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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外史下(11-1)

        “皇帝到底那儿不舒服?”疑云塞胸的慈禧太后问道,“为什么要避风?”

        “是这几天累着了。又说胃寒,服了药要出汗,不能不避风。”李莲英这样回答,语气平静,是那种据实而陈的神态。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就勉强行一行礼,又有什么要紧?再说,停止筵宴,也得告诉我一声啊!”

        李莲英听慈禧太后的话风不妙,不敢答话,顾而言他地问道:“老佛爷昨儿不是交代,想到西苑看新绿,请旨那天起驾,奴才好告诉他们早早预备。”

        “那里有什么看绿?何况时候也还早得很。”

        “今年的春气发动得早,年前立春,大后天就是春分了。这两天的东风,刮得人棉衣服都穿不住,老佛爷带大家逛逛去吧!”

        他这样故意用央求的口吻,慈禧太后完全了解,是怕她由于皇帝停止赐宴后家而生气,有心劝慰排解。想想也真犯不着为此生气,倘或作了什么严厉的措施,传到外面,说皇帝刚刚亲政,母子便已不和,自己面子上又有什么光彩。真正“家丑不可外扬”,忍住这口气吧!

        “好吧!”慈禧太后自语似地说,“且搁着他的,倒要看他怎么跟我说?”

        李莲英听出话风。皇帝一时任性,自己惹了麻烦,宫闱总以安静为主,慈禧太后如果真的跟皇帝有了意见,常常生气,上上下下提心吊胆地伺候差使,那滋味可不好受。

        这样想着,便觉得应该从速有所弥补。于是抽个空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找了来问道:“万岁爷这会儿怎么样?”

        “在书房里看书。快好了。”

        “你劝万岁爷歇着。御医请脉的时候,悄悄儿告诉他,就说我说的,脉案上要切切实实写明,一定得避风,步门不能出。不然……,”李莲英想了一下说:“不然会发风疹块。”

        “是了。”

        “再关照大家,停止筵宴那件事,不准多说,就当没有那回事。不然,”李莲英沉着脸说,“大婚、亲政,喜事重重,谁要搅出是非来,他自己估量着有几个脑袋?”

        乾清宫总管太监诺诺连声地承命而去。也真亏得李莲英有此一番安排,慈禧太后亲临视疾,才能圆满地应付过去。

        她的必将来看皇帝,亲自查视病情,原在李莲英意料之中,所顾虑的是,去得太早,未到御医照例请脉的时候,安排尚未妥贴。因此,李莲英回到储秀宫便一直不离慈禧太后左右,防她忽然说要去看皇帝时,好斟酌情形,如果时机不适,就得设法拖延一下。

        一直到下午四点钟,快将传膳了,尚无动静。但等侍膳的皇后和瑾、珍两嫔到齐,慈禧太后终于开口了:“咱们瞧瞧皇帝去吧!”

        虽是征询的语气,其实就是不折不扣的命令。于是李莲英一面派人先去通知,一面照料慈禧太后上了软轿,在皇后、两嫔、荣寿公主扈从之下,由西一长街进交泰殿西的隆福门,在弘德殿前下轿,皇帝已在西穿堂面跪接了。

        “你不是要避风吗?”慈禧太后一开口就这样问。

        “是!”皇帝因为总管太监的密奏,心里已有准备,所以能从容答说:“出来一下,不要紧!”

        “快进去吧!”

        “是。”皇帝口中答应,却仍旧亲自来搀扶母后。

        “万岁爷遵懿旨,快请进去。”李莲英插嘴说道:“招了风可不是玩儿的。”

        “对了!你快进去。”

        经过这一番做作,皇帝方走在前面。慈禧太后进了西暖阁,自然先问病,再看方子,看到脉案上所写,切嘱“避风”的话,心中的怀疑和不快都消释了。

        “这儿太冷。”慈禧太后看着匾额上高宗御笔的“温室”二字:“乾隆爷的体质最好,不觉得冷,别人可受不了。其实从雍正以后,就都住养心殿了,你也挪回去吧!”

        “是!”皇帝答道,“儿子是因为皇额娘吩咐,每天改在乾清宫东暖阁办事,为了方便,住在这里,明天就挪回去。”

        “也不必这么忙吧?”荣寿公主提醒慈禧太后:“皇上得避风,这两天怕不能挪地方。”

        “说得不错!”慈禧太后点点头,“等好了再挪。在养心殿,起居饮食有皇后就近照料,我也放心些。”

        皇后已经移居养心殿西的体顺堂,这是好几代相沿下来的规矩。当年嘉顺皇后住体顺堂时,慈禧太后干预子媳的房帏,穆宗愤而独宿乾清宫,才有微行之事,终于招致“天子出天花’的大不幸。所以她说这话是寓着无限的感慨,也有惩前毖后的意思在内。只是皇帝与穆宗不同,虽在新婚,对皇后已不大愿意亲近,所以并不觉得慈禧太后的话是一种体恤。

        当然,心里的感觉是一回事,要尽子道孝心又是一回事,此时便看了皇后一眼,恭恭敬敬答一声:“是!”

        “咱们走吧!”慈禧太后对荣寿公主说道,“这儿太冷,还是我自己那个‘窝’舒服。”母子君臣之间,可能激起的猜嫌,总算在李莲英的掩盖

        之下消除了。但是宫廷之外,却不是这样的看法,尤其是醇王,对于皇帝的突然停止赐宴后家,别有感受。他猜测皇帝此举,不是无意的,而是有意贬辱后家,是有意表示对慈禧太后为他所立的皇后的不满和抗议。

        皇后也就是醇王的内侄女,从小就见惯了的,在醇王意中,实在不是皇帝的良配。然而贵为亲王,却不能行使“父母之命”来过问儿子的婚事,这已是极大委屈,而且这份委屈还是说不出的苦,因而也是难宣的抑郁。迫不得已,只有尽量自宽自解,寄望于大婚以后,皇帝对他的“表妹”观感一变,琴瑟调协,便是如天之福。

        谁知他这唯一的希望也落空了,大婚才不多几日,宫中已有传闻,皇帝对皇后真正是“相敬如宾”,淡得不象夫妇,更不象新婚夫妇。这些传闻,如今看来是证实了。如果皇帝是象穆宗那样敬爱嘉顺皇后,就决不会有此令皇后失望、失面子的停止赐宴后父的旨意。

        一亲政就有这样任性的举动,使得醇王忧心忡忡,眠食不安。虽说“知子莫若父”,而他对慈禧太后的了解,更比对不是朝夕承欢膝下的“儿子”来得深切,慈禧太后能容忍皇帝独行其是吗?能容忍皇帝对她所立的皇后冷落吗?穆宗是她的亲子,尚且不能容忍,何况是她一手扶立的嗣子?

        宫闱中从此要多事了!醇王在他最亲密的僚属面前叹息。

        几濒于死的宿疾,也就可想而知地,必然会复发。

        “千万要瞒着皇上!”醇王在病中一直叮嘱,“别让他惦念,别让他为难。”

        ※ ※ ※

        一直瞒了一年多,皇帝始终不知道醇王的病情。而这一年多的吏治,也就象醇王的病一样,日坏一日。皇帝亦微有所闻,却不是在书房里得自师傅们的陈述,而是从珍嫔口中打听到的。

        “你那里得来的这些消息?”

        “奴才是听人说的。”珍嫔笑道,“他们都当奴才不懂事,说话不怎么瞒奴才。”

        “原来如此!”皇帝悚然动容,“你可要当心,你听到些什么,除了我,千万别跟第二个人说。”

        “奴才知道。奴才除了跟皇上密奏以外,也不能那么不懂事,到处乱说,自己招祸。”

        “对!你懂就好。”皇帝很欣慰地,“你说的‘他们’是谁?

        是太监?”

        “是!”

        “是那些太监?”

        “这,”珍嫔娇憨地笑着,“奴才可不能跟皇上说了。说了是奴才造孽。”她又正一正脸色说,“皇上要想听这些新闻,就别追问来源,不然就听不到了。”

        皇帝料知珍嫔决不肯明说消息来源,也就不再多问。不过自此后,便对慈禧太后交下来的名条,或者口头交代:某官某缺叫某人去,都持着戒心,召见的时候,询问履历,格外详细。言词明白,文理清通的固然也有,而资历不相当,语言无味的却真不少。尤其是旗人,特别是内务府所属的司员,象这样子的更多。不言可知,是走了门路的。

        这是怎样的一条门路?皇帝决心要弄个明白。在宫内,自然是李莲英经手。宫外呢?李莲英不常回家,而走门路的又不能径自进宫来跟李莲英交谈,可知宫外必有一个人居间。这个人又是谁呢?

        慢慢地皇帝看出端倪来了,有个道士名叫高峒元,是西便门外白云观的住持。白云观建于辽金,本名太极宫,元朝改称长春宫,因为供奉着长春真人邱处机的塑像。到明朝正统年间重修,改名白云观。万历末年刊行一部五千四百余卷的“道藏”,由主持在虚子撰著《道藏目录详注》。这比以符篆丹炉唬人的方士,高明得太多,实在不愧为道家北派之宗。

        道家派系繁多,共有八十六派。但大别为南北两宗,北宗全真教,南宗天师道,以白云观与江西贵溪龙虎山上清宫为两派之宗。但是,明朝的皇帝,虽都崇尚道教,嘉靖尤其着迷,可是近在咫尺的白云观道士,却远不如来自江西龙虎山的道士吃香。因为全真教不饮酒、不吃荤、不畜家室,是“出家道士”,而天师道与俗家无甚分别,有妻有子,非斋戒之期,亦可进酒肉,是“火居道士”。这些道士讲修炼合药,讲长生不老,讲房中术,真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所梦寐以求的事。

        到了清朝不同了。鉴于前明之失,摒弃方士。乾隆做得最痛快,认为“正一真人”张天师,虽为世袭,但绝不能与世袭的衍圣公相提并论,因而将张天师的品秩由一品降为五品,相形之下,无荣无辱的白云观道士的地位,反见提高了。

        白云观从明朝中叶以来,便是游观的胜地。最热闹的一天是正月十九,这天称为“燕九”节,或者叫做“宴邱”,又叫“阉九”,因为邱处机跟自愿投身宫中的太监一样。他的自宫,或许是为了“斩断是非根”,以坚问道之诚,但太监却不暇细考其故,只因为邱真人也“净”了“身”,便隐隐然奉之为祖师,当白云观是太监的“家庙”。到了正月十九日白云观开庙,大小太监都要参谒,呼朋引友,络绎不绝,久而久之,成为习俗。于是而有好些引人入胜的离奇传说,最著名的是“会神仙”,据说燕九节的前一天,必有神仙下降,或化为缙绅,或化为乞丐,也许是老妪,也许是孺子,唯有有缘的方能相遇。其中当然也可能“化”做风流跌宕的白面书生,遇见“问道心诚”的少妇幼女,成就了“仙缘”的“韵事”,亦时有所闻。

        因为白云观流品混杂,所以在士大夫心目中,它的地位远不如崇效寺、龙树寺、花之寺这些古刹来得高尚。然而近年却不同了,达官贵人的高轩,亦往往出现在白云观前,就因为是高峒元当了主持的缘故。

        高峒元字云溪,说得一口山东话。有人知道他是山东任城人,家境孤寒,幼年在一家商店当学徒,不知道怎么用亏空了经手的帐款,无法交帐,遁入城西吕仙庙做了道士。但那家商店的主人放不过他,不得已只好出走。中间不知隔了几多年,也不知他是何手腕,竟一跃而为白云观的主持。这还在其次,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高峒元与李莲英义结金兰,而且居长,为李莲英叫做“高大哥”。

        “高大哥”习知前朝掌故,每每为李莲英谈些前明大珰冯保、魏忠贤等人如何煊赫,以及前明帝后如何礼遇道士的故事。当然也谈到前明道士如何精通法术,能上致神仙,为凡夫俗子祷请延年益寿,降福延麻的灵异事迹,听得多了,李莲英不免心动。恰逢慈禧太后归政以后,颐养多暇,千方百计在找寻消遣,李莲英认为让高峒元跟慈禧太后谈谈神仙,也是破闷的好法子,因而举荐入宫。高峒元的辩才无碍,兼以善窥人意,只拣慈禧太后爱听的话,旁敲侧击地恭维。所以一番召见,大有好感。不久,便有人传说,慈禧太后将高峒元封为“总道教司”。

        大清会典上只有“道录司”的官职,而掌理道教的职权,则归于世袭的“正一真人”张天师。纵然慈禧太后真个封了高峒元为“总道教司”,也是个黑官。但是,高峒元因为交通宫禁,而有卖官鬻爵的真门路,却是无可怀疑的事实。皇帝也就是因为每一次高峒元被召入宫不久,慈禧太后便有升官授职的示谕,而猜想到这个道士大有花样。

        然而要查高峒元的劣迹,却很困难。因为他的靠山太硬,手段很高,不但好些太监受他的笼络,帮他遮掩,更因为卖官鬻爵的是慈禧太后,投鼠忌器,动弹不得。

        因为如此,高峒元越发肆无忌惮,而狗苟蝇营之徒,亦不愁问津无路。高峒元每次进城,必住杨梅竹斜街的万福居。这是一家馆子,原以滑鳝出名,后来又增加一味拿手菜炒鸡丁,鲜嫩无比,据说是高峒元所秘传,这味菜就叫“高鸡丁”。

        万福居偏东有个院子,就是高峒元会客之处,论缺分的肥瘠,定价钱的高下,昌言无忌。这天来了一个客,生得肥头大耳,穿一身簇新的缎子衣服,大拇指上套一个碧绿的玻璃翠板指,手里捏一具“古月轩”的鼻烟壶。光看他这一身装饰,便知是内务府来的人。

        果然,他是靠内务府发的财,是西城一家大木厂的掌柜,叫玉铭,承包颐和园一处工程,赚了二三十万银子。

        玉铭来见高峒元,自然是有人穿针引线的,此人名叫恩丰,是内务府造办处的一个笔帖式,专管料帐,与玉铭是换帖弟兄。他跟高峒元是下围棋的朋友,棋力在伯仲之间,而且识得眉高眼低,口舌谨慎,很得高峒元的赏识,有时指挥他奔走传话,总是办得妥妥帖帖。日久天长,成了高峒元很得力的爪牙。

        玉铭之所以钻营,其实是受了恩丰的鼓动,他本人除了会做本行生意以外,一无所长。应酬更非所擅,因而道三不着两地乱恭维了一番以外,不知如何道入正题?少不得还是恩丰为他代言。

        “二哥,”恩丰使个眼色,“你请外面宽坐。若是有兴,上西边去喝一钟,我一会儿过来陪你。”

        “好!我在外面坐。等老弟台的回话。”玉铭拿过一个鼓了起来的“护书”,便待打开,“我把银票先点给你。”

        一听这话,高峒元便皱了眉,恩丰赶紧说道:“不忙,不忙!二哥,沉住气。”

        “是,沉住气。”

        等他一退到外面,高峒元便发话了:“恩老弟,你那里搬了来这么个大外行?”

        “人土气,心眼儿不坏。”恩丰陪笑问道:“道爷,你老精通麻衣相法,看此人如何?”

        “憨厚有余,一生衣食无忧。”

        “官星呢?”

        “难说得很,要仔细看了才知道。”

        “何用仔细看?他的官星透不透,全看道爷肯不肯照应。”恩丰踏上两步,拖张椅子在高峒元身旁坐下,低声说道:“我自己跟道爷没有讨过人情,这回可要请道爷赏我一个面子了。他是我把兄,我在他面前已经吹出去了,高道爷一定给我面子。你老可别驳我的回才好。”

        “能帮忙,我无有不帮忙的,何况是你?不过,你跟我办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总知道规矩。”

        “那当然,你老没有看见,他刚才不是要取银票吗?”恩丰说道,“他预备了十万银子。”

        高峒元很注意地看了恩丰一眼,“十万银子?”他问,“手面不小啊?他看中了那个缺?”

        “想个道缺。”恩丰说道,“他本人是同知的底子,捐了好几年了。”

        “捐班不捐班,不去提它,五品同知跟三品道员,差着一大截呢!”

        “那不要紧,加捐就是。”

        “好吧,等他捐好了再办也不迟。”

        “不行啊!道爷,”恩丰凑近去说,“四川盐茶道有件参案在那里,已经打听确实,吏部拟的处分是降三级调用。要趁这个机会补他的缺,倘或放了别人,就大费手脚了。”

        “好家伙!”高峒元笑道,“他的胃口倒不小,四川盐茶道!

        他可知道那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缺?”

        玉铭当然知道。各省的盐官都称“盐法道”,唯有四川“独一无二”地称为“盐茶道”。盐之成为大利所在,不在产量多,而在销得掉。销盐各有地盘,称为“引地”,川盐的引地除本省以外,还有五处:西藏、湖南、湖北、贵州、云南。两湖不出盐,食用两淮、广东、四川的盐,洪杨军兴,江南道阻,两淮的盐到不了两湖,湖北自然就近吃川盐。四川盐业,大发利市,但盐税收入并没有增加多少,这自然是盐商勾结盐官偷漏舞弊的缘故。

        后来号称“一品肉”的四川总督吴棠在任上病殁,山东巡抚丁宝桢调升川督,锐意改革,重用唐炯为盐茶道,定下“官运商销”的章程十五条,在泸州设立盐运总局,彻底整顿,遏制偷漏,剔除中饱,盐价降低,而官课反而激增。“公费”

        亦就水涨船高,滚滚而来,成为合法的肥缺。

        茶的运销,亦跟盐一样有“引地”,有“边引”、“腹引”之分,边是边境,腹是腹地。四川列为“边引”,川茶专销西藏,西藏高原,不出蔬菜,所以茶是必不可少之物。到了同治年间,西藏生齿日蕃,耗茶更多,因而川茶跟川盐一样,大为繁荣。但“茶引”向有定额,每引五包,每包二十斤,所以一道引只能运销一百斤茶,而茶引由户部发给,相沿多年的定数,多给一道都不行。于是有人向盐茶道献计,在引茶以外,另行“票茶”,由四川自发运销的茶票,其实有税无票,只不过销茶入藏,过关抽税而已。

        票茶的税轻,因而成为“公私两便”,配额既无限制,西藏需茶又多,所以实力不充分的外行,亦大做茶生意。为了争取销路,竞相跌价,而茶的品质日坏,有些从乾隆年间就经营茶业,以货真价实为号召的“老商”,看看不是回事,多方陈情,票茶总算停止了。

        可是到了光绪初年,又行票茶,由于本轻利重,改行做茶商的,不知凡几。茶叶不足,搀上树叶,运销既盛,茶税激增,抽成的“公费”相当可观。四川的“盐茶道”,成了双料的肥缺。

        玉铭不但听恩丰详细谈过,也向好些熟悉川中情形的人打听过,众口一词,无不认为值得全力一谋,所以才下定决心,弃商做官。他所备的“资本”,并非只有如恩丰所说的十万两银子,而是三十万两。高峒元当然也知道,其中大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盐茶道”既是独一无二的缺,入息如何,应该卖一个什么价钱,或者李莲英是不是已许了别人,都无所知,不敢贸然答应。只答说可以试一试,成功与否,还不敢说。约定三天以后给回话。

        三天还是不行。因为李莲英亦没有把握,还需要几天,找到进言的机会,才能向慈禧太后试探。

        这本来是要耐着性子慢慢静候水到渠成的事,无奈官瘾如归心,不动则已,一动便不可遏制。玉铭满心以为“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梦寐以思的还不止于日进斗金的收益,而是暗蓝顶子,绿呢大轿,盐商和茶商包围恭维的那一番官派。因此听得恩丰转来还须等待的回音,大失所望,对于他的劝慰宽解之词,自然也听不入耳。当面催促拜托之外,少不得自己也去钻头觅缝,恨不得能面见李莲英,亲口讨一句切实回话。

        玉铭的躁急不安,在内务府传为笑谈,然而有些人却不免怦然心动。有个也是在造办处当差的笔帖式,名叫全庚,平时看恩丰奔走于李莲英与高峒元之间,十分羡慕,此时心里就想,拉纤人人都会,现成放着一条路子,成功了起码有上千银子的好处,不成亦不亏折什么,何不试他一试?

        他这条路子也可以通得到皇帝面前,景仁宫的首领王有,是他的好朋友。这时的珍嫔,已由翊坤宫移居景仁宫,王有忠实能干,颇得信任。珍嫔向皇帝密奏的那些“新闻”,就都是由他去打听来的。这天到了内务府,全庚使个眼色,将他招呼到僻静之处,促膝密谈。

        “玉铭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王有答道,“不都当笑话在谈吗?”

        “倒也不是笑话。白花花的银子二三十万,不是假的。王老有,我倒先跟你打听,你知道这件事,怎么搁浅了呢?”

        “不容易打听。那面现在提防着我,明明有说有笑地,一见了我,把嘴都闭上了。”王有说道,“照我看,大概因为老佛爷这一阵子心境不大好,他怕一说碰钉子,所以没敢开口。”

        王有口中的“那面”和“他”都是指李莲英,彼此心照不宣。全庚亦用“他”来称李莲英:“我在想,他跟老佛爷面奏过了,老佛爷还得说给皇上。反正要由皇上交代了军机,才能下上谕,既然如此,也不必一定找他。你说是不是呢?”

        “不行他找谁?”

        “找你啊!”

        “找我?”王有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笑笑答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王老有,”全庚正色说道,“你可别把自己看低了。只要你肯试,通天的路子你有。听说你们那位主子挺得宠的,你又是你们那位主子的一支胳膊。你何妨打打主意?”

        “这……,”王有沉吟了好一会,才踌躇着说,“不知道行不行?”

        “不行也不要紧。大不了小小碰个软钉子,怕什么?”全庚又说,“而况你也是为你们主子好,几万银子说句话,多好的事!”

        王有心动了,“可是,”他说,“也得人家愿意托我才行。”

        “那都有我。”全庚拍着胸脯说:“恩丰这点拉马牵线的能耐,我有!”

        “好吧,你去跟人家谈谈。”王有问道,“你看开价多少?”

        “听说恩丰经手,一开口就许了高道士十万,还不算玉铭自己加捐‘过班’的花费在内。咱们当然也是要十万。就这样已经便宜了。因为恩丰经手,自然另外要好处,咱们是包里归堆在内,一共十万。”

        “要得太多了吧?”王有觉得漫天要价,等于空谈,犯不着去作徒劳无功之事,所以提醒全庚:“一个巡抚也不过十万。”

        这是指着李鸿章手下红人之一的邵友濂而说的。邵友濂由上海道升任台湾藩司,与巡抚刘铭传不和,形同水火,刘铭传不是好相与的人,搜集邵友濂的劣迹,预备拜折严参。督抚参监司,没有不准的道理,邵友濂得到信息,急急称病内渡,由基隆直航天津,赶到京里,托人向李莲英活动。头一天将十万两的银子,存入李莲英指定的银号,第二天便有上谕,悬缺的湖南巡抚,特简邵友濂接充。

        这个故事全庚也知道,摇着头说:“如今行情大不同了。前两年上海道才不过八万银子,最近听说有个姓鲁的谋这个缺,‘八字不见一撇’,已经花了十几万下去了。”

        所谓“八万银子”的上海道,其事与邵友濂的故事相关。这位上海道,来头甚大,是曾国藩的小女婿,袭侯曾纪泽的嫡亲妹夫,名叫聂缉槻,湖南衡山人。他不是科第中人,好的是有一个勋名盖世的老丈人,当他在江苏候补的时候,左宗棠外放两江总督,顾念旧交,派了他一个江南制造局的好差使。左宗棠离两江,接手的又是他的叔岳曾国荃,禄位越发稳固。

        当邵友濂在京里活动之际,他亦正好由试用郎中加捐道员,进京引见。一看邵友濂的门路如响斯应,便也如法泡制,不过多费一道手脚,请他的叔岳曾国荃“内举不避亲”,上折力保他充任“上海道”。军机所开,由皇帝圈定的上海道候简名单,聂缉槻名列第十,照常理而论,决无朱笔点中的希望,谁知竟由于内外凑合,居然超越前面九名一步登天。又有人说,曾国荃那个力保的折子,也是他在两江总督衙门的文案那里,花了一万银子才弄得到的。这个上海道的实价是九万,所以文廷式向他道贺,说是“足下真可谓‘扶摇直上’了。”因为有句诗:“扶摇直上九万里”,是讥嘲他花九万银子买的一个上海道。

        这个故事王有也知道,但却不信有人为谋这个缺,“八字不见一撇”已用了十几万,便即问道:“那姓鲁的是谁啊?”

        “听说叫鲁伯阳。”

        有名有姓,似乎不能不信,“那么,”王有问道:“这十几万花在那儿了呢?”

        “路子没有走对,是花在七爷府里。”

        醇王居然也干这种事?王有可真不敢相信了,“不会吧?”

        他大摇其头。

        “我想也不至于。不过话是真不假,或许是七爷府里什么人插着七爷的旗号在招摇,也是有的。”

        “旁人的事暂且不管它了。”王有定神想了一会,将因果利害关系,下手的步骤都考虑到了,认为不妨一试,便即收束话题,作了一个约定:“咱们这件事,第一要隐秘;第二要顺着势子走,不能勉强。如果你肯照我的话做,我就去探探口气看。可有一件,倘或不成,你可别怨我。”

        “那当然。这不是拿鸭子上架的事。再说,我也识得轻重,你放心好了。”

        全庚口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所想的又是一套。他对珍嫔,倒是较之王有对他的主子,还要来得有信心,这因为内务府在内廷行走的人多,各宫各殿的事就知道一些,所以反比只在景行宫当差,见闻限于一隅的王有,更了解珍嫔在皇帝面前的分量。

        凡是常有差使进宫的人都知道,帝后的感情已经冷淡得不可救药,不但单独相处谈不上,甚至每天为慈禧太后请安之时,亦是望影互避。长日多暇,皇帝总是跟珍嫔在一起共度黄昏。因此,又有两首宫词,第一首是:

        “鶫䴔声催夜未央,高烧银蜡照严妆;台前特设朱墩坐,为召昭仪读奏章。”

        这是说,皇帝仿佛仿照文宗当年命“懿贵妃”伺候书桌、代批章奏的故事,特召珍嫔来念奏折。第二首则是唐明皇的典故了:

        “凤阁春深电笑时,昭容舞袖御床垂;霓裳未习浑闲事,戏取邠王小管吹。”

        其中的旖旎风光,虽不为外人所知,但玉管声清,遥度宫墙,也可以想见皇帝在景仁宫的情致。象珍嫔这样的宠妃,如果有所干求,皇帝是决不忍拒绝的。

        因此,全庚觉得自己的这条路,极有把握,不怕人争,也不怕人阻断,尽不妨大大方方地去接头。不然倒象假名招摇,乱撞木钟,反而引人怀疑。

        ※ ※ ※

        在王有,却始终持着小心之戒。事情是好的,就怕沉不住气,第一句话不得体,不中听,珍嫔答一声:少管这种闲事!那就什么话都无法往下说了。

        盘算又盘算,还要等机会。这天慈禧太后派人来颁赏件,只是两个荷包,照例遥叩谢恩以后,还要发赏。赏号也有大致的规矩,象这种赏件,总得八两银子,而王有却故意少给,扣下一半。

        “怎么回事?”储秀宫的小太监平伸手掌,托着那四两银子,扬着脸问:“这四两头,是给苏拉的不是?”

        “兄弟!”王有答道,“你就委屈点儿吧!也不过就走了几步路,四两银子还少了?”

        储秀宫派出来的人,因为靠山太硬,无不跋扈异常,这名小太监连珍嫔都不放在眼里,那还会在乎王有?当下破口大骂,而且言词恶毒,说“看其上而敬其下”,必是看不起“老佛爷”,所以照例的赏赐,有意扣克。他也不是争那四两银子,“是替老佛爷争面子,争身分!”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可没有人能承受得住。便另外有人出来打圆场,连王有自己也软下来了,说好说歹,又给了八两银子,反比例分倒多花了四两。

        珍嫔一直在玻璃窗中望着。心里非常生气,但不便出头,因为身分悬殊,如果让那小太监顶撞两句,就算慈禧太后能替她出气,重责无礼的小太监,也仍旧是件不划算的事,所以一直隐忍着,直到事完,方始将王有找来细问。

        王有对那小太监的前倨后恭,以及有人出来打圆场,都是他预先安排好的,为的是要引起珍嫔的注意,好重视他所叹的苦经。

        他替珍嫔管着帐。景仁宫的一切开支,都由他经手,“主子的分例,每个月三百六十两,按说伙食不必花钱,零碎杂用,每个月用不到二百两,能有一百六十两剩下,攒起来到逢年过节赏人,实在也很宽裕的了。可是,”他紧皱着眉说,“这两年不同了。去年收支两抵,就亏空也有限,打今年起,每个月都得亏空百把两。这样下去,越亏越多,有金山银山也顶不住呀!”

        珍嫔惊讶,“原来每个月都闹亏空!我竟不知道。”她微带焦灼地问,“亏空是怎么来的呢?”

        “这还不就是奴才刚才跟人吵架的缘故。”王有答道,“老佛爷平时派人颁赏件,来人的犒赏,原来不过二两银子。也不知是谁格外讨好,给了八两,就此成了规矩。这还是‘克食’,赏肴膳,象今天这样子赏荷包,照说,就应该给十二两银子。老佛爷的恩典太多,可真有点受不了啦!”

        “那……,”珍嫔突然想到,“别的宫里,怎么样呢?”

        “别的宫里也是叫苦连天。不过,他们的赏件没有主子的多,比较好些。”王有又说,“就连万岁爷也不得了。新定的规矩,跟老佛爷去请安,每一趟得给五十两银子。”“那不是要造反了吗?谁定的规矩?”珍嫔气得满脸通红,“不给又怎么样?”

        “不给就会招来不痛快。譬如说吧,”王有踏上两步,弯下腰来,声音越发低了,“万岁爷不是不愿意跟皇后照面吗?给了钱了,那儿就会想法子给挪一下子,错开了两不见。或者老佛爷那天什么事不痛快,忌讳什么,私底下递个信给万岁爷,就都是那五十两银子的效用。倘或不然,他们随便使个坏,就能教万岁爷好几天不痛快。”

        “有这样的事!”珍嫔重重地叹口气,咬一咬小小的一口白牙,“总有一天……。”

        “主子!”王有大声一喊,却又没有别的话。

        机敏的珍嫔,并不觉得王有这样突然打断她的话是无礼,她能领受他的忠心,知道这是出于卫护的鲁莽,阻止她去说任何可以招致他人对她起戒心的话。

        经过这样一顿挫,她为皇帝受欺的不平之气是消失了,但皇帝亦要受太监需索的好奇之心,却还存在,略想一想,便又问道:“照这样说,大官儿进宫,也得给门包罗?”

        “是!”王有答说:“这原是早有的规矩。不过从前都是督抚,或者藩司进京才打发,而且是客气的面子事儿,不能争多论少。如今可大不同了,有谁进贡,或者老佛爷赐膳、赏入座听戏,都得给‘宫门费’。外省的督抚不用说,红顶子的大人也还能勉强对付,最苦的是南书房、上书房的老爷们。南书房的翰林,更不得了。”

        “怎么呢?”

        “也不知是谁兴的规矩,南书房翰林奉旨做诗写文章,交东西的时候,得送个红包,不然就有麻烦。”

        “我倒不信。”珍嫔问道,“难道他们还敢玩儿什么花样?”

        “怎么不敢?花样多着呢!”

        “什么花样?你倒说给我听听。”

        “譬如说吧,稿子上给来块墨迹,老佛爷见了当然不高兴。或者东西取了来,先不交上去,老佛爷不提就不说。到有一天,老佛爷忽然想了起来要查问,就说根本没有交来。事情隔了好多天,交了没有交,那儿分辩去?主子请想,这个翰林吃了这么个哑巴亏,官运还能好得了吗?”

        “可恶!”珍嫔恨恨地,接着又问:“皇上那儿也是这样子?”

        “比较好一点儿。”

        “不行!我可得跟皇上提一提。”

        “奴才求主子别这么做。”王有放低了声音说,“如今忌主子的人,已经挺多的了。主子就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老大人想一想,犯不着招小人的怨。”

        听得这话,珍嫔便觉得委屈。桂祥补了工部右侍郎,德馨在江西的官声很不好,但仍旧安然做他的巡抚,只有自己的父亲长叙,至今未曾补缺。听说皇帝倒跟慈禧太后提过,不知为何没有下文?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坏话的缘故呢?

        见珍嫔怔怔地在想心事,王有觉得进言的机会到了,便用低沉而诚恳的,那种一听便生信赖之感的声音说:“奴才替主子办事,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怎么样替主子往好里打算?如今用度太大,不想个法子,可真不得了。有几位宫里,都是娘家悄悄儿送钱来用,那是真叫莫可奈何!这么尊贵的身分,按说应该照应娘家,谁知没有好处,反倒累娘家!自己想想也说不过去。”

        “是啊!”珍嫔焦灼地说,“那就太说不过去了。而况……。”她想说:“而况,我娘家是诗礼世家,没有出过贪官,也贴不起!”但以年轻好面子之故,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不过,话虽没有说出来,因为“而况”是深一层说法的发端之词,所以王有能够猜想得到,她还别有难处。这样,话就更容易见听了。

        于是,王有轻轻巧巧地说了一句:“其实只要主子一句话,什么都有了。”

        珍嫔一愣,她的心思很快,立刻就想到了,而且也立刻作了决定,“你要我给皇上递条子可不行!”她凛然作色地答说。

        王有想不到一开口就碰了钉子!费了好大的劲,话说得刚入港,自然不甘半途而废,所以他定定神,重新鼓起勇气来说:“主子何不探探万岁爷的口气?作兴万岁爷倒正找不着人呢!”

        “你是说,什么缺找不着人?”

        “四川盐茶道。”

        珍嫔没有听清楚,追问一句:“什么道?”

        “盐茶道,管盐跟茶叶。”

        “有这么一个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珍嫔看到王有的脸色阴暗,很机警地想到,宫中用度不足,不论想什么办法弥补,眼前总得他尽力去调度,不宜让他太失望,且先敷衍着再作道理,因而便又接了一句,“等我想一想。”

        “是!”王有答应着,不告辞却也不说话。

        这象是在等她的回话。珍嫔觉得他逼得太紧,未免不悦,正想发话,忽然想到,他不是在等回话,是在等自己问话。

        要敷衍他,就要装得很象,是什么人谋这个缺,打算花多少钱?不问清楚了,从何考虑起?所以问道:“倒是什么人哪?”

        “是……”王有忽然警觉,决不能说实话,因而改口答道:“是内务府有差使的,旗人,很能干的,也在四川待过,盐茶两项都很熟悉,名字叫玉铭。”接着,他将预先写好的一张白纸条,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珍嫔看上面写的是:“正蓝旗,玉铭”五个字,便问:

        “他是什么身分呢?”

        “候补同知。”王有答说:“正在加捐,捐成道员,才能得那个缺。”

        “那个缺当然是好缺,不然他也不必费那么大的劲。他是怎么找到你的呢?”

        “也是听说主子在万岁爷面前说得动话,所以亲自来找奴才,代求主子。许了这个数。”王有伸出右手,揸开五指,上下翻覆了一下。

        “多少?”珍嫔不解也不信,“十万?”

        “是。”

        “那个缺值这么多钱?”

        “这本来没有准数的。”王有又说:“中间没有经手人,净得这个数。”

        “中间没有经手人?”珍嫔自语着,在估量这件事能不能做?

        这一夜灯下凝思,反复考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左右为难。卖官鬻爵,一向为自己所轻视,而且皇帝亦很了解自己的性情,持正不阿。如今出尔反尔,为人关说,这话怎么出得了口?

        若是舍弃这条路子,宫中用途日增,亏空越积越重,如何得了?心里巴不得有个人可以商量,但宫女们不懂事,不但拿不出主意,而且不知轻重,将这些话泄漏出去,会招来祸事,决不能让她们共机密。此外只有姐姐瑾嫔,泄漏倒是不怕,无奈她为人老实,说知其事,必定害怕,那又何苦害她?

        想到头来,计无所出,只有一个结果:慢慢再想。因此第二天王有来探问时,她含含糊糊地,没有肯定的答复。这是看看再说的意思,而王有却误会了,以为珍嫔只是在等机会向皇帝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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