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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君臣(12-2)

        “李鸿章真了不起啊!”载漪大声嚷着:“俄国人保他,德皇也保他!尽替外国人办事了!”

        “话不是这么说!”庆王用慈禧太后的话说:“中外古今,没有那一国能打仗打个没完的。”

        “没有打呐!可就想和了。”

        “那……。”庆王出口的声音极重,但一下子就泄了气,拖曳出长长的尾音。他本想顶一句:“那你就打吧!看你能有多大的能耐?”这是一时气愤的想法,不待话到口边,就知道不能这么说,硬生生截断,才有此怪异的声调。

        “王爷!”崇绮开口了:“这里是军务处,只管调兵遣将,何能议及谈和之事?”

        庆王虽不见得有多大的才具,但对付崇绮之流,却是游刃有余,当即答说:“好吧!咱们就谈军务。如今大沽口外,洋人的兵船到得不少,关外,俄国亦不怀好意。且不说南边有没有变化,光是这两处的局势就够扎手的了。关外是根本之地,而且鞭长莫及,只有委屈求全之一法,天津这方面,如果抵挡不住,各国军队长驱直入,请教,怎么样才保得住京城?”

        “天津当然非守住不可!”载漪很快地答说。

        “那么,兵力够不够呢?”庆王也极快地接口:“那里只有聂士成、马玉昆两军,有一处失手,就是个大缺口!”

        “若有缺口,”徐桐很有把握地说:“义和神团,必能堵住。”

        庆王笑笑不作声。这付之一笑,是极轻蔑的表示,徐桐心里当然很不舒服。可是,他还不敢惹庆王,唯有用求援的眼色,望着载漪。

        载漪亦已看出义和团不足恃,不过,一则不便出尔反尔,说义和团无用,再则,义和团虽不能“灭洋”,但还可用来“扶清”——扶助大阿哥接位。载漪已经将交泰殿所藏的二十几方御玺,偷了一方在手里,必要之时,可以利用义和团的愚妄无知,硬闯深宫,行篡弑之实于先,然后以私藏御玺,钤盖诏书,假懿旨之名于后。因此,明知徐桐的用意,亦只好装作未见,管自己针对着庆王的话作答。

        “天津方面,马上就有援军到。山东有登州总兵夏辛酉,已经在路上了,另外再让袁慰庭派三千人来。”载漪略停一下,又以很兴奋的声音说:“李鉴堂自动请缨,已经募了十六营湘勇北上了!”说着,他拿出一封电报来给庆王看。

        庆王大感意外,李鉴堂就是李秉衡,此人以州县起家,当到督抚,颇有贤能的名声。上年由于刚毅的保荐,以钦差大臣巡视长江水师,这是当年特为彭玉麟而设的一个差使,地位在督抚之上,所以沿长江八督抚联名致电荣禄,建议“东南自保”即由李秉衡领衔。但亦仅此一电列名,以后关于东南自保,就只是在盛宣怀居中联络之下,由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与两广总督李鸿章在磋商主持。虽知李秉衡态度有变,但由主和一反而为主战,且领兵勤王,无论如何是可诧之事,所以很仔细地看了李秉衡的电报。

        电报中当然有一番忠义之忱溢于言表的慷慨陈词,不过其中要紧的话,只有四句:“西兵专长水技,不善陆战,引之深入,必尽歼之。”

        看到这里,庆王大为摇头:“这个说法太危险了!京津密迩,‘引之深入’引到什么地方?”他向载漪说:“老二,你可千万别听他的话!以为天津失守了都不要紧,还可以设伏邀击。当年僧王那样子神勇,就是为了有此想法,吃了大亏。”

        “噢?是怎么回事?”

        “咸丰八年僧王守大沽口,也是说,洋人不善陆战,撤北塘兵备,纵敌登岸。那知洋人的枪炮厉害,天津的地形,又是冈陵迭起,居高临下,把僧王的三千黑龙江马队,打得只剩了七个人,等僧王知道失算,大错已经铸成了。”庆王又说:“真要说洋人不善陆战,照我看亦不见得。东交民巷使馆的兵,包里归堆,不到一千,甘军比他们多好几倍,到现在还是攻不下来。谁善谁不善,也就可想而知了。”

        庆王前面的那段话,不免言过其实,是欺侮载漪与徐、崇二人,根本不懂军务,后面那几句话倒是振振有词,因而使得载漪大感刺心,便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

        “庆叔,你也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甘军虽多,其器不利,如果不是荣仲华捣乱扯后腿,肯给大炮,使馆早就夷成平地了!”

        “京城里开大炮,又是由南往北打,这件事,连皇太后都担不起责任。”

        这话的意思是怕毁了列祖列宗的享殿灵位。庆王搬这顶大帽子很管用,载漪语塞,更加蛮不讲理。

        “庆叔,反正不管你怎么说,阵前不能易将,李少荃决不能调直督!”

        庆王觉得他的话硬得刺耳,未免不悦,于是又搬一顶大帽子:“有懿旨呢?”

        “有懿旨也……。”载漪突然把话截住。

        虽只半句,未说完出来的几个字,从语气上亦可以猜想得到,是“不行”或者“不管用”。庆王悚然而惊,心里在想,载漪要公然抗旨了!看来其祸不远。

        默然半晌,他不发一言地起身走了。

        ※ ※ ※

        荣禄的大炮,终于不得不动用了,这一次是载漪进宫奏请。“炮子没有眼睛,会打了堂子”的顾虑,当然要提出来,载漪力言无碍,说将炮架子筑在东安门外北夹道,自北往南打,炮弹越过堂子,落在英国使馆,方始爆炸,决不致危及要地。

        慈禧太后觉得言之有理,便召荣禄进宫,当面交代。这一下无可推诿了,荣禄只得答应,不过提出一个条件,大炮不能借给甘军,得由他自己派队伍操作。慈禧太后也同意了。

        大炮是在荣禄亲自指挥的武卫中军中,专有一个“开花炮队”,统带名叫张怀芝,字子志,是出驴皮胶的山东东阿县人,天津武备学堂出身。学炮科的脑筋比较清楚,张怀芝拉炮入城,架好炮位,校好表尺,心想,这一炮下去,聚集在英国公使馆内的各国公使,什九送命,杀了一个克林德,已经引起轩然大波,杀尽各国公使,责任岂不更重?

        这样一想,便严诫“炮目”,非自己亲自在场下令,任何人指挥开炮,皆应拒绝。叮嘱再三,方始上马,直奔荣禄府第求见。

        荣禄那有工夫接见一名炮队统带,派人来问,何事求见?张怀芝答说:“大炮已经校准了,只要开炮,一定打中英国公使馆,倘若落在别处,甘领军法。不过,没有中堂的亲笔手谕,决不开炮!”

        “怎么着?这还得中堂下条子吗?”

        “是!”张怀芝答说:“非下不可。”

        来人不发一言,回身入内,将张怀芝的态度据实转陈。荣禄听罢,默无一语,只在书房里绕圈子。

        这是他从做官以来,所遇到的最大的一个难题,也是一生公私大小事故中最难作的一个决定。如果违旨,且不说将从此失宠,而且,载漪在洋人与义和团的激荡包围之下,昏瞀狂悖,心智失常,说不定就会做出不测的举动,性命或恐不保。倘或遵旨开炮呢,这个祸就闯得不可收拾了。一世声名,付之流水,犹在其次,将来惩办祸首,这一纸交与张怀芝的手谕,便是死罪难逭的铁证。

        足足徘徊了一个时辰,张怀芝等得不耐烦,托人来催问,荣禄无奈,只好这样答说:“你告诉他,已经给了他命令了,还要什么手谕?”

        来人如言转达,张怀芝却更冷静,“不错,”他说:“中堂给了我命令,教我拉炮进城轰英国公使馆。不过,炮兵的规矩跟别的不一样,到了阵地上,一切都布置好了,还得指挥官亲口下令:‘放!’才能放。劳你驾,再跟中堂去回。劳驾、劳驾!”说着,还行了个军礼。

        此人无奈,只得再替他走一趟,刚一转身,却又为张怀芝喊住了。

        “请慢!有句话,请你千万跟中堂说到,要手谕!”张怀芝又加了一句:“口说无凭。”

        “好了!俺替你说到。”那人操着山东口音,微微冷笑:

        “老乡,你那个统带,大概不想当了。”

        话虽如此,倒是很委婉地替他将话转到,荣禄叹口气说:

        “这个家伙好厉害!简直要逼死人。”

        于是,复又徘徊,心口相问,终于想出一条两全之计。但此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倘或张怀芝不能领悟,还是白费心计。转念到此,又叹口气,“看造化吧!”他说:“你告诉他,手谕没有,炮要照开。反正宫里听得见就是了。”

        “是!”

        “你倒是把我的话听清楚了!”荣禄特别提醒:“照我的话,原样儿告诉他,不能少一个字,也不能多一个字!”

        那人复述了一遍,只字无误,回出来便跟张怀芝说:“中堂说的:‘手谕没有,炮要照开。反正宫里听得见就是了!’”

        张怀芝愣住了,“这,”他问:“中堂是什么意思呢?”

        “谁知道啊?你回家慢慢儿琢磨去吧!”

        张怀芝怏怏上马,一路走,一路想,快走到东安门时,突然悟出荣禄的妙用,顿觉浑身轻快,心怀一畅。上得炮位,亲自动手,将表尺拨弄了好一会,方始下令开炮。

        “注意目标,正前方,英国公使馆。”张怀芝将“英国公使馆”五字喊得特别响,停一下又大吼:“放!”

        炮目应声拉动炮闩,一声巨响,炮弹破空而起,飞过城墙,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只见外城正阳门大街与崇文门大街之间,烟尘漫空,却不知炮弹落在何处?

        ※ ※ ※

        荣禄的住宅在东厂胡同,离东安门不远,因而炮声震撼,格外觉得惊人。他没有想到张怀芝会这么快动手,意外之惊,更沉不住气,从藤榻上仓皇而起,一叠声地喊:“快拿千里镜,快拿千里镜!”

        一面说,一面往后园奔去,气喘吁吁地上了假山。京中大第,多无楼房,只好登上假山,才能望远,等千里镜取到,向南遥遥望去,烟尘不在内城,方始长长地舒了口气。

        “请陈大人来!看炮弹打在那儿?”

        “陈大人”就是署理顺天府府尹陈夔龙。因为荣禄要问炮弹落在何处,得先查问明白,所以隔了好久才到。

        “炮弹落在草厂十条。”陈夔龙答说:“山西票号‘百川通’整个儿没了。”

        “伤了人没有?”

        “怎么能不伤人?大概还伤得不少,正在清查。”

        “可怜!”荣禄摇摇头,“无缘无故替洋人挡了灾!”

        “中堂!”陈夔龙诧异:“莫非……?”

        “咱们自己人,说实话吧!张怀芝这个人,总算有脑筋,有机会得好好儿保举他。”接着,荣禄将张怀芝来要手谕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中堂真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不过也亏张统带居然体味出中堂的深意,这一炮虽说伤了百姓,倒是救了国家。”

        “是啊!伤亡的请你格外抚恤。不过,不必说破真相。”

        “是,是!夔龙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明白。不过,皇太后面前,就这一声响,能搪塞得过去吗?”

        “我自然有法子。”荣禄突然定神沉思,好一会才说:“凡事预则立。筱石,有件事,你悄悄儿去预备,备二百辆大车在那里。”

        听得这一声陈夔龙立刻就吸了口气。京官眷属,纷纷逃难,甘军又横行不法,到处截车装军械、装“掳获”的物资,那里还能弄得到二百辆大车。

        “筱石,”荣禄见他面有难色,不等他开口,先就说道:“你的前程,一半在这趟差使上。再跟你说一句,什么事都没有这件事要紧。”

        陈夔龙恍然大悟。翠华西幸,荣禄在替慈禧太后作逃难的打算了。

        于是他问:“什么时候要用?”

        “但愿不用!要用,可是说要用就用!”

        陈夔龙心想,天津是京师的门户,两宫如果仍如当年避往热河,启驾之期视天津存亡为转移,及今着手找车,还不致误了大事,因而很有把握地说:“但愿不用,果真要用一定有。”

        辞出荣府,最要紧的一件事,当然是处理被灾之地的善后。百姓很可怜,但也很老实,逢到这种时世,无非自怨生不逢辰,糊里糊涂成了义和团与甘军手中的冤魂,不知多少的遗属从没有向官府提出过任何要求,如今遭了炮弹,顺天府抚伤恤死,有钱有米有棺木,反觉得恩出格外,感激不尽。

        可是,有件事却使得陈夔龙有点担心。原来崇文门大街以西,在元朝有条河,名为三里河,河边原是收积苇草之地,名为草厂。三里河堙没,逐渐化为市廛,自东徂西,共有十条胡同,即称为草厂一条、二条至十条。此地为各省旅客聚集之区,所以一多会馆,二多票号。票号都是山西帮,在洋人不曾大批到中国以前,无论南北,提到“西商”,都知道是实力雄厚的山西客商。自从张怀芝一炮,百川通替英国公使馆挡了灾,邻近的十几家山西票号,连夜会商,决定迁地为良,去投奔贯市李家。

        贯市是京北不当大路的一个小镇,但地不灵而人杰,提起贯市李家,颇有人知名。李家开镖行,信誉卓著,主人很有侠义的名声,手下亦有好些精通拳脚的“镖头”、“趟子手”,因而为义和团所忌惮,在扰攘烟尘中,得以保持一小片乐土。京中票号,输送现银,向来多托贯市李家包运,相知有素,不妨急难相投。商量既定,即时乔迁,到得第二天中午,草厂的票号都在排门上贴出梅红纸条:“家有喜事,暂停营业”。

        票号对于市面的影响,虽不如“四大恒”那样如立竿见影之速,但人心惶惶之际,传说票号都已歇业,令人更有京师不保,大祸临头之感,以致秩序更坏,让陈夔龙大为头痛。

        还有件头痛的事。突然间传来一通咨文,说甘肃藩司岑春煊,领兵勤王,将到京师,咨请顺天府从速供应车马伕子,以济军需。再一打听,岑春煊本人已轻骑到京,而且已由两宫召见,颇蒙慈禧太后温谕奖饰。照此看来,似乎还不能不买他的帐,可是供乘舆所用的二百辆大车,都还不知道在那里?何能再有多余的车马供应岑春煊。

        因此,陈夔龙不能不又向荣禄请示。听知来意,荣禄冷笑一声说:“哼,这小子!你总知道他是怎么混起来的吧?”

        “听是听说过,不知其详。”

        “他小子最会取巧。他是……。”

        他是已故云贵总督岑毓英的儿子,举人出身,以贵公子的身分,在京里当鸿胪寺少卿。冷衙闲曹,复又多金,所以每天只在八大胡同厮混,结识了一个嫖友,山东人,名叫张鸣岐,也是举人。两人臭味相投,无话不谈。

        其时正当戊戌政变之前,从四月下旬下诏“定国是”以后,天天有推行新政的上谕,亦天天有应诏陈言的奏折。只要肯用脑筋,会出花样,升官发财,容易得很。岑春煊是个极不甘寂寞的人,便跟张鸣岐私下商量,怎么得能找个好题目,做它一篇好文章,打动圣心,上结主知?

        张鸣岐想了一会说:“题目倒有一个。有了好题目,不愁没有好文章。只是有一层难处,阁下先得丢纱帽。”

        “丢纱帽就丢纱帽!区区一个鸿少,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是跟你说笑话。”张鸣岐笑道:“若能丢掉那顶纱帽,不愁没有玉带。只恐仍旧让你戴那顶旧纱帽,那就一定是白费心机了。”

        原来张鸣岐所找到的一个好题目是,裁撤有名无实的衙门与骈枝重叠的缺分。建议京中裁六个衙门,第一个是詹事府,这本是所谓“东宫官属”,职在辅导太子。清朝自康熙两次废太子以后,即不立储,这个衙门,有名无实,自不待言。

        第二个衙门是通政司。这个衙门在明朝是第一等的中枢要地,总司天下章奏出纳,严嵩之能成为权奸,就因为有他的干儿子赵文华当通政使的缘故。可是到了清朝,外有军机,内有内奏事处,通政司就象内阁一样,大权旁落,徒拥虚名了。

        第三个衙门是光禄寺。这个衙门的职掌,是管祭祀及皇宫的饮食,职权早为内务府所夺,所以“光禄寺的茶汤”,与“武备库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等等,成为京中的一个笑柄。

        第四个衙门,就是岑春煊做堂官的鸿胪寺,职司鸣赞,事务极简,除了祭典朝会司仪以外,无所事事。而且是个根本不该有的衙门,因为鸿胪寺的职掌,太常寺全可兼办。

        第五个衙门是太仆寺,专管察哈尔、张家口的牧马。职掌与兵部的车驾司,以及上驷院不大搞得清楚。

        第六个衙门是大理寺。这倒是个“大九卿”中最重要的一个衙门,与刑部、都察院并称为“三法司”。若遇钦命三法司会审案件,若非“全堂画诺”,即不能判处死刑。照会典规定:“凡审录,刑部定疑谳;都察院纠核。狱成,归寺平决。不协,许两议,上奏取裁。”本意是遇有重案,当刑部与都察院意见有出入时,归大理寺评断。但词讼之事,往往以刑部为主,都察院职司纠弹,审录常让刑部作主。争端不起,大理寺也就很少发生作用了。

        外官有四个缺应该裁撤。那就是督抚同城的湖北、广东、云南,所管仅只一省,而总督与巡抚同城而治,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为人诟病已久。但从没有敢做裁撤的建议,因为不管裁总督,还是裁巡抚,一下就要敲掉三颗红顶子,谁也不敢冒这个大不韪。

        因此,岑春煊主张裁撤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许多人有先获我心之感,而鄂、粤、滇三督,更如移开一块绊脚石,称快不止。

        此外还有一个河道总督,亦是可有可无。清朝最重河工,分设总督两员,专司其事,徐州以南的河道,归江南河道总督管,简称“南河”,岁修经费四百万,是有名的肥缺。山东、河南的河道,归河东河道总督管,简称“东河”。洪杨之乱,东南沦夷,南河总督一缺裁去以后,即未恢复。剩下的东河总督,因为独一无二之故,所以简称“河督”,原驻山东济宁,改驻兖州。

        但河督虽驻山东,而山东的河工,早已改归巡抚管理,堂堂一位总督,只管得河南境内的一段黄河,而犹须河南的地方官协力,才有事可办。因此岑春煊认为亦可省去,河南河工仿山东之例,归巡抚兼办。

        这个奏折,侃侃而谈,无所避忌,先就对了锐意猛进的皇帝的胃口。而其中最讨便宜的是,岑春煊自己的缺分,即在应裁之列,更足以证明他说的话是赤心为国,大公无私。

        七月十三上的折子,十四就有上谕,如岑春煊所奏,裁撤冗杂,被裁各衙门事务,归并有关衙门分办,下一天召见岑春煊,奏对称旨,再一天就放了广东藩司。

        这就是张鸣岐所说的,“丢了纱帽有玉带”。但以五品京堂,一跃而为二品的监司大员,并且放到富庶省分的广东,不能不说是破天荒的异数。岑春煊当然踌躇满志,不过一下子敲掉多少人的饭碗,自然会成为众怨所集,很有人想拿了刀子去跟他拚命,吓得岑春煊连会馆都不敢住,尽快领了文凭,由海道经上海转到广州接任。

        不久,戊戌政变发作,岑春煊总算运气,虽受牵累,并不严重。不过广东藩司却当不成了,改调甘肃。及至这年宣战诏下,通饬各省练兵筹饷,共济时艰,岑春煊认为又是一个上结主知的机会到了,便向陕甘总督陶模自告奋勇,愿意领兵勤王。

        陶模知道他躁进狂妄,最爱多事,但勤王这顶帽子太大,不能不作敷衍,于是拨了步兵三营,每营四百多人,骑兵三旗,每旗两百余人。另外给了五万两饷银,打发他就道。

        于是岑春煊轻骑简从,先由兰州出发,穿越伊克昭盟的所谓草地,由张家口入关,到京就带着一身风尘,先到宫门口请安,托人递牌子请慈禧太后接见。

        这是各省勤王的第一支兵。慈禧太后大为感动,及至召见之时,只见岑春煊的一身行装,灰不灰,黄不黄,脸上垢泥与汗水混杂,仿佛十来天不曾洗面似地,更觉得他勤劳王事,如此辛苦,真正忠心耿耿,不由得就把他曾经附和新政的厌恶丢开了。

        “你带了多少兵来?”

        “四营、三旗,共是两千人。”

        一听只有两千人,慈禧太后觉得近乎儿戏,就有些泄气了。

        “队伍驻扎在那儿?”

        “队伍还在路上。”岑春煊解释:“臣接得洋人无理,要攻我京城的消息,恨不得插翅飞来,昼夜赶路,衣不解带。队伍因为骑兵要等步兵,又有辎重,所以慢了!”

        “总算忠勇可嘉。”慈禧太后说道:“你也辛苦了,下去先歇着吧!”

        一下来分谒当道,荣禄没有见他。此时跟陈夔龙谈起,仍然是卑视其人的语气。见此光景,陈夔龙亦就决定不理岑春煊,等他的队伍到了再说。

        “那二百辆车,怎么样了?”荣禄亦不再谈岑春煊,只问自己所关心的事。

        “想出一条路子,正在接头。”陈夔龙答说:“我想找十七仓的花户。”

        这下提醒了荣禄,“对!”他很高兴地说:“亏你想得到!找花户一定有车。如果有麻烦,我替你找仓场侍郎去说话。”

        得此支持,陈夔龙便放手去办了。京师与通州,共有十七个大仓库,专贮漕粮,仓中有专门经手代办上粮手续的番役,在仓场侍郎衙门中有花名册,所以称为“花户”,约有数十家,都是世袭的行当。此辈在正人君子口中,斥为“仓蠹”,而无不家道殷实,起居豪奢,可以比拟内务府的旗人。

        京通十七仓所的漕粮,号为“天庚正供”,除了宫中所用以外,文武百官的禄米、京营将士的“甲米”,亦归十七仓发放,此外又有专养各部院工匠的“匠米”,以及入关以来八位“铁帽子王”嫡系子孙的“恩米”等等,都归花户运送。因此,每家都有数十辆、上百辆的大车,官府征发且又照给车价,等于雇用,自然乐从,所以不等三天工夫,二百辆大车就都集在顺天府衙门左右了。

        陈夔龙很得意地去复命,只见荣禄容颜惨淡,本来就很黄瘦的一张脸,越显得憔悴不堪,不由得惊问:“中堂的气色很不好,是那里不舒服?”

        “聂功亭,唉!”荣禄答非所问地:“阵亡了!”

        陈夔龙亦觉心头一沉。整个大局,若论用兵防御,亦只有聂士成比较可恃,这一来,天津的防守,看来更无把握。

        “死得不值!”荣禄黯然垂泪:“死得太冤!”

        “怎么呢?”陈夔龙半问半安慰地:“中堂总要好好替他请恤罗?”

        “眼前只怕还不行!”荣禄的声音很微弱:“义和团跟他的仇结得太深,他打得很好,大家都知道,可就是没有人敢替他报功。聂功亭就因为上不谅于朝廷,下见逼于拳匪,早就存着不想活的心了。”

        陈夔龙嗟叹不绝,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天津的安危,“中堂,”他问,“天津不知道还能守几天?”

        “危在旦夕了。”

        “那么,就眼看它沦陷?”

        荣禄不答。起身搓着手,绕了两个圈子,突然站住脚问道:“你看,是换裕寿山好,还是不换他好?”

        陈夔龙茫然不知所答。首先他得明了,荣禄何以有此一问?因而反问一句:“换又如何?不换又如何?”

        “不换,天津一定保不住,换了,也有利有弊。”荣禄踌躇着说:“只怕裕寿山正找不到抽身之计,这一换,正好合他的意,越发可以不管,天津丢得更快些。”

        “这当然要顾虑。不过,我看,关键并不在此。”陈夔龙答说:“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督抚领袖,位高权重,平时谁不想这个缺?可是,这个时候,就不知道有谁肯临危受命了?”

        “这你不必担心。有人。”

        “那一位?”陈夔龙问。

        “合肥。”荣禄答说:“朝廷已经三召合肥,始终托词不来。他的那一班人,象盛杏荪,已经开出条件来了,合肥不回北洋,就不会北上,张香涛、刘岘庄亦一再电催合肥北上。既然众望所归,我想,皇太后亦不会嫌他有要挟之意。”

        “要挟!”陈夔龙问说:“皇太后嫌李中堂非要回北洋才肯进京,是要挟?”

        “皇太后的话,比这个还要难听,说他简直是借机会勒索。”

        “我看,”陈夔龙说:“那也只是盛杏荪他们那班人的想法,李中堂本人未必有此意思。”

        “不管他有亦罢,没有也罢,如果调任直督,两广派人护理,他就不能不走了。否则不成了霸占了别人的缺分,挡了别人的前程了吗?”

        “这,”陈夔龙笑道:“倒是逼李中堂进京的一个好法子。”他停了一下,将脸色正一正又说:“把李中堂调回来,至少,可收安定人心之效。”

        “啊,啊!”荣禄猛然一击手掌:“这一说,更得这么办了!

        我志已决。”接着喊一声:“套车。”

        ※ ※ ※

        套车进宫,递牌子要见慈禧太后。很快地,有个小太监出来招呼,说“李总管请中堂说句话。”

        于是荣禄随着他先去看李莲英。见了面却又不急着说话,拿西瓜,端金银露,又请他宽衣擦脸,张罗了好一会。荣禄宿汗既收,精神一振,觉得该办正事了,便即问道:“莲英,你有话?”

        “没有什么话。只请中堂来凉快、凉快,不忙着见老佛爷。”

        李莲英说:“牌子我压下来了,没有递。”

        “怎么着?老佛爷在歇午觉?”

        “不是!”李莲英说:“今天心境不好。谁上去,谁碰钉子,犯不着。”

        原来是格外关顾之意,荣禄深为心感,道谢之后又问:

        “是为什么不痛快?”

        “还不是那父子二人。”

        所谓“父子二人”是指载漪与大阿哥。荣禄点点头说:

        “一位已够受了!何况还是爷儿俩!”

        “唉!”李莲英叹口气:“老佛爷一辈子好强,偏就是这件事,总是让她不遂意。”

        “怎么啦?又惹老佛爷生气了?”

        “岂止生气!”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今天闹得太不象话了!老佛爷差点气得掉眼泪。”

        荣禄大惊!慈禧太后生气见过,慈禧太后掉眼泪也见过,可就没有见过慈禧会气得掉眼泪!

        “那不是奇闻吗?”

        “也难怪,是老佛爷从未受过的气。就是一个钟头以前的事,端王带着一帮人进宫……。”

        “那一帮是什么人?”荣禄打断他的话问,“是义和团?”

        “中堂倒想,还有谁?”李莲英答说,“今儿个情形不同,更横了!有个大师兄见了老佛爷居然敢扬着脸、歪着脖子说‘宫里也有二毛子,得查验!’”

        荣禄骇然,“这不要反了吗?”他问,“老佛爷怎么答他?”

        “老佛爷问他‘怎么查验法?’他说‘如果是二毛子,只要当额头拍一下,就有十字纹出现。’又说‘太监宫女都要验。’那样子就象崇文门收税的,瞧见外省进京的小官儿似地,说话一是一,二是二,简直就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老佛爷让验了没有呢?”

        李莲英苦笑了,“中堂,你倒请想,老佛爷如果一生气训斥一顿,他们回句嘴怎么办?若说不叫验,就得跟他们说好话,更没有那个道理。”说到这里,他突然一翘大拇指,“中堂,今天我才真的服了老佛爷!什么人都忍不住的事,老佛爷忍下来了,声色不动地说‘你们先下去,马上就有旨意。’大师兄居然下去了。险啊!就差那么一指头,纸老虎一戳穿,这时候就不知道成了怎么样一个局面了!”

        听得这话,荣禄刚收的汗,又从背上涌了出来,抹一抹额头,急急问道:“以后呢?”

        “以后,可就炸了马蜂窝了!胆儿都小,哭哭啼啼地来跟我说,还有去求老佛爷的,请老佛爷作主,不叫查验。老佛爷跟我说:‘我也犯不着跟他们去讲人情,而且,万一人情讲不下来,我怎么下台?你跟太监宫女们去说,尽管出去,那里就拍得出十字来?果然拍出来了,也是命数,到时候再说。’我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弄来二、三十个人让他们去拍,也没有拍出什么来,偃旗息鼓地走了。他们也明白,老佛爷给了面子,也还老佛爷一个面子。可是,中堂,你想想,老佛爷受了多大的委屈?”

        荣禄不答,连连喝了两碗凉茶,喘口气问:“他们要查的就是太监、宫女,没有要别人?”

        听得这话,李莲英双眼眨动,现出警戒的神态,将小太监挥走,拉一拉椅子,靠近荣禄说道:“中堂,有件事可非得跟你讨主意不可了!我看,他们今天进宫,象是对付皇上来的,幸亏皇上仍旧回瀛台去了。照这样子,不定那天遇上了,万一、万一闯一场大祸,怎么办?”

        “决不能闯那么一场大祸!一闯出来,大清朝的江山就完了!”荣禄紧闭着嘴想了一会,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莲英,保护老佛爷跟皇上,就靠你我两个了!我今天就调好手来守宁寿宫。不过,你得奏明老佛爷,下一道懿旨给我,未得老佛爷准许,谁也不准进宫,倘有不遵,不管什么人,格杀不论!”

        李莲英想一想问道:“穿团龙褂的也在内吗?”

        服饰的规矩,郡王以上的补服,是团龙褂,贝勒就只准绣蟒,不准绣龙。李莲英这一问,显然是指端王而言,荣禄毫不迟疑地答说:“对了,一概在内。”

        刚谈到这里,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奔了来说:“李大叔,你老请吧!老佛爷在问了。”

        “大概有事找我。中堂,你索性请等一会儿,我上去看情形,就把刚才说的那件事,办出个起落来。”

        等他走不多久,只见刚才来回话的那个小太监,又是匆匆奔了来,向荣禄来报,慈禧太后立等召见。跟着走到乐善堂,李莲英己迎在东暖阁外,悄悄告诉他说,慈禧太后听说他来了,神色之间很高兴,看样子有许多话要说,是个进言的好机会。

        荣禄点点头,略微站了一下,将慈禧太后此时的心境,揣摩了一番,方始入内。

        “你总听说了吧?什么仪制,什么规矩,全都谈不上了!”

        “奴才死罪!”荣禄似乎悲愤激动得声音都变过了:“奴才只恨自己心思太拙,象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应该早就想到了的!”

        “谁想到,端王……,”慈禧突然顿住,好一会才很快地说:“你知道的,我做事向来不后悔,也不必去提他了!莲英跟我回,说你要我写张字给你?”

        “是!”荣禄答说:“虽然有懿旨,奴才也不能鲁莽。”

        “这话说得对了!我可以写给你。拿朱笔来!”

        于是,李莲英亲自指挥太监,端来一张安设着朱墨纸笔的小条桌,摆在慈禧太后面前,照荣禄的意思,写下一道朱谕:“凡内廷、西苑及颐和园等处,着荣禄派兵严密护守,非奉懿旨召见,不准闯入。倘或劝阻不听,不论何人,均着护守官兵权宜处置,事后奏闻。特谕。”正中上方,钤上一枚一寸见方的玉印,七个朱文篆字:“慈禧皇太后御笔”。

        于是,李莲英又权充颁诏的专使,捧着朱谕,南面而立,轻喊一声:“接懿旨!”

        荣禄膝行两步,磕完头,接过朱谕,仍旧双手捧还李莲英,让他暂且供奉在上方,才又说道:“奴才谨遵懿旨,传示王公大臣,谅来没有人再敢无礼。”

        “你瞧着办吧!”慈禧太后又加了一句:“皇上也得保护!”

        “是。”

        “这个局面,”慈禧太后很吃力地说:“照你看到头来是怎么个样子?”

        荣禄不即答言,低下头去,抑郁地说了一句:“奴才不敢说。”

        “是不敢说,还是不敢想?”

        “是!老佛爷圣明,奴才不敢说,也不敢想。依奴才看,将来怕是要和都和不下来。”

        慈禧太后倏然动容,好一会,脸色转为平静了,“你打电报给李鸿章,”她说:“问他,要怎么样,他才肯来?”

        荣禄很快地答说:“第一、停攻使馆;第二、降旨剿灭拳匪。不过,这是一个月以前的话。”

        “一个月以前,”慈禧太后略微迟疑了一下,终于将一句话说完:“我还能作主。”

        荣禄悚然而惊!竟连慈禧太后自己都已承认,已受挟制,不能自主,这是件何等可怕之事?当然,他是不甘于承认有这样的事实的,大声说道:“现在,一切大事也还是老佛爷作主!”

        慈禧太后的脸一扬,紧闭着嘴沉吟,好一会才说:“你的话不错,我不作主,还有谁能作主?不过,也不能说怎么就怎么。如今先谈李鸿章,我想先开了他的缺,让他在广州待不住,那就非进京不可了!”

        这个想法的本意,与荣禄的打算不谋而合,但做法大不相同,“回老佛爷的话,”他说:“如果开缺,着令李鸿章进京陛见,恐怕于他的面子上不好看。”

        “当然是调他进京。你看,是让他到总理衙门,还是回北洋。”

        “回北洋!”荣禄毫不迟疑地答说:“李鸿章的威望到底还在,让他回北洋的上谕一发,于安定人心一节,很有点好处。”

        “好!就这么办。裕禄太不成!”慈禧太后提出一种顾虑:

        “就怕他趁此推诿,天津的防务,越发难了。”

        “是!”荣禄答说:“不过宋庆已经到了天津,先可以顶一阵。”

        “那要在上谕里面,格外加一句。”慈禧太后又说:“李鸿章能不能借坐外国兵船?总之,他得赶快来!越快越好!”

        “是!奴才一下去,就发电报。”

        “各国使馆的情形怎么样?”慈禧太后问:“昨天载澜跟我说,拿住好些汉奸,偷偷儿地运粮食给使馆,都给杀了。又说,要不了多少日子,困在使馆里的洋人,就得活活儿饿死。当时我没有说话,事后想想,这样子做法可不大妥当。论朝廷的王法,就没有把人活活饿死这一条。那怕大逆不道,凌迟处死,总也得让犯人吃饱了才绑上法场。你说呢?”

        她的话还没有完,荣禄已经磕下头去,同时说道:“老佛爷真是活菩萨!洋人如果知道老佛爷是这么存心,一定会感激天恩。奴才本来也在想,如果真的把洋人饿死,这名声传到外洋可不大好听。不过,奴才不敢回奏。如今老佛爷这么吩咐,奴才斗胆请旨,可以不可以请旨赏赐使馆食物水果?”

        “这原算不了一回事,就怕有人会说闲话。”

        “明理的人不会说闲话!就算洋人是得了罪的囚犯,不也有恤囚的制度吗?冬天给棉衣,夏天给凉茶。这是体上天好生之德,法外施仁,谁不称颂圣明仁厚?”

        “说得有理。你就办去吧!”慈禧特又叮嘱:“催李鸿章进京的电报,赶紧发。你跟礼王、王文韶商量着办,电报稿子不必送来看了。”

        这是军机大臣独自承旨,照规矩应该转达同僚。时在下午,军机大臣早已下值,荣禄便作了权宜处置,一面请王文韶到家,一面写信告知礼王。等王文韶应约而来,荣禄已经亲自将电旨的稿子拟好了。

        说知究竟,斟酌电旨,一共两道。第一道是:“直隶总督着李鸿章调补,兼充北洋大臣。现在天津防务紧要,李鸿章未到任以前,仍责成裕禄会同宋庆,妥筹办理,不得因简放有人,稍涉诿卸。”

        第二道是专给李鸿章的:“李鸿章已调补直隶总督,着该督自行酌量,如能借坐俄国兵船,由海道星夜北上,尤为殷盼。否则,即由陆路兼程前来,勿稍刻延,是为至要。”

        “这道上谕,”王文韶问:“是廷寄,还是明发?”

        “当然是廷寄。”

        “我看是用明发好。”王文韶说:“第一道上谕没有催他立即进京,反而会引起误会。照规矩,临危授命,必有督饬之词,所以这一道上谕,要用明发,才能收安定人心之效。”

        “高见、高见!就改用明发。”

        “如果改用明发,指明借坐俄国兵船,似乎不大冠冕。”

        “那,怎么改呢?”

        “不如用‘无分水陆,兼程来京’的字样。”

        “是!”荣禄提笔就改,改到一半,忽然搁笔:“夔老,我想不如用原文。借坐俄国船,说起来虽不大体面,另倒是有个小小的作用,第一、让外省知道,朝廷并不仇视洋人,不然不会让李鸿章坐洋人的船;第二、让各国公使、领事去猜测,李鸿章已经跟俄国先说好讲和了!这一来,态度也许会缓和。”

        “啊,啊!妙,妙!”王文韶大为赞赏:“我倒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妙用在内。”

        “我也是无意间想到。”荣禄又说:“‘无分水陆,兼程来京’这八个字也很好,不妨明天再发一道上谕,以示急迫。”

        说停当了,立刻就将两道上谕发了出来,另外仍照原定的规制,抄送内阁明发。这一来,在“军务处”的载漪、徐桐与崇绮自然都知道了。

        “真岂有此理!”载漪大为气恼:“这样的大事,怎么不让军务处知道?北洋大臣的调遣不归军务处管,说得过去吗?”

        “也许刚子良知道。”

        将刚毅跟赵舒翘请来一问,事先都无所闻。赵舒翘问了军机章京,才知道是荣禄独自承旨,礼王接到了通知,而王文韶是参预其事。

        “这个老家伙!”载漪骂道:“我要参他!”

        “还有件事更气人。”刚毅气鼓鼓地说:“王爷,你知道不知道,皇太后有食物水果赏洋人?”

        于是载漪咆哮大骂,从荣禄骂到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徐了山西巡抚毓贤以外,有名的督抚,无不骂到,连裕禄亦不例外。当然,不会骂裕禄是汉奸,骂他“不成材、不争气、不中用”。

        等他骂得倦了,赵舒翘取出一件裕禄的电报,详奏聂士成阵亡的经过,请示如何议恤?

        “议恤!”刚毅故作诧异地:“议什么恤?”

        “死有余辜!”徐桐接口:“国家恤典,非为此辈而设。”

        “一点不错!”载漪双手一拍,骂人的劲儿又来了:“义和团凭的是一股气,气一泄,神道也不上身了!第一个给义和团泄气的,就是姓聂的那小子。什么阵亡?该死!”

        在座的还有崇绮与启秀,亦是默不作声。见此光景赵舒翘大为气馁。不过礼王、王文韶都叮嘱过他,聂士成受尽委屈,打得也不错,阵亡而无恤典,不特无以慰忠魂,亦恐宋庆、马玉昆的部下寒心,天津就更难守得住了!所以无论如何要赵舒翘设法疏通,为聂士成议恤。因此,他不能不硬着头皮再争一争。

        “王爷跟两位中堂的话,我有同感。不过,公事上有一层为难的地方,聂功亭这个提督,至今还是革职留任。不管怎么说,人是死在阵上,如果不开复一切处分,开国以来,尚无先例。”

        “这应该开复!”崇绮开口了。此因第一,他毕章是状元,读书人的气质要比徐桐来得厚些;第二,对于败军之将,他另有一分出于衷心的同情。他的父亲赛尚阿当洪杨初起时,丧师失律,垮了下来,差点性命不保,所以他之为聂士成说话是不足为奇的。不过言之要有效,得找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接下去说:“死者已矣!身后荣辱,泉下不得而知。说实话,恤死所以励生,如今军务正吃紧的时候,不妨借此激励士气。如聂某也者,亦能邀得恤典,他人捐躯,更可知矣!这也是一番千金市骨的作用。”

        “千金市骨,也要一块骏骨才行!”载漪不屑地说:“这是块什么骨头?”

        大家都不答话。虽没有人赞成崇绮的话,可也没有人再反对。赵舒翘觉得这个局面似僵非僵,机会稍纵即逝,便鼓起勇气问道:“请示王爷,是不是就照崇公爷的意思拟旨?”

        “我不管!”载漪暴声答说:“随便你们!”

        “中堂,”赵舒翘轻声问刚毅:“你看如何?”

        “好吧!”刚毅是赵舒翘的举主,情分不同,无可奈何地说:“你就在这里,拟道上谕看看。”

        赵舒翘两榜进士出身,笔下很来得,根据裕禄的电奏,加上几句悼惜与恩恤的话,很快地拟好了旨稿,送给刚毅去看。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说。”刚毅毫不客气地推翻原稿:“要把他种种措置失宜的情形说一说。不然,为什么要革职留任呢?”

        想想话也不错。赵舒翘重新伏案提笔,这一次就颇费思考了,语气轻了不行,重了更与抚恤的本意不符。

        费了有三刻钟,方始拟妥,随即送交刚毅。未看正文,他先就在正文前面加了五个字:“谕军机大臣”,表示与“军务处”无关。

        再看正文,写的是:“统带武卫前军,直隶总督聂士成,从前颇著战功;训练士卒,殊亦有方,乃此次办理防剿,每多失宜,屡被参劾,有负委任,前降谕旨,将该提督革职留任,以观后效。朝廷曲予矜全,望其力图振作,借赎前愆,讵意竟于本月十三日,督战阵亡。侧念该提督亲临前敌,为国捐躯,尚非畏葸者比,着开复处分,照提督阵亡例赐恤,用示朝廷笃念忠烈,策励戎行之至意。”

        “意思是对了,语气不对!”刚毅提笔就改,首先将“笃念忠烈”改为“格外施恩”,然后再从头改:“颇著战功”改为“著有战功”;“殊亦有方”改为“亦尚有方”;“每多失宜”改为“种种失宜”。总之,说聂士成好的,语气改轻,说坏的就加重。

        等他搁笔,徐桐说道:“我看一看!”

        不仅看一看,还要改一改。徐桐在“督战阵亡”之下,加了几句:“多年讲求洋操,原期杀敌致果,乃竟不堪一试,言之殊堪痛恨!”

        写完,将旨稿还给刚毅,得意地问道:“如何?”

        这几句话很刻薄,亦是对讲求洋务的一大讥斥,很配刚毅的胃口,但有件事,使他大为不快。军机大臣拟上谕,或者改军机章京所拟旨稿的那枝笔,称为“枢笔”,权威仅次于御笔。当年穆宗驾崩,深夜定计奉迎当今皇帝入宫,由于军机大臣文祥抱恙在身,荣禄自告奋勇,拟了一道上谕,等另一位军机大臣沈桂芬赶到,认为荣禄“擅动枢笔”,怀恨甚深,以后不断跟荣禄为难,耽误了他十来年大用的机会。当时是出了大事,仓皇急切之间,失于检点,还是情有可原,如今徐桐明明看到一开头就是“谕军机大臣”,居然擅作主张,一副首辅的派头,未免太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了。

        因此,刚毅冷冷地答道:“如今什么事都不讲究了!何止于洋操这件事!”

        徐桐听出语风不大对劲,却不知其故何在?刚要动问,赵舒翘又谈到另一件大事。

        “江浙两湖的考官该放了。这几天很有人来问消息,竟不知怎么回答人家?”

        原来子、午、卯、酉乡试之年,以路程远近定放主考的先后。边远省分,早在五月初就放了,东南及腹地各省,应该在六月中旬放。然后,七月初放山东、山西、河南各近畿省分,最迟的是顺天乡试的正副主考,八月初六才传宣,一经派到,立刻入闱。

        京城里天翻地覆,江浙两省,繁华如昔,若能派任主考,借此远祸,真个“班生此行,无异登仙”,无怪乎够资格放主考的翰林,人人关心。但作为翰林院掌院的徐桐,却嗤之以鼻!

        “如今是何时世?朝廷那来的工夫管此不急之务?”

        赵舒翘心想,这话如果出于目不识丁的武夫之口,犹有可说,翰林院掌院以职位而论,巍然文宗,居然如此轻视科举,真是骇人听闻,何怪乎董福祥会烧翰林院!

        他很想痛痛快快驳他一驳,但以徐桐已成国之大老,话不便说得太重。就这思量措词之际,刚毅开口了。

        刚毅是因为徐桐“擅动枢笔”,怀着一肚子闷气,有机会可以发泄,当然不会放过,“抡才大典,不是小事!”他说:“不举乡试,各省的人才,怎么贡得到朝廷来?这件事要好好商量。”

        徐桐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急忙说道:“也不是不举乡试,只是今年秋闱总不行了!”

        “还有一层,”启秀为他老师帮腔:“今年秋闱纵能举行,明年会试恐怕来不及!灭了洋人,总还有许多论功行赏,遣返士卒,慰抚黎民之类的善后事宜。不说别的,京里遭遇这场大乱,百凡缺乏,一开了年几千举人到京,食、住两项就有困难。”

        这倒是实在话。照此说法,慢慢就可以商量了。赵舒翘便看着刚毅说:“我看今年乡试,只能延期,就看延到什么时候?”

        “要不了多少时候!”久未开腔的载漪突然出声:“到闰八月就是洋人的死期到了!那时一战而胜,天下太平。”

        民间传说,闰八月动刀兵,并没有说,闰八月能打胜仗。赵舒翘觉得启秀与载漪都在说梦话,不过要不了多少时候,倒是真的,等李鸿章一到京,跟洋人议和,说不定闰八月就可以停战。

        “王爷这一说,我倒有个主意,明年来个春秋颠倒,亦是科举的一段佳话。”

        “何谓春秋颠倒?”

        “今年的秋闱,改在明年春天。”赵舒翘答说:“明年的春闱,改在秋天。”

        “这好!”刚毅首先赞成,“乡会试都不宜延期太久,免得影响民心。”

        说停当了,刚毅随即与赵舒翘辞去。第二天到了军机处直庐,跟礼王世铎与王文韶说知前一天在“军务处”商定的两件事,礼王默无一言,王文韶看完为聂士成而发的那道上谕,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付诸一声长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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