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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节

        初秋气爽,正是“放夜站”的天气,而且大乱已平,百业复苏,所以这条路上,晚上亦是商旅不绝,一望见灯笼火把,军队夹护,都当是什么显宦,不知因为什么要公,星夜急驰,谁也没有想到是丁宫保捉“钦差”。

        天一亮,名城在望,王心安一马当先,直入南门,要投巡抚衙门。这个衙门很有名,原是前明洪武年间所建的齐王府,其中许多地方,沿用旧名,二堂与上房分界之处,就叫“宫门口”。因此,“宫保”亦几乎成了山东巡抚专用的别称。巡抚恩赏了“太子少保”的“宫衔”,都可称为宫保,不过总不如有宫衔的山东巡抚,唤作宫保来得贴切。

        丁宫保已经在半夜里接到程绳武专差送来的密禀,知道安德海将在泰安落网,计算途程只百把里路,一早可到,所以早就交代抚标中军的绪参将,派人在南门守候,等王心安把安德海押到,立即带着他去见丁宝桢。

        王心安是丁宝桢的爱将,特假词色,亲自站在签押房廊前迎候,等他一进“宫门口”,先就喊道:“治平,你辛苦了!”

        总兵巡抚品级相同,但巡抚照例挂兵部侍郎的衔,以便于节制全省武官。因而王心安以属员见“堂官”的礼节,疾趋数步,一足下跪,一手下垂请了个安说:“心安跟大人交差。”

        “人呢?”丁宝桢一面说,一面往里走,“进屋来谈。”

        “一共四个人,安德海,一陈一李两个太监,还有个安德海的跟班。都交给绪参将了。”

        接着是绪参将来回禀,说把那四个人看管在辕门口,请示在何处亲审?

        “不忙!”丁宝桢说,“等我先听一听经过情形。”

        于是王心安尽其所知,细细陈述。谈到一半,听差来报,泰安县知县何毓福赶来禀见,随身带着一只箱子,是安德海的最要紧的一件行李。

        “请进来,请进来。”

        连人带箱子一起到了签押房,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是簇新的一件龙袍和一挂翡翠朝珠。

        “该死!”丁宝桢这样骂了一句,“真的把宫里的龙袍偷出来招遥这挂朝珠也是御用之物,疏忽不得。”他向绪参将说,“加上封条,送交藩司收存。”

        这就该提审了。丁宝桢吩咐把文案请了来,说明经过,邀请陪审,有个文案看了看他的同事说:“我们还是回避的好!”

        “是,是!理当回避,请宫保密审吧!”

        这一说,丁宝桢明白了,他们是怕安德海在口供中,难免泄漏宫禁秘密,不宜为外人所闻。便点点头说:“既如此,我回头再跟各位奉商。”

        “大人,”何毓福站起来说,“我先跟大人告假,回头来听吩咐!”

        “好!你一夜奔波,先请休息。午间我奉屈小酌,还有事商量。”丁宝桢说到这里,拉住王心安的手,“你别走!”

        于是,只剩下王心安一个人,在抚署西花厅陪着丁宝桢密审安德海。

        绪参将说把安德海看管在辕门口,其实是奉为上宾,招呼得极其周到,只是行动不能自由而已。等丁宝桢传令提审,绪参将亲自带人戒备,从辕门到二堂西面的花厅,密布亲兵,断绝交通,然后把安德海“请”了进去。

        他很沉着,也很傲慢,微微带着冷笑,大有“擒虎容易纵虎难”,要看丁宝桢如何收场的意味。同时也仿佛有意要摔一番气派,那几步路走得比亲王、中堂还安详,橐橐靴声,方步十足,威严中显得潇洒自如,真不愧是在宫里见过世面的。

        “安德海提到!”在丁宝桢面前,绪参将又另有一种态度,掀开帘子,这样大声禀报。

        “叫他进来!”

        由听差打起帘子,安德海微微低头,进屋一站,既不请安,也不开口,傲然兀立。

        王心安忍不住了,怒声叱斥:“过来!你也不过是个蓝翎太监,见了丁大人,怎么不行礼?谁教你的规矩?”

        “原来是丁大人。”安德海相当勉强地让步,走过来垂手请了个安。

        丁宝桢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方始用他那口一板一眼的贵州口音问道:“你就是安德海?”

        “是的。我是安德海。”

        “那里人哪?”

        “直隶青县。”

        “今年多大岁数?”

        “我今年二十六岁。”

        “你才二十六岁,”丁宝桢说,“气派倒不小啊!”

        “气派不敢说。不过我十八岁就办过大事。”

        那是指“辛酉政变”,安德海奉命行“苦肉计”,被责回京,暗中与恭王通消息那件“大事”。丁宝桢当然明白,却不便理他,只问:“你既是太监,怎么不在宫里当差,出京来干什么?”

        安德海念着那两面旗子上的字作答:“奉旨钦差,采办龙袍。”

        “采办龙袍?”丁宝桢问,“是两宫太后的龙袍,还是皇上的龙袍?”

        “都有!”安德海振振有词地答道:“大婚典礼,已经在筹办了。平常人家办喜事,全家大小都得制一两件新衣服,何况是皇上大喜的日子?”

        “你说得有理!不过,我倒不明白,你是奉谁的旨?”

        “是奉慈禧皇太后的懿旨。”

        “既奉懿旨,必有明发上谕,怎么我不知道?”

        “丁大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安德海很轻松地答道:“那得问军机。”

        “哼!”丁宝桢冷笑,“少不得要请问军机。你把你的勘合拿出来看看!”

        安德海的脸色变了,“又不是兵部派我的差使,”他嘴还很硬,“那里来的勘合?”

        “没有勘合不行!”丁宝桢直摇头,仿佛有些蛮不讲理似的。

        安德海软下来了,“丁大人,”他说,“你老听我说。”

        “你有啥子好说的?尽管说嘛!”丁宝桢又补了一句:“总要说得象话才行。”

        “丁大人!”安德海双手一摊,作出无可奈何之状,“这就说不到一处了。我说奉了懿旨,你老跟我要兵部勘合。这是两码事嘛!”

        “怎样叫两码事?你归内务府管,譬如内务府的官员出京办事,难道就象你这个样,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只凭你一句话?”

        “这……,丁大人,我说句不怕你老生气的话,你老出了翰林院,就在外省,京里的情形不熟悉。”安德海把脸仰了起来,说话的神气,显得趾高气扬,“内务府的人,不一定能当内廷差使,就是内廷差使,也还有讲究,有‘内廷行走’,有‘御前行走’。不奉圣旨,那怕是王爷,也到不了内廷。”

        他卖弄的就是慈禧太后面前,管事的太监这个身分。丁宝桢心想,到此刻这样的地步,他的神态、语气,还是如此骄狂,那么,平日是如何地狐假虎威?可以想见。这样转着念头,反感愈甚,打定主意,非要问他个水落石出不可。

        “我是外官,不懂京里规矩。我倒问你,御前行走怎么样?

        凭你口说钦差就是钦差吗?”

        “凭我口说?嘿,丁大人,我算得了什么?不都是上头的意思吗?”安德海振振有词地说,“你老请想,如果不是上头的意思,我出得了京吗?就算溜出京城,顺天府衙门,直隶总督衙门,他们肯放我过去吗?”

        “对了!就是这话,在我这里就不能放你过去。”

        “那么,”安德海仿佛有些恼羞成怒了,“丁大人,你预备拿我怎么样,难道还宰了我?”

        一听这话,丁宝桢勃然大怒,但他还未曾发作,王心安已经愤不可遏,抢上前去,伸手就是一个嘴巴,把安德海的脑袋打得都歪了过去。

        “混帐!”王心安瞪着眼大喝,“你再不说实话,吊起来打!”

        看样子安德海是气馁了,捂着脸,好久才说了句:“何必这样子?有话好说嘛!”

        “跟你说好的你不听,偏要歪缠,不打你打谁?”

        “哼!”丁宝桢冷笑着接口:“你别想错了,你以为我不敢宰你?”

        “听见没有?快说。”王心安揎一揎臂,又打算着要挥拳。

        “要我说什么呢?”

        “说实话!”丁宝桢问道,“你是怎么私自出京的?”

        “我不是私自出京。”安德海哭丧着脸说,“我在慈禧太后跟前当差,一天不见面都不行,私自出京,回去不怕掉脑袋?”

        这话实在是说到头了,但丁宝桢无论如何不能承认他这个说法,“你说来说去就是这一点,”他驳得也很有道理,“在慈禧太后面前当差的人也多得很,象你这样,全成了钦差了,那还成话吗?再说,太监不准出京,早有规矩,慈禧太后有什么差遣,什么人不好派,非得派你不可?”

        “丁大人明见,”安德海紧接着他的话答道,“宫里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派别人,单单挑上我?这有个说法儿,上头有上头的意思,不是天天在跟前的人,就说了也不明白。”

        “慢着!”丁宝桢终于捉住了他话中的漏洞,毫不放松地追问:“原来你也不过是揣摩皇太后的意思!啊?说!”

        安德海依然嘴硬:“上头交代过的。还有许多意思,我也不便跟丁大人明说。”

        “你还敢假传圣旨?”丁宝桢拍着炕几,厉声说道,“你携带妇女,擅用龙凤旗帜,难道这也是上头的意思?”

        “这,这是我不对!”

        “还有那面小旗子,上面画的那玩意,我问你,那是什么意思?也是上头交代过的?”

        丁宝桢有些激动,怒声斥责:“你一路招摇,惊扰地方,不要说是假冒钦差,就算真有其事,也容不得你!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凌迟处死,亦不为过!”

        直到这地步,才算让安德海就范,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认罪了:“我该死,我该死!求丁大人高抬贵手,放我过去吧!”说着,人已矮了一截。

        下跪亦无用,丁宝桢大声喊道:“来啊!”

        站在廊下的戈什哈有四五个,闻声一起进屋,最后是绪参将赶了过来,直到丁宝桢面前,请个安听候指示。

        “搜他!”

        “喳!”绪参将答应着,回身把手一招,上来两名戈什哈,一个如老鹰抓小鸡似的,捏住安德海的衣领往上一提,另一个就解开他的衣襟,亮纱袍子里面,雪白的一件洋纱衬衣,小襟上有个很深的口袋,摸出一个纸包,随手交给绪参将。他捏了一下,发觉里面是纸片,便不敢打开来看,转身又呈上丁宝桢。

        “哼!”丁宝桢看完那两张纸片,冷笑着说:“太监不准交结官员,干预公事,凭这个,就是一行死罪!”说完,他把那两张纸片揣入怀中,谁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跟大人回话,”绪参将报告,“他身上别无异物。”

        “先押下去,找僻静地方仔细看守。不准闲人窥探。”

        “是!”绪参将又挥挥手,示意把安德海押下去。

        “丁大人!”被挟持着的安德海,尽力挣扎着,扭过头来说道:“是真是假,你老把我送到京里一问就明白了。”

        丁宝桢不理他,等他出了花厅,才向王心安低声说道:“这家伙在做梦,还打算活着回京里!”

        “大人!”王心安喊了这一声,迟疑着似乎有什么逆耳之言要说。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丁宝桢又对绪参将说:“把另外两名太监提上来!”

        陈玉祥、李平安都是面无人色,瑟瑟发抖,一进花厅,双双跪倒,取下帽子,把头在青砖地上碰得咚咚作响,然后自己报着名,只是哀恳:“丁大人开恩!”

        “你们说实话,是谁叫你们跟着安德海出来的?”

        “是!”年纪大些的李平安说:“是安德海。”

        “你们俩都归他管吗?”

        “不归他管。”

        “既然不归他管,他怎么能指挥你们?叫你们出京就出京?”

        “回丁大人的话,”李平安怯怯地,但谨慎地回答:“安德海是慈禧太后面前最得宠的人,他的话,我们不能不听。”

        “那么,他为什么不找别人,偏要找你们俩呢?”

        “不止我们两个,”陈玉祥插嘴答道,“一共是五个人。”

        “为什么单找你们五个?”丁宝桢问,“总有个缘故在内。”

        “这……,”李平安迟疑地说,“想来是我们平常很敬重他的缘故。”

        那就不用说,都是安德海的同党了。丁宝桢又问:“你们一起来的,共有多少人?”

        “总有三十多个。”

        “都是些什么人?”

        于是李平安和陈玉祥查对着报明各人的身分,除了安德海的亲属和下人以外,从车伕、马伕、到剃头、修脚的,流品甚杂。这些人将来都可以发交属员去审,丁宝桢就懒得问了。

        押下那两个太监,又提审黄石魁。宫里的情形,他不会清楚,问到安德海出京的经过,却答得很详细,道是早在四月里,就有出京之说,但一直到六月下半月,才忽然忙了起来,那些跟随的人,大半都是黄石魁去找来的。

        “安德海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丁宝桢不解地问。

        “因为,”黄石魁答道,“小的主人,喜欢闹气派。”

        丁宝桢认为他答得很老实。不安分的人,多喜欢来这一套,包揽是非、招摇跋扈,即由此而起。接着,他又问起黄石魁如何假充前站官抓车,所得到的答复,也能令人满意。初步的“亲审”,到此结束。

        这时臬司潘霨、济南府知府、首县历城县知县,都已闻信赶来伺候。丁宝桢只传见了首县,把安德海等人发了下去,严加看管。其余臬司和济南府一概挡驾,因为他在没有跟文案商量妥当以前,不便对掌理一省刑名的臬司有何表示。

        回到“宫门口”签押房外的厅上,已设下一桌盛撰,但丁宝桢无心饮啖,把文案们都请了来,说明案情,征询各人的意见。

        “宫保,”有人这样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着,有一层疑义,提出来跟宫保请教。安德海的随从中,有天津的一个和尚,说是愿意回南,安德海喜欢招摇,带着他一起走,也算是做好事,这在情理上讲得通,然而,何以有绸缎铺和古董铺的掌柜,而且各带一名伙计随行?其中怕有隐情。”

        “这话说得是。”丁宝桢深深点头,“我还觉得安德海带那些太监,必有作用。他本人胆大妄为,跟他来的那五个太监,总有明白事理的,难道不知道太监不准出京,犯了这个规矩,非同小可,就不顾自己的祸福,贸贸然跟了他来?”

        “是啊!”王心安建议:“我看还得严加拷问,真相才会大白。”

        “问不妨问,无须用刑。”丁宝桢这样表示,随即派了一个差官到历城县下达口头的命令,设法问明实情具报。

        城县的知县也很能干,把陈玉祥、李平安二人隔离开来,个别询问。话里套话,终于摸到了底蕴,刘同意和王阶平都是跟着去做买卖的,只是性质正好相反,一个卖,一个买。

        有珠宝要带到江南去卖,所以带着古董铺的人去估价,以免吃亏;又想从苏杭等地,买一批绸缎运到北方销售,这自然要请教绸缎铺的掌柜。

        珠宝是从那里来的呢?陈、李二人虽不肯说明,但从话风中可以推想得到,是窃自宫中。丁宝桢接获报告,大起戒心,他只要杀安德海,不愿兴起大狱,现在牵出一件宫中的大窃案,可能是几十年的积弊,如果认真究办,株连必广,而未见得会有结果,于公,非大臣持重处事之道,于私,只会惹来麻烦,徒然挨骂。

        因此,丁宝桢决定把这陈、李二人的这一段口供,连同从安德海身上搜出来的那两张纸片,一起销毁。但木本水源,推论到底,无非安德海的罪状,益见得此人该死!

        “安德海罪不容诛!”他神色凛然地说,“决不能从我手上逃出一条命去。我想,先杀掉了他再说。”

        这真是语惊四座了,彼此相顾,无不失色,“宫保,”有个文案提醒他说:“不论如何,安德海决不会无罪。等朝旨一下,他就是钦命要犯了,交不出人,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就是不愿意交人。地方大吏,象这样的事,该有便宜处置之权。”

        “说得是。不过出奏的时节,有‘请旨办理’的话,既然如此,就不能擅自处置了。”

        丁宝桢略一沉吟,慨然说道:“我豁出去了,就有严谴,甘受无憾。”

        大家都认为犯不着为了安德海,自毁前程,苦苦相劝,丁宝桢执意不从。谈到后来,泰安县知县何毓福,越众出座,向上一跪说道:“大人,我有几句话,请鉴纳。”

        “有话好说,不必如此,请起来!”

        何毓福长跪不起,“大人,”他说,“照我的看法,安德海一定处死。到了该明正典刑的时候,却提不出人来,绑到刑场,这是莫大的憾事。”

        这一层,丁宝桢不能不考虑,同样一死,逃脱了“显戮”,便是便宜安德海了。

        “而且,可能有人不以大人此举为然,只是义正辞严,不得不依国法处置,如果大人不依律办,岂不是授人以柄,自取其咎。”何毓福又说:“大人,恕我言语质直!”

        这一层,尤其说中了要害,都道他说得有理,但口头上不便明说,“不以此举为然”的人,自然是慈禧太后,正好抓住丁宝桢擅杀钦命要犯的错处,为安德海报仇,那不是太傻了吗?

        “为此,务求大人鉴纳愚衷,请再等两天,看一看再说。”

        “你是说等朝旨?”丁宝桢说,“不杀安德海,我无论如何不甘。”

        “宫保必能如意。”居于末座,一个素以冷峭著称,为丁宝桢延入幕府的朱姓候补知县,慢条斯理地说道:“人在历城监狱,宫保要他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

        语气涉于谐谑不庄,却真正是一语道破!朝旨下达,安德海处死,自然最好,不然,擅杀钦命要犯是严谴,违旨擅杀一样也不过是严谴。而且在处分以外,还有个说法:“因为朝廷不杀,我才杀他。”否则,有人问一句:“是不是疑心朝廷会庇护此人,所以迫不及待地先动手?”这话会成为“诛心而论”,倘或言官参上一本,降旨“明白回奏”,还真无以自解。

        “好!”丁宝桢亲手扶起何毓福,“诸公爱我,见教极是。

        我不能不从公意,就让此獠延命数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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