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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慈禧全传完整版第六十节

第六十节

        西什库教堂由刚毅亲自督阵攻击,徒劳无功,使馆区却又不能越雷池一步。合义和团与甘军之力,不能制服京城内的少数洋人,又如何抵御各国不断派来的重兵?想到慈禧太后如果以此相诘,无言可答,载漪可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星五,你得露一手啊!牛刀杀鸡杀不下来,损你的威望吧?”

        董福祥是极好争强的性格,听得这话,心里当然很不好受,同时他也深为困惑,真的不明白,区区弹丸之地,何以不能一鼓荡平?转到这个念头,不但羞愧,而且愤急,一急就要不择手段了!

        “王爷,投鼠忌器。”他说,“如果王爷肯担当,福祥可以把使馆都攻下来。”

        “可以!你说,要我怎么担当?”

        “现在各国公使,都聚集在英国使馆,他这处地方,东面隔河是肃王府;南面有俄国、美国各馆;西面是上驷院的空地,洋人用铁丝网拦着,冲不过去,要拿枪打,咱们的枪不如他的好,打得不够远;只有北面可以进攻,可是有一层难处。”

        “北面不是翰林院吗?没有路,怎么攻?”

        “能攻!”董福祥说,“把翰林院烧掉,不就有了路了吗?”

        “这,”载漪吸口气,“火烧翰林院,似乎……。”他没有再说下去。

        “似乎不成话是不是?”董福祥说,“王爷,火烧翰林院,总比等洋人来火烧颐和园强得多吧?”

        一句话说得载漪又冲动了,“好!”他毫不迟疑的拍一拍胸,“我担当,只要能把使馆攻下来。”

        为了西什库彻夜枪声,鼓噪不断,慈禧太后决定“挪动”,挪到禁城东北角的宁寿宫去住。

        她旨一下,各自准备,大阿哥问崔玉贵说:“二毛子也要从瀛台挪过去吗?”

        慈禧太后耳聪目明,正好听见了,立即将大阿哥唤了进来,厉声问道:“你在说谁?谁是二毛子?”

        见此光景,大阿哥心胆俱寒,嗫嚅着说:“奴才没有说什么!”

        “你还赖,好没出息的东西!你说瀛台的二毛子是谁?”

        大阿哥急忙跪倒碰头。慈禧太后一夜不曾睡好,肝火极旺,将大阿哥痛痛快快骂了一顿,而犹有余怒未息之势。

        挨骂完了,大阿哥磕个头起身,生来的那张翘嘴唇,越发拱到了鼻尖上,带着一脸的悻悻之色,甩着袖子,急匆匆地出了仪鸾殿。

        “唉!”慈禧太后望着他的背影叹口气,“莲英,你看我是不是又挑错了一个人?”

        李莲英明白,这是指立溥儁为大阿哥而言,他亦看大阿哥不顺眼,不过端王载漪正在揽权跋扈之时,须得避忌几分,惟恐隔墙有耳,不敢吐露心里的话,只劝慰着说:“慢慢儿懂事了就好了。”

        “那一年才得懂事?心又野,不好好念书。”说着,慈禧太后又叹了口气。

        遇到这种时候,李莲英就得全力对付,慢慢儿把话题引开去,谈些新鲜有趣,或者慈禧太后爱听的话,关心的事,直到她完全忘怀了刚才的不快为止。

        谈不多久,只见崔玉贵掀帘而入,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万岁爷来给老佛爷请安!”

        这是表示皇帝有事要面奏,在外候旨,慈禧太后如果心境不好,或者知道皇帝所奏何事而不愿听,便说一声:“免了吧!”没有这句话,皇帝才能进殿。

        这天没有这句话,而且还加了一句:“我正有话要跟皇帝说。”

        等皇帝进殿磕了头,站起身来才发觉他神色有异,五分悲伤,三分委屈,还有一两分恼怒,而且上唇有些肿,看上去倒象大阿哥的嘴。

        “怎么回事?”慈禧太后诧异地问。

        “大阿哥在儿子脸上捣了一拳。”

        慈禧太后勃然变色,但很快地沉着下来,“喔!”她问,“为什么?”

        “儿子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倒知道。你到后面凉快,凉快去!”慈禧太后喊道:“崔玉贵!”

        “喳!”

        “传大阿哥来!说我有好东西赏他。”

        “喳!”

        殿中的太监宫女,立刻都紧张了。知道将有不平常的举动出现,而李莲英则不断以警戒的眼色,投向他所看得到的人。一时殿中肃静无声,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不久,殿外有了靴声,崔玉贵抢上前揭开帘子,大阿哥进殿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妙,可是只能硬着头皮行礼。

        “我问你,皇帝是你什么人?”

        不用说,事情犯了!大阿哥嗫嚅着答说:“是叔叔。”

        “叔父!”慈禧太后疾言厉色地纠正,然后将脸上的肌肉一松,微带冷笑地说,“大概你也只知道你的‘阿玛’是端郡王。是不是?”

        大阿哥完全不能了解他承继穆宗,兼祧当今皇帝为子,独系帝系,身分至重的道理,所以对“老佛爷”这一问,虽觉语气有异,但无从捉摸,只强答一声:“是!”

        大阿哥的生父——“阿玛”本就是端王,他这一声并不算错的回答,实在是大错。明明已成为等于太子的大阿哥,而仍以自己是郡王的世子,这便是自轻自贱,不识抬举!不但忘却提携之恩,而且也是在无形中表明了,一旦大阿哥得登大宝,将如明世宗那样,只尊生父兴献王,其他皆在蔑视之列。当时的兴献王已经下世,而如今的端王方在壮年,将来怕不是一位作威作福的太上皇?

        转念到此,慈禧太后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脊梁上一阵一阵发冷。可是也不无庆幸之感,亏得发现得早,尽有从容补救的工夫。废皇帝有洋人干预,莫非废大阿哥也有洋人来多管闲事?她心里在冷笑,你们爷儿俩别作梦!好便好,倘或不忠不孝,索性连爵位都革掉,废为庶人!

        未来是这样打算,眼前还须立规矩,当即喝道:“取家法来!”

        宫中责罚太监宫女,用板子、用鞭,而统谓之“传杖”,慈禧太后所说的“取家法”,其实就是“传杖”。不论大小板子或者藤条,这一顿打下来,那怕大阿哥茁壮如牛,也会受伤。崔玉贵比较护着大阿哥,赶紧为他跪下来求情,李莲英却不能确定慈禧太后是不是真的要打大阿哥?倘或仅是吓一吓他,便得有人替他求情,才好转圜,所以几乎是跟崔玉贵同时,也跪了下来。口中说道:“老佛爷请息怒,暂且饶大阿哥这一遭儿!”

        “不能饶!”慈禧太后厉声说道:“都是你们平日纵容得他无法无天,胆敢跟皇上动武!照他的行为,就该活活处死!”她环视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又说:“你们可放明白一点儿!有我一天,就有皇上一天,谁要敢跟皇上无礼,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就这几句话,教训了大阿哥,警告了崔玉贵,但也收服了在屏风之后静听的皇帝,以至于情不自禁地在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殿廷中,发出唏嘘之声。

        “崔玉贵!”慈禧太后冷峻地吩咐:“取鞭子来,打二十。”

        “喳!”崔玉贵不敢多说,乖乖儿去取鞭子。

        “老佛爷,”李莲英陪笑着说道,“茶膳预备下了,老佛爷也乏了,请先歇一歇吧!”

        “你别来支使我!你打量着把我调开了,就可以马马虎虎放过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哼,你别作梦吧!”

        这是慈禧太后有意护卫李莲英。因为这件事一传出去,必是这么说:“老佛爷可真是动了气了!连李莲英替大阿哥求情,都碰了个好大的钉子。”那样,端王与大阿哥就不会记他的恨,不怪他能在老佛爷面前说话,而竟袖手不救。

        等鞭子取了来,慈禧太后要笞背,毕竟是李莲英求的情,改了笞臀。当着宫女剥下了大阿哥的裤子,在屁股上抽了二十鞭。

        大阿哥到底只是一个从小被溺爱的顽童,心里想争强赌气,不吭一声,无奈从来不曾受过这般苦楚,疼得大叫:“老佛爷开恩!”又哭又嚷,乱成一片。

        “与我着力打!”慈禧太后为了立威,硬一硬心肠大声地说。

        这一顿打,自然将大阿哥屁股打烂了。但行刑的太监亦犹如内务府慎刑司的“苏拉”,或者州县衙门的皂隶那样,对打屁股别有诀窍,对大阿哥格外留情,皮开肉烂而骨不伤,等打完向慈禧太后谢过教训之恩,太监扶了回去,立刻便由崔玉贵领着在御药房当差的老太监,用秘方特制的金创药一敷,痛楚顿见减轻。

        “玉贵!”大阿哥呻吟着说:“你得派人去告诉王爷……。”

        “是,是!”崔玉贵急急乱以他语:“大阿哥安心养伤吧!打是疼,骂是爱,老佛爷看得大阿哥尊贵,才劳神教导。不然,还懒得问呢!”

        “我不怨老佛爷,只恨那个‘二毛子’……。”

        “好了,好了!”崔玉贵再次打断,而且带点教训的吻:“大阿哥,吃苦要记苦,就为的这句话挨的打,怎么一转眼就给忘了呢,量大福大,丢开吧。”

        当然,崔玉贵暗地里还是派了人到端王府,悄悄告诉,有此一事。若说祖母责罚顽劣的孙子,原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载漪接到消息,既惊且怒,视作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

        “好,好!打得好!”他煞白着脸,对他的一兄一弟说:

        “你们等着吧,咱们这一支就该连根儿铲了!”

        “这一支”是指他父亲惇王奕誴的子孙,载濂、载澜听得这话,不由得一愣,往深处细想,才了解他的意思,但惊骇以外,亦不无疑问。

        “老二,你是说,老佛爷的心变了?”载濂问说:“莫非还能对大阿哥有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

        “为什么不能?要废要立全由她!果然要废了大阿哥,你想想,”载漪掉了一句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倒是实话。如果慈禧太后对惇王这一支还有好感,就绝不肯轻易出此废除大阿哥名号的举动。倘或出此,便表示已无所顾惜。慈禧太后对她的三个小叔,感情、看法大不相同,老七醇王奕譞是妹婿,而且一向对她唯命是从。老六恭王奕訢当辛酉政变时,为她立过大功,中间虽有误会,但恭王临终时,谆谆叮嘱,皇帝应该疏远新党,慈禧太后大为感念,特谥曰“忠”,配享太庙,饰终之典,务极优隆,足见恭王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至于老五惇王奕誴,赋性简率,有时放言无忌,慈禧太后并不怎么看得起他,对他的子孙,当然没什么情谊可推。

        载濂、载澜算是被点醒了。于是亲贵宗藩之间,许多受慈禧太后荼毒的故事,刹那间一齐奔赴心头。他们的嫡堂兄弟载澍的联襟,也是皇帝与载漪的联襟,承恩公桂祥的女婿,只为夫妇不和,慈禧太后褊袒母家,降懿旨杖责载澍,至今“圈禁高墙”,冬天只着一条单裤,居然没有冻死!

        一想到载澍的遭遇,载澜打了个寒噤,“要废要立由不得她!”他说:“大清朝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不是她那拉氏的天下!”

        “说得不错!”载濂接口:“反正外头的闲话很多,名声也坏了,不如就痛痛快快来一下子。”

        所谓“闲话很多,名声也坏了”,是指载漪策动废立,想当太上皇而言。这在载漪本人不但知道,而且在至亲及亲信之前,亦并不讳言。如今听载濂一劝,不由得动心了。

        “大哥,”他问:“你倒细说一说,要怎么才能痛快?”

        “好办!”载濂将手往外一指:“现成不有人在那里?”

        这指的是义和团。庄王府中设着“总坛”,各地义和团到那里挂了号,便有口粮可领,是正式为朝廷效力的义士。端王府中也设着坛,供养着好几个大师兄,现成可用。载漪凝神想了一会,顿一顿足,断然说道:“好吧!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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