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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前传(7-3)

        到咸丰三年七月,怀庆解围,胜保乘胜追击,由河南入山西,克复洪洞、平阳,被授为“钦差大臣”,代替大学士讷尔经额督师,节制各路,特赐康熙朝的“神雀刀”,等于尚方宝剑,二品的副将以下,贻误军情的,可以先斩后奏。这时胜保才三十岁,踌躇满志之余,刻了两方闲章,自鸣得急,一方的印文是“十五入泮宫,二十入词林,三十为大将”,另一方配合他的姓和“克斋”的别号,想了双关的四个字:“我战则克”,但山东人不以为然,不叫他胜保,叫他“败保”。

        到了英法联军内犯,僧格林沁和胜保督师力保京畿,八里桥一仗,胜保负伤,仗虽打败,无论如何总是在打,而且胜保还颇有不服气的表示,这就跟士无斗志的城下之盟,不可同日而语了,因此“抚局”还不算太棘手,而胜保的“威望”也没有丧失多少。

        就在办理“抚局”的那一段期间,胜保跟恭王拉上了关系,文祥与朱学勤定计,把他从前方找了回来,目的就是要他到热河来示威。肃顺最看不起他们自己满洲人,但对胜保却不敢小觑。当然,比起那些昏聩糊涂的八旗贵族来,胜保可以算得文武全才,令肃顺不能不另眼相看。再有一个原因,就是胜保以年羹尧自命,骄恣跋扈,根本就没有把载垣、端华、肃顺这一班人放在眼里,如果敷衍得不好,他是什么令人难堪的事都做得出来的。

        因此,胜保一到热河,气派排场比恭王还大,随带五百亲兵,层层护卫,等于在天子脚下设置了钦差大臣的行辕。亲贵大臣,是肃顺一派的,自然要假以词色,是恭王那面的,更对他寄以莫大的期望,刻意交欢,异常尊敬。

        一到的那天,照规矩不投行馆,先赴宫门,递折请安,然后由礼部及内务府官员带领,到澹泊敬诚殿叩谒梓宫,少不得有一场痛哭。等一回行馆,还来不及换衣服,就有贵客来访,一直应酬到深夜,还有一位最要紧的访客要接见。

        这位访客就是曹毓瑛。他知道胜保的脾气,虽在深夜,却以公服拜谒,一见了面,以属下的身分行堂参的大礼。胜保学年羹尧的派头,对红顶子的武官,颐指气使,视为仆役,但对幕宾却特别客气,因此对曹毓瑛的大礼,避而不受,结果曹毓瑛给他请了个“双安”,他还了一揖。接着请客人换了便衣,延入小客厅,置酒密谈。

        当然是从行程谈起,胜保告诉曹毓瑛,他出京的时候,恭王还未回京,但在途相遇,曾作了长夜之谈。又说:“恭王特别关照,说到了行在,不妨听从老兄的指点。一介武夫,别无所长,只略读了几句书,还知道敬礼天下士而已!”说着,扶一扶他那副盖了半边脸的大墨镜,拈着八字胡髭,哈哈大笑。

        曹毓瑛不敢因为他这副仿佛十分豪放的神态,便加轻慢,依然诚惶诚恐地答道:“胜大人言重了。倘蒙垂询,知无不言。”

        “彼此,彼此。”胜保接着又说,“今儿我一到,就看到了那通痛斥董元醇的明发。肃六也太过分了。”

        “是。”曹毓瑛答应着,同时在考虑,下面该说些什么。

        不容他开口,胜保口风一变:“不过,董元醇也实在该痛斥!那种文字,也可以上达天听吗?”

        一听这话,曹毓瑛便随口恭维了一句:“那自然不能跟胜大人的奏议相比。”

        胜保的重要奏议,一向自己动手,曹毓瑛这句恭维,恰是投其所好,所以大为高兴,“垂帘之议,亦未尝不可行。”他大声地说,“只看什么人说这话,话说得如何?”

        听他的口风,大有跃跃欲试的意味,但怕他也象董元醇那样,不理会时机如何,贸贸然陈奏,反又为两宫太后带来一个难题,所以曹毓瑛想了一下,这样回答:“此是国之大计,非中外物望所系的重臣,不宜建言,言亦无益,不过愚见以为,总要等回了城,才谈得到此。”

        “嗯,嗯!”胜保点点头说,“这原是宜缓不宜急的事。倘非计出万全,不宜轻举妄动。”

        “是!足见胜大人老成谋国,真是不负先帝特达之知。”

        胜保微微一笑,表示谦谢,然后换了个话题,谈到顾命八大臣的一切作为。曹毓瑛也就把他的所见所闻,用平静的口气,谈了许多,胜保持杯倾听,不时轻击着大理石的桌面,显得颇为踌躇似地。

        等他讲完,胜保说道:“顾命本为祖制,但弄成今日的局面,为先帝始料所不及。我辱蒙先帝见知,手诏奖许,晓得我‘赤心为国’,自然不能坐视。”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取出一个碧绿的翡翠鼻烟壶,拈了一撮鼻烟,使劲吸着。

        曹毓瑛没有说话,只视线始终缭绕在他左右,等候他作成重大的决定。

        “此时还未可效鬻拳之所为。因为八臣的逆踰,到底未彰。

        琢翁,”胜保问道,“你以为如何?”

        鬻拳是春秋楚国的大夫,曾作兵谏,胜保用这个典故,表示他还不愿运用武力来改变政局,曹毓瑛虽不同意他所说的“逆踰未彰”的理由,但不用兵谏的宗旨,他是完全赞成的。

        于是,他从容答道:“胜大人见得极是。此时若有举动,只恐惊了两宫,回城的日子有变化,反而不妙。再则虎豹在山,尽不妨谋定后动。否则……。”

        曹毓瑛没有再说下去,胜保也不追问,他们已默喻到一重关碍,就此时来说,肃顺到底大权在握,逼得急了,可以消除胜保的兵权,岂非弄巧成拙?

        “好在回城的日子也快了,眼前他们总还不至于明目张胆,有所图谋。”胜保停了一下,把那副大墨镜取了下来,瞪着眼又说:“有我在,谅他们也不敢有异心!”

        曹毓瑛也觉得胜保此行,虽无举动,亦足以收镇慑之效,但回京以后,还要他出力支持,所以特别点了一句:“胜大人总要等两宫安然回城,才好离京回防。”

        “自然,自然。”

        这算是无形中有了一个结论了,曹毓瑛兴尽告辞。刚一到家,就有听差迎上来低声报告,说醇王有请,派来的人还等在门房里。

        深夜相邀,而且坐候不去,可知必有极紧要的事商量,曹毓瑛也就不回进去了,原车折向醇王公馆。那里一见他下车,便有人上来请安。也不说什么,打着灯把他引入后苑,醇王已先在花厅里等着了。

        “听说你在胜克斋那里?”醇王顾不得寒暄,开口就这样问。

        “是,我刚从他那儿回来。”

        “谈得怎么样?”醇王又说,“上头对他这一趟来,挺关心的。此公爱闹脾气,上头有点儿不放心,他不会有什么卤莽的举动吧?”

        曹毓瑛先不回答他的话,问一句:“七王爷怎么知道‘上头不放心’?可是七福晋带回来的话?”

        “对了。内人是下午奏召进宫的。”醇王招一招手:“你来!”

        说着,他自己一掀帘子,进了里屋,曹毓瑛自然跟了进去,抬头一看,大出意外,竟是七福晋在里面,慌不迭要退出去,却让醇王一把拉住了。

        “不要紧!内人有两句话,要亲自跟你说。”

        接着是七福晋微笑着问:“这位想必是曹大人了?”

        曹毓瑛答应着,甩一甩衣袖,恭恭敬敬地自报名字,请了个安,站起来又说:“七福晋有话请吩咐!”

        “倒不是我有话。”

        “是上头有两句话,让她传给你。”醇王插进来说:“你站着听好了。”

        “两位太后也知道曹大人当差多年,挺忠心,挺能干的,今儿我进宫,两位太后特别嘱咐我,说最好当面告诉曹大人,往后还要多费心,多出力,你的辛苦,上头自然知道。”

        想不到是两宫太后命七福晋亲自传旨慰勉!曹毓瑛觉得感激与惶恐交并,除了连声应“是”以外,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

        “七爷陪曹大人外面坐吧!”

        听七福晋这一说,曹毓瑛方始醒悟,便又请了个安说:

        “请七福晋得便回奏两宫太后,曹毓瑛不敢不尽心。”

        “好,我一定替你回奏。”

        果然,曹毓瑛是矢诚效命。这一夜与醇王密议,出尽全力。醇王传达了七福晋带回来的密命,说两宫同心,认为顾命八大臣已决不可再留。如何处置,以及在什么时候动手,两位太后都无成见,只有一个要求,这件事要办得稳妥周密。

        就在这个要求之下,曹毓瑛为醇王开陈大势,细述各方面的部署进展,然后有条不紊地献议进行的步骤,同时也作了职务的分配。

        “我呢?”醇王问道:“到那时候我干些什么?”

        “我替七王爷留着一个漂亮差使。”说着,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好,好!果然是漂亮差使!”醇王极高兴地笑着,笑停了又问:“你呢?这通密诏,当然非你不可。”

        “不瞒七王爷说,那倒是当仁不让的事。”

        “既然说定了,你就早一点儿动手吧!弄好了好交差。”

        “不必忙!”曹毓瑛从容答道:“第一,我得细细推敲;第二,早送进去,万一泄漏了,大事全休,反倒不妙。”

        “这话也是。那么什么时候送进去呢?”

        “等启驾的前一天再送进去。”

        醇王这时已对他十分倾倒,言听计从,所以越谈兴致越好,不知不觉到了曙色将露的时刻。曹毓瑛自然不必再睡,就在醇王那里用了一顿丰盛的早饭,略略休息一会,驱车直到宫门来上班。

        等接了折,把每天照例的事务料理得告一段落,他的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平时他的身体就不太好,饮食将息,时时当心,现在自觉身任艰巨,更要保重,所以把许庚身拉到一边,悄悄说了缘故,托他代为照料班务,但对别的人,只是托词肠胃不好,先行告退了。

        等一回到家,吩咐门上,这一天任何客来都挡驾,然后宽衣上床。这一睡直到中午才起身,吃过午饭,喝着茶回想宵来与醇王所谈的种种,觉得应该立刻通知朱学勤,转告恭王。于是在书房里关起门来,写了一封极长的信。这封信当然重要,却并不太急,无须借重兵部的驿递,所以他亲自封缄完固,派了一名得力的听差,专递京城。

        其时天色还早,精神也不错,便打算着把一回京马上就要用的那道上谕,拟好了它。先取焦祐瀛主稿痛驳董元醇的“明发”,逐句推敲了一番,觉得“是诚何心”这四个字,恰好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抓住了这个要点,全篇大意随即有了。军机章京拟旨,向来是下笔修辞,成了习惯,就是时间从容,也不肯枯坐细想,便取过一张纸来,提笔就写:

        “谕王公百官等:上年海疆不靖,京师戒严,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筹划乖方所致。载垣等复不能尽心和议,徒以诱致英国使臣,以塞己责,以致失信各国,淀园被扰;我皇考巡幸热河,实圣心万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经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等,将各国应办事宜,妥为经理,都门内外,安谧如常。”

        一口气写到这里,成一大段,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措词疏简粗糙,正合于事出无奈,怠迫传旨的语气。而“都门内外,安谧如常”,归功于掌管“各国事务衙门”的恭王,亦恰如其分。心里得意,文思泉涌,但就在重新提笔濡墨的时候,听差在门外报告,说有客到了。

        曹毓瑛大为不快,拉起官腔骂道:“混帐东西!不早就告诉你们了,一概档驾吗?”

        “是许老爷。”

        原来是许庚身。这没有挡驾的道理,倒错怪下人了。当时吩咐请在小客厅坐,一面踌躇了一会,终于把那通未写完的旨稿烧掉了才出来见客。

        一会了面,许庚身就从靴页子里掏出一个封袋,双手递上,同时笑说:“节下的开销不愁了!”

        曹毓瑛先不接,问了句:“什么玩意?”

        “胜克斋送的,我作主替你收下了,不嫌我冒昧吧?”

        接过来一看,上写“节敬”二字,具名是胜保。里面装一张京城里山西票号的银票:“凭票即兑库平足纹四百两正。”

        曹毓瑛捏着那张银票,颇有意外之感。京官多穷,原要靠疆吏分润,逢年过节,都有好处,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督抚藩司进一趟京,个个要应酬到,一切花费,少则两三万,多则十万、八万;至于统兵的大员,浮报军费,克扣粮饷,钱来得容易,但求安然无事,多花几个更无所谓。可是一送四百两,出手未免太阔,而且这些馈赠,向来多是本人或遣亲信到私宅敬送,象胜保这样公然在军机处散发,似乎不成话说了。

        当他这样在沉吟时,许庚身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解释:“胜克斋虽不在乎,当时我倒有些为难。细想一想,不能不收,其故有二。”

        “噢!”听他这样说,曹毓瑛心情轻松了些,“乞道其详。”

        “第一、胜克斋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不收便是扫了他的面子,把人家请了来,却又得罪了人家。何苦来哉?”

        “嗯,嗯。第二?”

        “第二、同人都让‘宫灯’苛刻死了,一个不收,大家都不好意思收,这个八月半就过得惨不可言了。”

        这个理由,曹毓瑛不以为然,但此时亦不便再说,只问:

        “同事每份多少?”

        “二百两。”许庚身又放低了声音说,“对面自然会知道,我的意思正要对面知道,示无大志!”

        有这句话,曹毓瑛释然了,不止于释然,而且欣然:“星叔!你的心思细密,非我所及。”

        “谬奖,谬奖!”许庚身拱拱手说,“倘无别事,我就告辞了。”

        “不,我问你句话。你节下如何,还可以凑付吗?”说着,他把那张银票递到他手里。

        “不必!”许庚身缩起了手,“家叔知道我这里的境况,寄了五百两银子来贴补我。再从实奉告吧,胜克斋那二百两,只在我手上转了一转,马上就又出去了。”

        “既然如此,我不跟你客气了。不过……,”曹毓瑛再一次把银票递了过去,“我托你安排,同人中家累重,境况窘的,你替我量力分派。”

        “好!这我倒乐于效劳。”

        “拜托,拜托。”曹毓瑛又问,“令叔信中,可曾提到那几位大老?”

        问到这话,许庚身坐了下来,告诉主人,京中亦正在发动垂帘之议,主其事的,似乎是大学士周祖培,他的西席就是近年崛起的名士李慈铭。周祖培请他考证前朝太后称制的故事,李慈铭写了一篇文章,叫做《临朝备考录》,列举了汉朝和熹邓皇后,顺烈梁皇后,晋朝的康献褚皇后,宋初辽国的睿智萧皇后,懿仁皇后,宋朝的章献刘皇后,光献曹太后,宣仁高太后,一共八位的故事,作为垂帘之议的根据。

        “这好玩得很!”曹毓瑛笑道,“连《坐宫盗令》的萧太后也搬出来了!”

        这样谈笑了一会,许庚身告辞而去。曹毓瑛吃过晚饭,点起明晃晃的两支蜡烛,趁着秋爽人静,兴致勃勃地把那道“谕王公百官”的密旨写成,斟酌尽善,重新誊正,然后亲自收存在从上海洋行里买来的小保险箱里。揉一揉眼睛,吹灭了蜡烛,望着清亮的月色,想象着那道谕旨,宣示于群臣时,所造成的石破天惊的震动,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尊严和满足。

        第二天就是中秋。往年遇到这个佳节,宫中十分热闹,但时逢国丧,又是“巡狩”在外,所以一切繁文缛节的礼仪和别出心裁的娱乐都停止了。只晚膳特别添了几样菜,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和大公主刚吃完,新从京里调来的总管太监史进忠来奏报:“‘太阴供’摆在如意洲,等月亮一出来,请皇上拈香行礼。”

        西太后近来爱发议论,同时因为与顾命八臣争执国事,已告一段落,所以也爱管宫中琐碎的事务,听了史进忠的话,随即皱着眉说:“俗语说的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宫里也不知谁兴的规矩,摆‘太阴供’也要皇帝去行礼?不通!”

        东太后却又是另一样想法,“何必摆在如意洲呢?老远的。”

        “跟母后皇太后回奏,这是打康熙爷手里传下来的老规矩。”

        刚说到这里,小皇帝咳了两下,于是东太后越发不放心了,转脸向西太后说道:“在咳嗽,不能招凉,如意洲那里空旷、风大,不去的好!”

        “不去也不要紧,”西太后很随便地说,“让史进忠代皇帝去行礼好了。”

        向例唯有亲贵大臣才够资格代皇帝在祭祀中行礼,现在西太后轻率的一个决定,在史进忠便成了殊荣,他响亮地答应一声:“奴才遵懿旨。”然后叩了头,退出殿去。

        “嗨,慢一点,慢一点!”小皇帝在殿里高声大喊;等史进忠回身走近,他很神气地吩咐:“给拿一盘月饼来,要很多个的那一种,赏大公主!”

        “要四色的。”大公主又说了一句。

        史进忠抬眼看了看两宫太后,并无表示,便即答道:“是!马上去拿,‘要四色的,很多个的那一种’,请旨,送到那儿啊?”

        小皇帝现在也知道了许多宫中的用语,听得懂“请旨”就是问他的意思,随即答道:“送到这儿来,大公主要供月亮。”

        小皇帝玩蟋蟀玩厌了,最近常跟大公主在一起玩,姐弟俩感情极好。大公主最伶俐,听得西太后那句“男不拜月”的话,马上想到拜月是女孩子的事,所以悄悄跟她弟弟商量,要一盘月饼,小皇帝十分慷慨,不但传旨照赏,而且指定要很多个。

        这很多个一共是十三个,由大而小,叠成一座实塔似地,等捧进殿来,大公主非常高兴,回身向她弟弟笑道:“谢皇帝的赏。”

        小皇帝笑一笑问道:“你在那儿供月亮?”

        大公主很懂事了,不敢乱出主意,只望着西太后的脸色,她跟东太后在谈话,根本未曾发觉。于是双喜作了主张:“上后院去供。”

        宫女们七手八脚地在殿后空庭中,摆好几案,设了拜垫,供上瓜果月饼,燃的却是白蜡烛,又有一个宫女,不知从那里找来了一个香斗,点了起来,香烟缭绕,气氛顿见不同。“这才象个八月半的样子,”双喜满意地说,“就差一个兔儿爷了!”

        这句话惹出了麻烦。“那好!”小皇帝大声说道,“我要兔儿爷。快拿!要大的。”

        双喜一听这话,心里喊声:坏了!“我的小万岁爷,”她说,“这会儿那里给找兔儿爷去?”

        “为什么?多派人去找。”

        “人再多也不行。要京城里才有,离着几百里地呢。”

        “我不管!”小皇帝顿着足,大声说道:“我要!非要不可!”

        随便双喜怎么哄,连大公主帮着劝,小皇帝只是不依。正闹得不可开交时,西太后出现了,站在走廊上喝道:“干什么?”

        这一问,满庭静寂,小皇帝不敢再闹,却有无限委屈,嘴一瘪要淌眼泪了。

        双喜大惊,知道西太后最见不得小皇帝这副样子,要想办法阻止,却已来不及,小皇帝忍不住哭出声来。双喜情急,一伸手捂住他的嘴,拉了就走。

        看在节日的分上,西太后没有说什么,只管自己回到西暖阁,自觉无趣,早早关了房门,一个人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望着月色。

        月色与去年在喀拉河屯行宫所见的一样,依然是那么圆、那么大、那么亮,似乎隐隐看得见蟾影桂树。可是那时候到底还不是寡妇,纵使君恩已衰,而且病骨支离,但毕竟有个指望。如今呢?贵为太后,其实一无所有,漫漫长夜,除却细听八音钟所奏的十二个调子以外,竟不知如何打发?而还有比活到现在更长的一段日子在后面,怎么得了呢?

        一想到此,不由得心悸,她急于要找一件能够使她集中全副心力的事去做,好让她忘掉自己。

        于是喊一声:“来啊!”等召来宫女,随又吩咐:“开小书房!”

        原说是中秋息一天,不看公事,偏偏要看公事了,却又只有一件。照例,逢年过节除非特别重要,奏折旨稿总是少的,那些有忌讳的文件,譬如报大臣病故之类的章奏,也不会拿上来。这一天也许是顾命大臣为了表示为两宫太后贺节,送上来的一件奏折,事由是内阁恭拟两宫的徽号,请旨定夺。

        所拟的两宫太后的徽号,第一个字都是“慈”字,母后皇太后是“慈安”,圣母皇太后是“慈禧。”

        “慈禧,慈禧!”西太后轻轻念了两遍,相当满意,便拿了那道奏折到东暖阁来看“慈安太后。”

        东暖阁里,静悄悄地只有两名宫女在看屋子,见了西太后一齐请安,年长些的便说:“母后皇太后在后院。”

        “呃!你主子干什么来着?”

        “在逗着皇上和大公主说笑。”那宫女又问:“请懿旨,可是要把母后皇太后请了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于是西太后一个人绕着回廊,走到东暖阁后面。空庭月满,笑语盈盈,小皇帝正盘踞在一张花梨木的大椅子上,听东太后讲神仙的故事,他跟偎倚在母后身边的大公主一样,早该是归寝的时候了,却都精神抖擞地玩得正高兴。

        西太后停住了脚,心中不免感触,而且也有些妒嫉。何以孩子们都乐于亲近东太后呢?是不是自己太严厉了些?这样想着,便又自问:该不该严厉?女孩子不妨随和些,她想到一句成语:“玉不琢,不成器。”对儿子非严不可!

        于是她再次移动脚步,走入月光所照之处,在廊上伺候的宫女,便请个安,大声喊道:“圣母皇太后来了!”

        这一喊打断了东太后的话,第一个是小皇帝,赶紧从椅子上溜了下来,垂手站在一边,接着大公主也规规矩矩地站好。等她走到面前,东太后唯恐她说出什么叫儿女扫兴的话来,便先指着身边的大公主说道:“今儿过节,月亮也真好,让他们多玩儿一会儿吧!”

        西太后点点头,在皇帝原来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转脸问她儿子:“今儿没有上学?”

        “过节嘛!”小皇帝振振有词地答道:“师傅叫放学。”

        “明儿呢?”

        小皇帝不响了,脸上顿现无限凄惶委屈的神情,东太后好生不忍,便又说道:“今天睡得晚了,明儿怕起不来。再息一天吧。”

        听见这话,小皇帝的精神又振作了,西太后看在眼里,微微冷笑着对小皇帝说道:“皇额娘许了你了,就让你再玩儿一天。可别当做例规!”

        听见这话,觉得扫兴的是东太后,但表面上一点不露,“天也不早了,”她说,“再玩一会儿,就去睡吧!”说着,向站在近处的双喜看了一眼。

        等双喜把这小姐弟俩领到另一边去玩,西太后便把手里的折子一扬:“你看看!”

        “是什么呀?”东太后一面问,一面接过折子。月色甚明,不用取灯烛来也看得清楚,那些颂扬的话她不懂,等把“恭上徽号”这回事,看明白了,便即笑道:“你这个‘禧’字也很好,就是难写,不如我这个‘安’字写起来方便。”

        听她这两句话,西太后颇有匪夷所思之感,要照她这个样子,别说垂帘听政,就象武则天那样做了女皇帝,依然会让臣子欺侮。但心里菲薄,口中不说一句调侃的话,不是不敢是不肯,不肯让她知道她说的话,婆婆妈妈,不知大礼。

        “随她去!”西太后在心里说,“让她懵懂一辈子。”

        “咱们的名号倒有了。”东太后又说,“大行皇帝的呢?”

        西太后知道她指的是大行皇帝的庙号和尊諡。几天以前,内阁就已各拟了六个字,奏请选用,两宫太后一致同意,庙号用“文”字,尊諡用“显”字,称为“文宗显皇帝”,但上谕一直未发,因为梓宫回京,一切礼节,还待拟定,等诸事齐备,一起下旨,比较合适。这也是西太后同意了的。

        但东太后并不知道,因为与顾命八臣商议这件事的那天,她微感不适,只有西太后一个人听政,事后也未曾说与她听,这自是一种疏忽,所以西太后此刻听她提起,略感不安,只好以歉仄的语气,说明经过。

        忠厚的东太后,点点头说:“只要你知道了就行了!”

        一听这话,西太后反觉自己的不安,成为多余。她警告自己,不要太天真,以后就算做错了事,先看看她的态度再说,别忙着认错。

        “我还有件事跟你商议,那天肃顺奏请分见,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是肃顺有意要分嫡庶!提起这件事来,西太后就恨不得把肃顺抓来,跪在面前,叫太监狠狠掌他的嘴!“哼!”她冷笑道,“这还用说吗?还不是因为你忠厚,好说话,打算着蒙事。”

        “我也就是怕这一个。”东太后说,“咱们还是一起见他们好了。”

        西太后沉吟了一会,觉得这倒是试探肃顺本心的一个好机会,便即答道:“不必如此。他要分见,咱们就分见,听听他在你面前说些什么。”

        “听话我会。就怕他们问我什么。”

        “这好办。你能告诉他们的,就告诉他们,说不上来的,就说,等我想一想再说。”

        “嗯。”东太后把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觉得还是不妥。“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他们当时就要我拿主意。那可怎么办呢?”

        这确是一个疑问,西太后楞住了,但也不过片刻工夫,立刻想到了办法,这个办法,不但可以解除东太后的难题,也可以为自己立威,自觉得意,便欣然答道:“这样子好了,如果他们真的要逼着你答应,你就答应。可一定要告诉他们:是用‘御赏’和‘同道堂’两个图章代替朱笔,盖了一个不够,还得盖另一个。这一来,他们就非跟我来说不可,能照办的,我自然照办,不能照办的,我给他们驳回。没有两个图章,不算朱笔亲批,谅他们也不敢发下去。”

        “愣发了下去呢?”

        “那就是假传圣旨。”西太后用极有力的声音说:“是砍脑袋的罪名。”

        “好。我懂了。”

        “姐姐!”西太后凑近了她又说:“反正,咱们俩只要齐心,就不怕他们捣鬼。你做好人,我做坏人,凡事有我!”

        “好!”东太后欣然答道:“就这么说了。”

        东太后丝毫都没有想到,自己已为她这位“妹妹”玩弄于股掌之上,反觉得西太后不负先帝手赐那枚“同道堂”图章的至意,确能和衷共济,实在是社稷之福。

        到了第二天,召见顾命八臣,首先把礼部的奏折当面发了下去,降旨内阁,明谕中外,从此东太后称为慈安太后,西太后称为慈禧太后。但这只是背后的称呼,皇帝的谕旨,以及臣子奏对,仍旧称作母后皇太后和圣母皇太后。

        两宫皇太后从这一天起,都开始忙了起来。节前各人都有私事要料理,公事能压下来的都压着,一过了节,回銮日近,恭奉梓宫回京的丧仪,头绪浩繁,宫中整理归装,要这要那,麻烦层出不穷,这些都得两宫太后出面裁处,才能妥帖。除此以外,江南的军事,大有进展。是八月初一收复安庆的详情,已由曾国藩正式奏报到行在,论功行赏,固不可忽,而乘胜进击,指授方略,更得要掌握时机,所以两宫太后与顾命八臣,有时一天要见面两三次,慈禧太后批阅章奏,亦每每迟至深夜。就在这样紧张忙碌的生活中,她还得抽出工夫来接见醇王福晋,甚至在必要时召见醇王,好把他们的计划和步骤,密议得更清楚、更妥当。

        这样过了上十天,忽然内奏事处来向慈安太后面奏,说肃顺要以内务府大臣的资格,单独请见。她与慈禧太后商量以后,准了他的请求。

        等行完了礼,肃顺站起来,侧立在御案一旁,看着慈安太后说道:“奴才一个人上奏,有许多话不能叫人知道,请懿旨,让伺候的人回避。”

        慈安太后听这话觉得诧异,召见顾命大臣,依照召见军机大臣的例,向来不准太监在场,然则肃顺何出此言?于是两面看了一下,才发现窗槅外隐隐有宫女的影子,便大声说道:“都回避!”

        窗外的纤影都消失了,肃顺又踏上一步,肃容说道:“奴才本不敢让母后皇太后心烦,可又不能不说,目前户部和内务府都有些应付不下来了!”

        慈安太后一惊:“什么事应付不下来啊?”

        肃顺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圈,说了一个字:“钱!”

        “噢。”慈安太后想了想说:“我也知道你们为难。大丧当然要花钱,军费更是不能少拨的。”

        “嗳!”肃顺做了个称赞、欣慰的表情,“圣明不过母后皇太后!如果都象母后皇太后这样了,奴才办事就顺手了。”

        这是话中有话,慈安太后对这一点当然听得出来,便很沉着地问:“有什么事不顺手啊?说出来,大家商量着办。”

        “圣母皇太后的差,奴才办不了。”

        “怎么呢?”

        “要的东西太多。”说着,肃顺俯身从靴页子里摸出一张来念道:“八月初二,要去瓷茶钟八个。八月初九,要去银马杓两把,每把重十二两。八月十二要去……”。

        “行了,行了!”慈安太后挥着手,截断了他的话,“这也要不了多少钱,不至于就把内务府给花穷了。”

        显然的,她的神情和答话,都是肃顺所意料不到的,这倒还不是仅仅因为她帮着慈禧太后说话,而且也因为她从未有过如此简洁干脆的应付态度。

        但是,肃顺也是个善于随机应变的,所以慈安太后的话虽厉害,并没有把他难倒,“光是圣母皇太后一位来要,内务府自然还能凑付,”他说,“可就是圣母皇太后一位开了端,对别的宫里,就没有办法了。再说,这年头儿,正要上下一起刻苦,把个局面撑住,奴才为了想办法供应军费,多方紧缩,也不知挨了多少骂。如果圣母皇太后不体谅,骂奴才的人就更多了,奴才更不好办事。”

        这多少算是说了一番道理,慈安太后不能象刚才那样给他软钉子碰,便只好这样说:“你的难处上头也知道。不过,她的身分到底不同些,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一说这话,想不到肃顺马上接口:“就因为别人在说话,奴才才觉得为难。”

        “噢?”慈安太后很诧异地问:“别人怎么说呀?”

        “说是圣母皇太后到底不能跟母后皇太后比,一位原来就是正宫,一位是母以子贵。‘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天下应该只有一位太后,要听也得听母后皇太后的话。”停了一下,肃顺又说,“这都是外头的闲言闲语,奴才不敢不据实奏闻。”

        忠厚的慈安太后,明知道他这话带着挑拨的意味,却不肯拆穿,怕他下不了台,想了半天,想出有句话必须得问:

        “外头是这么说,那么,你呢?”

        肃顺垂着手,极恭敬、极平静答道:“奴才尊敬母后皇太后,跟大行皇帝在日,一般无二。”

        大行皇帝在日,尊重皇后,因此肃顺也以大行皇帝的意旨为意旨,对皇后与懿贵妃之间,持着极不相同的态度,如今他再度表示效忠,慈安太后就觉得更为难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能说一句驳他的话。

        这时肃顺又开口了:“奴才蒙大行皇帝特达之知,托以腹心,奴才感恩图报,往往半夜里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何为圣主分忧?奴才只知主子,不知其他,为了奴才力保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很遭了一些人的忌,如今曾家弟兄,到底把安庆打下来了。安庆一下,如釜底抽薪,江南迟早必平。奴才不是自夸功劳,这是千秋万世经得起批评的。咱们安居后方,也得想一想前方的苦楚,象胡林翼,坐镇长江上游,居中调度,应付八方,真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好奏请开缺……。”

        说到这里,慈安太后又打断了他的话,用很关切的声音说:“不是给了两个月的假了吗?”

        “是啊!假是赏了,也是迫不得已,不能放他走。要按他的病来说,别说两个月,就是两年,怕也养不好。”

        “这是个要紧的人!”慈安太后忧形于色地,“可千万不能出乱子。”

        “只怕靠不住了。”肃顺惨然答道,“胡林翼的身子原不好,这几年耗尽心血,本源大亏。七月里接到大行皇帝驾崩的消息,一惊一痛,口吐狂血,雪上加霜,很难了。”

        听说胡林翼病将不起的原因是如此,慈安太后大为感动,连带想起先帝,不免伤心,用块手绢擦一擦眼睛,不断地说:

        “忠臣,忠臣!”

        于是肃顺又借题发挥了,他说忠臣难做,如非朝廷力排众议,极力支持,即使有鞠躬尽瘁之心,仍然于国事无补。信任要专,做事才能顺手。接着又扯到他自己身上,举出许多实例,无一不是棘手的难题,但以大行皇帝的信任,他能够拿出魄力放手去干,终于都办得十分圆满。

        慈安太后一面听,一面心里在琢磨,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听到后来才有些明白,仍是要揽权。但是,从痛驳董元醇的奏折以后,顾命大臣说什么,便是什么,大权全揽,那么肃顺还要怎么样呢?

        有此一层疑惑,慈安太后只好这样说:“现在办事,也跟大行皇帝在日差不多,凡事都是你们商量定了,该怎么办,上头全依你们,只要是对的,尽管放手去做。”

        “这,奴才也知道。就怕两位太后听了外面的,不知甘苦,不负责任的话,奴才几个办事,就有点儿行不通了!”

        “怎么呢?我们姊妹俩不会随便听外面的话,而且也听不见。”

        “这话奴才可忍不住要说了。”肃顺显得极郑重地,“圣母皇太后召见外臣,于祖宗家法不合,甚不相宜。”

        “你是说醇王吗?”

        “是。”肃顺又说,“醇王虽是近支亲贵,可是国事与家务不同,就是大行皇帝在日,也很少召见。敦睦亲谊,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而且不准妄议时政。圣母皇太后进宫的日子浅,怕的还不明白这些规矩,奴才请母后皇太后要说给圣母皇太后听才好。”

        这番话等于开了教训,慈安太后颇有反感,但实在没有办法去驳他,只微微点一点头,带着些不置可否的意味。“现在外面专有些人说风凉话。”肃顺愤愤地又说,“说奴才几个喜欢揽事。奴才几个受大行皇帝顾命之重,不能不格外尽心,没想到落不着一个‘好’字,反落了这么一句话,这太教人伤心了!”

        慈安太后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既有牢骚,便当安慰,于是说了些他们的劳绩,上头都知道,不必听外面的闲话,依旧尽心尽力去办事的“温谕”。肃顺仍然有着悻悻不足之意,不过时间已久,慈安太后有些头昏脑胀,不能让他畅所欲言,便示意跪安,结束了这场“独对”。

        回到烟波致爽殿,她把慈禧太后找了来,避开耳目,站在树荫下,把肃顺的话,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慈禧太后十分沉着,只是嘴角挂着冷笑,静静地倾听着。

        她心里最难过的是,肃顺要强作嫡庶之分,不承认两宫应该并尊,而在慈安太后面前,还不能把心里这分难过说出来,这就使得她更觉难堪。从这一刻起,她恨极了肃顺,心底自誓:此生不握权便罢,有一天权柄在手,非杀掉此人不可!

        恨到极处,反形冷静,“肃顺的话也不错,当今支应军费第一。”她说,“我就先将就着吧,在热河,再不会跟内务府去要东西了。”

        慈安太后没有听出她话中已露必去肃顺的杀机,只觉得她的态度居然变得如此和缓,大非意料。

        “姐姐,”慈禧太后忽又问道:“你看肃顺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是说你的那些话吗?”

        “不是。说他自己的那些话。”

        “无非外面有人批评他们揽权,发发牢骚。”

        “不尽是发牢骚。”慈禧太后想了一会说道:“似乎是丑表功,意思是要让咱们给一点儿什么恩典。”

        “这,我倒没有听出来。”慈安太后接着便点点头,“倒还是听不出来的好。”

        慈禧太后笑了,觉得象她这样装聋作哑,也是一门学问。但慈安太后说是这样说,心里并不以慈禧的话为然,她认为自己亲身的感受是正确的,肃顺只是发牢骚,纵有表功之意,却无邀赏之心。

        “亲身的感受”并不正确,实际上是慈禧的看法对了,肃顺是借发牢骚作试探,希望能获得明旨褒奖,借以显示两宫对他及顾命大臣的信任和支持。因为从痛驳董元醇的上谕明发以后,自然有许多批评和揣测,甚至抱着反感的,有人看出君臣不协,办事不免观望,肃顺对此颇为烦恼。倘有两宫的温谕,则所有浮言可以一扫而空,同时他的权威亦可加强,指挥便能如意。

        那知等了几天,两宫太后什么表示也没有,公事却是越来越繁重,他兼的差使多,户部、内务府、理藩院、侍卫处等等衙门的司员,抱牍上堂,应接不暇。载垣、端华也是如此,这两人的才具比肃顺差得太多,越发觉得应付不了,苦不堪言。但是,他们都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希望“上头”知道他们的苦楚,有所慰勉,因此,肃顺试探没有反应,三个人都大为失望,同时也不死心。

        “‘东边’老实,一定没有听清老六的话。”端华向载垣建议,“咱们来个以退为进如何?”

        载垣和肃顺商量以后,认为这个办法值得一试,于是第二天“见面”,等把各方面办理丧仪的准备情形报告完了以后,便说:“臣等三个,差使太多,实在忙不过来,司员来回公事,总要等上了灯才能清楚。想请懿旨,是不是酌量改派?”

        遇到这些陈奏,照例是慈禧太后发言,“最近没有加派你们什么差使啊!”她说,“何以以前忙得过来,这会儿就忙不过来了呢?”

        “这有个缘故,有些差使,平常看来是闲差,此刻就不同了。”

        “噢。倒说说看!”

        于是载垣说了缘故,銮仪卫原是沿袭明朝锦衣卫的制度而来,只不象锦衣卫那样,担任查缉侦探的任务,此外仪仗卤簿,辇辂伞盖,铙歌大乐,仗马驯象都由銮仪卫管理。如果天子安居深宫,自然清闲无事,于今小皇帝奉梓宫及两宫太后回京,虽在大丧期间,不设全副仪驾,但也够忙的了。至于上虞备用处,载垣就略而不提了,因为这纯粹是皇帝巡狩,陪着在左右玩的一种差使,多选八旗大员的子弟充任,皇帝出巡时扶轿打伞,捕鱼捉鸟,都是他们,所以上虞备用处,俗称“粘竿处”。大行皇帝在日,载垣因为领着这个差使,成了亲密的游伴,常借着打猎行围的名义,为大行皇帝别寻声色,这一层,载垣不免情虚便不肯多提。

        听了他的陈奏,慈禧太后未作表示,只问端华和肃顺,又有什么困难?端华自陈,受顾命以后,每日在内廷办事,兼顾行在步军统领这个差使,十分吃力。肃顺则要求开去理藩院和向导处的差使,这个差使平时一点事都没有,一有事就是发财的机会,遇到皇帝出巡,豫遣大臣,率领御营将校,勘察跸路所经的路程远近,桥梁道路的情况,如果认为不妥,立即可以责成地方官修理。明明可以不经这座桥梁,偏说是必经之路,明明道路平整,不碍仪驾,偏说坎坷不平,这里面就要看红包大小来说话了。还有富家大族有关风水的祖坟,亦可说是跸路所经,非平掉不可,那个红包就更大了。当然,肃顺不会要这种钱,他的意思是要让两宫太后知道,既要恭奉梓宫在后,又要豫作向导在前,而蒙古、西藏等地的王公藩属,吊临大丧,又都要理藩院接待,这都得靠他一手料理,劳绩可想而知。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想到,慈禧太后静静地听完了陈奏,一开口就是:“好吧!”紧接着又说:照你们的话办,载垣銮仪卫和粘竿处的差使,端华步军统领的缺,肃顺管理藩院和向导处的差使,一概开去。应该改派什么人,你们八个人到外面去商量好了,马上写旨来看。”

        这一下是铁案如山了!肃顺大为懊丧,心里直骂他那位老兄端华出的是“馊主意”,但弄巧成拙,事情到了这一步,唯有照办。顾命八臣退了出去,在烟波致爽殿门外的朝房里开了一个会。自然,也只有他们三个人发言,商量的结果,决定便宜不落外方,但这些差使都是“满缺”,所以由景寿掌理銮仪卫,汉军的穆荫管理理藩院,上虞备用处拟了大行皇帝嫡现的姐夫,“四额驸”德穆楚克扎布,向导处拟了僧王的儿子伯彦讷谟祜只有行在步军统领这个缺,较费商量,研究了半天,拟了曾经做过步军统领,留京办理,主持巡防的刑部尚书瑞常补授。

        当时由曹毓瑛写了旨稿,重复进殿回奏。慈禧太后一看,除景寿和穆荫以外,其他三个都是蒙古人,心中会意,却不说破,反正肃顺走了一着臭棋,把这些可以作为耳目的差使,轻易放弃,实在是自速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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