,才十一岁。外带两名听差,两名老妈子。”

        “哼!”皇帝冷笑,“还挺阔的。”

        “听说到了通州,还得雇镖客。”

        “什么?”皇帝问道:“什么客?”

        “镖客。”小李接着解释镖局子和镖客这种行业,是专为保护旅客或者珍贵物品的安全:“小安子随身的行李好几十件,听说都是奇珍异宝,所以得雇镖客。”

        “喔!”皇帝问道,“他真的带了人到江南去做买卖?是些什么人?”

        “陈玉祥、李平安……。”小李念了一串太监的名字。

        “这还了得?”皇帝勃然动容:“非杀了他不可!”

        小李想奏劝忍耐,但话到口边,突然顿祝在这一刹那,他的想法改变了,安德海一出京,罪名便已难逃,皇帝就这时候把他抓回来砍脑袋亦无不可。所以他的沉默,意味着并不反对皇帝这么做。

        但是,皇帝却只是一时气话,并不打算立刻动手,实际上他也还不知道如何动手。有慈禧太后在上,不容他自作主张,安德海所以有恃无恐,道理也就在此。

        皇帝一直到这时候才发觉,这一关不设法打破,要杀安德海还真不易。想来想去,只有跟慈安太后去商量。

        “皇额娘,”他说,“宫里出了新闻了!”

        慈安太后一听就明白,先不答他的话,向玉子努努嘴,示意她避开,然后问道:“你是说小安子?”

        “是!”皇帝很坚决地表示:“这件事不严办,还成什么体统?什么振饬纪纲,全是白说!”

        慈安太后不作声,心里盘算了好一会,始终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皇帝满意?

        “皇额娘,”皇帝愤愤地说,“这事儿我可要说话了。”

        “你别忙!”慈安太后赶紧答道,“等我慢慢儿琢磨。”

        “琢磨到那一天?”

        “你急也没有用。”慈安太后陪着听了八年的政,疆臣办事的规矩,自然明白:“他不是说要到江南吗?两江地方也不能凭他口说要什么,便给什么,马新贻或是丁日昌,总得要请旨。等他们的折子来了再说。”

        这句话提醒了皇帝,他找到了症结,“折子一来,留中了怎么办?”他问,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如果有这样的奏折,慈禧太后一定会把它压下来。

        “对了!”慈安太后说,“我就是在琢磨这个。办法倒有,不知道行不行?等我试一试。”

        她的办法是想利用慈禧太后最近常常闹病的机会,预备提议让皇帝看奏折,一则使得慈禧太后可以节劳休养,再则让皇帝得以学习政事。慈禧太后不是常说,皇帝不小了,得要看得懂奏折?而况现在书房里又是“半功课”,昼长无事,正好让皇帝在这方面多下些工夫。

        慈禧太后深以为然,当天就传懿旨:内奏事处的“黄匣子”先送给皇帝。不过慈禧太后又怕皇帝左右的太监,会趁此机会,从中舞弊,或者泄漏了机密大事,所以指定皇帝在翊坤宫看奏折。这样,她才好亲自监督。

        皇帝这一喜非同小可。每天下了书房就到翊坤宫看折子,打开黄匣,第一步先找有无关于安德海的奏折?十天过去,音信杳然,皇帝有些沉不住气。

        “怎么回事?”他问小李,“应该到江南了吧?两江总督或是江苏巡抚,该有折报啊!”

        “早着呐!”小李答道:“小安子先到天津逛了两天,在天齐庙带了个和尚走。”

        “那儿又跑出个和尚来了?”

        “那和尚说要回南,小安子很大方,就带着他走了。”小李又说,“到通州雇镖客又耽误了一两天。这会儿只怕刚刚才到山东。”

        小李料得不错,安德海的船,那时刚循运河到德州,入山东省境。

        德州是个水陆冲要的大码头,安德海决定在这里停一天。两艘太平船泊在西门外,船上的龙凤旗在晚风中飘着,猎猎作响,顿时引来了好些看热闹的人,交相询问,弄不明白是什么人在内?

        “大概是钦差大臣的官船。”有人这样猜测。

        “不对!”另一个人立刻驳他:“官船见得多了,必有官衔高脚牌,灯笼上也写得明明白白。怎么能挂龙凤旗?”

        “那必是宫里来的人。”有个戏迷,想起的情节,自觉有了妙悟,极有把握地说:“对了!一定是太后上泰山进香。”

        “你倒不说皇上南巡?”另一个人用讥笑的语气说,“如果是太后到泰山进香,办皇差早就忙坏了!赵大老爷也不能不来迎接。”

        “你知道什么?”那戏迷不服气,“不能先派人打前站?你看,”他指着船中说:“那不是老公?”

        “老公”是太监的尊称。既有老公,又有龙凤旗,说是太后进香的前站人员,这话讲得通,大家都接受了他的看法。

        “咱们还是打听一下再说。”有人指着从跳板上下来的人说。

        那人是安德海家的一个听差,名叫黄石魁,撇着一口京腔,大模大样地问道:“你们这儿的知州,叫什么名字?”

        “喔!”想要打听消息的那人,凑上去陪笑答道:“知州大老爷姓赵,官印一个新字,就叫清澜,天津人。”

        “你们的这位赵大老爷,官声好不好啊?”

        “好,好,很能干的。”

        “既然很能干,怎么会不知道钦差驾到?”黄石魁绷着脸说,“还是知道了,故意装糊涂?他是多大的前程,敢端架子!”

        “那一定是赵大老爷不知道。”那人大献殷勤,“等我去替你老爷找地保来,让他进城去禀报。”

        “不用,不用!”黄石魁摇着手说,“看他装糊涂装到什么时候?”

        “请问老爷,”那人怯怯地问道:“这位钦差大人,是……?”

        “是奉旨到江南采办龙袍。”黄石魁又说,“除非是皇太后面前一等一的红人,不然派不上这样的差使。”

        “是,是!请问钦差大人的尊姓?你老爷尊姓?”

        “我姓黄。我们钦差大人,是京里谁人不知的安二爷。闲话少说,”黄石魁问道:“这儿什么地方能买得到鸭子,要肥,越肥越好!”

        “有,有。我领黄老爷去。”

        “就托你吧!”黄石魁掏出块碎银子递了过去,“这儿是二两多银子,买四只肥鸭,多带些大葱。钱有富余,就送了你。”

        钱是不会有富余的,说不定还要贴上几个。那人自觉替钦差办事,是件很够面子,可以夸耀乡里的事,就倒贴几文,也心甘情愿,所以答应着接过银子,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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