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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外史上(7-2)

        “捆起来!”

        于是取来绳子,将这个到底不知姓张还是姓刘的白痴,横七竖八地胡乱缚住,先抬了出去,摔在墙角再说。

        “佛爷受惊了!奴才该死。”李莲英伏地请罪,“砰、砰”

        磕着响头。

        受惊倒不曾受惊,生的气却不小,”太不成事体了,”慈禧太后很严厉地说:“一定得查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进宫来的?来干什么?你起来,快去办。”

        李莲英答应着,起身出殿。先找刘玉祥等人来商议,彼此亦都诧异,宫禁森严,此人何由而入?

        “当然是由西花园角门进来的。”刘玉祥说,“这件事,可不能怪护军。”

        西花园在大内西北角,名为花园,已经荒废,它的南面本是明朝玄极宝殿的原址,有一道角门,封闭了多年,从安德海打开以后,便成了太监私自出入的捷径。按照此人出现的方位来看,刘玉祥的揣测是对的。不过,进一步探究,仍有疑问。

        “可也得先进了神武门,才能进角门,没有人带,他能进神武门吗?”

        李莲英这一问,便等于提供了答案。从李三顺一案发生,护军把守宫门,特别当心,象这样一个乡愚打扮的人,无论如何是混不进来的。但是护军把门虽严,对太监却以李三顺的前车之鉴,格外客气,所以若有太监带领,什么人都可以混得进来。

        “我看这里头有人捣鬼!”李莲英神色凝重,“咱们自己先得查一查。火药的案子是压下去了,这档子怪事已经‘通天’!压不下去的,送到慎刑司一问,什么都会抖露,那时候咱们可就站不住脚了。”

        “是啊!”刘玉祥说,“要查,就得先问那疯子。只怕疯疯颠颠,问不出个名堂来。”

        “不能吓他,一吓神智就更不清了。我不能问,他见了我一定害怕。”李莲英略想一想说:“找崔玉贵吧,他的花招儿多,让他去问。”

        于是找了管长春宫小厨房的首领太监崔玉贵来,说知究竟,崔玉贵满口应承,一定可以把真相问明白,不过,他说:

        “我得用我的办法,李大叔,你可别管我。”

        “我不管你。你只要能问明白了,用什么办法都可以。”

        崔玉贵的办法是,不拿那人当犯人,第一步先解了缚,第二步到小厨房取来些食物,当款待好朋友似的,和颜悦色陪着食用。一面吃,一面闲谈,很快地盘出了真相。那人本名叫做刘振生,不疯不痴却有些傻,外号就叫“刘大傻”。

        刘振生的语言,虽然凌乱颠倒,但异中求同,真相大致可以了解。他住在西城猪尾巴胡同马家大院,同院住着个在宫里当差的苏拉,姓魏,行四,每次回家,总是夸耀宫里如何富贵繁华。刘振生便常常表示,住在“天子脚下”,又有位在天子身边的芳邻,此生此世,总得到宫里去见识一番,才不枉人间走一遭。

        于是有一天——不久以前的一天,魏四跟刘振生说,如果真的想进宫去逛逛,他可以带路。只是第一,要胆大,第二,要听他的话。

        刘大傻不知天高地厚,一诺无辞,但魏四当时并未带他进宫。直到昨天回家,才跟他约好,这天上午进宫,领入神武门,迤逦往西,绕过一带假山,指着一道角门教他往南走,又教了他一套话,假说姓张,“从天上来”,“来放火”之类,都是魏四的教导。

        听完崔玉贵的报告,李莲英切齿骂道:“这个该死的魏四,就该千刀万剐。”他问:“那魏四叫什么名字?”

        “他那知道?只管人家叫‘魏四哥’”。崔玉贵说,“只拿簿子来查一查,看有个住在猪尾巴胡同,姓魏的苏拉就是了。”

        “言之有理。”李莲英即时派人到敬事房去查花名册。

        查到住在猪尾巴胡同,姓魏的苏拉名叫魏丰,派在御花园当差。李莲英便会同敬事房总管“移樽就教”,在御花园找了间空屋子坐定,将魏丰传唤了来。

        “你想死想活?”李莲英第一句话就这样问,声音平静,但脸上却蕴含着杀气。

        魏丰倒也胆大沉着,陪笑问道:“李大爷,你说什么,我不大明白?”

        “送你到慎刑司,你就明白了。”李莲英有些不耐烦,“我没有工夫跟你蘑菇!你想活呢,把你干的好事,一字不准瞒,都说出来,我给你盘缠,到那儿躲一躲。你想死呢,我也给你一个痛快,马上我就上去回明了,一顿板子送你回姥姥家。我再说一句,我没有工夫跟你磨,你只要支吾一下儿,我拍腿就走!”说着,便站起身来。

        魏丰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只好实说,是受了一批年轻好事的太监,包括李三顺在内的教唆,有意骗刘振生进宫,为的是好坐实了护军失职的罪名。

        李莲英言而有信,果然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避到京东原籍,然后在敬事房的册籍上记下一笔:“苏拉魏丰自八月初五起准假十日。”同时将刘振生送到内务府慎刑司去审问。

        那里的官员自然不会象崔玉贵那样,好言好语哄着他吐露真相,疾言厉色之下,吓得刘振生越发傻了,满口胡说,不知所云。内务府司官却又不敢动刑,怕刑伤过重,一命呜呼,担不起这个干系,只好复奏,说这刘振生形似疯颠,口供不明,但阑入宫禁,案情重大,请旨交刑部审讯。

        复奏未达御前,慈禧太后已将李莲英唤来,问过案情。李莲英将魏丰遣走,原意是隔断线索,不使事态扩大,但却并无嫁祸护军之意。因为魏丰的请假,到底是“倒填年月”的假把戏,瞒上瞒不住下,如果硬说护军门禁不严,可能护军会据实陈奏当时的情形,而魏丰当天是在宫内,亦有许多人见过,一手遮不住所有的耳目,破绽毕露,反见得作伪情虚。

        因而回答得含含糊糊,留下好些弥缝的余地。

        “这是个疯子,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他说,“奴才在想,总有什么人一时疏忽,无意之间把这个疯子带了进来。这也不能专怪那一个人,如果各处值班太监都能实心办事,处处留意,这个疯子怎么样也到不了里头。奴才首先就该自请处分。”

        “与你不相干。”慈禧太后说,“第一关是神武门的护军,再就是各处值班的人,都该罚。”

        “是。”李莲英趁机揽权,但不便明奏,“奴才请旨,宫内各处,应该好好儿稽查整顿,决不能再生这些事故。万一真的惊了圣驾,奴才死无葬身之地。”

        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就派你!切切实实查一查,有不称职的,马上就换。”

        “奴才不敢推辞。不过,奴才斗胆,请佛爷当面谕知敬事房总管太监,奴才好放手办事。”

        “我知道。”慈禧太后又将内务府的复奏交了给他:“你到东边去说,说我的意思,派军机跟内务府,会同刑部审问。”

        李莲英当即到钟粹宫面陈其事。慈安太后自然照办,第二天面谕军机。于是刘振生便由内务府移送刑部。刑部尚书潘祖荫大为头痛,午门的案子未了,神武门又出了乱子,依然是牵涉到护军与太监,亦依然是棘手之事。

        但秋审处的司官,却欣然色喜,认为天赐良机,可了午门一案。因为阑入宫禁,竟到了太后寝宫,这疯子自是必死无疑,而守门护军与太监,只要不是有意谋逆,则亦不过斥革军流的罪名。但案情的轻重,与午门一案,大不相同,两相对照,午门一案定罪已嫌过分,慈禧太后如果明理,就决不会再作苛求。

        潘祖荫一听这话,大有道理,愁怀一去,亲自先提刘振生讯问。陪审司官都是好手,问话都在关节上,所以不多片刻,便已真相大明,携着口供单到恭王府去请示。

        “奉旨会审,请六爷的示下,军机上是派那一位?部里好发通知。”

        “让佩蘅去吧!”恭王拿着口供单,却并不看,问潘祖荫说,“是太监想害护军不是?”

        潘祖荫笑了,“凡事瞒不过六爷。”他说,“有个姓魏的苏拉,把这个疯子骗了进来闯祸。”

        “那得追!由你那里直接行文,跟敬事房要人。”

        “刑部跟宫里从无公文往来,还是得行文内务府。”

        “那也可以。”恭王特意叮嘱:“措词要严厉。”

        等潘祖荫回部,说与属下,承办司员手段老到,将行文内务府,要姓魏的苏拉到案一事,搁在一边。先传讯当日神武门值班护军,多方研求,确证不误,才通知内务府,详细载明魏苏拉的年岁相貌,指出他是案中极有关系的要犯,“请即日押送刑部,归案严讯。”

        刑部办此案的经过,李莲英不断在打听,同时也知道恭王主张严办,看来这一案要想照原来的办法搪塞,不易办到,如果魏丰被逮到案,审明实情,则有意作伪袒护的用意何在?颇难分辩。所以他又在敬事房的档籍上改动了一下,注明魏丰是出事当日,请假出宫。这样就比较接近事实,即有破绽,也易于弥补。

        于是等内务府转来公事,敬事房便照此申复,办好公文拿给李莲英看时,他却又有顾虑。

        “咱们做事不能顾前不顾后。”他问:“这封公事,到了刑部,想想看,人家会怎么办?”

        “自然是抓魏丰到案。”刘玉祥说,“如果是刑部行文到直隶总督衙门,一层层转下去,还得有些日子,就怕军机上直接通知步军统领衙门派人到京东,那可一抓就着。”

        “就是这话罗,我看魏丰是逃不掉了!与其将来等他有了口供,再来要人,倒不如咱们先送几个去。”

        “这话说得是。”刘玉祥说:“军机奉旨,派的宝中堂会审,这个老头儿好说话,大事化小,总有几分把握。”

        “我正就是这个主意。就这么办吧!”

        于是根据崔玉贵在刘振生那里哄出来的真话,将教唆过魏丰的太监中,找了几个平日办事不力的,直接移送刑部。公文当然也改过了,自己为自己渲染了一番,说是如何细心查究,追出根由,但对诳骗刘振生进宫的原因,却一再申言,是那些太监愚昧糊涂的戏谑,“并无他意。”

        送出公事,李莲英亲自去看参与会审的内务府大臣恩承,话中表示投鼠忌器,此案如果办得过严,牵连太广,深怕人心震骇。同时太监们惶惶不安,或许亦会激出其他事故,希望恩承向宝鋆进言,速速了结。

        太监在统属上归内务府管,所以恩承就为本身的利害,也得听从李莲英的话,向宝鋆一提,颇以为然。在刑部,正好依律从轻,有助于了结午门一案,因而亦欣然同意,等将魏丰逮捕到案,问了两堂,便即奏复结案。

        这一案共分为三起来结,第一起是当日神武门值班的护军统领载鹤,交部严议,该班章京及兵丁革斥。第二起是魏丰及教唆他骗刘振生进宫,还有刘振生所经各处值班失察的太监,依照罪名轻重,分别摘顶、罚银、斥革、责打、发遣等处分。这两起奉懿旨裁决后,当日执行,发遣的由护军立即押解出宫。

        第三起专为处置刘振生一个人,以“素患疯疾,混入宫禁,语言狂悖,实属罪无可逭”的罪名,被判处了“绞立决”。在刑部大狱内,一条绳子,三收三放,冤冤枉枉送了一条命。

        于是刑部接着处理午门一案,依旧照原来的拟议复奏。这已经是疯子混入长春宫的二十天以后,慈禧太后在这二十天中,病症又减了好些,所以亲自御殿裁决。

        “我真不明白,”她悻悻然地说,“刑部为什么这么固执?”

        “刑部依律办理。请圣母皇太后明鉴。”恭王替刑部说好话,“刑部司员尽心推求,既不敢枉法,更不敢忤旨,处境很难。”

        “这是护军抗旨,不能拿一般的情形作比。”慈禧太后问道:“以前总有抗旨的例,让他们查出来看。”

        恭王答应着,立即通知刑部查例,这一案先搁一搁,商议其他政务。很快地,刑部有了答复:“抗旨无例,照违制例”,抗就是违。

        违制除非情节重大,譬如领军出征,不遵指授的方略,以致贻误戎机,损兵折将,自然难逃一死,或者象崇厚那样,擅作主张,丧地辱国,亦有取死之道。如象这一案的午门护军那样,是决没有死罪的。

        由于恭王及军机大臣力争,刑部的复奏,悬而未决。退朝之后,慈禧太后大为不乐,一口气憋不住,派李莲英传谕,召见刑部及内务府的堂官。

        “你们拟得太轻了。”慈禧太后面色凛然,”一定要加重!

        赶快重拟复奏。”

        慈禧太后不按规制办事,潘祖荫和恩承等人,却不敢贸然奉诏,随即赶到军机处向恭王请示。

        如果硬顶回去,必又是一场轩然大波,恭王跟宝鋆、沈桂芬、李鸿藻商量,决定采取比较缓和的办法,直接由刑部、内务府奉旨复奏,军机处暂不介入,保留发言的余地。

        刑部的司官,坚持如故,但复奏的语气,却很委婉,同时特呈律例一册,将有关的条文案例,分别注明。到了第二天,慈禧太后召见军机,不再坚持护军必须处死,但罪名是加重了。恭王看争到这个结果,已非易事,因而承旨拟发上谕,说午门护军殴打太监一案,刑部所拟:

        “自系照例办理。惟此次李三顺赍送赏件,于该护军等盘查拦阻,业经告知奉有懿旨,仍敢抗违不遵,藐玩已极,若非格外严办,不足以示惩儆。玉林、祥福均着革去护军,销除本身旗档,发往黑龙江充当苦差,遇赦不赦。忠和着革去护军,改为圈禁五年,均着照拟枷号加责。护军统领岳林,着再交部严加议处。至禁门理宜严肃,嗣后仍着实力稽查,不得因玉林抗违获罪,稍形懈弛。懔之!”

        ※ ※ ※

        上谕一发,清流大哗,忠于职守的充军,放弃职守,容疯子混进宫的,不过斥革为民,天下岂有这样颠倒的是非?陈宝琛决定上疏力争,张佩纶得知这个消息,告诉了张之洞,他当然不会放弃这个可有所表现的机会,立刻去访陈宝琛。

        张之洞率直陈述来意,是听到了张佩纶的话,特来求证,“我也想上个折子,作为同声之应。”他问,“不知意下如何?”

        “自然好罗!建言的人越多,越有力量。”

        “不过,”张之洞实符其名,“世事洞明皆学问”,特意叮嘱:“此事只可求注意门禁,裁抑宦官之言,祈望太后自悟,不必为护军乞恩。否则,太后盛怒之下,一激反而无益有损。”

        “是了。”陈宝琛说:“当如尊意。”

        “那就各自起草,明天换着看。”

        “不必了,早上为妙,各自递吧!”

        于是当晚各自在灯下起谏草,陈宝琛的笔下快,振笔疾书,写的是:

        “前因午门护军殴打太监事,下刑部内务府审办,未几遂有刘振生擅入宫内之事,当将神武门护军兵丁斥革。昨者午门案结,朝廷既重科护军殴打违抗之罪,复谕以禁门理宜严肃,仍当实力稽查。圣虑周详,曷胜钦服。臣维护军以稽查门禁为职,关防内使出入,律有专条。此次刑部议谴玉林等,谓其不应于禁地斗殴,非谓其不应稽查太监也。谕旨从而加重者,谓其不应藐抗懿旨,亦非谓其不应稽查太监也。虽然,藐抗之罪,成于殴打,殴打之衅,起于稽查,神武门兵丁失察擅入之疯犯,罪止于斥革,午门兵丁因稽查出入之太监,以致犯宫内忿争之律,冒抗违懿旨之愆,除名戍边,罪且不赦,人情孰不愿市恩而远怨?其于畏祸,孰不愿避重而就轻?虽谕旨已有‘不得因玉林等藐抗获罪稍形松弛’之言,而申以具文,先以峻罚,兵丁有何深识?势必惩于前失;与其以生事得罪而上干天怒,不如隐忍宽纵,见好太监。即使事发,亦不过削籍为民,此后凡遇太监出入,但据口称奉有中旨,概即放行,再不敢详细盘查,以别其真伪,是有护军与无护军同,有门禁与无门禁同!”

        写到最后一个字,手真有些酸了,陈宝琛将笔一掷,揉揉手,在火炉上烘了一会,就手倒了一杯“浓、热、满”的武夷茶喝。在茶烟飘漾中,细读已写下的一段,自觉笔势如群山起伏,连绵不断而一气呵成,说理极其酣畅,而文气不矜不伐,颇为动听。

        于是趁着文兴,提笔再写,由天棚藏火药之事,说到太监“岂尽驯良”?历引嘉庆年间“林清事变”,太监引贼入内等故实,再转到前明阉寺之祸,以及本朝裁抑宦官的家法,然后提出他的看法:

        “臣愚以为此案在皇上之仁孝,不得不格外严办,以尊懿旨;而在皇太后之宽大,必且格外施恩,以抑宦官。”

        这一扬一抑,自觉情理周洽,立言有体,陈宝琛欣欣然地,相当得意。

        这就该结束了,陈宝琛略一思索,便就约束太监,恪遵定制着眼,又写了两三百字,归结于“使天下臣民知重治兵丁非为殴打太监,亦非偏听太监赴诉之词,则群疑释然,弥彰宸断之公允。”写完细看,却又困惑,自觉总有不够圆满之感。

        凝神细想,发现了自己的毛病,这篇文章,只论黑白,未辨是非。是非原要对照来看的,这一案护军是而太监非,奏折中虽已大致说明白,但实如未说,因为护军依旧判了重刑,则是者非而非者是。这一点是非说而不争,无非怵于威权,畏惧得祸。陈宝琛内心自惭,决定不听张之洞的话,要为护军乞恩。

        这不必修改原折,只要加一个“附片”就可以了。但这篇“翻案”的文章,立言更须得体,措词更应宛转,必得一箭中鹄。不然,小事不见听,大事就更难讲话了。

        因此,他彷徨彻夜,直到窗纸上显现曙色,方始定了腹稿,呵冻捉笔,写了下来:

        “再臣细思此案护军罪名,自系皇上为尊崇懿旨起见,格外从严,然一时读诏书者,无不惶骇。盖旗人‘销档’,必其犯奸盗诈伪之事者也:‘遇赦不赦’,必其犯十恶强盗谋故杀人之事者也。今揪人成伤,情罪本轻,即违制之罪,亦非常赦所不原,且圈禁五年,在觉罗亦为极重。此案本缘稽查拦打太监而起,臣恐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义。

        臣职司记注有补阙拾遗之责,理应抗疏沥陈,而徘徊数日,欲言复止,则以时事方艰。我慈安皇太后旰食不遑,我慈禧皇太后圣躬未豫,不愿以迂戆激烈之词,干冒宸严,以激成君父之过举。然再四思维,我皇太后垂帘以来,法祖勤民,虚怀纳谏,实千古所仅见,而于制驭宦寺,尤极严明,臣幸遇圣明,若竟旷职辜恩,取容缄默,坐听天下后世,执此细故以疑议圣德,不独无以对我皇太后皇上,问心先无以自安,不得已附片密陈。”

        写到这里,陈宝琛如释重负。立言最难的就是这一大段,因为抗疏则必指陈缺失,措词太软则不够力量,太硬则易激起反感。一开头用“自系皇上为尊崇懿旨起见”的字样,先撇开慈禧太后,入手是正确,以下就容易说了:

        “伏乞皇太后鉴臣愚悃,宫中几暇,深念此案罪名,有无过当。如蒙特降懿旨,格外施恩,使天下臣民,知藐视抗玩之兵丁,皇上因尊崇懿旨而严惩之于前,皇太后因绳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于后,则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光圣德。”

        正文只简单扼要几句话,就说明白了。但就象做八股文一样,“八比”既完,应该总会前文,咏叹数句,另外附两“小比”在后面,才是气度从容,理趣完整的好文章。陈宝琛这样想着,决定用两个慈禧太后能懂的典故,补足文气,兼以讽谕。

        这不难找,只要将许彭寿、潘祖荫所编纂,专为两宫太后初度垂帘进讲之用的《治平宝鉴》,拿来翻一下就可着笔。

        陈宝琛原就想到了汉文帝和薄太后的故事,一翻《治平宝鉴》,果然有此题材,便文不加点地接着写:

        “昔汉文帝欲诛惊犯乘舆之人,卒从廷尉张释之罚金之议,又欲族盗高庙玉环者,释之执法奏当,文帝与太后言之,卒从廷尉,至今传为盛德之事。臣彷徨辗转,而卒不敢不言,不忍不言者,岂有惜于二三兵丁之放流幽系哉?实愿我皇太后光前毖后,垂休称于无穷也。区区之愚,伏祈圣鉴。”

        写完已倦得无力再看一遍,掷笔上床,睡到午间起来,不忙漱洗,先推敲原稿,自觉相当动听,如果慈禧太后成见不深,则天意一定可回,就怕病中肝火特旺,那就再委婉亦不会见听。

        为了踌躇难决,陈宝琛想到不妨跟张之洞商量一下,于是写了封信,附上原稿,专差送达,注明“鹄候回玉”。结果,原稿退了回来,带回口信:“张老爷说,另外有信给老爷。”

        陈宝琛明白,张之洞必得先请示李鸿藻,所以不即答复。到了半夜里,陈家上下都已熄灯上床,起居无节的张之洞才派听差敲门来送信,拆开一看,只有一行字:“附子一片,请勿入药。”

        这是隐语,知者自解。陈宝琛颇有怅然若失之感。彻夜考虑,不知这片“附子”要投不要投?想来想去,只有取决于张佩纶。

        张佩纶是常相过从的,没有三天不见面的时候。这天上午来访,陈宝琛将原稿跟张之洞的复信,都拿了给他看。

        读到“皇上因尊崇懿旨而严惩之于前,皇太后因绳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于后,则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彰圣德”,张佩纶击节称赏,看完说道:“精义不用可惜!”

        一言而决,陈宝琛决定附片并递,但张佩纶还有话。

        “不妨打听一下,西圣近日意绪如何?如果肝火不旺,则‘附子入药’,必可奏功。”

        “是!”陈宝琛更加快慰,“我的意思,跟世叔正同。”陈宝琛科名比张佩纶早,但因张佩纶的侄子张人骏,跟陈宝琛是同年,所以他一向用“世叔”这个尊称。

        于是又谈到慈禧太后的病情。马文植因为用药与薛、汪不同,而太监又需索得很厉害,不堪其扰,已告退回常州原籍。目前完全由薛福辰主治,颇得宠信,经常有珍物赏赐,而且御笔赐了一块匾额:“职业修明”。同时已由内务府另外在东城找了一处大宅,供薛福辰居住。张佩纶跟他相当熟,自告奋勇为陈宝琛去打听消息。

        到了薛福辰那里,张佩纶直道来意,是要打听慈禧太后,这几日病情如何,肝火可旺?薛福辰为人伉直豪爽,也不问他打听这些是为了什么原因,检出最新的脉案底稿来给他看,上面写的是:“日常申酉发热,今日晨间亦热,头眩足软。今交节气,似有微感。”方子用的是:人参、茯苓、白术、附子、鳖甲、元参、麦冬、阿胶。

        “依然是大补的方子?”

        “是的。”答得更简单。

        “岐黄一道,我是门外汉。”张佩纶说,“俗语有‘虚不受补’的话,如今能够进补,且为大补,自是好征兆?”

        “也可以这么说。”

        “多谢见教!”张佩纶拱拱手,起身告辞。

        看这样子,慈禧太后诸症皆去,已入调养期间,一旦潮热停止,便距痊愈之期不远。既然如此,便不必再费踌躇了,陈宝琛第二天便将折子递了上去。

        朱之洞得到消息,内心颇为不悦,跟人发牢骚:“他朋友的规劝,尚且不听,如何又能期望上头纳他的谏劝?”陈宝琛听了,一笑置之。

        接着,张之洞也递了他的折子,第二天在朝房遇见陈宝琛,问起消息。照规矩,当日递折,当日便有回音,而陈宝琛那个折子,却无下文。

        “如石投水!”他这样答复张之洞。

        张之洞的折子也是如此,如石投水,毫无踪影,怕的是一定要留中了。

        “留中”不错,但并不是“不发”,慈禧太后真的如陈宝琛所奏劝的,“宫中几暇,深念此案罪名,有无过当?”在细细考虑其事。

        陈宝琛的话,自然使她感动,而更多的是欣赏。如果照他的话做,中外交口称颂,慈禧太后圣明贤德,那不也是件很快意的事吗?

        同时她也想到制裁太监的必要,张之洞奏折中有几句话,说得触目惊心,她已能背得出来了:

        “夫嘉庆年间林清之变,则太监为内应矣!本年秋间,有天棚搜出火药之案,则太监失于觉察矣!刘振生擅入宫禁,则太监从无一人举发矣!然则太监等当差之是否谨慎小心,所言之是否忠实可信?圣明在上,岂待臣言!万一此后太监等竟有私自出入,动托上命,甚至关系政务,亦复信口媒孽,充其流弊所至,岂不可为寒心哉?”

        这些话是不错的,安德海就是一个榜样。李莲英倒还谨慎,但此外难保没有人不步安德海的后尘。这样一再思考,她渐渐地心平气和了。

        于是她先将陈宝琛和张之洞的折子发了下去,接着便与慈安太后一起御殿,召见军机,第一句话便是提到午门一案。

        “午门护军打太监那件案子,照刑部原议好了。”慈禧太后特为又说:“不用加重!”

        恭王自是欣然奉诏。回到军机处,首先就找陈宝琛、张之洞的原奏来看。两疏裁抑宦官,整肃门禁的命意相同,但张之洞的折子,又不及陈宝琛的来得鞭辟入里,精警动人。恭王看一段赞一段,口中啧啧出声,从未见他对人家的文字,这样子倾倒过。

        看完了,他将陈宝琛的折子,重重地拂了两下,“噗、噗”作声,“这才真是奏疏。”他对李鸿藻和王文韶说:“我们旗下都老爷上的折子,简直是笑柄!”

        李王两人都明白,是指前两天一个满洲御史上书言事,争的是定兴县买卖落花生的秤规。这种琐屑细务,居然上渎天听,实在是笑话。

        “是!”两人同声答应,但内心的感触和表面的态度都不同。

        李鸿藻也是力争这一案的,有此结果,自感欣慰,但还不足以言得意,得意的是,两张——张之洞和张佩纶,承自己的意志,有所行动。陈宝琛虽少往还,而清流声气相通,亦无形中在自己的控御指挥之下。陈宝琛和张之洞的奏疏一发抄,天下传诵,必享大名,而往深里追究,则知隐操清议,自有宗主,所以内心兴奋,脸上象飞了金似的,好生得意。

        王文韶则正好相反。他的地位还不能与李鸿藻相匹敌,而是为沈桂芬担心,从崇厚失职辱国,连累举主,沈桂芬就一直抬不起头来。眼看清流咄咄逼人,当然不是滋味,但清流放言高论,锋芒毕露,还不过令人感得刺心,而于实际政务的影响,毕竟轻微。如今可不同了,慈禧太后震怒,迁延数月,王公不能争、大臣不敢争的午门一案,竟凭清流的两篇文章,可以回天,这太可怕了!

        ※ ※ ※

        南北之争,由来已久,这一年来,两派针锋相对,大致互持不下,还可相安无事。此刻则“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南不胜北,是再也无法讳言的一件事。清流搏击,向不给人留余地,贺寿慈被攻落职;崇厚被攻几乎性命不保;董恂被攻不能不告老;万青藜被攻亦丢了官,此外闽浙总督何璟、湖广总督李瀚章都被劾获谴,等而下之,更不必谈。气焰已经那样高张,再有此力足回天的表征,看来是要动沈桂芬的手了。

        沈桂芬一垮,王文韶很清楚,就是自己的冰山已倒,不能不引为深忧。同时他为沈桂芬担心的,还不止于权势地位,而是他的身体。沈桂芬入秋以来,一直缠绵病榻,他的气量又狭,病中见到这种清流的气势,必定大感刺激。倒要好好去安慰他一番才是。

        因此下朝以后,直接就坐车到沈家。沈桂芬卧室中只有一个小火炉,窗子虽裱糊过不久,但房子不好,且又旧了,处处缝隙,寒气侵人。这样的地方,何能养病?王文韶的心里,越发难过。

        “这么早来,必是有什么要紧事?”拥衾而坐的沈桂芬,喘着气问。

        这一下提醒了王文韶,自悔失计,将这件事看得太严重,反更易引起沈桂芬的疑虑。

        因此,他急忙答道:“没事、没事。顺路来看一看。”

        接着王文韶便坐在床前,问起沈桂芬的病情,一面说话,一面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书来看,却是几本邸抄,便又放下。

        “夔石!”沈桂芬突地愤然作色,“你看十一月二十七的那道上谕!什么‘铁汉’?”

        王文韶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他不满的是“翰林四谏”中的邓承修。此人专好搏击,字“铁香”,所以有“铁汉”的外号。邓承修最近所弹劾的是户部右侍郎长叙,措词固然严刻,但听沈桂芬的语气,似乎鄙夷不屑,却不解其故,便检出十一月二十七日的上谕来看:

        “邓承修奏:本月十三日为圣祖仁皇帝忌辰,朝廷素服,薄海同遵。风闻户部侍郎长叙,以是日嫁第二女与署山西巡抚布政司葆亨之子为婚,公然发帖,宾客满门,鼓乐喧阗。伏念功令:遇国忌之日,虽在山陬海澨,停止鼓乐,奚论婚娶?今长叙、葆亨,俱以二品大员世受国恩,内跻卿贰,外任封疆,而藐法妄为一至于此!使其知而故为,则罪不容诛,使其不知而为之,如此昏瞆糊涂,岂能临民治事乎?查长叙为前任陕甘总督裕泰之子,现任广州将军长善之弟,累世高官,连姻帝室。葆亨仰蒙特简,累任抚藩,而公犯不韪,哆然无忌,此而可忍,孰不可忍?臣闻国之为治,赖有纪纲,纪纲不张,何以为国?长叙、葆亨姻亲僚友,多属显官,而俱视为固然,无有一人知其干犯,为之救正者。昧君父之大义。忘覆帱之深恩,情迹虽殊,恣欺则一。夫以圣祖之深仁厚泽,百世不忘,皇上方降服弛县,宫廷只肃,而近在辇毂之下,贵戚之家,伐鼓撞钟,肆筵肃客,公卿百僚,称贺争先,此实中外之骇闻,搢绅所未有。若非明正纪纲,从严治罪,则陵夷胡底等语,本月十三日系属忌辰,户部右侍郎长叙之女,于是日出嫁护理山西巡抚布政司葆亨之子,实属有干功令。长叙、葆亨,均着交部严加议处。”

        部议的结果是革职,一时忘却忌讳,竟致丢官,自是过苛。王文韶想起陈、张的奏折,不免忧心,“上头也太纵容这班人了!”他说,“此辈过于质直任性,总要想个法子,压一压他们的气焰才好。”

        “哼!”沈桂芬冷笑,“你以为只是质直任性?奸诈得很呢!

        劾长叙就劾长叙,何苦又牵出长乐初?又是什么‘连姻帝室’,连心泉贝子都中了冷箭。这种鬼蜮行径,算什么铁汉?”

        这一说,王文韶才明白。长乐初就是长善,是长叙的胞兄,奕谟字心泉,是长善的女婿。邓承修把他们无端牵涉在里面,用心确有疑问。

        “长乐初总算贤者,在广州力倡文教,以驻防将军肯作偃武修文之举,难道还对不起邓承修他们广东人?”

        “是的。”王文韶说,“邓铁香的笔锋,原可以不必扫及长乐初的。或者另有嫌隙亦未可知。”

        “什么嫌隙?无非长乐初打点京官的炭敬,拿邓都老爷一例看待而已。”

        原来是长善对邓承修的炭敬送少了!沈桂芬说此话,自然有根据,怪不得看不起邓承修。王文韶怕事,不敢仔细打听,唯唯地敷衍着。

        就在这时候,听差送进一封信来,王文韶偷看了一眼,那笔大气磅礴的颜字,一望而知是翁同和的手笔。心念一动,怕信里是提到陈、张两折的结果,便不肯落在翁同和后面。

        “老师,”王文韶是沈桂芬在咸丰元年当浙江乡试考官所取中的门生,“午门一案结了,仍照刑部原奏。李兰荪大为得意,陈伯潜、张香涛的两个折子,居然把上头说动了。”

        一听这话,沈桂芬一愣,然后拆阅翁同和的信,将信看完,脸色非常难看,仿佛猝受打击,无所措手的神气。

        好半天,他恨恨地说:“走着看吧!”

        “老师亦犯不着跟他生闲气。”王文韶劝道,“上结主知,全在实心实力,光是鹜声气,浮而不实,到头来无非自取其败。”

        “看人挑担不吃力,那些大言不惭的家伙,几时让他们自己尝尝味道就知道了。”

        “是啊,可笑的是吴清卿,书生筹边,煞有介事。俄事总算可以和平了结,不然不知道会狼狈成什么样子?”

        “哼!”沈桂芬又冷笑了,“照他们这样子嚣张,纸上谈兵,放言无忌,搞成一股虚骄之气,总有一天,国事让他们败坏得不可收拾。”

        “所以,这就全靠老师中流砥柱了。朝廷少不得老师,千万珍摄。凡事放开些,不必过于操心。”

        “我也看开了。”沈桂芬忽作豁达语。“只等身子稍微好些,我也要求田问舍,略作菟裂之计。”

        “是。老师也太自苦了。”王文韶看着那个小煤炉,不胜感叹地,“谁想得到,相府寒俭如此!”

        由此开始,说了好些无关国计的闲话。沈桂芬以腊八粥飨客,王文韶自奉不俭,但颇善于做作,将一大碗配料不甚讲究的腊八粥,津津有味地吃得一干二净,方始告辞。

        辞出沈家,在车中回忆刚才跟沈桂芬的谈话,想起长叙,同为户部侍郎,而荣枯不同,急景凋年,谪居寂寞,应该去探望一番。再说,长叙眼前虽倒霉,而“连姻帝室”,跟恭王亦有渊源,终有复起大用的一日,趁这时候也应该烧烧冷灶。

        主意打定,转道长叙寓处。他跟他侄子志锐同住,志锐是新科翰林,而王文韶是本科殿试的读卷官,论起来是师生。老师拜门生,照规矩是“硬进硬出”,所以志锐虽不在家,长叙仍旧很客气地开中门迎接。

        但一到书房,却以通家至好,就熟不拘礼了。长叙的两个小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依依客座之间,十分可爱。

        长叙倒是很潇洒,绝口不提获谴丢官的事。岁末怀人,谈起许多故旧,特别是长善在广州将军署,辟题“壶园”的后苑,结文社所延的那班名士,番禺的施鼎芬、广西贺县的于式枚,都已跟志锐一样,点了翰林名,独有江西萍乡的文廷式,至今还不曾中举。

        “此君我亦久闻他的大名。”王文韶问道:“比于晦若、梁星海如何?”

        “文芸阁才气犹在此二人以上。可惜场屋赠蹬,同治十二年曾应北闱未售。以后就在家兄署中作客。”长叙又加了一句:

        “大器晚成!”

        “如今呢,依然是在令兄署中?”

        “在南昌。”

        “何不招之北来?”王文韶有感于李鸿藻的作风,亦颇想罗致才俊,作为羽翼,所以这样试探着问。

        “文芸阁赋性不羁,要看他的兴致。后年乡试,大致还是应北闱,说不定作了夔翁的门生。”

        “不会,不会。”王文韶摇摇头,“我对考差的兴致,不如翁叔平来得浓,顺天乡试的主考,决不会放我。”

        长叙也知道不大会放他,因为他不是翰林。说文廷式可能会作他的门生,原是一句恭维的话,说过也就算了。但王文韶的想法却又不同,“有机会,倒很想见见此君。”

        他说,“如果他不嫌弃,以师弟相称,亦未始不可。”

        这是想文廷式拜他的门,长叙自然表示愿意促成其事。这是很渺茫的一件事,总要到后年乡试,文廷式愿赴北闱,到了京里再说,而王文韶却谆谆叮嘱,显得很认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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