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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到了第二天午后,贾桢和周祖培都套车进了东华门,到内阁大学士直庐休息,等候召见。

        两位阁老都是六十开外了,身上病痛甚多,随侍的听差一会儿按摩捶背,一会儿进膏滋药,忙个不了。看看刚交申时,淡淡的日影正上东墙,恭王匆匆而至,带来了新的消息,载垣、端华和其他的顾命大臣,已经得到风声,此刻都还在军机处坐着不走,大有静以观变的模样。

        “那就不必等‘叫起’了!”周祖培在这些仪制上面最熟悉,“反正王爷昨天已面奉懿旨,带领进见,何不此刻就上去?”

        “是啊!我正是这个意思。”

        他们都是赏了“紫禁城骑马”的,马早改了肩舆,于是听差“传轿”,由外廷进入内廷,步入乾清宫西侧的隆宗门,军机处、南书房都在这里,密迩着养心殿,一向是天子近臣,每日必到,而为国家大政所出的机要地带,所以气象森严,关防特紧。等他们一到,载垣和端华都从军机处走了出来,但彼此心里虽极紧张,表面却都不失贵人气派,面带微笑,揖让雍容,把他们请到军机大臣直庐去坐。

        等见过了礼,载垣看着他们问道:“六叔跟贾、周二公,怎么走在一处?是有什么指教吗?”

        “没有什么。”恭王很随便地答说,“太后召见……。”

        不容他说完,载垣立即大声打断:“那有这回事?”

        恭王笑笑不响,暗中盘算着脱身之计,念头刚动,只听外面一条尖锐高亢、男不男、女不女的嗓子在喊:“传旨!”

        载垣和端华一愣,恭王却是极敏捷地站了起来,抢步上前,掀开帘子,并且回头望了一眼,于是贾桢和周祖培便也都跟了出来。

        来传旨的是敬事房的首领太监丁进安,他早就出来了,悄悄在暗处窥探着,要等被召见的人到了才现身传旨。这时便站在上首,面对恭王,大声说道:“奉特旨:召见恭亲王、大学士桂良、贾桢、周祖培、军机大臣文祥,由恭亲王带领。”

        这时载垣、端华、杜翰等等,也都出了屋子,听得丁进安传旨完毕,载垣愤然作色,指着丁进安厉声问道:“何谓‘特旨’?你说!是不是懿旨?”

        “皇太后交代是‘特旨’。”丁进安昂然答道,“是不是懿旨,王爷你自个儿琢磨吧!”

        “当然是懿旨。”载垣看着恭王,声音越发大了,“太后不应召见外臣!否则与垂帘有什么分别?”

        “是啊!”恭王声色不动,随口答道,“这话你明儿当面跟太后回奏吧!”

        说着,他已经移动脚步,两位阁老也是目不斜视地迈看四方步子,从从容容地跟在恭王后面。走到半路,桂良和文祥亦都赶到,于是会齐了由恭王带领,径上养心殿东暖阁来见太后。

        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已先在等着,等行了礼,慈安太后吩咐:“请起来说话!”

        这还是两宫太后第一次跟桂良、贾桢、周祖培和文祥见面,恭王便一一引见,简单地报告了他们的经历。两宫太后不断点头,十分谦和。

        等这一套程序终了,恭王便引个头说:“两位太后有话,就请吩咐吧。”

        于是,慈安太后把预先商量好的话说了出来:“你们都是三朝的老臣,国家的柱石,忠心耿耿,我们姐妹俩早就知道的,就巴望着有今天这一天,跟你们见了面,要请你们作主。”

        周祖培赶紧答道:“不敢,不敢!”其余的人也都一致躬身逊避。

        “这不是客气话,”慈安太后指着小皇帝说:“皇帝才六岁,我们姐妹又年轻,孤儿寡妇,在外面受人欺侮啊!”

        语声未终,陡然一声娇啼,慈禧太后失声而哭,慈安太后的泪水原就在眼眶里晃荡,这一下自然也跟着涕泗涟涟,把个小皇帝吓得慌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嘴一瘪,也拉开嗓子,号啕大哭。

        这娘儿三个的哭声,震动了整个养心殿,几位老臣,无从解劝,只好陪着宣涕。君臣对哭,如遭大丧,这样彼此影响着情绪,一下子引起了悲愤激昂的情绪。

        两宫太后且哭且诉,肃顺的跋扈骄狂,原己在大家心目中烙下了极深的印象,所以她们,特别是慈禧太后的话,很容易打动人的心。等说到争执痛驳董元醇的旨稿,小皇帝惊悸之余,竟致遗溺时,周祖培突然抗声而言:“太后何不治他们的罪?”

        这一声如石破天惊,哭声立刻低了,在残余的抽噎唏嘘中,慈禧太后问道:“顾命大臣也能治罪吗?”

        “有何不可?”周祖培斩钉截铁地答说:“请先降旨,解除他们的职务,自然就可以治罪了!”

        “好!”慈禧太后点着头,连说了三个“好”字,接着又说:“现在就降旨吧!”

        于是慈安太后背过身子去,解开肋下衣纽,取出贴身所藏的那道密旨,递了给恭王:“六爷,你念给大家听吧!”

        原是密旨,此刻成了“明发”,曹毓瑛也是照明发上谕的格式写的,每页六行,字大且多,所以这道藏在慈安太后身上多日,片刻不离,入手余温犹在,并似乎香泽微闻的谕旨,展开来有如一个小手卷那么长。这使得周祖培等人,大为惊奇,不知太后身上何能有此文件,更不知道长篇大论,说得是些什么?

        等传旨的人往上面一站,其余诸臣,随即都跪了下来。恭王从“上年海疆不靖”开始,念到“都城内外,安谧如常”,换口气念第二段,是说载垣、端华、肃顺“朋比为奸”,力阻回銮,因为“口外严寒”之故,以致“圣体违和”,崩于行在。

        这是把大行皇帝的死因,都归罪于那三个人了。

        因此,谕旨上说:”朕御极之初,即欲重治其罪,惟思伊等系顾命之臣,故暂行宽免,以观后效。”这以下就说到八月十一的事了,以皇帝的口气,认为董元醇所陈奏的三件大事,“深合朕意”,虽然本朝向无太后垂帘的制度,但既登大位,“惟以国计民生为念,岂能拘守常例?此所谓事贵从权,特面谕载垣等,着照所请传旨。”

        文章到紧要关头上来了,恭王特意提高了声音,不疾不徐地念道:“该王大臣奏对时,哓哓置辩,已无人臣之礼;拟旨时又阳奉阴违,擅自改写,作为朕旨颁行,是诚何心?”

        这“是诚何心”四字,是痛驳董元醇的警句,也是恭王最痛心的指责,曹毓瑛以其人之道还治,用在此处,非常巧妙。

        恭王念到这里,心中痛快,不曲得略停一停,垂眼下望,只见俯伏在地上的周祖培,正微微颔首,可见得这四个字,下得确有力量,于是越发抖擞精神,朗声诵念:“且载垣等每以不敢专擅为词,此非专擅之实迹乎?

        总因朕冲龄,皇太后不能深悉国事,任伊等欺蒙,能尽欺天下乎?此皆伊等辜负皇考深恩,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对在天之灵?又何以服天下公论?载垣、端华、肃顺着即解任。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着退出军机处。派恭亲王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将伊等应得之咎,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至皇太后应如何垂帘之仪,一并会议具奏。特谕。”

        等宣完谕旨,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你们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尽管说了,我们一起商议。”

        周祖培是有意见的,但不知如何表达。他觉得这道明发,措词得体而有力,足以正载垣等人之罪,但奉行谕旨,却不容易,“无人臣之体”是大不敬,“擅自改写”谕旨是矫诏,再加上危言欺罔,阻挠回銮,以及专擅跋扈等罪,只要有一款成立,便是死罪,而这些人目前仅仅解任,活动的力量仍旧存在。这样,将来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会议定罪,就必有一番极严重的争执,倘或不能制肃顺的死命,一旦反扑,后患无穷,大是可虑。

        他正在这样踌躇着,恭王已先发言,“启奏两位太后,”他说,“臣奉派传旨,责任重大。有句话,必得先请示两位太后,倘或载垣、端华、肃顺诸人不奉诏,应作何处置?”

        慈禧太后一听这话,张大了眼睛,炯炯逼人地问道:“他们在这里也敢吗?”

        “刚才臣等奉召之时,载垣还想阻拦,说‘太后不应召见外臣’。”

        “这不成了叛逆了吗?”慈禧太后极有决断地指示:“果真如此,非革职拿问不可。”

        抓着这一句话,周祖培赶紧接腔:“太后圣明!”

        这是赞同太后的主张的表示,慈禧太后随即向恭王说道:“那就再拟一道谕旨吧!曹毓瑛在不在这儿?马上写旨来看。”

        “未奉宣召,曹毓瑛不敢擅自进宫,让文祥写旨好了。”恭王接着又说:“肃顺扈从梓宫,已过了青石梁,将到密云,臣请两位太后降旨,派睿亲王仁寿、醇郡王奕澴将肃顺拿住,押解来京。”

        “好。一起写旨来!”

        于是文祥退出东暖阁,就在养心殿廊下,向太监借了副笔砚,将拿问载垣等人的谕旨写好,重新进殿,呈上旨稿。

        慈禧太后看完以后,随即在纸尾盖了“同道堂”的图章,一面把谕旨大意讲了给慈安太后听,一面从她手里接过“御赏”图章,盖在上面。等把这一道最要紧的手续完成了,才递到恭王手里。

        等跪安退出,恭王手捧三道谕旨,仍旧回到军机处,载垣和端华已经听得风声,说是两宫太后对召见诸臣,号啕大哭,猜到必有谕旨,却不知内容如何?心里正在惊疑不定、坐立不安的时候,听得靴声橐橐,从窗里望出去,恰好看见了恭王手里的文件。

        端华沉不住气,想先迎出去问个究竟,让载垣一把拉住,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装作不知,静以观变。

        于是端华重新坐了下来,刚取出鼻烟壶,只听外面恭王大声在问:“乾清门侍卫在那儿?”

        这原是布置好的,刚一声喊,从隆宗门进来一班侍卫,一起给恭王请了安,垂手肃立。

        他从手里取一道谕旨扬了一下:“你们听仔细了,奉旨:将载垣、端华、肃顺革去爵职,拿交宗人府。如果载垣、端华等人胆敢不奉诏,你们给我拿!”

        这是暗示载垣、端华不要自讨没趣,但先声夺人,端华一听郑亲王的爵位革掉,失去护符,这一下送到宗人府拷问治罪,可有得苦头吃了!一想到此,心胆俱裂,“叭哒”一声,把个八千两银子买的,通体碧绿的翡翠鼻烟壶,从手里滑落,打碎在地上。

        其时已有一个侍卫掀帘进来,高声说道:“请诸位王爷、大人出屋去吧!有旨意。”

        载垣有片刻的迟疑,终于还是走了出去,他一走,端华等人自然也跟着到了廊下。只见恭王神情庄肃地说道:“奉旨: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退出军机。应得之咎,派恭亲王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

        在一提到名字时,那五个人已跪了下来,等宣完旨,个个面如土色。比较还是穆荫镇静些,说了句:“臣遵旨。”然后大家都磕了头,站了起来,垂头丧气地退回屋内。

        载垣突然开了口,他是一急急出来的一句话:“我们没有在御前承旨,那里来的旨意。”

        “哼!”恭王冷笑一声,回头对周祖培说道:“你们看,到今天,他们还说这话。”

        “只问他们,奉不奉诏就是了!”

        这句话很厉害,载垣不敢作声,端华却先叫了起来:“这是乱命……。”

        一句话未完,恭王大声喝道:“给我拿!”

        说到“拿”字,已有侍卫奔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揪住了载垣和端华,同时把他们的暖帽从头上摘了下来。

        “岂有此理!混帐!你们敢这个样子对待国家大臣?”载垣高声大骂。

        “送宗人府!”恭王说了这一句,首先走了出去。

        等一出隆宗门,但见远处鸡飞狗跳般乱成一片,顾命大臣入朝的舆夫仆从,都让守卫宫门的护军驱散,这面载垣和端华还在大声吆喝:“轿子呢?轿子!”乾清门的侍卫没有一个答腔,推推拉拉地把他们架弄到宗人府去了。

        恭王没有心情理这些,他现任要处置的是如何传旨捉拿肃顺?依照他们商定的计划,这应该由文祥去办,为了郑重起见,明知文祥是个极妥当的人,他仍旧把他拉到一边,在把那道派睿亲王仁寿和醇郡王奕澴拿问肃顺的谕旨递过去时,特别告诫:“肃六扈从梓宫,别激出事来!咱们可就不好交代了。我怕老七办不了这件大事。”

        “七爷不至于连这一个都办不了,”文祥很沉着地答道:“等我来筹划一下。”

        “对。不过,可也要快。”恭王又说,“我先陪他们到内阁去谈谈,回头就回翔凤胡同。你这里的事儿一完,马上就来。”

        于是恭王陪着桂良他们到太和门侧的大学士直庐,文祥仍回军机处。解任的军机大臣都已回家,闭门待罪,整个枢廷,只剩下文祥一个人维系政统,由于这一份体认,使他顿感双肩沉重,似觉不胜负荷。同时想到声势煊赫的王公大臣,片刻之间,荣辱之判何止霄壤?宦海中的惊涛骇浪,也着实令人望而生畏。

        正这样感慨不绝时,朱学勤已迎了上来,他是以值班军机章京的资格留在这里的。此刻人逢喜事精神爽,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但一见文祥的脸色沉毅,不知出了什么意外,笑容顿敛,只悄悄跟着他进了里屋。

        “唉!”文祥叹口气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朱学勤不知他是为谁感叹?不便答话,只问:“到密云传旨派谁去?”

        文祥想了想说:“劳你驾,看杨达在不在?”

        杨达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一个佐领,文祥把他挑了来做侍从,人生得忠诚而机警,朱学勤觉得派他到密云办这件差使,是个很适当的人选,于是亲自到隆宗门外去把他找了来。

        “修伯,你用恭王的名义,写封信给醇王,把今天的事,扼要叙一叙。连同这道上谕,一起加封寄了去。”

        朱学勤照他的嘱咐办妥,另外又取了一个军机处的印封,套任外面,一起送了进来,文祥过了目,随即交了给杨达。

        “这里到密云,最快什么时候可到?”

        “马好的话,三更天可到。”

        “你骑了我的那匹‘菊花青’去。三更天一定得到。”文祥又问,“密云地方你熟不熟?”

        “去过几回,不算陌生。”

        “好!七王爷住在东大街仁义老店。一到密云,就去叫七王爷的房门,当面把这封信送了,到天亮,你再去见七王爷,他有什么话,你带回来。明儿中午,我等你的回话。”

        “喳!”杨达响亮地答应着。

        “我再告诉你,”一向一团蔼然之气的文祥,此时脸上浮现了肃杀的秋霜:“这一趟差使不难,你要办砸了,提脑袋来见我!记住,谨慎保密!”

        杨达神色懔然地称是,当着文祥的面,把那个厚厚的大印封,贴胸藏好,请安辞去。匆匆回到东城步兵统领衙门,从槽头上把文祥那匹蒙古亲王所赠的“菊花青”牵了出来,又挑了四名壮健的亲兵和四匹脚程特健的好马,到文案上领了兵部所发,留存备用的火牌,上马往北,一直出了德胜门。

        这时天还未黑,五骑怒马,奔驰如飞,正好是三更时分,到了离京城一百里的密云县南门。大行皇帝的梓宫正行到这里,城乡内外,警卫森严,杨达叫开了城门,验过火牌,驱马直入,到了十字路口,一折往右,便是东大街,找着了醇王所住的客店。

        客店的大门是整夜不关的,现在有亲贵大臣在打公馆,更有轮班的守卫,等杨达刚下了马,要进店时,便有人喝道:“站住!”

        于是杨达便站住,等那名蓝翎侍卫,带着两名掮着白蜡杆子的护军到了面前,他才喘着气说:“兵部驿递,有六百里加紧的‘廷寄’,面递七王爷!”

        “七王爷还得有会儿才能起身,你等着吧!”那侍卫往里面努一努嘴,“屋里有酸菜白肉、火烧、滚烫的小米粥,也还有烧刀子,先弄一顿儿!”

        “多谢你啦!”杨达给那个蓝翎侍卫打了个千,陪笑说道:“上头交代,一到就得把七王爷唤醒了,面递公事,劳你驾,给回一声儿吧!”

        “嗯,嗯,好!”

        蓝翎侍卫转身进店,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匆匆奔了出来,招一招手把杨达带到西跨院,只见醇王披着一件黑布棉袍,未扣纽扣,只拿根带子在腰里一束,站在西风凛冽的阶沿上等。

        杨达抢上两步,到灯光亮处行礼,自己报名:“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属下佐领杨达,给七王爷请安。”

        醇王心里有数,是文祥派来的专差,便说:“进屋来!”又对蓝翎侍卫说,“你把瑞大人去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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